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维持住脚步的平稳,没有让自己真的连滚带爬地逃离御花园。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紧紧地贴在单薄的内侍服上,风一吹,凉得刺骨。
他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同毒蛇信子般的目光,一直黏在他的背上,直到他拐过一道宫墙,才彻底消失。
那一瞬间,苏辰双腿一软,险些瘫倒在地。他扶着冰冷的宫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活下来了。
他竟然真的从禁军统领和当朝德妃的联手杀机下,活下来了。
靠的,是那块他一度视作催命符的“玄辰”玉佩。
皇帝……姬玄……
苏辰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位帝王深不可测的面容。他究竟是何用意?赏赐这块玉佩,难道他真的算到了自己会陷入今日这般绝境?
不,不可能。苏辰立刻否定了这个荒谬的想法。天子不是神仙,不可能未卜先知。这更像是一种……更高明的布局。姬玄将这块玉佩扔给他,就像在一个平静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巨石,他要看的,是这块石头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会炸出多少隐藏在水面下的鱼虾。
而自己,就是那块身不由己的石头。
苏辰苦笑一声,心中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升起一股更深的寒意。他意识到,自己所面临的危险,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和恐怖。德妃与赵无忌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今日被玉佩所慑,退让的只是姿态,不变的是杀心。
他必须尽快回去,将此事告知慧妃。不,不能全盘托出。
苏辰的头脑在极度的惊惧后,反而变得异常清醒。他不能暴露自己偷听到了德妃的秘密,更不能提及小莲和那枚耳坠。否则,慧妃首先要怀疑的,就是他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偏僻的废宫,又为何要去偷听。
他必须将这件事,包装成一场纯粹的、倒霉透顶的“意外”。
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后,苏辰站直了身体,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他没有立刻返回储秀宫,而是真的走到了桂花树下,仔仔细细地折了几枝开得最盛的桂花。
他要将戏做全套。在这座宫里,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可能成为别人攻讦你的漏洞。
回到储秀宫时,慧妃已经醒了。她正慵懒地斜倚在贵妃榻上,由秋月为她轻轻地捶着腿。
“娘娘,奴才回来了。”苏辰捧着桂花,低眉顺眼地走了进去,将桂花插入早就备好的净瓶中。
一股清甜的幽香,瞬间在殿内弥漫开来。
“嗯,”慧妃懒懒地应了一声,睁开凤眼瞥了他一下,“怎么去了这么久?”
苏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转过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带着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恐,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音。
“娘娘……娘娘恕罪!奴才……奴才在御花园,冲撞了贵人,险些……险些回不来了!”
慧妃的眸光瞬间一凝,她坐直了身体,挥手屏退了殿内其余的宫女太监,只留下秋月一人。
“起来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苏辰能听出其中蕴含的一丝冷意。
“是……”苏辰颤巍巍地站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抬头,将自己刚刚编好的说辞,用一种惊魂未定的语气,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
他只说自己在采花时,不小心迷了路,误入一处凉亭附近,恰好撞见了德妃娘娘与禁军统领赵无忌正在“商议要事”。他描述了自己如何被发现,赵无忌如何不由分说便要对他下杀手,以及自己在生死关头,是如何“慌不择路”地摔倒,“无意间”露出了胸前的麒麟佩,最终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整个过程中,他刻意隐去了德妃与赵无忌的私密对话,也绝口不提小莲之事,只将重点放在了对方的“杀意”和麒麟佩的“神效”之上。
他说完,便跪伏在地,身体瑟瑟发抖,一副等待发落的模样。
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
苏辰能感觉到,慧妃的目光,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正在他的身上一寸寸地剖析,似乎要看穿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分辨他话中的每一分真假。
不知过了多久,慧妃才幽幽地叹了口气。
“德妃……赵无忌……好啊,真是好得很。”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本宫倒是小瞧了她,手都伸到禁军里去了。”
她没有追问苏辰为何会“迷路”,也没有质疑他话中的细节。仿佛在她看来,德妃与赵无忌会做出这种事,是理所当然的。
“你起来吧。”慧妃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这件事,你做得很好。”
苏辰心中一动,却不敢接话。
“你很好地利用了皇上给你的这块‘护身符’,也很好地将自己摘了出去。”慧妃的目光落在苏辰身上,带着一丝审视,“苏辰,你比本宫想象的,还要聪明一些。”
苏辰心中大骇,连忙磕头道:“娘娘谬赞!奴才……奴才当时真的吓傻了,一切……一切都是巧合,是皇上洪福齐天,奴才才能保住这条贱命……”
“行了。”慧妃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在本宫面前,不必演得太过。你的聪明,是你的保命之本,但也是你的催命之符。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不许再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本宫。从现在起,忘了你在御花园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明白吗?”
