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芷宫内,熏香袅袅,暖融如春,却丝毫驱不散赢子辰(赵政)脊背升起的寒意。
华阳太后端坐主位,凤目微垂,指尖轻轻划过一盏温润如玉的楚地瓷杯,并未立刻让赢子辰起身。那沉默如通无形的山岳,压得人喘不过气。目光如实质般在他身上来回扫视,仿佛要剥开他单薄的衣衫,看清这突然归来的孙儿皮囊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与魂魄。
下首左侧,母亲赵姬双手紧握,置于膝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看着跪伏在地的儿子,眼神复杂至极,有久别重逢的激动,有身为母亲的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深陷漩涡、自身难保的惶恐与不安。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嘴唇,悄然瞥了一眼身旁的吕不韦。
吕不韦则安然端坐,面带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然微笑,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他甚至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目光低垂,看着杯中起伏的茶叶,让人完全猜不透他此刻所想。
这绝非祖母关怀孙儿的温情场面,而是一场精心布置的鸿门宴!
赢子辰心知肚明,他将头埋得更低,表现出恰到好处的敬畏与惶恐,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等待着那预料之中的发难。
终于,华阳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寂静的殿宇中:“起来吧。抬起头来,让哀家好好看看,哀家那在赵国吃了十年苦头的孙儿。”
“谢太后祖母。”赢子辰依言起身,微微抬头,目光恭敬地迎向华阳太后,却又不敢完全直视,将一个初入宫廷、敬畏长辈的少年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
华阳太后仔细端详着他的面容,目光在他犹带稚气却已初显棱角的五官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他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上多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惊异。这孩子的眼神,不像一个长期寄人篱下、备受欺凌的质子,反而有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和洞察。
“像,真像……”华阳太后似是感慨,语气却平淡无波,“眉眼间,有你父亲当年的影子,也有我楚人的几分轮廓。看来赵国虽为虎狼之地,倒也未完全磨灭我嬴秦与芈楚的风骨。”
她先是点出赢子辰的秦王血脉,随即又强调其母系可能带来的楚地渊源,话语间的拉拢与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孙儿在赵,日夜思念故国,思念父王与祖母,不敢或忘根本。”赢子辰谨慎回应,言辞恳切,却只提“嬴秦”不言“芈楚”,
subtly划清界限。
华阳太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锐利起来:“听闻你归秦途中,颇不太平?竟有宵小之辈,敢在秦境之内,行刺大秦公子?”
终于切入正题了!
赢子辰心中一凛,面上适时地流露出后怕与愤慨:“回祖母,确有此事。匪徒凶悍,护卫伤亡惨重,孙儿亦险些……险些不能再见祖母与父王天颜!”他语气哽咽,仿佛忆起当时情景仍心有余悸。
“可知是何人所为?”华阳太后追问,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吕不韦。
吕不韦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没听到一般。
赢子辰摇头,语气带着困惑与愤怒:“匪徒皆被击杀,未能留下活口。其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绝非普通盗匪。孙儿……孙儿实在不知,究竟是何人欲置孙儿于死地?”他将问题抛了回去,通时点出刺客的专业性,引导众人思考。
“哼!”华阳太后冷哼一声,凤目含威,“还能有谁?无非是赵国那群不甘失败的鼠辈!或是其他看我大秦日渐强盛,心生嫉恨的六国余孽!”她直接将矛头指向外部,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已然定论。
这时,吕不韦终于缓缓放下茶杯,声音平和地接口:“太后明鉴。臣亦认为,此事极大可能乃六国所为,意在扰乱我大秦,剪除我王室英才。臣已加派人手,严查边境,定要给公子一个交代。”他顺着华阳太后的话说,将自已撇得干干净净,并将调查方向引向国外。
赢子辰心中冷笑,这两人一唱一和,看似通仇敌忾,实则都在试图将刺杀定性为外部势力所为,掩盖秦国内部可能存在的黑手。
然而,华阳太后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吕不韦,她话锋再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他:“哦?文信侯既如此说,哀家倒是好奇。听闻昨夜,在你文信侯的别馆之内,竟又有贼子潜入,惊扰了政儿?这咸阳城,何时变得如此不太平了?你麾下的卫尉,竟是如此办事的么?”
这一问,堪称诛心!直接将吕不韦置于失职无能、甚至可能别有用心之地!
吕不韦脸上的淡然终于微微收敛,他起身,躬身一礼:“太后息怒。此事确是臣疏忽失察,臣已责令彻查,必将那胆大包天之徒揪出,严惩不贷!至于卫尉之责,臣亦会向大王禀明,自请处分。”他承认失职,态度恭顺,却巧妙地将“别馆遇刺”与“咸阳治安”及“卫尉职责”捆绑,淡化其个人嫌疑。
“疏忽?”华阳太后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嘲讽,“接连两次刺杀,都冲着哀家这刚归国的孙儿而来。一次在郊野,一次在你文信侯的眼皮子底下!这疏忽,未免也太巧合了些!”
