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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阙暗涌
第一幕:宫阙暗涌
暮春的午后,大明宫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流淌着金液般的光泽。我站在高阳公主身侧,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残留着方才在大殿之上与陛下对峙时的激愤。风穿过重重殿宇,带来御苑里牡丹的馥郁香气,却吹不散弥漫在我们之间的凝重。
走!高阳忽然攥住我的手腕,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带你去见他!去见那个‘呆瓜’!她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既有未平息的怒意,更有一种提及心上人时难以自抑的、几乎是孤注一掷的柔软。
我任由她拉着,疾步穿梭在朱红宫墙下的回廊之中。她的步伐很快,裙裾拂过清扫得一尘不染的青石板路,发出急促的沙沙声。两旁侍立的宫人纷纷躬身避让,神色恭谨,眼神里却藏着对这位刚刚胆大包天拒了婚的公主的好奇与惊惧。
我们从西边的宫门出去,穆大监今日当值,他老眼昏花,又最是疼我,糊弄过去不难。高阳低声快速说着计划,气息因快步行走而略显不稳,脸颊泛着红晕。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拐出内宫区域,通往尚宫局附近那条相对僻静的宫道时,我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目光谨慎地扫过四周。多年在宫廷中生活的经验,让我养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宫阙深深,每一处雕梁画栋的阴影后,都可能藏着窥探的眼睛。
这一留心,果然让我察觉了异样。
在远处宫门的拐角,一个穿着才人服制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与一个低着头、太监打扮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那身影甚是熟悉,是近来颇得圣心的刘才人刘熙。她的行为举止与这宫苑的庄严格格不入,频频四顾,神色慌张,从袖中快速递出一件东西,那太监则塞给她一个小巧的锦囊。
公主,且慢。我猛地拉住正要埋头往前冲的高阳,将她带到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之后,手指无声地指向那个方向。
高阳猝不及防,蹙眉正要发作,顺着我指的方向望去,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她眯起那双明媚又锐利的眼睛,紧紧盯住刘熙的一举一动。
那是……高阳的呼吸陡然加重。
只见那交易完成,刘熙迫不及待地打开锦囊瞥了一眼,里面似乎是一个更小的瓷瓶。她脸上掠过一丝既兴奋又恐惧的神情,迅速将锦囊收好,转身欲走。
而那个接过东西的太监,则下意识地将手中之物往怀里藏了藏。就在那一瞬间,阳光掠过,照出他手中那物事的一角——那是一个样式古旧的特制银盒,盒盖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却被宫廷明令禁止的徽记!
是‘梦南柯’!高阳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震惊和滔天的怒火,她几乎要立刻冲出去,她竟敢私购此药!
我死死按住她的手臂:公主,稍安勿躁!人赃并获方可定罪!
高阳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怒火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她死死咬住下唇,盯着刘熙消失的方向,一字一句地从齿缝里迸出话来:‘梦南柯’……竟是‘梦南柯’!你可知,我年少时便是被此药所害,高烧三日,人事不省!母后……母后她连夜不休地看顾我,忧心如焚,本就虚弱的身子更是因此一病不起,才会早早离去!这毒妇!她竟敢——!
往日的痛苦与对母亲的愧疚瞬间淹没了她,什么呆瓜,什么偷溜出宫,此刻都被抛诸脑后。此刻的她,不再是那个想着情郎的怀春少女,而是被触及逆鳞、雷霆震怒的大唐公主。
来人!高阳猛地甩开我的手,转身厉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几名原本远远跟随的公主府侍卫立刻应声上前。
给本宫拿下刘才人!还有那个阉人!搜他们的身!高阳手指向刘熙离去的方向,语气森寒,封锁宫门,不许放走一个!