“奴才……明白。”
“下去吧。记住,从今往后,没有本宫的允许,不许你再踏出储秀宫半步。”
这最后一句,名为保护,实为禁足。
苏辰心中凛然,知道慧妃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隔绝他与外界的联系。他这颗棋子,在引爆了一次风波之后,暂时被收回了棋盒。
“奴才遵命。”
他躬身退下,直到走出内殿,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又一次被冷汗浸透。
与这些宫里的顶尖玩家打交道,实在是太耗心神了。每一步,每一句话,都可能是陷阱。
接下来的两天,苏辰真的做到了足不出户。他每日里除了伺候慧妃的饮食起居,便是在自己的耳房里待着,努力消化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
德妃与赵无忌的杀机,慧妃的深沉与警告,皇帝那块神秘的玉佩,还有被他藏在床褥最深处的那枚梅花耳坠……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团乱麻,缠绕在他的心头。
他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德妃那样的女人,绝不会因为一块玉佩就善罢甘休。她一定会用更隐蔽、更毒辣的手段来对付自己。
他在等,等对方出招。
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这日午后,苏辰正在廊下为慧妃的几盆兰花浇水,储秀宫的宫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只见一名身穿深蓝色总管太监服饰,面容阴鸷的老太监,带着四名身强力壮的执役太监,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为首的老太监,苏辰认得,是敬事房的副总管,刘全。敬事房掌管宫中所有太监的调派、赏罚,权力极大。而这刘全,据说向来与德妃一派走得很近。
“刘总管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秋月连忙迎了上去,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容。
刘全却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那双三角眼在院内一扫,便径直落在了苏辰的身上。
“咱家奉旨前来,捉拿盗窃宫中重宝的贼人!”刘全的声音尖利而高亢,如同夜枭啼叫,瞬间传遍了整个储秀宫,“苏辰,你可知罪?!”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院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辰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水瓢,缓缓站直身体,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与无措:“刘总管,您……您这是何意?奴才……奴才不知犯了何罪?”
“还敢狡辩!”刘全身边,一个德妃宫里的大宫女厉声站了出来,指着苏辰喝道,“昨日我们娘娘去汤泉宫沐浴,换下的一支凤头钗不见了!那凤头钗是皇上前月亲赐,价值连城!当时在汤泉宫伺候的,只有你一人!不是你偷的,还能是谁!”
汤泉宫?凤头钗?
苏辰眉头紧锁,他昨天确实被慧妃派去汤泉宫取过东西,但只是在外殿等候,连德妃的面都没见到,更别提什么凤头钗了。
这是栽赃!赤裸裸的栽赃!
“我没有!”苏辰立刻反驳,“我昨日连德妃娘娘的面都未曾得见,如何能偷盗娘娘的凤头钗?!”
“哼,你说没见就没见?”那宫女冷笑一声,“谁知你是不是趁人不备,偷偷潜入内殿行窃!苏辰,你最好乖乖把凤头钗交出来,否则,大刑伺候,可就由不得你了!”
此时,慧妃也闻声从殿内走了出来。她看着眼前这副阵仗,凤目含威,冷声道:“刘全,你好大的胆子!没有本宫的允许,竟敢擅闯储秀宫,还要拿本宫的人?”
刘全见到慧妃,这才不情不愿地躬了躬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回慧妃娘娘,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德妃娘娘的凤头钗失窃,事关重大,奴才们查到线索,都指向了这苏辰。人赃并获,自然是要捉拿归案的。”
“你说有线索,线索何在?”慧妃冷冷地问道。
“线索嘛……”刘全拖长了语调,阴恻恻地笑道,“自然是在他的身上。德妃娘娘说了,只要搜一搜他的身,自然便水落石出!”
搜身!
当听到这两个字时,苏辰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终于明白了德妃的毒计!
什么凤头钗,什么盗窃,都只是借口!她们真正的目的,是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搜他的身!是要借着这个由头,来“验明正身”!
这是一个死局!
一旦搜身,他假太监的身份便会立刻暴露!到那时,罪名就不是盗窃,而是欺君罔上、秽乱宫闱的滔天大罪!他必死无疑,甚至连带着慧妃和整个储秀宫,都会被拖下水!
好狠!好毒的一计!
这一刻,苏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手脚冰凉,如坠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