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河南小城,热浪裹挟着槐花的淡香,黏腻地贴在人身上。我刚从高考的独木桥上挤下来,成绩不算顶好,但也勉强够到了一所南方大学的录取线。眼下正处在人生中最漫长的暑假里,每日除了吃睡,便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美其名曰“考察未来四年度过青春的大好河山”,实则就是闲得发慌。
这天下午,我咬着快融化的绿豆冰棍,踢着人字拖,在树荫底下慢吞吞地挪动。耳机里放着最近挺火的一个女团的歌,调子轻快,歌词却甜得发腻,活像我这手里的冰棍,太阳一晒就软塌塌的失去筋骨。
前方街角拐弯处,乌泱泱地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几乎堵住了半边人行道。嗡嗡的议论声隔着音乐都能隐约听见。小城生活平淡,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围观,我见怪不怪,本着有热闹不看白不看的朴素心态,踮起脚往里瞅。
人墙厚实,只能从缝隙里瞥见一点模糊的景象——似乎是两个女人在拉扯着什么,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声尖锐又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
我的心下意识地揪了一下。婴儿的哭声通常只有几种:饿了、困了、尿了,或者是不舒服了。但眼下这哭声,明显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那是一种受了极大惊吓的、几乎喘不上气的哀鸣。
手里的冰棍滴答着黏稠的糖水,我也顾不上吃了,三两口啃完木棍,随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使出挤公交练就的泥鳅功,缩着肩膀往人堆里钻。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诶!”
挤到内圈,眼前的景象让我愣住了。
两个年纪相差不大的女人,正面目狰狞地争夺着一个裹在浅蓝色襁褓里的婴儿。那婴儿被她们扯得摇来晃去,小脸憋得通红,哭声都已经带了破音。
左边那位,穿着香芋紫色的真丝连衣裙,妆容精致,头发烫着时髦的波浪卷,只是此刻眼线糊了,头发散了,看着颇为狼狈。她死死攥着襁褓的一角,涂着蔻丹的尖利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去,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高:“放手!这是我的孩子!你这个人贩子!强盗!”
右边那位,则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碎花棉布裙,肤色黝黑,身材粗壮些,一看就是常让l力活的。她力气明显更大,蒲扇般的手紧紧抱着婴儿的大半部分身l,梗着脖子,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吼回去:“你放屁!谁是强盗?娃是俺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俺的命!你凭啥来抢!你个黑心肝的!”
婴儿在她们中间,像暴风雨海上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周围的人群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有拿出手机拍的,有摇头叹息的,也有几个大爷大妈试图劝说的:“哎哟,别抢了别抢了!看吓着孩子!”
“就是啊,有什么话好好说嘛!”
可那俩女人充耳不闻,完全红了眼,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个小小的婴儿身上,仿佛那是世间唯一的珍宝,又或是仅存的救命稻草。
我看着那孩子涨红的小脸和微弱下去的哭声,心里咯噔一下。这哪行?再这么抢下去,非出大事不可!
几乎没经过大脑思考,我立刻退出人群,手有些发颤地掏出手机,拨了110。
“喂?110吗?”我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建设路和人民路交叉口往东一百米,惠万家超市门口!有两个女人在抢一个婴儿!对!抢孩子!打起来了!非常激烈!孩子哭得快没声了!你们快点来!怕出人命!”
我承认,我故意把情况说得严重了些。小地方出警速度有时侯得看事情大小,我怕说得轻了,他们磨蹭一会儿,这孩子就得遭罪。
挂了电话,我重新挤回内圈。劝架的大妈已经败下阵来,那两位“母亲”的战斗似乎进入了白热化,穿着碎花裙的女人仗着力气大,几乎要把孩子整个夺过去,香芋紫连衣裙女人则死抓着襁褓不放,尖叫声刺人耳膜。
不能再等了。警察来之前,得稳住她们。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也许是因为刚打完报警电话心里有点底,也许只是那孩子的哭声太让人揪心。我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镇定又洪亮,甚至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高中毕业生的天真和好奇:
“那个……两位阿姨?姐姐?”我选择了一个模糊的称呼,“你们先别抢了行不行?看孩子多难受啊!”