侍卫们领命而去,动作迅捷如豹。很快,远处便传来女子的惊叫声和挣扎声。高阳冷着脸,大步流星地赶过去。我紧随其后。
现场一片混乱。刘熙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纸,被两名侍卫反剪双手押着,兀自强作镇定地尖声叫着:放肆!你们敢对本才人无礼!我要禀明陛下!而那个太监早已瘫软在地,磕头如捣蒜,怀里那个银盒和刘才人刚刚塞入袖中的锦囊都被搜出,呈送到高阳面前。
高阳拿起那个银盒,手指因极度愤怒而微微颤抖。她打开看了一眼,里面是几颗色泽诡异的丸药。她猛地合上盖子,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已是一片冰冷的杀意。
刘才人刘熙,私购宫廷禁药‘梦南柯’,人赃并获。她的声音平静下来,却比之前的怒吼更令人胆寒,押入昭狱,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高阳!你不过一公主,岂敢擅押后宫嫔御!刘熙挣扎着尖叫。
高阳却看都不再看她一眼,转身对我道:你在此处盯着,不许任何人徇私。说完,她握紧那银盒,径直朝着太极殿的方向快步而去,背影决绝而挺拔。
我留在原地,看着面如死灰的刘熙被拖走,心中波澜起伏。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带着一丝血腥的寒意。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高阳便从太极殿回来了。她的脸色依旧冰冷,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大仇得报的疲惫与空茫。
父皇已下旨,她走到我面前,声音有些飘忽,刘熙,赐死。
她顿了顿,望向远方层叠的宫殿,轻声补充道,不知是对我说,还是对自己说:父皇一听是‘梦南柯’,便明白了……他什么都没多问,就准了。
这时,皇帝身边的一名内侍快步走来,恭敬地对高阳行了个礼,然后转向我:陛下口谕,公主今日受累了,请武才人即刻护送公主回府歇息,务必安抚公主情绪。
我躬身领旨。
回去的路上,高阳异常沉默,方才的暴怒和之后的果决似乎耗尽了她的心力。她只是默默地走着,直到快到公主府门前,她才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过头看我,眼中带着一丝如梦初醒的恍惚。
呀!她轻呼一声,我本是……要带你去见呆瓜的!
我抬眼望了望天色。夕阳已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橘红,宫墙的阴影被拉得老长,暮鼓声隐隐从远处传来,预示着宫门即将落锁。
高阳,我轻声劝道,语气柔和却坚定,天色已晚,即便此刻出宫,赶到地方,怕是……你那呆瓜也已安歇了吧。我略作停顿,观察着她的神色,继续道,不若我们明日再去你也累了,需好好休息。
高阳顺着我的目光望向西垂的落日,又看了看宫门方向,脸上闪过一丝挣扎和懊恼。她深知,经过今日拒婚和拿人这两桩大事,宫内守卫必定更加森严,尤其是她平日偷溜出宫翻墙的那处地方,今晚定然增派了人手,再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怕是难如登天。
或许,呆瓜真的已经休息了呢她犹豫着,眼底满是想要立刻相见的渴望,却又被现实的阻碍和身体的疲惫所牵绊。
最终,她叹了口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带着一丝不甘和浓浓的倦意,点了点头:好吧……那就明日。媚娘,你明日一早定要过来陪我,我们一早就去!
好,一言为定。我微笑着应承下来,看着她走进公主府的大门,那背影在辉煌的暮色中竟显得有几分单薄和落寞。
待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内,我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转为一种深沉的思虑。我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宫苑,而是站在原地,望着公主府紧闭的朱门,良久,才转身离开。
夜幕悄然降临,宫灯次第亮起,将这座巨大帝国的权力中心点缀得朦胧而神秘。而我心中清楚,高阳公主这场惊世骇俗的情事,或许才刚刚揭开危险的序幕。那个她口中的呆瓜,究竟是何方神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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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愫佛音
第二幕:情愫佛音
高阳公主府的寝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她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空茫。刘熙之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虽已尘埃落定,却卷走了她方才在殿前拒婚时生出的那点叛逆的兴奋,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无力感。她靠在软枕上,眼神有些发直,望着跳跃的烛芯,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静静坐在一旁,并未出声打扰。殿内沉香袅袅,试图安抚紧绷的神经,却似乎难以渗入她此刻的心境。
忽然,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坐直身子,转向我,眼中重新燃起光亮,却夹杂着懊恼:呀!媚娘!我们……我们原本是要去见呆瓜的!她抓住我的手臂,力道透着急切,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都是那刘熙……
我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起身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道缝隙。窗外,夜色已浓如墨染,宫檐下悬挂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勾勒出远处层叠殿宇沉默而威严的轮廓。悠远而沉重的宫禁落锁声穿透寂静的夜雾,一声接一声,清晰地传来,象征着这座皇城与外界的隔绝。
高阳,我收回目光,转身看向她,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现实意味,你听,宫门已经下钥了。此刻即便我们能插翅飞出这宫苑,赶到你要去的地方,只怕时辰也已深晚。我顿了顿,留意着她神色的变化,继续缓声道:你那‘呆瓜’……或许早已安歇了。这般深夜前去打扰,恐怕不妥。
高阳脸上的急切凝住了。她侧耳倾听那宣告禁锢的锁声,眼神中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她自然知道,经过白日拒婚和擒拿刘熙的风波,宫禁守卫必定比平日森严数倍,她平日偷溜出宫所倚仗的那处偏僻宫墙,今夜定然是重点看守之地,绝无可能再轻易翻越。
她贝齿轻咬下唇,脸上写满了挣扎与不甘,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那是一种渴望立刻飞到心上人身边的冲动,与冰冷宫规现实碰撞后的无奈。
或许……他真的已经睡下了……她喃喃自语,像是在说服自己,语气里充满了失落。最终,她长长吁出一口气,肩膀垮了下来,接受了这个不得不延迟的约定。她抬起头,重新看向我,眼中带着恳求:媚娘,那你明日一早定要过来!我们一早就去!不能再耽搁了!
