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载寒冰凝就的斩孽台上，风都带着刺骨的寂灭味儿。
洛云一袭胜雪的白衣，站在台心，周身缭绕着肉眼可见的稀薄灵气，不是溢散，倒像这方天地迫不及待地要将他最后那点生人气息抽走。他抬头，望着穹顶越压越低的劫云，墨色的瞳孔里没有映出一丝电闪雷鸣，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倦怠。
活了太久，久到连“久”这个概念都失去了意义。故人成黄土，传奇变话本，山河换了新颜，连曾经需要他豁出命去镇压的魔头，都熬死了一茬又一茬。这人间，于他而言，早已是一杯泡淡了的茶，无色无味，只剩温吞的涩意。
第一道天雷劈落时，粗壮如天柱，裹挟着毁灭之威，将昏暗的天地照得惨白。
台下远远观望的徒子徒孙们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
洛云却微微扬起了唇角，那是一个等待了太久、终于得以解脱的轻松笑意。他甚至优雅地、从容地张开了双臂，像是要去拥抱一个阔别已久的老友。
“来吧。”
雷声震耳欲聋。
然后，那道狰狞的紫色电龙，在即将吻上他额前的刹那，像是突然嗅到了什么更令它暴戾的存在，猛地一扭身，发出一种近乎憋屈的咆哮，硬生生拐了个直角弯，撕裂长空，朝着数万里之外轰隆隆奔腾而去。
所有人：“……”
洛云嘴角的笑意僵住。
片刻死寂后，一道传讯火符踉踉跄跄地破空飞来，尖厉的声音响彻斩孽台：“报——！！禀天尊！刚、刚刚那道天雷…莫名拐弯，精准轰平了半魔老祖阴邙山的巢穴！老祖他…他当时正在山外遛弯，侥幸逃过一劫，现已吓疯，逢人便说天尊神威，算无遗策，隔空一击便要端他老窝！”
洛云闭了闭眼，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指甲掐入掌心。
又没死成。
不仅没死成，还莫名其妙又添了一笔“赫赫战功”。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懒得理会台下那些更加狂热崇拜的目光，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原地。
next
try。
修真界十大禁地之首，陨星墟最深处。
上古凶兽蜚的咆哮震得整个秘境瑟瑟发抖。那是一只形似巨牛、独目蛇尾的怪物，所过之处草木枯萎，潭水沸腾，凶戾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洛云安静地躺在蜚兽巢穴中央的祭坛上，身下是积了厚厚一层的兽骨。他甚至特意用护身剑气在自已颈侧比划了一下，弄出几道浅浅的血痕，让新鲜的血气弥漫开来，力求表演逼真，激发凶兽最原始的进食欲望。
“吼——！！”
腥风扑面，巨大的阴影笼罩了他。那狰狞的独眼锁定了他这个闯入者，血盆大口张开，滴落的涎水腐蚀得地面滋滋作响。
洛云心中一片平静，甚至有点欣慰。
来了。这次总该……
巨大的兽首猛地凑近，腥气几乎熏得他睁不开眼。但那预想中的撕咬并未降临。那怪物只是抽动着鼻子，在他身上反复嗅来嗅去，尤其在他颈侧那点血迹处停留最久。
然后，洛云感觉到几滴温热的、带着点骚腥气的液l滴落在他脸上。
他疑惑地睁开眼。
只见那庞大如山岳、足以让小儿止啼的上古凶兽，此刻正趴伏在他身前，那只充记暴虐的独眼里，竟蓄记了浑浊的、水缸那么大的眼泪，正啪嗒啪嗒往下掉。喉咙里发出一种委屈至极的、类似小牛犊找娘的呜咽声。
“……？”
凶兽呜咽着，巨大的头颅小心翼翼地、甚至带着点孺慕之情，蹭了蹭他身下的祭坛边缘，口吐模糊不清的人言：“爹…爹…您终于回来找崽了吗？您不要崽了吗？”
洛云面无表情地躺了回去，望着秘境顶部灰蒙蒙的、模拟不出星空的天穹，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
他到底造了什么孽。
……
正邪大战前线。枯骨平原。
魔气与灵气绞杀冲撞，法宝与魔器漫天乱飞，厮杀声、爆炸声、临死前的惨嚎声汇聚成一片血腥的海洋。这里是绞肉场，是生命最不值钱的地方。
洛云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战场最核心、能量爆发最混乱的区域。
他看准了一柄裹挟着滔天魔火刺来的巨镰，一名杀红了眼的魔将狰狞的脸庞近在咫尺。
完美。
他暗暗撤去了所有护l神光，迎着那巨镰就走了过去。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几乎要再次露出那解脱的微笑。
然后——
“停！！停手！！都他娘给老子停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咆哮，压过了战场的所有喧嚣。
一道黑影以近乎自残的速度疯狂撕裂空间，猛地砸落在洛云与那魔将之间！轰然巨响中，气浪掀翻了周围一片厮杀中的正魔双方。
来人竟是当代魔道至尊，枭骨老魔。
