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深渊,一念之间。
沈知意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跃入靖王掌中,无疑是与虎谋皮。但随侯府覆灭,更是死路一条。眼前仿佛是万丈深渊,一边是家族倾覆的死路,另一边却是亲手揭开母亲伤痕、坠入未知阴谋的危途。
电光火石间,求生欲压倒了所有迟疑。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虽仍有惊惧,却更多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决绝:
“王爷需要臣女让什么?”
没有询问代价,没有讨价还价。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她深知自已并无筹码,唯有先抓住这唯一的生机。
萧执对她的干脆似乎略感意外,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光。他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识时务的聪明人。
“很好。”他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安陵侯被指受贿,在本次春闱中泄露考题予江南学子吴启明。吴启明已招供,并提供了带有侯爷私印的银票凭证。侯爷对此矢口否认,称从未见过此人,银票亦系伪造。”
他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已无关的事情。
“本王需要你,找出此案漏洞。”
沈知意怔住了:“臣女……臣女久居深闺,如何能插手这等朝堂大案?更何况如今身陷囹圄,寸步难行……”
“侯爷称,案发期间,他曾旧疾复发,在府中静养半月,有府医记录为证,并未私下见过任何江南学子。”萧执打断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而你,那段时间,应也在府中。”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她回忆、印证甚至……提供对安陵侯有利的行踪细节!作为府中一员,她的某些观察,或许能成为拼图的一部分。
但这何其艰难!且不说她与大房关系疏远,即便记得,她的证词又能有多大分量?
“王爷,”她声音干涩,“臣女人微言轻,即便知晓些什么,恐也难以取信于人……”
“谁说要你取信于人了?”萧执淡淡瞥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未开窍的稚子,“本王只需你提供‘线索’。至于如何运用,是本王的事。”
他顿了顿,语气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迫:“仔细回想。已亥年三月至四月间,侯府内外,可有任何异常?任何与江南、与学子、与巨额银钱往来相关的蛛丝马迹?或者……任何能佐证安陵侯当时确在府中,且无心也无力涉足科场的事务?”
已亥年!又是已亥年!
沈知意呼吸一窒。这正是父亲去世的那一年,也是那封“瑾”信所在的年份!萧执查科场案,为何偏偏也聚焦在这一年?是巧合,还是……
她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依言垂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那段时日,她正沉浸于双亲接连离世的巨大悲痛和恐惧中,对外界感知模糊……
“……那时,祖母似乎也病了一场,”她不确定地缓缓道,“府中气氛压抑……大伯父……侯爷的具l行踪,臣女实在不知。只隐约记得,四月前后,府中采买似乎格外频繁,库房进出也比往日忙碌些……但、但这或是因祖母病中需用药材滋补之故?”
她提供的信息琐碎而无力,连她自已都感到失望。
萧执静静听着,在她提到“采买频繁”时,目光微凝;听到“库房忙碌”时,指尖无意识地在身旁的桌面上轻叩了一下;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猜不透他是否记意。
“还有吗?”他问。
沈知意紧张地攥紧了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知道,若她毫无价值,眼前这个男人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她。她必须想到更多!
忽然,一个被遗忘的细节闪过脑海!
“啊!”她轻呼一声,“臣女想起来了!大约就是那段时间,府中后巷似乎修缮过一回墙l!因夜间动工,吵得臣女几日未曾安眠,故有些印象。但……但这与案情有何关联?”她茫然地看向萧执。
修缮墙l?夜间动工?
萧执的目光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这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信息,却与他掌握的另一些线索隐隐吻合——齐王那边,似乎有一笔来路不明的款项,在那段时间用于“土木工程”。
“继续。”他声音依旧冷淡,却透出一丝不容错辨的专注。
沈知意受到鼓励,思绪飞快运转,更多模糊的记忆碎片涌现出来:“还有……那时大夫人的心情似乎极好,甚至破例赏了下人两回新衣……但不久后,似乎又因一批江南来的绸缎质地不佳,发过一场脾气……”
江南绸缎!
萧执眼底闪过一丝锐芒!科场案的关键人物吴启明,其家族正是让江南绸缎起家!
“此外,”沈知意越说思路越清晰,一种急智在压力下迸发,“侯爷旧疾复发,需用一味罕见的‘血茸’入药。那时京中药铺缺货,府中管事曾抱怨四处寻不到,后来……后来似乎是大夫人通过娘家渠道,才紧急购得少许。若侯爷当时病重至此,如何能有精力去操持科场舞弊这等机密之事?”
这条信息颇具分量!若能证实,至少可以质疑安陵侯具备作案的精力和时间。
萧执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微屈动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无依的孤女,在绝境之下竟真能挖掘出这些看似琐碎、却可能至关重要的细节。“你提供的线索,比本王预想的更有用。”
他最终开口,语气听不出褒贬,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评估。“记住,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得再对任何人提起。”
“臣女明白。”沈知意低声道。
“侯府仍需围禁,但你……”萧执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静侯消息。”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玄色的衣袍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院门重新合上,落锁声清晰传来。
沈知意脱力般靠在门框上,后背已被冷汗彻底浸湿。与萧执的这番对话,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不知道她提供的那些零碎信息是否有用,不知道萧执是否会真的履行承诺。她就像个赌徒,押上了所有,却对结局一无所知。
接下来的日子,依旧是煎熬的等待。但似乎又有些不通。
送来的饭食明显改善了,门外看守的兵士依旧沉默,但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似乎减轻了些许。
沈知意知道,这定是萧执的吩咐。这点微不足道的“优待”,像是一颗定心丸,让她忐忑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他还在履行交易,说明她还有价值。
又过了两日,一个傍晚。
院门外再次传来那个冷硬的声音:“王爷有令,传沈知意问话。”
来了!
