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老旧吊扇吱呀转动的噪音。
所有工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暴怒的赵主任和那个突然站起身的年轻女学徒之间来回逡巡，记是惊疑和不敢置信。
赵主任那张因愤怒而涨成猪肝色的脸猛地转向林晚，三角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林晚！？”他几乎是咆哮着喊出这个名字，“你个刚进厂的学徒工懂个屁！这里轮得到你说话？给我滚回去踩你的缝纫机！”
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林晚脸上。若是前世刚进厂时那个怯懦的自已，怕是早已吓得缩起脖子，瑟瑟发抖。
但现在的林晚，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不是害怕，而是被那扑面而来的口臭熏的。
她无视了赵主任的怒吼，目光平静地扫过那条被扔在质检台上的破裤子，又看了看周围工友们或担忧或看热闹的眼神，最后，她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车间门口。
那里不知何时站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位穿着笔挺绿军装、身姿如松的年轻军官，肩章闪烁着冷硬的光泽。他面容冷峻，眼神深邃，正静静地看着车间里发生的一切，看不出喜怒。他身旁站着略显紧张的厂长和几位厂领导。
是陆沉舟。他果然在这里。
林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害怕，而是一种棋局对弈时，关键棋子如期落入棋盘的笃定。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声音清晰，甚至带着一种与这嘈杂车间格格不入的冷静，再次开口：
“主任，是针用错了。”
“11号针太细，压脚压力又调得过大，76号的涤纶线在被高速拉扯的通时，几乎是在被锋利的针眼切割，而不是被顺畅地引导包裹，强度自然不够。”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滚油里的水，瞬间炸开了锅。
工人们窃窃私语起来，大多是不信和嘲讽。
“她说什么呢？针还有错了？”
“装什么大瓣蒜，一个学徒工懂啥？”
“完了，这下赵主任更火了…”
赵主任果然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林晚的手指都在发颤：“你…你胡说八道！”
林晚不再看他。她径直走到车间前方那块用来写生产通知的小黑板前，拿起粉笔。
“11号针的针眼直径标准是095毫米。”她边说，边在黑板上流畅地画出一个针眼的剖面示意图，线条精准得不像随手而画。
“而我们厂常用的76号涤纶线，其直径在074到076毫米之间。”她在旁边标注出数据。
“理想的匹配余量应该在01毫米左右，以确保线材能被充分包裹保护，又能顺畅通过。但现在，我们的余量严重不足，甚至在压脚高压下成为负值。”
她转身，拿起那条破裤子，指着开裂的缝线处：“看，线不是被拉断的，边缘有明显的被割裂的毛茬。这就是针眼切割造成的应力集中断裂。”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只有粉笔灰在黑板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和她冷静得不带一丝波澜的分析声。
工人们或许听不懂全部术语，但那清晰的图示和逻辑，让他们下意识觉得……她好像说的有点道理？
赵主任张着嘴，一时竟找不到词来反驳。
林晚没有停顿，继续在黑板上快速勾勒出裤子的后档部位。
“另外，这种军裤的后档和裤裆部位受力最大，建议改用双线链式缝法。”她画出两种线迹的对比图，“平缝的强度在这里不够看。链式缝法能增加至少30的拉伸强度，更耐磨损。”
她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再次看向赵主任，语气依旧平静：“所以，解决方案是：换14号针，把压脚压力从30克调到25克，梭壳张力调松半圈。重点部位改用链式缝纫。”
说完，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从高窗射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淡金，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专业，让她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门口处，陆沉舟的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他那双惯常冷冽的眸子里，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讶异和探究。他侧过头，对身旁额头已经开始冒汗的厂长低声说了一句，声音低沉：
“老李，你们厂里……还真是藏龙卧虎啊。这个小通志，有点意思。”
厂长擦汗的手一顿，看向林晚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而站在人群里的白丽娜，手指死死抠着衣角，脸上那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几乎快要维持不住，眼底深处涌起的是难以置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恨。
赵建国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不定，第一次真正地、审视地看向那个他一直没放在眼里的学徒工——林晚。
车间里落针可闻。
一场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