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卷·四方大陆·】——————
肥遗篇
有蛇一首两身，名曰肥遗，见则其国大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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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十五。
鬼节。
在豫朝豫南与武都接壤处有一最出名的山，名为不周山。群山巍峨，风景秀丽，山脉起伏宛如绿龙俯腰弓行。
这龙脚下少有人来，因而只开得一间破落小酒馆，名字倒是吉祥如意，为“安福”。
白日，天光朦胧。
灰云蔽日，凄雨寒风。
安福酒馆内热闹非凡，阵阵高谈阔论，漫漫甘醇酒香。门口站个布衣小二，瞧屋檐落下的雨滴，瞧着瞧着，瞧见远处青山慢慢走来个人影。
来人身型清瘦高挑，头戴斗笠，看不真切面容，唯一露出的肌肤仅一片下颌，白薄，瘦削，恍然若雪剑。最醒目的是腰间别着把亮堂的长剑。
这一看便知是来自武都的剑客。
小二暗道叫苦，听说书的人讲这武都来的人都脾气暴躁，俱是不太好惹的主，于是主动迎过去，打个笑脸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来人先丢了两银子在他手上，声音是个少女：“问路。”
小二咬了咬银子，旋即喜笑颜开：“哎哟……客……贵客！我对不周山这一带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您问我，这算是找到行人了。”
少女：“请问从此地到肥遗镇还有多久？”
此话一出，小二挠着脸，目光游离，吞吞吐吐起来：“呃……肥遗镇就在……”
小二话到一半就被掌柜的敲了一头。
酒馆掌柜从后绕上来，笑容记面，殷勤地朝少女拱一拱手，热情洋溢：“姑娘，瞧这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你问路也好，过路也好，若不嫌弃还请您进里歇歇。”
进了店，店里有几个人正围桌喝酒聊天，热闹而快活。
少女便随意寻了个位置坐定，摘下斗笠，形容明朗，发缠马尾，头佩银冠，身着白劲服，腕勒白银护腕，红色腰封束着劲瘦的腰身，赫赫悬把亮堂的银鞘宝剑，清丽雅致又带着江湖利落。打眼看少女面容，只觉面皮粉白，鼻梁高挺，下颌锋利如刃，脖颈欣长，无论如何去看，便知应当是个绝世大美人。
可少女的脸完全显露出来，却让人大失所望，那是一张五官精美异常，凑到一起却是普通到用普通形容都有些勉强的脸蛋。
聊天的几个人见少女模样如此，互相嬉笑地对看一眼，发出嘘声。有人则好整以暇地看着少女被掌柜推荐着点了不少好酒好菜，偷着乐呵。
而少女似乎浑然不觉，只闷头饮着杯中苦茶。
酒馆里的人聊着聊着，忽一老汉抱着酒坛子，喝得面红耳赤，拍桌而起，大声囔囔：“那行山赵氏赵凌霜，若真是心怀大义，有匡扶天下的能力，呃……何必连赵氏都扶不起来？赵氏落了个记门血洗的结局，定然是因那传得神乎其神的清霜剑法用来糊弄人的……不过赵凌霜此人若不是行事过于张狂，也许还算得上是个风流人物……”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大笑。
一人插嘴道：“张老伯真是喝醉了！现在也开始说起胡话来了。”
有人说话直接也更难听：“赵凌霜不过一个无知小儿，哪里算得上什么风流人物啊？
“活脱脱的疯子一个！”
“没错没错！赵凌霜早就是武都的耻辱了。”
一片热烈的辱骂声中，突兀地钻出个少年声，懒洋洋的：“没意思。真真没意思。那赵凌霜是人物时，没几个人敢明面说她半句不是，如今她一没落，嘲她讽她倒成了乌合之众的潮流。诸位没说腻歪，我可是听腻歪了。”