好,明日一早,我必定过来。我郑重应下,看着她被宫女服侍着躺下,才悄然退出寝殿。
走出公主府,夜风带着凉意拂面而来。皇城的夜晚从不真正沉睡,巡夜侍卫的脚步声规律而沉重,远处更夫的打更声时隐时现。我并未直接回自己的宫苑,而是站在廊下,望着高阳寝室窗口透出的、渐渐微弱下去的灯火,心中那份不安愈发清晰。
高阳口中的呆瓜,那份让她不惜殿前抗旨、念念不忘的深情,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个人这宫廷之中,真情最是奢侈,也最是致命。我必须知道答案。
回到自己的居所,我即刻唤来了心腹侍女蕊儿。她年纪虽小,却机敏过人,尤其擅长与各宫各处的宫人打交道,消息颇为灵通。
蕊儿,我屏退左右,压低声音,你悄悄去打探一下,高阳公主近年来,除了宫中,最常去哪些地方尤其……她私下出宫时,多半会去见什么人我神色凝重,要务必小心,不可惊动任何人。
蕊儿见我如此郑重,立刻收敛了平日活泼的神情,认真地点点头:才人放心,奴婢晓得轻重。
她悄然退下,身影很快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我独自坐在灯下,心绪难宁。高阳白日里提及呆瓜时那双发亮的眼睛,与她在父皇面前倔强抗命的神情交织在一起,显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这执拗让我钦佩,更让我心惊。在这深宫之中,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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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等待中缓缓流逝。烛火噼啪作响,更显得室内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极轻的敲门声。蕊儿闪身进来,脸上带着探得秘密的紧张与兴奋,气息微促。
才人,她快步走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打听到了些消息。
我示意她近前:说。
公主殿下近年来,确实时常以祈福诵经为由,前往城西的大承恩寺。而且……蕊儿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每次去,似乎都会单独会见一位寺中的法师。
我的心微微一沉:法师
是,蕊儿从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小小的画纸,展开呈到我面前,奴婢使了些法子,找人根据见过那法师的香客描述,摹了个大概的影像。那位法师法号辩机,据说年纪很轻,是大承恩寺住持的亲传弟子,佛法精深,很得敬重。
就着昏黄的烛光,我看向那幅画像。画工算不上精湛,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位年轻僧人的面容。眉目清朗,鼻梁挺直,唇形薄而端正,组合成一种超出凡俗的俊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即便是在这粗糙的画纸上,也仿佛蕴含着沉静而深远的光彩,透着一股悲悯与智慧。这绝非一个普通和尚所能有的容貌与气质。
蕊儿在一旁低声补充道:寺里的人都夸辩机师傅是百年难遇的佛门龙象,不仅相貌好,讲经说法更是能让人顿悟呢。只是……他似乎性子很淡,平日不太见外客。
画像上的面容,与高阳口中亲昵念叨的呆瓜绰号,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对比。我盯着那幅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背缓缓升起。
公主倾心的对象,竟然是一位僧人!一位才华横溢、容貌出众的年轻高僧!
这消息若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陛下正在为高阳择婿以安抚重臣,若知晓女儿竟与一个和尚有私情,滔天震怒之下,辩机必死无疑!而高阳……以她的刚烈性子,届时会做出什么事来,简直不敢想象。
才人蕊儿见我脸色凝重,久久不语,不禁轻声唤道。
我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像上,辩机清俊的眉眼此刻看来,竟如刀锋般锐利,直指毁灭的深渊。
蕊儿,我的声音异常冷静,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从未去打探过,也从未见过这幅画,更从未听过‘辩机’这个名字。明白吗
蕊儿被我的语气震慑,立刻肃容道:奴婢明白!奴婢今日只是按例去查看了各宫用度,其余一概不知!
