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易子而食后,我家开始逃荒。
娘换成肉汤,爹乱棍打死,哥熬成肉粥。
全家只剩七岁的我。
但我也快死了。
1.
我叫丫丫。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村变得好奇怪。
田里的苗苗变成干黄的枯草,大树也秃了,树皮不知道被谁剥得光溜溜的。
村子里总是安安静静的。
阿黄不叫了,大公鸡也不打鸣了,连娃娃的哭声都很少听到。
娘说,没粮了。
粮是什么
以前,是香喷喷的米糊糊,是烤得暖暖的饼子。
可现在。
粮是带着泥的草根,是涩嘴巴的树皮。
娘把它们放在瓦罐里,煮成一锅黑乎乎有点苦的汤。
爹娘和哥哥喝那汤的时候。
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嚼得很慢很慢。
但我不一样。
每次吃饭,我的碗里总是稠一点点。
娘会把她碗里的糊糊再拨给我一点,说:
丫丫小,多吃点。
哥哥会把最嫩的草根塞到我嘴里,眨眨眼说:
快吃,别让爹看见。
爹爹虽然不说话,但总把最好嚼的树皮挑给我。
所以,我的肚子总是饱饱的。
隔壁的小石头以前总笑我胖。
可现在他看见我,也不笑了,只是靠着墙根坐着,肚子鼓得奇怪。
石头娘在跟邻居低声说话。
我听到她说……换……孩子……。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但石头娘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了。
我不明白,换孩子做什么一起玩吗
爹娘开始不让我出去玩,总是把我看得紧紧的。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只是觉得,天和地都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布,丑丑的,一点都不好看。
但摸摸自己的小肚子,还是圆圆的。
有爹娘和哥哥在,好像也没什么好怕的。
2.
这几天。
爹娘晚上总是不睡觉,点着小小的油灯,低低地说话。
我迷迷糊糊听到西边、活路、走。
早上。
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刮瓦罐底。
而是把家里那张破被褥卷起来,用草绳捆住。
爹则把那煮糊糊的黑瓦罐擦了又擦。
娘,我们要去哪里呀我扯着娘的衣角问。
娘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蹲下来,看着我,。
丫丫,我们要出远门了。去一个……能吃上白面馍馍的地方。
爹爹走过来,大手摸了摸我的头。
他的手掌很粗糙,但却很暖和:
嗯,离开这儿,给丫丫找好吃的去。
我有点高兴,出远门
是不是就像以前跟爹爹去赶集一样
能看到很多没见过的东西
但我又有点舍不得我们这个破破烂烂的家,虽然它总是漏风,炕也硬邦邦的。
哥哥走到我身边,小声说:
丫丫,路上可能不好玩,但哥拉着你走。你要乖。
我用力点点头。
忽然想起我最重要的宝贝。
那个爹爹去年用旧纸和竹篾给我扎的小纸鸢。
它有点破了,尾巴也秃了,但飞起来很好看。
娘说过好几次,这东西不当吃不当喝,占地方。
我趁爹娘没注意,偷偷把它从柜子里掏出来,飞快地塞进了被褥卷的最里面。
到了有白面馍馍的地方,就让哥哥拉着我的纸鸢在草坪上,快快地跑,高高地飞!
想到这儿,我对出远门好像又多了一点期待。
爹爹背上破被褥,娘拎着宝贝瓦罐。
哥哥则伸出手,牢牢抓住了我的手。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光照进来,风卷着尘土的味道。
村子里还是那么安静,大家都躲起来了。
爹爹闷声说:走吧。
我们一步一步走出院子,走上那条干裂的土路。
回头看我们的小破屋,它变得越来越小,就要被那片灰黄色吃掉了。
我心里忽然有点酸酸的。
哥哥感觉到了。
他捏捏我的手,然后轻轻地哼了起来:
路迢迢啊家遥遥……
西风卷过雁不叫……
他一边哼,一边拉着我,迈开步子,跟着爹娘往前走。
哥哥,这是什么歌呀我抬起头问他。
是路上的歌。
哥哥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土路,小声说:
唱了,路就没那么长了,也没那么吓人了。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心里酸酸的感觉,被歌声唱跑了。
我抓紧了哥哥的手,脚步也跟着轻快了一点。
我们要去一个很远很远,但有白面馍馍的好地方!
3.
走啊走,走啊走。
我的腿很快就酸了。
脚下的路好像没有尽头,永远都是灰黄色的土。
路上的人越来越多,都不是我们村里的人。
他们也背着包袱,拖着孩子,慢慢地向西挪动。
大家的脸上都没什么表情,只是麻木地走着。
我看见路边有人靠着树根一动不动。
娘立刻捂住我的眼睛,把我拉得飞快地走开,低声说:
别看,丫丫,乖。
可我还是从指缝里看到了,他们的眼睛凹进去,嘴巴张着,样子很吓人。
爹爹叹着气,和几个还能使上力气的叔叔一起,用手刨个坑将他掩埋。
哥哥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
我没那么高兴了。
脚底板磨得疼,肚子虽然不饿,但嘴里总是发苦。
我想念家里硬邦邦但能躺着睡觉的炕。
风越来越大,吹起的沙子迷眼睛。
每当我又累又想哭的时候,我就想起娘说的白面馍馍。
那该是多好吃的东西啊
是不是比哥哥找到的最甜的草根还要甜
是不是像云朵那么软
想到这个,嘴里好像就没那么苦了。
一阵风吹来,卷起了地上的枯叶。
我忽然想起被褥里的纸鸢!