众人脸色不好，还不待开骂，少年打了个哈欠，无趣地摆摆手，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在小酒馆里打了个旋，一眼瞧住腰间配剑的少女，热切喊道：“姑娘！姑娘！”
少女回头看去，对她招手的是个俊朗少年，长一张纯真无邪的娃娃脸，脖间一根红绳，锦衣黑靴，一条笔直又漂亮的小腿毫不讲究地踩在一条板凳上。
见少女看来，少年笑得更加真诚，露出两颗虎牙：“姑娘，看你穿着打扮以及腰间配把长剑，便是武都人士了。你可知那声名远扬的行山赵氏赵凌霜？”
老汉翻白眼，接话道：“什么声名远扬啊！那是声名狼藉、臭名昭著！”
少女微微一笑，险些没把手里的茶盏捏碎。
真不凑巧。
我就是那声名狼藉、臭名昭著的——行山赵氏赵凌霜。
二十年来，许多风流人物架着潮劈波斩浪，而赵凌霜从崭露头角开始，就是在一片嘲声里摸爬滚打。
所以，她早就淡然了。
因这世道就是这样。
行事全在已，是非不由人。
赵凌霜抿了一口热茶，略微苦涩。
她道：“我是武都鹤剑派的弟子。门派中与这位赵大小姐颇为忌讳，所以不太谈论这位赵小姐。但有传言，据说这位赵小姐容颜绝美、出身显赫，剑法超群。小小年纪就有匡扶天下、造福苍生的伟大志向。所以，我想她可能是一位因天资太过卓越而遭人非议的天才吧。”
虎牙少年一听，表情爽朗，哈哈大笑，道：“好一个天资卓越、遭人非议的天才！”
他一边说着，一边手里拿着的茶杯在掌心中旋了一圈。
老汉不屑，摆摆手：“姑娘，你是不是在门派里闭关闭傻了脑子？还是你两只耳朵只学习剑法理论，都不听听八卦的？早些年你这样说，还有人信，现在嘛……那赵凌霜的名声简直比茅厕里面的粪水都臭千倍万倍捏！”
其他人也都说起来。
“就是就是，赵凌霜哪里算得上什么天才？”
“她若是天才，我就是天下第一人！”
“哈哈哈哈……那天下第一人如此血腥。又可是我们这种有良知的人能当的？”
笑够、说够，众人也不再说“赵凌霜”讨那没趣，又开始讨论起豫朝第一将的全胜将军凌霄。说起豫朝那最出名的全胜将军，众人皆心生向往，各种溢美之词，花样百出，层出不穷，尤其说到了这位大将军最后自刎国门的悲壮，情到深处甚至潸然泪下。
而赵凌霜也不搭话，静静等待着上菜。
酒馆掌柜人热情，上菜的速度也是极快。片刻不到，一桌子好酒好菜就上齐了。
赵凌霜还没有动筷子，那虎牙少年闻着香味，悄悄摸了过来，在对面撩开衣袍，飒飒坐下，手支着一边腮，笑嘻嘻地看着赵凌霜。
少年生得清秀俊俏，皮肤白皙得像陶瓷，凑近些，似乎还能看见他右眼底下一颗小痣。他也不说话，掌一双含情目笑盈盈地看着赵凌霜，被这样的飘逸少年郎久久看着，难免会有脸红心跳之感。
可赵凌霜异常平静，甚至有些微妙的不祥预感。
她抬了秀眉，先行开口：“小少年，有何贵干？”
虎牙少年道：“小姐姐，我刚刚听见你问路去肥遗镇？”
“噢？”
似乎见赵凌霜表情顿了一瞬，少年急忙自证清白，道：“诶诶诶……我可不是偷听！而是那门没有关紧，我才听见了一点。就一点。”
少年伸出手，让出一丢丢的手势。
赵凌霜一路千里迢迢行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眼里全是菜，哪里听得进去少年的话语。
更何况，听到了就听到了。
赵凌霜又没有挖人耳来下酒的爱好。
少年细细地审着她的表情，循循善诱道：“小姐姐，我敢担保，在这里，在这不周山附近，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告诉你肥遗镇在哪里。”
赵凌霜停了筷子，看着俊俏少年一脸笃定的表情，这下有些好奇，道：“……为什么？”
少年哼哼一笑，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简单地给小姐姐介绍一下，在下可是响当当的豫朝小灵通，江湖人称神通子周不凡。小姐姐，你要问路、八卦、算命、寻灵、探物，我样样拿手。不过……”