很好。我拿起那幅画像,毫不犹豫地将它凑近桌角的烛火。
火焰瞬间舔舐了纸张,卷曲、焦黑,将那清俊的容颜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无声地飘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连同蕊儿带回的所有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仿佛都在这火焰中被彻底焚毁。
蕊儿屏息垂首,不敢多看。
室内重新陷入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微弱声响。但那画像上的面容,却已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之中。
高阳啊高阳,你这份情,竟是如此惊世骇俗,如此……致命。
我必须要让她认清现实,早做打算。无论如何,必须想一个能保全他们二人,至少是保全他们性命的万全之法。
夜色更深,我毫无睡意。明日的大承恩寺之行,注定不会只是一次简单的探望了。那缭绕的香火佛音之下,隐藏着怎样一段不容于世的红尘纠葛而我,又该如何在这漩涡中,护住我那性情刚烈又为情所困的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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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院惊鸿与书房密谋
第三幕:禅院惊鸿与书房密谋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彻底驱散夜的寒意,我便已抵达高阳公主府。府门前的石狮在熹微晨光中显得格外肃穆,而高阳早已盛装等候在门内,一袭石榴红蹙金双层广绫长裙,外罩孔雀纹云锦披风,发髻高绾,金步摇随着她焦灼的踱步轻轻晃动,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她脸上薄施脂粉,却难掩眼底因昨夜未眠而生的淡淡青影,以及一种近乎燃烧的迫切。
媚娘!你可来了!一见我,她便疾步上前攥住我的手,指尖冰凉微微发颤,快走,车驾已备好了!
她几乎是半拉半拽地将我引向马车,一路上不断催促。鎏金铜饰的华丽马车驶出皇城,车轮碾过长安城清晨的街道,辘辘作响。高阳频频掀开车帘向外张望,城市的喧嚣与繁华丝毫引不起她的兴趣,她的整颗心仿佛早已飞到了那座香烟缭绕的寺院。
越靠近大承恩寺,周遭便愈发清静。等到了山门前,只闻钟磬清音悠远传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古木参天,掩映着朱墙碧瓦,飞檐斗拱在晨光中显出一种庄严的宁静。香客尚不算多,三三两两,步履轻缓,神色虔敬。
高阳一下马车,便熟门熟路地引着我绕过正殿,穿过几重月亮门,走向寺院深处一片更为幽静的禅院。她的步伐又快又轻,像一只急于归巢的雀鸟,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我的心却随着每一步的深入而愈发沉重。
在一处栽种着几株婆娑芭蕉的禅院小门前,她猛地停住脚步,呼吸微微急促,抬手整理了一下本已十分完美的鬓发和衣襟,脸上掠过一丝罕见的少女般的羞涩与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勇气,这才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柴扉。
院落不大,青石板铺地,洁净无尘。一角设着石桌石凳,另一角有一口覆满青苔的古井。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一株繁茂的古银杏树下,背对着我们,站立着一个身着灰色僧衣的挺拔身影。
他正仰头望着银杏树初发的、嫩绿如小扇的新叶,身姿如松,脖颈和肩膀的线条在朴素的僧衣下依然显得清韧而优雅。仅仅是这样一个背影,便已流露出一股远离尘嚣的宁静与超然。
高阳的脚步放得极轻,但他似乎心有所感,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滞了。
晨光透过稀疏的银杏叶隙,恰好落在他脸上。昨夜画纸上那模糊的俊秀,此刻有了鲜活而震撼的具象。他的面容比画像更为清朗,肤色是长年青灯古佛相伴的洁净白皙,眉眼疏淡,鼻梁高挺,唇色很淡,抿成一道沉静的线条。最令人难忘的是那双眼睛,澄澈如秋水寒潭,深邃若古井无波,看向人时,带着一种悲悯的、洞悉一切的平和,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世间一切炽热的情感都柔和地隔绝在外。
这便是辩机。
他看到高阳,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未起便已消失。他双手合十,微微躬身,声音清越而平稳,如玉石相叩:阿弥陀佛。公主殿下今日来得早。
他的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同样合十致意,眼神无丝毫探究或好奇,只有方外之人的淡然礼数。
高阳的脸颊飞起两抹红晕,先前所有的焦灼和急切都在见到这个人的瞬间化为了显而易见的欢欣与光亮。她快步上前,声音里带着雀跃:辩机师傅,我没打扰你清修吧这位是武才人,我的好友媚娘,她……她一直想来听听佛法。她介绍我时,语气略显不自然,显然临时编了个理由。
辩机再次向我微微颔首,目光清明坦荡:武才人。