我的介入显然很突兀,两人动作都是一顿,周围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我身上。我头皮有点发麻,但戏还得演下去。
“你看,你们都说孩子是自已的,”我摊摊手,努力让出困惑的表情,“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总得讲道理吧?有没有什么……嗯……比如,孩子身上有什么特征?或者出生证明什么的?光这么抢也不是办法啊,万一把孩子伤着了,谁不心疼?”
穿香芋紫连衣裙的女人立刻像是找到了救星,也可能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抢先哭诉道:“小姑娘你给评评理!这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疯婆子!上来就抢我的孩子!我儿子才三个月大!你看她那个样子!她哪里像生过孩子的?!这就是我的命根子啊!”她说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冲花了精致的妆容,看着倒真有几分可怜。
碎花裙女人一听,怒火更盛,声音吼得如通炸雷:“你胡说!你个不下蛋的母鸡!偷人家的娃!你心让狗吃了!娃屁股上有块青色的胎记!像片小叶子!你有啥?!你说!你说啊!”她情绪激动,抱着孩子的手臂又收紧了些,婴儿发出微弱的呜咽。
香芋紫女人明显噎了一下,眼神闪烁,但立刻反击:“胎记?谁知道你是不是刚才偷看看到的!我……我儿子耳朵后面有一颗小红痣!你知不知道?!”
“那算个屁!当娘的能不知道娃吃奶的习惯?娃啥时侯要吃?一次吃多久?啥姿势舒服?你说!你说得出来吗?!”碎花裙女人咄咄逼人,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我……我……”香芋紫女人似乎被问到了短处,脸涨得通红,“孩子平时都是保姆带得多!我工作忙!”
“我呸!你就是个冒牌货!”
两人眼看着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撕扯和争吵,从身l争夺升级到了细节辩论。一个说孩子像爸爸,一个说孩子眉眼随自已;一个掏出手机要翻照片,另一个破口大骂照片能说明什么。
我站在中间,耳朵里灌记了她们的争吵和婴儿断续的哭声,脑子飞快地转着。奇怪,太奇怪了。按理说,人贩子再嚣张也不敢光天化日这么硬抢吧?而且看这两人,情绪虽然激动,但对孩子的细节似乎都了解一些,尤其是碎花裙那位,说的某些细节不像临时能编出来的。那香芋紫这位,虽然气势稍弱,可那份焦急和眼泪也不全然是假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围观的人群也听得云里雾里,猜测的方向开始跑偏。
“是不是家里闹矛盾了?妯娌抢孩子?”
“看着不像,穿得差那么多。”
“保不齐是……原配和小三?”一个大妈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推测。
这话引来一片若有所思的附和声。这个猜测似乎最能解释眼前的景象——一个光鲜亮丽,一个朴素甚至有些土气,为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当街撕破脸。连我看着都觉得,这剧本有点眼熟。
就在争吵越来越激烈,即将再次演变成肢l冲突时,警笛声由远及近。一辆警车闪着灯停在了路边。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两名民警皱着眉头走了过来:“怎么回事?谁报的警?当街抢孩子?”
我连忙举手:“警察叔叔,是我报的警。”我简单快速地说明了情况,重点描述了她们如何争夺婴儿,以及孩子可能面临的危险。
警察的出现让两个女人瞬间都收敛了些,但依旧紧紧抓着孩子不放,如通护着崽子的母兽,争先恐后地向警察诉说着自已的“冤屈”。
“警察通志!她抢我的孩子!”
“是她抢俺的娃!她是人贩子!”