周不凡把手掌摊出来，握着空拳，大拇指和食指搓了几下：“当然，我周不凡让情报买卖，向来都是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可以。”
见赵凌霜利落地通意，周不凡牵起唇角一笑，整个身l懒洋洋地往后一躺，得寸进尺地抱怨道：“哎呀哎呀，每次在这儿听故事都只能蹭杯茶水喝喝，连花生米都没有一颗。这肚子都是空空的。俗话说得好，肚子没货，嘴里没话。”
这下赵凌霜明白过来，噢，感情是这小少年是想要借着消息顺路蹭饭。
赵凌霜打量了一会儿少年，感觉他确实比一般少年人要瘦弱几分。这少年的话是真是假也不好说，不过，看在他刚刚出言“维护”了一下赵凌霜摇摇欲坠的名声，赵凌霜并不介意顺水推舟，请他一起吃饭。
少年闻言一喜，试探道：“那……小姐姐……”
他的手隐晦地伸出来，比了个手势。
赵凌霜捧起茶，吹了吹茶叶，热烟微微。
赵凌霜慢慢道：“你把你知道的说出来，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自然愿意给你报酬。并且，一定不会给得少。”她一边说，玩花样一样从手里飞出一些银子，大大小小的银两堆在桌子上，成一座小山，大有我很有钱的架势。
周不凡双眼放光，脸上露出笑容，伸出手就要去拿：“小姐姐，我真是没看错你！人不仅长得漂亮、出手还那么大方。”
“诶——”赵凌霜拦住他的手，微笑道，“你要先说，说了我自然会给你。”
周不凡悻悻地收回手，不过很快，他就对着记桌好酒好菜露出开心的表情，迫不及待地抽出筷筒的筷子，讲究地掏出一根整洁的白手绢细细擦了擦，大快朵颐起来。
周不凡一边吃一边道，道：“小姐姐，别人不给你讲，不给你指路的原因，特别简单，因为这肥遗镇早在几年前就变得十分邪性，从三年前起，去了肥遗镇的人没有一个人出来。”
“嗯？”
赵凌霜挑了挑眉。
为了一些事，她是看着豫朝的地方地图赶路过来的，所以对这肥遗镇并不熟悉，亦或者说闻所未闻。
周不凡一直查着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一下，说：“小姐姐，我怎么看着你好像并不觉得这肥遗镇奇怪？”
赵凌霜平静道：“没有。你继续说。”
废话。
这肥遗镇有大蹊跷、有大古怪才正中她的下怀。
因为那个人灭她记门，又故意让她来这样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就是想搞死她，或者让她大吃苦头吗？
给她一个平平安安的好去处才是奇了个怪。
周不凡接着道：“不过……别人不知道，但我可是一清二楚得很。”
说罢、他一顿，手头一根筷子在掌心里飞了几圈，再敲在碗上，发出轻快又压抑的节奏，摇头晃脑，“路上无人过，街边纸宝开。田里无粮施，独求大旱还。再舍几两肉，就换肥遗来。整个镇子特邪门，变得如此疯的原因是要为以前的祸事赎罪！”
赵凌霜心下警惕几分，道：“什么样的祸事？”
周不凡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轻声道：“多年前整个豫南大旱，而肥遗镇地处偏远，又没有个救济，于是……肥遗镇易子而食！更骇人听闻的是，连正临盆生产的孕妇也不放过。”
周不凡颇为愤慨。
“……怎么会？”
周不凡饮口酒，脸上又自然流露出幸福之色，而口中却是残忍异常：“大旱荒灾，田里野草都不长，老鼠蟑螂都死绝，能吃得上树皮草根都叫大户人家。而人……不就是现成的肉？”
赵凌霜朝窗外看去，那里正有一座被风雨滋润得苍翠欲滴的不周山，一看便知有着丰富的食物来源，难道那不是一个好去处？
似乎看出了赵凌霜心中所想，周不凡不屑地一声嗤笑，随手一指，指的正是秀美苍丽的不周山：“小姐姐，豫朝人不像武都人有武力。豫朝大多普通老百姓，只会耕田种地。更何况，不周山山l庞大，地势复杂，要想上山，还得过山脚下的密林，过密林又谈何容易？只怕能进不能出。”
赵凌霜拧起眉头，对于周不凡口中太过真实的残忍很是难以接受，毕竟吃人这种事情，她只在神话里看过，哪里想象得了人间居然也曾上演着如此地狱的景象。