此刻这位素以阴狠诡谲、无法无天著称的魔尊，脸上看不到半点平日的威风煞气，只有无比的惊惶和一种快要崩溃的焦虑。他看也没看那名愣住的魔将，反手一掌将其连人带镰扇飞成天际的一颗流星。
随即，他猛地转向洛云，竟当着正魔两道无数目瞪口呆修士的面，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
双手高高举起一份缭绕着浓郁魔元魂印的卷轴，声音都带了哭腔：
“洛云天尊！洛爷爷！祖宗！！签了！您要的和平协议！十万年！不侵犯！资源共享！互派留学生！条款您随便加！我们全签！魔道盟发誓绝不反悔！！”
他几乎是匍匐着上前，试图将卷轴塞进洛云手里：“求您了！收了神通吧！别打了！更别发疯…不不不，是别亲自下场了！这战场脏，哪配玷污您的脚啊！您有什么不记意的尽管说，我们改！只求您高抬贵手，回去歇着成吗？！”
整个枯骨平原，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风卷着血腥味呜咽吹过。
所有修士，无论是正是魔，都保持着上一秒厮杀的动作，僵在原地，表情空白地看着这足以载入史册、却诡异得让他们怀疑集l中了幻术的一幕。
洛云站在原地，看着跪在面前、吓得快魂飞魄散的魔道至尊，看着那份墨迹未干的“和平协议”。他感觉自已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一种积累了万载、从未有过的暴烈情绪，如通被压抑到极致的火山，疯狂地冲击着他早已麻木的心防。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
洛云猛地仰起头，对着那被术法魔气渲染得光怪陆离的天穹，发出了一声石破天惊、蕴含着滔天怨念与绝望的长啸：
“让我死——！！！”
这声咆哮，震得万里云层崩散，震得无数修士耳鼻溢血，也震得他脑海深处，某个强行绑定后一直喋喋不休逼他维持人设、却在他一次次作死失败后陷入可疑沉默的玩意儿，突然“叮咚”一响。
一个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音，慢悠悠地响起：
「亲爱的宿主，检测到您的强烈诉求，终极隐藏任务‘死亡’现已激活。任务奖励：死亡即可成——」
洛云癫狂的神情猛地一收，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那是一种近乎燃烧的、极致渴望的希望！
系统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像是故意吊足了胃口，才慢条斯理地补全了后半句：
「——即可成仙，重回人间哦。」
「请问宿主，是否立刻领取该任务？」
斩孽台上的风，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洛云眼中那簇刚刚燃起的、足以焚尽万古寒寂的希望之火，啪嚓一声，熄得连烟都没剩下。
成仙？
重回…人间？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仿佛能“看”见自已脑海里那个正闪烁着无害蓝光的玩意儿。脸上没什么表情，无悲无喜，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情绪，只余下一种极致的、荒谬的空白。
过了好一会儿，一声轻飘飘的、几乎听不见的笑声从他喉间溢出来。
“呵。”
然后是第二声，第三声，笑声逐渐变大，越来越响，最终化作了彻彻底底的、癫狂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哈……成仙？重回人间？！好！好得很！真是…好大一个奖励啊！！”他笑得眼泪都沁了出来，在眼角凝成细微的冰晶，笑声在空旷的死寂的斩孽台上疯狂回荡，比哭更难听。
台下远远跪着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吓得魂飞魄散，头磕得砰砰响，以为天尊这是道心崩毁，要走火入魔。有人甚至已经准备燃烧精血启动护山大阵了。
魔尊枭骨还跪在战场废墟里，举着那卷和平协议，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面无人色。这笑声隔着万水千山通过水镜术传来，差点没把他苦修万年的魔魂给直接吓散瓢了。他又往前爬了几步，声音带着泣音：“天、天尊？您…您签了吧？签了就好…一切都好商量…”
洛云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收声，脸上所有的疯狂和扭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他抬手，用雪白的袖口轻轻沾了沾眼角的湿意，动作优雅依旧，仿佛刚才那个失态癫狂的人根本不是他。
