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手电筒脱手，在光洁如新的地面上翻滚，光柱随之狂乱地摇摆，像一只受惊的野兽，将郝家四口人惨白的脸和少年朱重八瘦削的身影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郝仁、郝新、郝露三人，茫然地看着林婉。他们不明白，一个陌生的名字和地名，为何能让一向沉稳的母亲失态到这种地步。
“妈，你怎么了？”郝露最先反应过来，上前扶住林婉微微颤抖的胳膊。
郝新也皱起了眉，他看看母亲，又警惕地瞥了一眼墙角的朱重八，低声问：“这小子名字有古怪？”
郝仁弯腰捡起手电筒，光柱重新稳定下来，照在妻子毫无血色的脸上。他认识林婉三十年，从未见过她这副模样，仿佛整个世界观都被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得粉碎。
“婉儿，你别吓我们。朱重八……谁啊？”郝仁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不安。
林婉没有回答。她的嘴唇翕动着，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个正警惕地回望他们的少年身上。那双眼睛，那张倔强的脸，和史书上那些模糊的记载、后人描摹的画像，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重叠、撕裂、再拼接。
不是幻觉。
元末，濠州，钟离。
一个叫朱重八的少年。
这些关键词组合在一起，指向一个如雷贯耳、震古烁今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因缺氧而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朱重八……是明太祖朱元璋，登上皇位之前的名字。”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郝仁的嘴巴缓缓张开，手电筒的光束在他手里晃了一下，他那颗精于算计的脑袋，第一次出现了宕机。
郝新则是猛地瞪大了眼睛，他那点贫乏的历史知识被瞬间激活，脑子里只剩下几个标签：乞丐、和尚、皇帝、杀功臣。他下意识地把郝露又往身后拉了拉，手里的棒球棍不自觉地抬高了几分。
郝露的反应最是奇特。她愣住了，不是因为“皇帝”这个头衔带来的震撼，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荒诞的错位感。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墙角，刚刚还因为一个面包狼吞虎咽的少年，怎么也无法将他和史书上那个威严、冷酷、开创了一个三百年的王朝的洪武大帝联系在一起。
他……就是朱元璋？
那个把面包屑都舔干净的少年，是朱元璋？
“你……你没搞错吧？”郝仁结结巴巴地问，他宁愿相信是老婆历史学多了，出现了臆想，“通名通姓的多了去了，濠州那么大，叫朱重八的，没一千也得有八百吧？”
“不可能错。”林婉的声音斩钉截铁，她强迫自已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元朝末年，百姓多以数字命名，重八，就是双八，代表父母年龄相加之数。濠州钟离，就是朱元璋的出生地。时间、地点、姓名，全都对得上！”
她的目光扫过焕然一新的货架，扫过那扇他们无法出去的门，最后落回了朱重八的身上。
“这根本不是什么鬼怪作祟。”林婉的语速越来越快，像是在对自已，又像是在对家人解释这匪夷所思的一切，“那块光幕上的规则，你们还记得吗？‘连接现世与平行时空的单向通道’，‘异时空访客’，‘善念甄别’……”
她指着朱重八，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他就是那个‘异时空访客’！而我们家的超市，成了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时空裂缝’！一个稳定存在的、只对特定人群开放的虫洞！”
“时空裂缝？虫洞？”郝仁听得头都大了，这些词他只在科幻电影里听过，“说人话！”
“意思就是！”林婉急了，她一把抢过丈夫手里的手电筒，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试图勾勒出她脑中的模型，“我们的世界和他的世界，本来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但现在，我们家超市，像一座桥，突然把这两条线连在了一起！他能从他的那头走过来，但我们，被钉死在了桥的这一头，过不去！”
这番粗暴直白的解释，终于让郝家父子俩听懂了。
郝新咽了口唾沫，看着朱重八的眼神愈发复杂：“所以……他真的是那个……皇帝？”
“现在还不是。”林婉的呼吸渐渐平复，理智重新占领了高地，“现在的他，按史书记载，父母兄长都死于瘟疫和饥荒，他为了活命，刚刚去皇觉寺当了行童，结果寺里也断了粮，他只能出来四处流浪乞讨。他能进来，说明那个‘善念甄别’是真的。此刻的他，心里想的不是天下，不是权力，只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郝露的心上。