我敛衽还礼,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高阳看他时那毫不掩饰的倾慕与炽热,与他回应时那种方外之人固有的、有礼却疏离的平静,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这情愫,分明是落花有意,流水……是否无情尚未可知,但这流水的身份,便已是横亘其间不可逾越的天堑。
高阳却似毫无所觉,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这距离。她兴致勃勃地围着辩机,絮絮地说着些闲话,时而问及佛法,时而谈起宫中趣闻,努力地想将两个世界拉扯到一起。辩机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应答几句,言辞精妙,蕴涵佛理,却始终保持着那道无形的界限。
我站在一旁,沉默地观察着。阳光温暖,鸟鸣清脆,禅院幽静,本该是一幅美好的画面,我却只感到一种窒息般的紧迫。高阳沉溺其中,而我看到的,是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危情。
回程的马车上,高阳依旧沉浸在喜悦之中,脸颊绯红,不停地向我诉说辩机的种种好处,他的才华,他的智慧,他的与众不同。我静静听着,直到马车驶入繁华的街市,外面的喧嚣渐渐涌入车厢。
我轻轻打断了她:高阳。
她停下话头,疑惑地看我。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声音压得低而清晰:你看他的眼神,藏不住。而他……是佛门弟子。
高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一点点褪去,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却强自嘴硬:那又如何我……
公主,我加重了语气,握住她冰凉的手,陛下正在为你甄选驸马,意图安抚重臣。若此事有半分泄露,辩机师傅顷刻间便有杀身之祸!而你,触怒天颜,后果不堪设想!
现实如冰水泼面,高阳眼中的光亮终于被恐惧和清醒所取代。她猛地反手抓住我,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声音颤抖:媚娘……我……我该怎么办父皇他……他不会放过辩机的!
回到公主府,她屏退所有侍从,将我拉进书房。沉重的雕花木门隔绝了外界,书房内光线微暗,只有博古架上的金玉摆件反射着幽光。紫檀木书案上宣纸微卷,空气里弥漫着书墨和淡淡沉香的气息,却压不住此刻弥漫的紧张。
高阳跌坐在铺着锦垫的圈椅里,脸色苍白,先前在禅院的欢欣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全然的惶然无措。她仰头看我,眼中充满了依赖和恐惧:媚娘,你素来最有主意,你帮我想想办法!无论如何,我不能害了他!
我在她对面坐下,目光沉静地迎着她焦急的视线:高阳,你需冷静。首先,你与辩机身份云泥之别,此事一旦有丝毫风声,便是滔天大祸,绝无转圜余地。我语速平缓,却字字如锤,敲在她心上。
她用力点头,嘴唇抿得发白。
其次,我继续道,陛下为你赐婚之心,势在必行,绝非你我能轻易改变。抗旨不遵,同样是死路。
那……那难道我就只能……她眼中涌上绝望。
不,我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冷静,我们不能硬抗,只能智取。或许……我们可以先假意应下婚事。
高阳猛地睁大眼睛:假意成婚
对。唯有先接下圣旨,才能暂时稳住陛下,消除眼前的危机,为我们争取时间。
高阳思考了一会,眉头紧锁:那若是真的成了婚,之后又该如何难道真要……她脸上露出嫌恶与抗拒。
这便是关键所在。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若要避免最坏的结果,就必须有一个让陛下无法逼迫你与驸马行夫妻之实、绵延子嗣的理由。
什么理由高阳急切地问。
要么,是你身体有恙,无法孕育子嗣。我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缓缓说出另一个更决绝的选择,要么,是让他失去生育的能力。
高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脱口而出:自然是让他失去!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属于皇家公主的决断和狠厉在这一刻显露无疑,我们该怎么做
可在成婚之前设法办成此事。如此一来,陛下或许会因驸马失仪而
reconsider
这桩婚事,但更大的可能,我冷静地分析,是为了顾全皇家颜面和维护既成事实的婚约,并不会改变主意,只是你们之间无需履行夫妻之实。
高阳的指甲掐进了掌心:然后呢
然后,我的声音低得几乎如同耳语,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却清晰无比,我们需要等待一个时机。利用天象异动,制造预言,称你的首任丈夫将有血光之灾,恐难长寿。之后,再暗中派人给那位未来的驸马——比如房遗爱——下药,令他重病缠身或虚弱不堪。
高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待他出事之后,你便可向陛下痛陈,不愿再见人因你而遭不幸,心生愧疚,决心遁入空门,在公主府内修筑佛堂,长伴青灯古佛,为陛下和母亲祈福。届时,你可恳求陛下,允准请大承恩寺如辩机这般佛法精深的高僧,入府讲经说法,引导你修行。