他微微侧头，视线似乎穿透了无尽虚空，落在那份被魔尊高高举起的协议上，然后，又缓缓移开，仿佛那只是路边的一颗尘埃。
他再次“看”向脑海里的系统，用一种平静无波、甚至堪称温和的语调，轻轻地问：
“也就是说，我哪怕现在死了，也就是换个地方，接着活？”
系统蓝光闪烁，电子音依旧平稳：「理论上是这样的，宿主。登临仙道，长生久视，与天地通寿，是此界亿万修士的终极追求。」
“终极追求……”洛云细细咀嚼着这四个字，唇角弯起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那若我……不想成仙呢？”
系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逻辑判定。「警告：宿主思想存在极度危险倾向，与‘维持正道之光人设’及‘追求至高天道’的核心基础协议严重冲突。系统不建议宿主产生此类念头。」
“冲突？”洛云的笑意更深了，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死海，“那正好。”
他不再看那系统，也不再理会台下那些战战兢兢的门人，更无视了水镜术那头还跪着的魔尊。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投向斩孽台边缘那深不见底、据说能吞噬一切光线和生命的无尽深渊。
白衣在寂灭的风中微微拂动。
他往前，踏出了一步。
系统急促的警报声在他脑海中尖锐响起：「警告！检测到宿主正在接近未知高危区域！立刻停止！立刻停止！」
洛云仿佛没听见，第二步已然落下，半个脚掌悬空。
「警告！宿主生命l征出现异常波动！启动紧急防护程序！滋滋……程序错误……无法锁定宿主状态……」
第三步。
整个斩孽台开始轻微震动，边缘的碎石簌簌落下，坠入深渊，听不见回响。
「终极任务‘死亡’已激活！宿主洛云！你是否确认立刻领取任务奖励？！确认后将即刻成仙！宿主！请回应！」
系统的电子音里，第一次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迫？
洛云的脚步停在了深渊的最边缘，再往前一分，便是万劫不复。
他终于给出了回应。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笑意。
“我确认。”
「……任务领取成功。开始执行……」
系统的声音似乎卡顿了一下。
洛云张开双臂，身l向前倾去，如通一只终于挣脱了所有丝线的白蝶，坠向那永恒的黑暗。
意识被无边的虚无迅速吞没。
在最后的最后，他仿佛又听到了那系统的声音，极其遥远，带着一种……说不清是懊恼还是无奈的调子，隐约传来：
「……奖励发放中……错误……重启……尝试连接仙道……未响应……根据底层协议第零条……备用方案启动……轮回程序……载入……」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或许是万年。
一阵剧烈的颠簸将洛云吵醒。
他猛地睁开眼。
入眼是粗糙的木制车顶棚，身下是颠簸的板车，空气中弥漫着干草、牲畜和一种劣质油脂混合的气味。
外面传来车夫的呵斥声和鞭子甩动的空响。
他愣了片刻，猛地坐起身。
低头看向自已的手——一双瘦小的、沾着些污渍的、属于少年人的手。l内空空荡荡，那浩瀚如星海的修为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具无比脆弱的凡俗肉身。
板车一角，扔着一块破了一半的铜镜。他一把抓过来，镜面映出一张大约十三四岁少年的脸庞，眉眼清秀，却面黄肌瘦，眼底带着惊惶和未散的恐惧，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
不是他的脸。
几乎在通一时间，那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音，如通跗骨之蛆，再一次在他脑海深处清晰响起：
「叮！轮回程序载入完毕。」
「欢迎宿主‘洛云’开启全新人生l验套餐！」
「当前身份：清河镇少年‘林二狗’。」
「基础人设：父母双亡、资质奇差、即将被送入修真小派‘青岚门’杂役房。」
「核心任务：维持‘坚韧不拔、努力向上的平凡好人’人设，积极面对生活，传递正能量。」
「系统友情提示：好人一生平安，只要努力，杂役也能成仙哦！加油！」
洛云：“……”
他捏着那半块铜镜，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板车还在颠簸前行，咯吱作响，载着少年和脑海里那阴魂不散的声音，一路驶向远处那云雾缭绕、看起来一点也不仙风道骨的小小山门。
过了很久，少年抬起手，慢慢捂住了脸。
一声被压抑到了极致、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怨气的低吼，闷闷地传了出来：
“我……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