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辑七一九二五年家书
至于未能立进大学,这有什么要紧,“求学问不是求文凭”,总要把墙基越筑得厚越好。
——家书摘录
致思顺、思庄书
宝贝思顺、小宝贝庄庄:
你们走后,我很寂寞。当晚带着忠忠听一次歌剧,,打算出一份周报,附在“时”“晨”两报送人看,大约从六月初旬起便发印。到我要讲的话都讲完,那周报也便停止,你们等着看罢。
我前几天碰着一件很窘的事——当你们动身后,我入京时,所谓善后会议者正在闭会。会议的结果,发生所谓宪法起草会者,他们要我做会长。由林叔叔来游说我,我已经谢绝,以为无事了。不料过了几天,合肥派姚震带了一封亲笔信来,情词恳切万分。那姚震哀求了三个钟头,还执着说:“一次求不着,就跑两次、三次、五次天津,口口要答应才罢。”吾实在被他磨不过,为情感所动,几乎松口答应了。结果只得说容我考虑,一礼拜回话。我立刻写信京、沪两处几位挚友商量,觉得不答应便和绝交一样,意欲稍为迁就。到仲和的房子,他要出卖,索价万一千,大约一万便可得。他的房子在东山,据说十亩有零的面积。但据我们看来像不止此数。房子门前直临海滨,地点极好,为海浴计,比西山好多了。西山那边因为中国人争买,地价很高,东山这边都是外国人房子,中国人只有三家。靠海滨的地,须千元以上一亩,还没有肯让。仲和这个房子,工料还坚固,可住的房子有八间,开间皆甚大。若在现时新建,只怕六千元还盖不起。家具也齐备坚实,新置恐亦须千五百元以上。现在各项虽旧,最少亦还有十多年好用。若将房子家具作五千元计,那么地价只合五千元,合不到五百元一亩,总算便宜极了。我想我们生活根据地既在京津一带,北戴河有所房子,每年来住几个月于身体上、精神上都有益。仲和初买来时费八千元,现在他忙着钱用,所以要卖,将来地价必涨,我们若转卖也不致亏本。所以我很想买他。但现在家计情形勉强对付,五千元认点利息也还可以,一万元便太吃力了。所以想和你们搭伙平分,你们若愿意,我便把他留下。
房子在高坡上,须下三十五级阶石才到平地。那平地原有一个打球场,面积约比我们天津两院合计一样大。我们买过来之后,将来若有余钱,可以在那里再盖一所房子。思成回来便可以拿做试验品。我想思成、徽音听见一定高兴。
瞻儿有人请写对子,斐儿又会讲书,真是了不得,照这样下去,不久就要比公公学问还高了.你们要什么奖品呢?快写信来,公公就寄去。
达达快会凫水了,做三姊的若还不会,仔细他笑你哩!
老白鼻来北戴河,前几天就把“鸦片烟”戒了,一声也没有哭过,真是乖。但他至今还不敢下海,大约是怕冷罢。
三姊白了许多,小白鼻红了许多,老白鼻却黑了许多了。昨天把秃瓜瓜越发剃得秃。三姊听见又要怄气了、今天把亲家送的丝袜穿上,有人问他“亲家送的袜子”,他便卷起脚来,他这几天学得专要在地下跑(扶着我的手杖充老头),恐怕不到两天便变成泥袜了。
现在已到打牌时候,不写了。
爹爹八月三日
致思顺书
思顺:
到北戴河后已接你三封信了,我的去信实在较少,但也有好几封,想近日都陆续接到了。达达他们实在懒,但我知道他们常常把信写起,过一会儿总却寄也就算了。初次接到你信说没有蔬菜吃,他们曾每人画一幅——萝卜白菜之类,说送给你们到底寄去没有。
思成、思永学校里都把分数单寄到,成绩好极了,今转寄给你看,我自然要给奖品,你这老姊姊也该给点才好。
坟园已动工,二叔来两信寄阅,增百元将该地全买妙极,石门所费既加增有限,已复书仍用之,亦令你们心里较安也。
北戴河房子我实在爱他不过,已决定买了。你若有力搭伙,则我将此间留支薪俸扣用,若你们也等钱用,则再将保险单押款买下亦得。现已调查清楚,此房若在今日建筑,非万金不办。大开间住房八间,小屋四间,下房、厨房、浴房等七间,全部石墙脚。家具新置亦须三千,外地则有十八亩,若以西山滨海地价计,须万八千也。现在有人要抢,我已电上海告仲和为我留下矣。此地四时皆可居,我退老后极欲常住此也。
别的话在成、永、庄信上说了,不多说罢。
爹爹民国十四年八月十二日
阿时们要出一张《特国周报》的老白鼻特号,说了许久,竟没有出来,我已经限期即出了。
致思顺书
顺儿:
我们从北戴河返津,已一礼拜了。返时便得你们游尼加拉瀑及千岛许多信及明信片,高兴之至,因连日极忙,故匆匆回思庄一信外,别的信都没有写,现在就要入北京了。在京怕更忙,今晚草草写这一信。
葬期已择定旧历八月十六,即周忌之次日。你二叔这个月以来天天在山上监工(因为石工非监不可),独自一人住在香云旅馆,勤劳极了。你们应该上二叔一书致谢。
墓志铭因赶不及,打算不用了。请曾刚甫年伯撰一墓碑,慢慢的选石精刻。
据二叔来信,全部葬事连买地工程葬仪在内,约费二千五百元,在不丰不俭之间,你们亦可以算尽心了。
你前信请把灵柩留一照片,我大不以为然。留有相片便是了,何必灵柩?等到时再酌斟罢。
家中灵位朝夕上食,向例有至大祥止者(二十五个月),有至小祥止者(十三个月),现在既全家在京住,上食到底办不到,故决意于周忌日(恰十三个月)即清上神道,不复朝夕供了。去北戴河时我原想写一灵位,请去朝夕上食,扶乩说不必,那四十天也没有上食了。惟在戴常常扶乩,每烧香后一两分钟便到(不烧香不到)。你妈妈既然说不吃东西(昨日中元别供水果而已),也不必用此具文了,你们意为何如。