听到这里,高阳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呼吸变得急促。
若辩机师傅对你亦有情意,愿意为你舍戒还俗,我继续描绘着那险之又险的蓝图,我们便可再寻机利用天象或高人之口,宣称寻得一位命格特殊之人,可化解你的孤煞之命。再为辩机精心伪造一个清白的世俗身份,设法让陛下认可,最终……或许能求得陛下开恩,为你们赐婚。
我的话语如同一幅漫长而惊心动魄的画卷,在高阳面前缓缓展开。她从最初的震惊、恐惧,逐渐变得专注,眼中闪烁起希望的火光,最终化为一种豁然开朗的恍然,仿佛在无尽的黑暗里,终于看到了一条曲折通幽的路径。
书房内寂静无声,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香炉里的沉香寸寸成灰,如同正在计量的、未知的命运。
4
求援
第四幕:求援
高阳眼中的恍然逐渐沉淀,转化为一种锐利而坚定的光芒。她不再是那个只知沉溺情愫的少女,皇家的果决和为了所爱不惜一切的狠戾在她眼底交织。她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书墨和沉香的冷冽,直直地看向我。
媚娘,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精心研磨而出,每一步都险象环生,但……这确是唯一能搏出一线生机的法子。只是……她纤细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滑的紫檀木桌面,留下看不见的痕迹,该如何让他……失去能力又该如何确保下毒之事天衣无缝天象预言,又该从何着手
我迎上她的目光,深知此刻不能有丝毫犹豫,必须给她足够的信心:具体施行,需得寻到绝对可靠之人,
meticulously
谋划。宫闱之中,秘药并非无迹可寻,只是需付出相应代价。至于天象,我微微倾身,声音更低,司天台并非铁板一块,总有失意或是贪慕钱财权势之人,可为我们所用。眼下最要紧的,是你我必须统一战线,对外,尤其是对陛下,绝不能流露半分不甘,要做出顺从甚至期待婚事的姿态,麻痹所有人。
高阳重重地点了下头,手指收紧,握成了拳:我明白。为了辩机,我能忍。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自我说服,又像是坚定信念,只是……媚娘,这一切的前提是辩机……他愿意还俗吗若他……一心向佛,不肯为我踏入这红尘浊世呢
这个问题,显然早已在她心中盘旋多时,此刻问出,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平静地反问:高阳,那你告诉我,若他不愿,你是否还愿意倾尽所有,甚至赌上性命,只求能陪伴他,哪怕只是隔着佛堂的袅袅香烟,遥遥相望
高阳几乎没有丝毫迟疑,斩钉截铁地回答,眼中燃烧着炽热而决绝的火焰:我愿意!只要他能活着,只要我能时常见到他,不管是不是光明正大,不管以何种身份,我都愿意!我不能想象没有他的日子!
她的回答如此直接而强烈,带着一种焚尽一切的炽热。我心中微震,既慨叹于她用情之深,也更明晰了前路的艰险。
那便是了。我语气放缓,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若他不愿还俗,你们亦可在你精心修筑的佛堂之内,借探讨佛法之名,相伴岁月。他是你得道的高僧,你是诚心的居士,虽无夫妻之名,亦可享长久相伴之实。这,或许已是你们在这世间所能企及的、最接近‘一生一世’的奢望了。
高阳静静地听着,眼中的炽焰慢慢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哀伤与无奈的温柔。她细细咀嚼着我的话语,仿佛在描绘那幅虽不完美却足以慰藉余生的画面。良久,她长长地、幽幽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里带着千斤重担稍稍卸下的微颤,也带着认命般的决然。
好……她轻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媚娘,我们也只能这样走了。谢谢你,若非你今日点醒我,为我谋划,我恐怕……我恐怕只会莽撞行事,最终害死辩机,也害死自己。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我的手腕,力道很大,透着她内心的激动和后怕,不敢想象,若没有你,我和辩机的下场会是如何……
我覆上她的手背,能感受到她指尖的冰凉和细微的战栗:你我之间,何须言谢。只是,我话锋一转,神色凝重起来,高阳,此事千头万绪,牵连甚广。仅凭你我二人之力,真的能办成吗寻找秘药、安排下毒、买通司天台、乃至日后诸多掩饰……每一步都需要绝对可靠的人手和资源。我们在深宫之中,诸多不便,一旦任何一环出了纰漏,便是灭顶之灾。
现实的巨石再次压下,高阳脸上的那丝刚燃起的希望之光又黯淡下去,被深深的忧虑所取代。她松开我的手,无力地靠回椅背,眉心紧蹙,喃喃道:是啊……谁能帮我们谁又敢帮我们这事若是泄露……
书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博古架上的鎏金西洋钟发出滴答轻响,计算着这危险的静默。窗外的光线渐渐西斜,将我们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突然,高阳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迸发出一道亮光,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她再次抓住我的手,这一次,带着一种急切的冲动:有了!我们去找九哥!去找晋王殿下!
