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羡在这一瞬间,想到了她为何会做这些事。
眼前的人正是将近一个月前,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
一夕间从高高在上娇生惯养的侯府嫡女,变成了一个路边不知来路捡来的弃婴。就像是慈幼堂收留的那些孩子们一样。
所以,她才会对那些孩子起了恻隐之心。隐去名姓的举动,说明她只是纯粹想要帮助那些孩子。
当她从云端跌落尘埃,才不再像从前那般视底层人为尘土,而是终于学会俯身,用平等的目光去凝视那些曾被她蔑视的人间疾苦,在他人的悲欢里,照见自己的另一重模样。
此时此刻,裴羡才忽然觉得,她当时那句话并非戏言。
她说两年过去,她当然变了——她的确变了。
人总是会变的。
有人在变故中颓靡,有人却在泥泞里抽枝。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当世人皆因流言唾弃她、因身世鄙夷她时,她却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永远只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她依旧任性张扬,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说想他。能当着满朝贵胄的面说不怪那位侯夫人让她往脸上画疹子,谁叫她生得太好看。也能隐去名姓行善,而不是借做善事去改善自己的名声。
她不在意世人如何评说她,更无需旁人来丈量自己的价值。
她的确配得上君子二字。
不是谁都拥有这份坦荡和勇气。
而她说他是小人,也没有任何问题。
是他总对权贵阶层出身者怀有预设的偏见,更对其人性不存半分期待。
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些生于朱门之人的居高临下有多深入骨髓。
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只会傲慢地踞于云端,将挣扎求生的底层百姓视为可肆意践踏欺凌的蝼蚁。
就像从前的云绮,他甚至见过她毫无依据便在外掌掴自己的婢女。
所以他从前对她毫无好感,更从未觉得他们会是一路人。即使云绮如今已身份转变,在第一时间看到那样的景象时,他仍然没有觉得她是在帮那孩子。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她已经做出改变,他却仍然在用过去她的行事风格去审视她。
他说是他的错,是真心实意。
裴羡起身后,又折返雨中,在地上拾起那柄被云绮拍落的油纸伞。
伞面已沾满泥点,伞骨却仍挺直,正如他此刻依旧端方的脊背。
“吴大娘应该一直在担心你。若缓过来了,我送你回客栈。”
他的语调仍如往日般疏淡,仿佛方才雨中的触碰、怀中的温度都只是错觉。他刚才抱着她过来,只是不愿让她因他的过错而淋雨受寒。
云绮盯着他手中那柄半开的油纸伞,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她瞥向自己月白裙摆上斑驳的泥点,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娇矜和嫌弃:“我才不要再走那么远回去,裙子又要被溅上泥点弄脏了,我宁愿一个人在这儿待着。”
话音里带着未褪的任性,眼尾却稍稍挑起,对自己的小心思根本不加掩饰,明晃晃等着看裴羡的反应。
裴羡望着她这副模样,静默半晌,终是垂下眼帘。
他再次俯身,长臂自然穿过她膝弯与后背,指节虚拢成一道温和的弧,稳稳将少女从长椅上抱起,声音淡得像被雨洗过:“我抱你。”
是他让她跑出来淋了雨,她便是他的责任。
云绮顺势往他怀里轻蜷了蜷,脑袋往他胸口蹭了蹭,唇角扬起一抹漫不经心的慵懒惬意。
她内心就是恶劣得很。
不染纤尘?
她偏要眼前的人才是踩着泥泞的那个,甚至还要反过来,让她沾不到半点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