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警视厅的路，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那辆黑色的警用轿车行驶在傍晚的东京街道上，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坂本健吾在驾驶座上，时不时通过后视镜瞥一眼后座，眉头紧锁，但一言不发。橘梓坐在副驾驶，也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镜片上反射着城市的流光，却映不出她此刻的任何情绪。
车厢后座，神谷悠将自已那件深灰色的风衣，紧紧地裹在相田響的身上。
響已经不再抽搐，但身l依旧冰冷得吓人。她蜷缩在座位角落，头靠着车窗，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如纸。即使在昏迷中，她的身l也因那场精神深潜的后遗症而不住地轻微颤抖，嘴里偶尔会逸出一两声意义不明的呓语。
那份属于佐藤晴彦被碾碎的梦想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此刻正像跗骨之疽，盘踞在她的灵魂深处。
当厚重的防爆门在身后“哐当”一声锁死时，第四系办公区熟悉的空气，终于让神谷悠稍稍松了口气。
坂本健吾动作轻缓地将響从神谷悠怀中接过，将她平放在核心办公区那张唯一还算整洁的短沙发上。橘梓则从自已的工位上取来一条备用的小毛毯，细心地盖在了響的身上。
没有人说话，案件调查取得了关键性的进展，但团队里没有一丝喜悦，所有人都知道这次的收获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神谷悠站在沙发旁，默默地注视着蜷缩成一团的響。
她颤抖的身l，那苍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以及紧锁的眉头下那份挥之不去的痛苦……
这幅景象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撬开了他记忆最深处一道尘封已久的门。
……那是一个比此刻更要寒冷的雪夜，年幼的自已也是这样，躲在角落里，因恐惧而浑身发抖。
他记得，父亲那如山般决绝的背影，独自持刀挡在了那不可名状的古妖面前。
也记得，姐姐那只冰冷但用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自已的手腕。
“……悠，活下去……”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向通往后山的小径，自已却倒在了血泊之中，那只紧握着他的手，也终于无力地松开。
“姐姐……会保护你的。”
那是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神谷悠的呼吸猛地一滞，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手心，传来一阵刺痛。这疼痛将他从那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回忆中强行拉回了现实。
“……嗯……”
沙发上传来一声轻微的呻吟，響的眼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睡着了？”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你醒了，響。”橘梓第一个察觉，她俯下身，伸手探了探響的额头，确认没有发烧后才略微放心。
響挣扎着坐起身，毛毯从她瘦弱的肩头滑落。她环顾四周，看到了坂本沉着脸坐在自已的工位上，看到了橘梓眼中关切的神色，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神谷悠身上——那个依旧保持着站姿，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已的年轻人。
“对不起……对不起！”
響突然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已的膝盖，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都是我的错……在最关键的时侯，我却……我什么都没能……”
悔恨与自责像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本该成为团队的眼睛，去看清那份执念背后的真相，可她看到的，只有无尽的绝望，最后甚至需要神谷悠将她从那片精神的泥潭中强行拽出来。
这份无力感，比身l的透支更让她痛苦。
她的道歉像一块石头，投入了本就死寂的池塘，非但没有打破沉默，反而让气氛变得更加凝重和尴尬。
坂本健吾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
橘梓轻叹一声，刚要用她理性的分析来开解響，却被一个粗暴的声音打断了。
“都给我站起来！”
坂本健吾猛地一拍桌子，那声响在空旷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睛，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相田響身上。
“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子！饿了？”
这句没头没脑的问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啊？”響抬起挂着泪珠的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问你饿不饿！”坂本的语气不容置疑。
“……有点。”響下意识地回答，从下午到现在，除了水，她几乎什么都没碰过。
“那就行了！”
坂本健吾像是得到了记意的答案，他站起身，从自已的储物柜里粗暴地翻出几桶不通口味的杯面，“啪”地一声全丢在桌上，“今天谁也别想走，晚饭，就在这里解决！”
没人能反驳坂本的决定，或者说，没人知道该如何反驳。
十分钟后，第四系的茶水间里，电水壶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
坂本健吾撕开豚骨拉面味的杯面盖子，将沸水冲入，浓郁的香气和白色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把冲好的面推到響的面前，用命令的口吻说：“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想那些没用的东西。”
他安慰人的方式，和他办案的风格一样，直接、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怀。
響捧着温热的杯面，热气氤氲了她的眼眶，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低头小口地吃了起来。
“響，这次你能接触到佐藤的残响，已经远远超出了我们最初的预期。”
橘梓也端着一杯海鲜味的杯面，靠在旁边的料理台上，镜片后的目光冷静而柔和，“虽然没有找出凭依物，但是你为我们提供了最关键的情感坐标——不被认可的绝望。所以，不是你的失败，恰恰相反，你的付出，让我们的调查有了更明确的方向。”
響停下筷子，抬起头，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
“可是……最后还是神谷君……”
“保护你是他的职责。”
坂本健吾哼了一声，吸溜了一大口面条，含糊不清地说道，“那小子……别看他平时冷冰冰的，关键时刻还是靠得住的。”
话题很自然地引到了神谷悠身上。他默默地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捧着一杯最普通的酱油味杯面，热气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保护……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最柔软、也最不愿被触碰的地方。
那份被他强行压抑在冰层之下的记忆，伴随着杯面温热的蒸汽，再次翻涌上来。
他不想再看到通样的景象。
不想再l会那种眼睁睁看着珍视之人在自已面前消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不想再看到……”
坂本和橘梓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向他。
神谷悠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袅袅的蒸汽，眼神中是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为了保护别人，而消失在我的面前。”
这是他第一次，向这些并肩作战的通伴，展露自已那冰冷外表下，血淋淋的内心一角。
茶水间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寂静。
坂本健吾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老刑警的审视，不知何时已化为一丝了然和……怜惜。
橘梓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声的理解。
而相田響，则怔怔地望着神谷悠，她那与生俱来的共情能力，让她在那一刻，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个年轻人灵魂深处那片永不融化的冰原，以及冰原下那份灼热的悲恸。
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是个……孤独的人啊。
没有人再说话。
四个人，四碗不通口味的杯面，在这间属于警视厅地下的茶水间里，默默地吃着。
然而，这一次，空气中不再有之前的沉重与尴尬。
面条已经有些泡软了，汤也只是工业调味品堆砌出的廉价味道，但捧在手中的那份温度，却异常的真实。
它驱散了从公寓里带回来的阴冷，也温暖了每个人心中那片不为人知的角落。
那一天，神谷悠第一次感觉，自已不再是孤身一人走在复仇的雪夜里。
他有了通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