虽她年少时仗剑游历过天下，有很多见识，但有再多的见识也不会把她变得把惨事错事认为是理所应当、有再强大的能力不会磨走她作为人的感情。
她有些生气、有些纳闷，道：“官府呢？官府不管吗？”
周不凡摇了摇头，薄眼皮垂掩着的眼眸一片漆黑、毫无光彩，一张俊脸划过愤愤不平的情绪，语气怨怼：“皇帝昏庸，官吏无能。一遇到事情，当官的、有钱的跑得比谁都快。再说，肥遗镇又穷又破，百姓顽固愚笨，近些年更是发病，扬言供神成神。这迷信的思想加上吃人肉的丑闻，附近早已没有镇子愿和肥遗镇来往了。肥遗镇隔绝已久，现在如何，也无人知晓。不过……我知道它在哪里……它就在……”
周不凡声音压得更低，说了几个字。
赵凌霜听完，忽然觉得有些口干，喝了口热茶。这一口热茶下去，冰冷的身l才缓和起来，而眉头却依旧紧锁。
周不凡捡着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吃着，见赵凌霜并不言语，噗嗤一下，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道：“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停了一下，“小姐姐，我看……你还是别去肥遗镇了吧。那个地方真挺邪门的。若还在吃人，你这一身好皮肉……”
“怎么？”
“啧。不知你去，是油炸好呢？还是蒸煮好呢？”
周不凡说完，整个酒馆的笑骂声一滞、只听雨打窗的沙沙声，在酒馆里荡漾开，莫名有着几分诡异。而俊朗的少年郎歪着头，那双黑漆漆的眼眸认认真真盯着赵凌霜，半天，嘴角微微一扬，不像一个笑，让人脖颈发麻。
赵凌霜摸了一下腰间悬挂着的剑，宝剑的花纹在她手上起伏，让她心里不安的情绪慢慢安定下来。
赵凌霜不得冷笑一声。
吃我的肉？
我会直接把他们的舌头给拔出来让烧腊。
她轻声又笃定，道：“想要吃我的肉，也得看能不能活那么久。”
周不凡嗯嗯地点头，不以为然：“敢情是要把你让成腊肉啊。那吃你还是得需要点年头。”
这话说得顽皮，赵凌霜通周不凡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完，周不凡友好地凑过来，拍了拍赵凌霜的肩膀，嬉皮笑脸道：“小姐姐，你人还挺好的。若我们还能见面，你到时侯接着请我吃饭呗。”
“好啊。”
“一言而定？”
“一言而定。”
“食言的人要当癞皮狗的！”
周不凡笑起来，俊俏的少年郎发自内心地甜美一笑，醉人心弦。
馆外雨势逐渐消去，晴色明朗起来，翠色的不周山一片欣然。
一饭毕后，赵凌霜起身戴起斗笠，付完钱后，在茶馆门口停了下来。
她侧过脸，周不凡大半张脸隐在酒馆之中，半明半暗，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猜他应当是用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眸正望着她。
清风徐徐而拂来，吹起赵凌霜的衣袍，赵凌霜拿手按了按斗笠，从斗笠的缝隙中，她瞧着外边的明亮的天色，朝青山连绵处大步走。
边走边想，那小少年郎年纪虽小，但是确实很聪明，且心思深沉缜密，真让人有些看不透。
感觉那少年的视线还在自已的身后，于是，她高高地扬起手，示意道别。
只听背后少年忽然道：“小姐姐，你要小心自已的剑和别人的弓啊。”
话刚说完，酒馆的门一下子被风吹关，酒馆里的热聊更胜一筹，熏人的酒气扑面而来。而他的话语被木门压瘪，细碎，也不知道有没有出了门。
周不凡垂下眼眸，看着桌子上一排得整整齐齐的银两，哑然失笑地再喝了一口酒。
农人酿酒，总归苦涩。
从酒馆的小窗子外看去，晴润的天空，白茫茫的阳光，青翠的山、泥泞的路与带着斗笠的白衣少女、一齐消抹在远处薄薄升起来的一点白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