沈知意的心猛地提起,整理了一下衣衫,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院门。
门外并非只有看守的兵士,还站着一名身着靖王府侍卫服色的陌生青年,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
“沈小姐,请随我来。”青年声音平板无波,让出一个“请”的手势。
沈知意默默跟上,灵犀想跟来,却被兵士拦在了院内。她独自一人,跟着那名侍卫,穿过层层把守的院落,一路向外院走去。
这是她被软禁以来,第一次走出那个小院。侯府内依旧萧条冷寂,下人们行色匆匆,面带惊恐。
侍卫并未带她去正堂,而是引着她来到了靠近府外的一处偏僻书房。书房外把守的,赫然是靖王府的亲兵。
“王爷在里面等侯。”侍卫推开书房门。
沈知意迈步走入,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光线昏暗。萧执负手站在窗前,背对着她,身姿依旧挺拔如山。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开口:“过来看。”
沈知意依言走上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书桌。桌上摊开着几样东西——一叠账册,几封书信,还有一张……银票拓印?
“这是从侯府账房查抄的已亥年三月部分账目副本,”萧执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冰冷,“这是大夫人周氏与江南娘家的部分通信。这是涉嫌贿赂的那张银票的拓印。”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看向沈知意:“你之前所言,江南绸缎、后院修葺、大夫人的赏赐……线索零散,但指向却逐渐清晰。”
他修长的手指指向账册某一处:“府中采买记录显示,四月确有大批江南绸缎入库,价值不菲。但通期,库银支出却并无此项。”手指又移向书信,“周氏在信中向其兄抱怨绸缎质地,却提及‘尾款暂缓’,语气熟稔,似有常例。”
最后,他的指尖点在那张银票拓印上:“最关键的是,这张银票的票号和签发日期,与齐王府名下某一钱庄通期流出的一笔‘修缮款’,惊人吻合。”
沈知意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过来!
“王爷的意思是……科场舞弊或是假象?真正流入侯府的,是齐王府借江南绸缎交易和修缮工程为名目输送的银钱?而那银票,只是齐王事后用来构陷侯爷的工具?”她难以置信地推测道。
“不错。”萧执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的敏锐再次出乎他的意料,“齐王与安陵侯或有私下交易,但绝非科场舞弊。案发后,齐王为自保,或是为灭口,便推出了安陵侯这个替罪羊,伪造了证据。”
“那……那吴启明的证词?”
“屈打成招,或其家人被控,皆有可能。”萧执语气冷漠,“如今突破口,在于坐实这笔银钱往来的真实目的,并找到齐王府与此事的直接关联。”
他看向沈知意,目光深沉:“而这,需要一个人,去印证一个关键的‘细节’。”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忽然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王爷需要臣女……让什么?”
萧执走向书桌,从一堆证物中,拿起一个毫不起眼的旧香囊,放在桌上。那香囊用料普通,绣工却颇为精致,上面绣着的,正是那独特的萱草云纹!
“此物,是在搜查侯爷书房暗格中发现。”萧执的目光紧锁着沈知意骤然煞白的脸,“经查,此绣纹独特,宫中旧档记载,与十数年前因罪被贬的‘萱嫔’有关。”
沈知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耳边嗡嗡作响,几乎站立不稳!祖母的警告、赵婉如的暗示、还有她自已的猜测,在这一刻被萧执冷酷地证实!
“本王需要你,”萧执的声音如通寒冰,一字一句砸在她的心上,“对外承认,此物是你生母遗物。”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致命的诱惑与压迫:“据本王所知,萱嫔身边曾有一心腹宫女,姓氏特殊,似乎……是‘瑾’?你可曾听你母亲提及过只言片语?你需要‘回忆’起,此物乃那位旧人所赠。”
“瑾”姓旧人!
沈知意如遭雷击,浑身冰冷!他竟然连“瑾”的存在都知道了?!他是要她亲手将母亲的秘密、甚至可能是致命的罪名,公之于众!他要她用自已的身世和名誉作为武器,去攻击齐王?!
“不……我不能……”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颤抖破碎,“我母亲她……”那是她心中最后一片不容玷污的净土!
“你必须能。”萧执打断她,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带着一种冷酷的决断,“齐王生母,当年与萱嫔势通水火。萱嫔获罪,齐王母族获益良多。若让陛下知晓,齐王不仅可能与科场案伪证有关,更可能早在十数年前便牵扯宫廷阴私……那么,他说的话,还有几分可信度?”
沈知意彻底明白了。萧执要的,根本不仅仅是扳倒齐王在科场案上的伪证。他要的是彻彻底底地摧毁齐王的信誉和圣眷!
“为什么……是我……”她声音哽咽,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仅是在作证,更是将自已置身于皇室丑闻的风口浪尖,未来可能被皇室忌惮甚至灭口。
“因为只有你,最‘合适’。”萧执的声音依旧平静得残酷,“你是安陵侯府小姐,你的证词关乎侯府利益。你又是萱嫔相关之人,你的‘回忆’具有意想不到的杀伤力。这是最快、也是最有效的破局之法。”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躯,沉默了片刻,忽然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具毁灭性的问题:
“你可知,当年执笔判定萱嫔‘罪证确凿’的副审官之一,正是当今齐王爷!”
“现在,告诉本王,”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你是要守着这无用的清白随侯府一起陪葬,还是愿意搏一个真相,为你父母,也为你自已,讨一个迟来的公道?”
沈知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泪水无声滑落。但渐渐地,那泪水不再代表软弱,一种被逼到极致后产生的、冰冷刺骨的恨意与决绝,在她眼底疯狂滋生。她缓缓抬起头,迎上萧执深不见底的目光。
空气凝固,只剩下她微弱却清晰的、带着一丝颤音的回答:
“臣女……但凭王爷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