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州市的秋雨,冷得像是能渗进骨头缝里。
晚上十一点五十分,西区老街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青石板路的单调声响,在狭窄的巷弄里反复回荡。巷子深处,一点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艰难地挣扎着,隐约照亮一块被岁月侵蚀的木质招牌——“子夜当铺”。
四个字的漆迹已有剥落,边缘呈现出一种被火燎过的焦黑色。
陆垣坐在柜台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本厚重账簿的皮革封面。账簿的纸页并非白色,而是一种陈年骨殖般的惨黄,上面的字迹也不是墨水书写,而像是用极细的针尖蘸着暗金,一撇一捺地刻进去的。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陈腐的木香、旧纸页的霉味,还有一种冰冷的、类似古老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不去,总在他不经意吸气时,猛地钻入鼻腔,带来一阵莫名的寒意。
接手这间当铺三个月了,他依然无法习惯这里的一切。祖父的遗嘱语焉不详,只将这间古怪的产业留给他,并附上一句不容置疑的嘱咐:“子时至卯时营业,活人回避,只接特殊客。”
他曾以为这只是老人家的迷信呓语,直到那个雨夜,第一个“特殊客”拖着湿淋淋的水渍走进来,用一段甜蜜的童年记忆,换走了仇家的十年噩运。
墙上的老式挂钟发出沉闷的“咔哒”声,齿轮艰难地啮合,缓慢地推动着指针。还差十分钟,就是子时正。
陆垣感到一丝没来由的心悸,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外面的雨夜里,朝着这里悄然逼近。他深吸一口那冰冷的檀香,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
“叮铃……”
门楣上那串古老的铜铃,自己响了起来。
声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绝非风吹所能解释。
陆垣猛地抬头,看向挂钟——时针、分针、秒针,竟在这一刻精准地重叠,死死压在罗马数字“XII”上。
午夜零点整。
“吱呀——”
老旧的木门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缝隙,更猛烈的风雨声瞬间灌入,吹得柜台上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拉长出无数扭曲怪异的阴影。一个身影踉跄着挤进门内,沉重的喘息声压过了雨声。
那是个中年女人,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颤抖的轮廓。雨水从她散乱粘腻的发梢不断滴落,在她脚下积起一小滩浑浊的水洼。她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眶深陷,瞳孔因极度恐惧而放大,但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近乎偏执的炽热。
“欢迎光临子夜当铺。”陆垣依照惯例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店内显得异常清晰,“请问,您需要什么?”
女人的目光涣散,似乎在费劲地聚焦。她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他们…他们都说…这里…这里能换到…换到想要的东西…用…用别的…别的…”
她的手指神经质地抠抓着柜台边缘,留下几道湿漉漉的痕迹。
陆垣沉默地点点头,从柜台下取出一份泛黄卷边的纸质契约和一支笔。那支笔的笔身冰凉刺骨,笔尖并非金属,而是一种黯淡的、类似黑曜石般的材质。
“本店不收金银财帛,只收‘等价之物’。”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规则感,“您想要什么,又能付出什么?”
“我女儿!”女人像是被这句话刺痛,猛地扑到柜台前,双手死死抓住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病了!很重的病!医生…医生说没救了!她才八岁啊!八岁!”
她的眼泪混着脸上的雨水一起滚落,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我愿意换!用任何东西!任何东西换她的命!我的命也行!你拿去!现在就拿去!”
陆垣没有因她的激动而有丝毫动容。他轻轻将契约推到她面前,石质笔尖点在契约末尾的空白处。
“请仔细阅读条款。”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柜台上的油灯随之暗了一瞬,仿佛在强调他的话,“您能付出的,和您将得到的,都写在上面。看清每一项,特别是加粗的部分。”
女人像是溺水者看到浮木,伸手就要按住那个空白处。但陆垣的手更快,轻轻挡在了她的手指前。
冰冷的触感让女人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在契约上。
借着摇曳的灯火,她艰难地辨认着上面那些古老而繁复的文字。
“记忆…情感…寿命…运气…魂魄…”她喃喃地念着可典当的项目,每念出一个词,脸色就苍白一分,仿佛那些词本身就在汲取她的生机,“你们…你们真的要这些…东西?”
“在这里,这些比您想象的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陆垣的手指点了点契约上关于“寿命”的那一行,“请决定吧。您要典当何物,换取何物。”
女人剧烈地喘息着,目光在契约和陆垣冷漠的脸之间游移,最终,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我要我女儿…痊愈…健健康康…长命百岁…我用…我用我十年的寿命…来换…”
陆垣缓缓摇头,石笔在“寿命”条款下轻轻划了一道,那行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微微扭动。
“十年,不足以支付一条濒危生命的赎价。”他的话语冰冷如窗外的雨,“至少,三十年。”
“三…三十年?”女人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已经看到皮肤变得干瘪褶皱,“那我…我还能陪她多久?还能吗?”
“命运无常,无人能精准预言。或许五年,或许更少。”陆垣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是陈述着规则,“但契约一旦成立,三十年寿数,必将从您的命轨中彻底剥离。”
绝望的泪水再次涌出,女人痛苦地佝偻下身体,肩膀剧烈颤抖。窗外的雨声更急了,敲打得木窗棂砰砰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焦急地催促。
漫长的沉默后,她终于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认命般的死寂。
“好…”她声音沙哑,几乎听不见,“三十年…换她的命…”
陆垣将石笔递给她。女人的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握不住笔。她用尽全身力气,才在那份散发着古老气息的契约上,按下了自己的指印。
就在拇指接触纸面的刹那,契约上所有的文字猛地亮起一瞬幽暗的红光,如同呼吸,随即隐没。那些文字仿佛活了过来,自行扭曲、重组,最终固定成一种完全陌生、令人心悸的诡异文字。
“契约已成。”陆垣收起契约,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您的愿望,会实现的。”
女人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抽走了一部分。她恍惚地点点头,甚至没有再问一句,只是麻木地转身,踉跄着走入门外无尽的雨幕之中,身影迅速被黑暗吞没。
门无声地自动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店内恢复了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陆垣从柜台下取出一盏造型古怪的青铜灯盏。灯盏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他将刚刚签订的那份契约缓缓卷起,凑近油灯的火苗。
纸卷被点燃,却没有化作灰烬,而是燃烧出一种诡异的青色火焰,散发出冰冷的、类似檀香又混合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腥气味。
青烟袅袅上升,在空中扭结成无法解读的奇异符号,久久不散,最终才缓缓渗入店堂低矮的天花板,消失不见。
墙上的挂钟指针,悄然指向凌晨一点。
通常,这个时候不会再有任何“客人”上门了。
陆垣开始整理账目,准备将新契约的内容誊写到那本永远也写不满的厚重账簿上。
就在他提笔的瞬间——
“叮铃铃…叮铃…”
门楣上的铜铃,再一次毫无征兆地疯狂响动起来!
响声急促而尖锐,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与之前迎接客人时的单调声响截然不同!
陆垣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收紧。
店门依旧紧闭。
但一股难以形容的、比雨夜更深重的寒意,正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从地板、从墙壁的每一道缝隙中渗透进来,弥漫了整个空间。
柜台上的油灯火苗,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得只剩一点微弱的蓝芯,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个缓慢而清晰的敲门声,响了起来。
咚…咚咚…
不轻不重,极有耐心,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
每一声,都像是直接敲在陆垣的心脏上。
他知道,今夜的第二位“客人”,来了。
而这一次,来的……绝对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