她的语气变得急促而充满希望:九哥自幼便疼我,他与父皇……心思不同,或许……或许他会愿意帮我们!而且他身在宫外,王府之中能人异士众多,行事比我们方便太多!
晋王李治我的心中微微一动。那位温和甚至显得有些怯懦的皇子他会愿意卷入这等惊天密谋之中吗
高阳却已是迫不及待,她猛地站起身,力道之大使得圈椅向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对!去找九哥!现在就去!媚娘,你陪我一起去!她脸上重新焕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活力,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出路,不容我有任何质疑,拉着我就往书房外走去。
夕阳的余晖将公主府的庭院染上一层血色,高阳攥着我的手心因为紧张和激动而沁出薄汗。我们穿过重重回廊,脚步匆匆,惊起了栖息在檐下的几只雀鸟。她的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无比坚定,却又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决绝。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即将踏入的,是一条更加幽深难测、布满荆棘的险途。而晋王府,将成为下一个决定命运的关键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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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王府的暗涌与心照不宣
第五幕:晋王府的暗涌与心照不宣
高阳几乎是拽着我,一路近乎小跑地穿过晋王府曲径通幽的回廊。她的掌心沁着薄汗,力道之大显露出内心的焦灼与急迫。王府内亭台楼阁错落,奇石罗列,本是一派雅致闲适的景象,却丝毫无法缓解我们二人紧绷的心弦。侍立的王府仆从见我们行色匆匆,虽感诧异,却皆训练有素地垂首避让,不敢多看一眼。
晋王李治正在书房临帖,闻报后即刻屏退了左右。他的书房不似公主府那般华丽,更显清雅书卷气,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籍珍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松墨清香。他穿着一身家常的湖蓝色锦袍,面容温润,眉宇间惯常带着的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忧郁与谨慎。
九哥!高阳一见了他,也顾不得行礼,便急急上前,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显而易见的慌乱,这次你一定要帮帮我!不然...不然我和他都要死了!
李治被她这没头没脑的话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狼毫笔,扶住她的肩膀,温声道:十七妹,慢些说,发生何事了谁要死了他的目光疑惑地扫过我,我微微敛衽,神色凝重地回望他一眼。
高阳此刻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再也顾不得许多,也或许是因在李治面前她总能放松几分,竟竹筒倒豆子般,将辩机之事、父皇赐婚的意图、以及我与她商定的那惊世骇俗的计划,压低了声音却急促地尽数道出。她的叙述时而激动,时而恐惧,逻辑虽有些混乱,但那计划的惊险与决绝,已足够让人心惊肉跳。
李治起初是惊愕,听着听着,脸色逐渐变得严肃无比,眉头紧紧锁起,放在书案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几次想开口打断,最终却只是沉默地听着,温润的眼眸中翻涌着震惊、担忧、以及深沉的思量。
李治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高阳,又缓缓移到我身上。我迎着他的视线,微微颔首,眼神平静却坚定,无声地传达着这已是唯一的选择。
他又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权衡利弊,在兄妹情谊与巨大风险之间艰难抉择。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重新坐回案后,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温和,却多了一份郑重:罢了。你既已走到这一步,我..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涉险。他看向高阳,此事,我尽力帮你周旋。
高阳闻言,几乎要虚脱般松了口气,脸上瞬间焕发出绝处逢生的光彩,激动地就要扑过去:九哥!谢谢你!我就知道你最疼我!