她看着朱重八。少年似乎听不懂他们在激烈地讨论什么，但他能感受到气氛的变化。尤其是林婉指着他的时侯，他整个身l都绷紧了，像一只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或是转身逃命的幼狼。
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充记了对未知的恐惧和对命运的愤恨。
郝露忽然觉得，什么朱元璋，什么洪武大帝，都离她太远了。她眼前只有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却比她悲惨一万倍的，饥饿的少年。
“妈，爸，哥。”郝露轻声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讨论，“你们别这么看着他，他快被你们吓死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沉浸在巨大冲击中的三个成年人。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已刚才的反应，对于这个本就惊魂未定的少年来说，是多么大的压力。
郝仁干咳一声，收起了脸上那副见了鬼的表情，努力挤出一个他自认为和善的微笑，虽然在朱重八看来，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郝新也默默地把棒球棍放到了身后，挠了挠头，眼神有些游移。让他对着未来的开国皇帝挥舞棒球棍，这感觉……太刺激了。
林婉调整了一下呼吸，她知道，现在不是研究历史的时侯。眼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他们“好人超市”的第一个客人。
她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已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温柔的长辈：“孩子，你别怕。我们刚刚……只是太惊讶了。你……你来这里，是想要些什么吗？”
朱重八警惕地看着他们一家。他虽然听不懂什么“时空裂缝”、“平行世界”，但他能分辨出善意和恶意。眼前这家人，似乎没有害他的意思。那个给了他食物和水的年轻姑娘，一直在用一种担忧的眼神看着他。
饥饿感再次袭来，一个面包和一瓶水，对于一个长期处于饥饿状态的少年来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他看了一眼货架上那些包装精美、他闻所未闻的“食物”，喉结又滚动了一下。
他攥紧了拳头，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往前走了一小步，哑着嗓子开口：“我……我没有钱。”
他顿了顿，挺直了那瘦弱的腰板，一字一句地说：“但我有力气，我可以干活。只要……只要能给口吃的。”
这番话，让郝家四口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个未来的皇帝，此刻，正为了能吃上一口饭，请求留下来让工。
郝仁的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都有。他想起了自已年轻时为了盘下这个小店，低声下气去求人的样子。他看着眼前的少年，忽然生出了一丝通病相怜的感慨。
但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感慨过后，脑子立刻活络了起来。
干活？
不行。
让他干活，能干什么？搬货？扫地？这可是未来的朱元璋！让他扫地，万一他记仇怎么办？
但也不能白给。亲兄弟明算账，这可是开张第一单生意，规矩得立起来。
郝仁的眼珠子转了转，目光在朱重八身上那件破旧的布衣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他腰间系着的一根灰扑扑的麻绳上。
麻绳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看不出材质的……碗。
那是一个破了口的粗陶碗，碗沿上还有几个豁口，碗内壁被磨得发亮，显然是用了很久的物件。
“咳。”郝仁清了清嗓子，走上前，指了指那个碗，用他自创的、半白话半模仿古装剧的腔调问道：“小兄弟，你看这样行不行。我们这里不缺人手，但我们让生意，讲究个公平交易。你用你身上的一样东西，来换我们的食物。比如……你这个碗？”
他想得很明白。金银财宝，这小子肯定没有。但这碗，是他贴身之物，跟了他这么久，也算是个“古董”了。虽然不值钱，但这是第一单生意的信物，意义重大！
朱重八一愣，下意识地护住了腰间的破碗。
他的脸色变了。
那不是警惕，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悲哀和痛苦。
他低下头，看着那个破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不行……这个碗，不能换。”
“为什么？”郝新忍不住问，“不就一个破碗吗？我给你拿个新的，不锈钢的，比你这个好一百倍！”
朱重八摇了摇头，他抬起头，那双黑亮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一层水光。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