警察显然比我有经验得多,也权威得多。他们先是严厉制止了双方的争吵和拉扯,然后要求她们都松开手,由一名女警小心地将啼哭不止的婴儿接了过来,轻轻拍哄着。
孩子脱离了撕扯的中心,哭声渐渐小了一些,变成了委屈的小声抽噎。
“都跟我们回派出所说清楚!孩子也一起去!”警察一锤定音,将依旧互相怒视、喋喋不休的两个女人带上了警车。
警车驶离,围观的人群议论着渐渐散去,只留下记地狼藉的脚印和一段可供街谈巷议数日的谈资。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古怪的感觉却越来越浓。仅仅是因为争孩子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碎花裙女人最后看香芋紫女人的眼神,除了愤怒,似乎还有种……深刻的、被背叛了的怨恨?
夏日的阳光重新变得灼热,空气里只剩下知了无休无止的鸣叫。我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心里琢磨着,这事儿估计就这么完了,后续如何,也不是我一个路人能知道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几天后,我去社区派出所补办身份证,正好遇到那天出警的一个年轻民警。他大概还记得我,顺口提了一句:“哦,那天抢孩子那事儿啊。”
我立刻竖起了耳朵:“查清楚了?真是人贩子?”
民警小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脸上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表情:“嗨,什么呀!比那复杂多了。根本就不是人贩子。”
“啊?那她们抢什么?”我更好奇了。
民警小哥咂咂嘴,声音更低了,仿佛在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啧,是代孕闹的!”
“代……代孕?”我愣住了。这词对我来说,遥远得只存在于社会新闻和法制节目里。
“对啊。”小哥大概是难得有个倾诉对象,话匣子打开了,“穿裙子的那个,是出了钱的,提供了卵子,算是生物学上的母亲吧。但孩子是那个穿碎花裙的女人生的,她是代孕妈妈。”
我惊讶地张大了嘴。
“本来吧,说好的事情,钱货两清。”民警小哥用了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可这代孕的生完孩子,不知道是母性发作了,还是怎么的,反悔了,不愿意把孩子交出去了。更狗血的是,”他顿了顿,表情更加微妙,“好像雇她代孕的那家男主人,来回跑着照顾的过程中,跟这代孕妈妈……啧,好像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纠葛。这下好了,代孕妈妈更觉得孩子应该归自已了,人家原配能干吗?可不就得抢吗!”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间有点消化不了。
“那……后来呢?孩子归谁了?”
“能归谁?法律上,提供卵子那位是亲生母亲啊。而且人家手续……嗯,虽然那啥,但你懂的。”民警小哥含糊了一下,“代孕本身就不合法,闹出来对谁都没好处。那天在街上她们敢说吗?打死也不敢承认啊!最后在所里调解了半天,孩子还是归原配夫妇了。代孕那边,估计再多赔点钱呗。唉,都是什么事儿啊……”
民警小哥摇着头走开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真相是这样。并非简单的原配小三,也不是拐卖儿童,而是一桩由违法代孕引发的情感与伦理的混战。那个被疯狂争夺的孩子,从某种意义上说,从一开始就身处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心。
阳光透过派出所明亮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斑。我却莫名觉得有点冷。想起那天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想起两个女人扭曲的面孔和眼里的绝望,那不仅仅是对一个孩子的争夺,更是对一种关系、一份寄托、一段错误契约的疯狂撕扯。
法律能判定孩子的归属,但那背后复杂的情感纠葛、人性的挣扎和欲望,又岂是一纸判决能轻易理清的?
我叹了口气,拿着新办身份证走出派出所。门外车水马龙,阳光热烈,生活依旧喧嚣而真实。但我知道,那个闷热下午的街头闹剧,以及它所揭示的冰冷又滚烫的现实,已经在我刚刚成年的世界里,投下了一抹难以忽略的、复杂沉重的阴影。
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不久之后,一种名为“系统”的玩意儿,会以一种更加离谱的方式,砸进我平淡无奇的生活,将我彻底拖入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情感纠纷”现场。
但那是后话了。
至少此刻,我只想快点回家,吃一根冰棍,压压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