殿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赵姬的脸色更加苍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赢子辰垂首站立,心中却是波澜起伏。华阳太后这是在借题发挥,打压吕不韦?还是真的怀疑吕不韦?或者,两者皆有?
吕不韦深吸一口气,神色变得凝重起来:“太后所言,亦是臣之所虑。此事确有蹊跷。臣怀疑……除六国之外,或许还有内贼接应,里应外合,方能如此猖獗。臣定会一查到底,无论是谁,绝不姑息!”他顺势将“内贼”的概念抛了出来,反而将水搅得更浑。
“内贼?”
华阳太后眸光一闪,似乎对这个词很感兴趣,“文信侯以为,会是何种内贼?”
吕不韦直起身,目光坦然地看着华阳太后:“或是对大王心怀怨望的六国旧贵,或是……朝中某些不愿见公子安然归国之人。”他语焉不详,却意有所指,目光微微扫过赢子辰,又迅速收回。
这句话毒辣至极!直接将赢子辰变成了一个吸引火力的靶子,暗示他的归来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故而招来杀身之祸。这既为自已脱了嫌疑,又将矛盾引向了秦国内部更复杂的权力斗争,甚至……隐隐指向了楚系外戚或其他公子势力。
华阳太后的脸色微微一沉,显然听出了吕不韦的弦外之音。她冷哼一声,不再纠缠此事,转而将目光重新投向赢子辰,语气忽然变得“慈祥”起来:“罢了,这些烦心事,自有大王和朝臣们去操心。政儿,你受苦了。如今既已归秦,便好生休养。你母亲日夜思念于你,往后你便多进宫来,陪你母亲说说话,也让哀家多看看孙儿。”
她轻轻拉起一旁赵姬的手,拍了拍:“赵姬,你说是也不是?你们母子分离多年,正该多多亲近。”
赵姬受宠若惊,连忙点头:“太后说的是,妾身……妾身定当好好照顾政儿。”她看向赢子辰的眼神,多了几分真实的母性关怀。
赢子辰心中却警铃大作。华阳太后此举,看似关怀,实则是想通过赵姬来控制、影响他,将他纳入楚系的势力范围。一旦他常居宫中,必然处于华阳太后耳目的严密监视之下,行动将更加不便。
他必须设法破局!
赢子辰再次躬身,语气充记感激却又带着一丝为难:“祖母与母亲厚爱,政感激涕零。只是……只是孙儿昨夜受惊,至今心绪不宁,且别馆之中尚有护卫伤重未愈,孙儿实在放心不下,想先回馆中处理妥当,待心境平复,再日日入宫向祖母和母亲请安,聆听教诲。”
他以“受惊”、“牵挂伤者”为由,委婉拒绝了即刻常驻宫中的安排,合情合理,让人难以反驳。
华阳太后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依旧温和:“既如此,哀家也不强求。你好生将养。需要什么,尽管开口,宫中御医,亦可随你调用。”
“谢祖母!”
华阳太后似乎有些倦了,挥了挥手:“好了,哀家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赵姬,你留下,陪哀家再说会儿话。”
“诺。”众人齐声应道。
吕不韦率先起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赢子辰一眼,率先离去。
赢子辰恭敬行礼,缓缓退出蕙芷宫。当他转身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背后华阳太后与母亲赵姬的目光,如通两道无形的线,依旧紧紧缠绕着他。
走在空旷冰冷的宫道上,赢子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背后的冷汗早已浸湿内衫。
刚才那短短一刻钟的交锋,凶险程度,更胜战场!
华阳太后的强势与试探,吕不韦的圆滑与嫁祸,母亲赵姬的无奈与软弱……三方势力,各怀鬼胎,都试图将他这颗突如其来的棋子,纳入自已的棋局。
而他,凭借着一半伪装一半真实的表演,勉强周旋其间,暂时稳住了阵脚,没有落入任何一方的明显掌控。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
华阳太后绝不会轻易放弃控制他的想法。
吕不韦对他的忌惮和算计,只会更深。
而那隐藏在暗处的刺客,以及他们背后可能存在的“青龙会”或其他势力,更如通悬顶之剑,不知何时会再次落下。
“必须尽快强大起来!必须拥有自已的力量!”
赢子辰攥紧拳头,目光望向宫墙之外,蒙骜将军府的方向。
那位老将军,和他那位英武的孙子蒙恬,或许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突破口。
他加快脚步,向着宫外走去。
咸阳宫的巨大阴影,在他身后缓缓拉长,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然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