寄去一千元美金,想已收。你们那边谅来钱很紧,非在国内接济不可者。函言北戴河房子认半份事,请你和希哲斟酌力量如何?若实不能,不认亦可,或认而分长期扣出亦可。现在除用去年保险公司借款留下之六千元外,连葬事及北戴河房一共算来今年尚不必透支,因为卖书卖字收入颇多,执政府亦一弥补,但近两月来未送。但替思庄们提贮学费事,只好暂缓了。
国内危机四伏,大战恐又在目前,我只祝等我们葬事完了才发动,不知能待到那时否。
此外官吏绑票层见叠出。半月前范旭东在德租界本宅出门,即被军警绑去押了三日,硬要五十万元。后来还是黎黄陂亲往探监,说我此来专在证明你们强盗行为,预备在法庭上作证人,才算了事。到底还敲了七万元现金,五万元股票,似此上下夹攻,良善人民真是无葬身之地了。
百里现在在长江一带。军界势力日益膨胀,日内若有战事,他便是最重要的一个角色,因此牵率老夫之处亦不少。他若败,当然无话可说,但于我绝无危险,因我不参与军事行也,请敢心。若胜,恐怕我的政治生涯不能不复活(胜的把握我觉得很少),我实在不愿意,但全国水深火热,黄萃田在广东方面活动,政府已全权委他,但我亦不敢乐观,他昨日南下,在我们家里上车,忠忠听我嘱咐他的话,说“易水送荆卿”哩。又不能坐视奈何。
我现在觉得有点苦,因为一面政治问题、军事问题前来报告商榷者,络绎不绝,一面又要预备讲义,两者太不相容了。但我努力兼顾,看看如何,若能两不相妨,以后倒可以开出一种新生活。
我自北戴河归来后,仍每日早起(总不过八点钟),酒也绝对不饮了,可惜你们远隔,若看见我结实的脸色,你们定高兴极了。
你二叔那边新添两位孪生的妹妹。前天王姨入京正值分娩,母子平安。
本来还要另写信给思成、思永们,但已夜深要睡了,入京后有空再写罢。你妈妈总说思永不曾到阿图利,到底是不是?
爹爹民国十四年九月三日
给孩子们书
孩子们:
前日得思成八月十三日,思永十二日信,今日得思顺八月四日及十二日两信,庄庄给忠忠的信也同时到,成、永此时想已回美了,我很着急,不知永去得成去不成,等下次信就揭晓了。
我搬到清华已经五日了(住北院教员住宅之一了。情感之文极难工,非到情感剧烈到沸点时,不能表现他(文章)的生命,但到沸点时又往往不能作文。即如去年初遭丧时,我便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这篇祭文,我做了一天,慢慢吟哦改削,又经两天才完成。虽然还有改削的余地,但大体已很好了。其中有几段,音节也极美,你们姊弟和徽音都不妨热诵,可以增长性情。
昨天得到你们五个人的杂碎信,令我于悲哀之中得无限欢慰。但这封信完全讲的葬事,别的话下次再说罢。我也劳碌了三天,该早点休息了。
民国十四年十月三日
致思成书
今天报纸上传出可怕的消息,我不忍告诉你,又不能不告诉你,你要十二分镇定着,看这封信和报纸。
我们总还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我见报后,立刻叫王姨入京,到林家探听,且切实安慰徽音的娘,过一两点他回来,或者有别的较好消息也不定。
林叔叔这一年来的行动,实亦有些反常,向来很信我的话,不知何故,一年来我屡次忠告,他都不采纳。我真是一年到头替他捏着一把汗,最后这一着真是更出我意外。他事前若和我商量,我定要尽我的力量叩马而谏,无论如何决不让他往这条路上走。他一声不响,直到走了过后第二日,我才在报纸上知道,第三日才有人传一句口信给我,说他此行是以进为退,请我放心。其实我听见这消息,真是十倍百倍地替他提心吊胆,如何放心得下。当时我写信给你和徽音,报告他平安出京,一面我盼望在报纸上得着他脱离虎口的消息,但此虎口之不易脱离,是看得见的。
前事不必提了,我现在总还存万一的希冀,他能在乱军中逃命出来。万一这种希望得不着,我有些话切实嘱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镇静,不可因刺激太剧,致伤自己的身体。因为一年以来,我对于你的身体,始终没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图利后,姊妹来信,我才算没有什么挂虑。现在又要挂虑起来了,你不要令万里外的老父为着你寝食不宁,这是第一层。徽音遭此惨痛,惟一的伴侣,惟一的安慰,就只靠你。你要自己镇静着,才能安慰他,这是第二层。
第二,这种消息,谅来瞒不过徽音。万一不幸,消息若确,我也无法用别的话解劝他,但你可以传我的话告诉他:我和林叔的关系,他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他和思庄一样地看待,在无可慰藉之中,我愿意他领受我这种十二分的同情,渡过他目前的苦境。他要鼓起勇气,发挥他的大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这些话你要用尽你的力量来开解他。
人之生也,与忧患俱来,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你们都知道我是感情最强烈的人,但经过若干时候之后,总能拿出理性来镇住他,所以我不致受感情牵动,糟蹋我的身子,妨害我的事业。这一点你们虽然不容易学到,但不可不努力学学。
徽音留学总要以和你同时归国为度。学费不成问题,只算我多一个女儿在外留学便了,你们更不必因此着急。
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