李治抬手止住了她,神色依旧凝重:但有几件事,你务必听我的。第一,在这些时日,尤其是在父皇未明确指婚之前,你绝不可再频繁前往大承恩寺!更要谨言慎行,绝不能流露出半分对赐婚的不满!否则,便是我也护不住你。
好!我都听你的!我不去!我忍得住!高阳连连点头,此刻只要李治肯帮忙,什么条件她都能应下。
第二,李治继续道,具体细节,还需从长计议,每一步都需谨慎再谨慎。涉及之人,必须绝对可靠。他说着,目光转向我,语气自然地说道:武才人心思缜密,既已参与其中,便再多留片刻,我与你再仔细推敲一番,看看何处还有疏漏。十七妹,你今日情绪激动,先回去歇息,稳定心绪最为要紧。
高阳此刻对李治已是言听计从,虽有些不放心,但还是乖乖点头,又再三道谢后,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书房。
沉重的雕花木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书房内顿时只剩下我与晋王李治两人。方才那紧张迫人的气氛似乎随着高阳的离去而悄然一变,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微妙而滞涩的静谧。
李治并未立刻开口,他垂眸看着案上那张写了一半的宣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墨迹未干的字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温雅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眼神深邃,不再是仅仅看着妹妹好友的目光,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探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关切。
媚娘,他唤了我的名字,声音比方才更加低沉柔和,你为高阳筹谋打算,思虑如此周详深远,甚至不惜..行此险着。这份情谊与胆识,实在令人惊叹。他顿了顿,话锋悄然一转,如流水漫过青石,自然却带着力度,那你呢你为自己,又可曾打算过
我微微一怔,抬眼看他。
他的目光坦然,却不容回避:你入宫已久,却似乎..并无承宠之意。陛下虽春秋正盛,但宫中岁月漫长,没有子嗣依傍的低位嫔妃,将来命运如何,你可知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甚至是一丝忧色,若是..若是陛下千秋之后,按宫规,无出的嫔妃是要遣往感业寺,长伴青灯古佛的。那样的清苦孤寂,你..可曾想过
书房内静得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松墨的清香似乎更加浓郁了些。
我迎着他的目光,并未躲闪。心中念头飞快转动,知晓这是一个关键时刻。我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狡黠的笑意,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清晰:殿下多虑了。并非每位女子都渴慕圣恩。陛下...我略作停顿,仿佛斟酌用词,声音里带上一点点恰到好处的、娇憨的嫌弃,陛下自然是英明神武,只是...年纪未免大了些,如何配得上...我适时收声,留下引人遐想的空间。
随即,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手故作自然地掠了一下鬓发,指尖轻轻拂过发间一枚玉簪,看似不经意地将它取了下来,放在掌心仿佛只是整理仪容。那玉簪质地温润,样式别致,簪头巧妙地雕琢着日月相拥的图样,正是他昔日所赠的那枚日月同辉簪。
李治的目光果然瞬间被那枚玉簪吸引了过去。他的视线落在簪子上,又飞快地抬眼看我,温润的面庞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起一层薄红,连耳根都透出了粉色。他似乎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起来,慌忙地伸手去端案几上的茶杯,意图掩饰失态,却忘了杯中早已空空如也。他双手捧着空杯凑到唇边,顿时察觉,动作僵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尴尬得无以复加,眼神飘忽,竟不敢再看我。
见状,我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却故意敛去,只余一派自然体贴。我起身,执起一旁小炉上温着的青瓷茶壶,步履轻盈地走到他身边,微微倾身,为他手中的空杯续上七分满的热茶。动作轻柔优雅,衣袖带起极淡的香风。
殿下,我声音温软,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调笑,仿佛只是打趣他的窘态,聊了这许久,想毕也口渴了吧先喝杯茶,润润喉再说。
李治捧着那杯突然变得滚烫的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脸上的红晕愈发明显,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目光低垂,盯着杯中载沉载浮的茶叶,仿佛那上面刻着无比深奥的经文。
我退回原位坐下,将那枚日月同辉簪重新簪回发间,动作从容不迫。
室内再次陷入沉默,却与先前高阳在时的紧张截然不同。一种暧昧而心照不宣的气息在无声流淌。有些话,无需点破;有些心思,彼此了然便已足够。点到即止,方是宫廷之中最安全的距离,也是最引人入胜的博弈。
见他依旧窘迫,我适时地站起身,敛衽行礼,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恭谨温和,仿佛方才那片刻的旖旎与试探从未发生:殿下,如今高阳公主之事已商议得差不多了,若无其他吩咐,媚娘便先行告退了。
李治这才抬起头,脸上的红潮稍褪,眼神却依旧有些闪烁,他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些许平稳:好。今日...有劳武才人了。一切.务必小心。
谢殿下关怀,媚娘省得。
我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书房,能感受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轻柔地附着在我的背影上,直至房门彻底隔绝。
廊下的风带着晚春的暖意拂面而来,我微微仰头,看向湛蓝的天空,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极浅的、却一切尽在掌握的弧度。
深宫之路,步步惊心,却也..步步皆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