哥哥,我的纸鸢!让它飞一下,就一下!我央求着。
哥哥看看爹娘,爹爹沉默着,娘叹了口气,但还是点了点头。
哥哥小心地从被褥卷里拿出纸鸢,帮我把线理顺。
风正好,那只破旧的小纸鸢摇摇晃晃地,真的飞起来了!
它在灰蒙蒙的天空里一颠一颠的。
那一点点鲜亮的颜色,像是这死气沉沉的天地里,唯一活着的东西。
飞呀!飞呀!
我忘了累,忘了疼,开心地拉着线,在满是愁容的难民流旁边跑,纸鸢在我身后笨拙地飞舞着。
那一刻。
我好像不是走在逃荒的路上,而是在野地里,和哥哥玩着游戏。
只要我的纸鸢还在飞,那个关于白面馍馍的梦,就好像是真的。
4.
瓦罐里的糊糊越来越稀,能挖到的草根也越来越少。
爹娘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每次歇脚吃东西,爹娘和哥哥总是只喝一点点。
那黑乎乎的汤水几乎能照见人影了,可他们总是把底下稍微稠一点点的部分留给我。
爹吃过了,丫丫吃。
娘不饿,快喝。
哥刚才在路上嚼了草根,肚子饱着呢。
他们总是这么说。
可他们的肚子也会咕咕叫。
路上的人越来越可怕。
有一次,我看到两个人为了半块干硬的东西撕打在一起。
他们眼睛红红的,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最后一个人抢到了,飞快地塞进嘴里。
另一个就瘫在地上,像坏掉的木偶,再也不动了。
我忽然想到,小纸鸢曾给我带来过朋友。
有几个面黄肌瘦的小朋友看到它飞,会呆呆地看。
我会跑过去让他们摸摸线。
后来,这些小朋友都不见了。
第一个是拉着奶奶手的小姐姐,第二天只见奶奶独自走着,眼睛像黑窟窿。
第二个是曾帮我拉线的小哥哥,前一天我们还一起玩,第二天却只在冒着热气的大锅边看见一双破得快没底的小鞋……
一种说不出的害怕攥住了我。
这之后,娘再也不让我拿出纸鸢了。
爹把我夹在他们中间走。
哥哥更是时时刻刻拉着我的手,寸步不离。
那条灰黄色的路,像张开大嘴的怪兽,不仅吃掉了树,吃掉了鸟,还会偷偷吃掉小朋友。
而我的爹娘和哥哥,紧紧地把我围在中间,害怕我也会被吃掉。
5.
人群又一次尖叫着炸开,四散奔逃。
是强盗,这些会把人变成红色的
快跑!丫丫!
哥哥一把抓起我的手就要跑。
爹爹像往常一样,把我们护在身后,对着坏人嘶吼:
走开!我们什么都没——
话还没说完,一个骑着瘦马的坏人已经冲到了跟前。
他嫌爹爹挡路,骂了一句脏话,手里的破刀想也没想就挥了下来!
寒光一闪。
啊——!
娘发出了一声我从没听过的,极其凄厉的惨叫。
刀下来的瞬间。
娘把爹爹往旁边推了一把,自己却没能完全躲开。
那刀口狠狠划过了她的脊背,鲜血瞬间就涌了出来,染红了她灰扑扑的破衣裳,滴滴答答地落在黄土上。
那个坏人抢了包袱,发现只有个破瓦罐。
他摔碎瓦罐,唾骂一声,催着马又去追别人了。
时间好像停住了。
爹爹的眼珠子一下子红了。
他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娘软下去的身子,用手死死捂住那可怕的伤口,可血还是从他指缝里不断往外冒。
孩他娘!孩他娘!
哥哥僵在原地,脸白得像纸。
我看着那刺眼的红色,吓得完全呆住,连哭都忘了。
跑……跑啊……
娘虚弱极了,嘴唇哆嗦着,挤出两个字。
爹爹猛地惊醒,一把将娘背到背上,对着我和哥哥嘶吼:走!快走!!
哥哥拉着我,拼命追着爹爹背上那抹不断扩大的红色。
我跑得肺都要炸了,眼睛却死死盯着娘垂下来的,随着爹爹奔跑而晃动的手臂。
还有那一路滴落的血点子,像一条永远也走不完的,血色的路。
6.
娘没有立刻变成不会动的人。
但那道可怕的刀口还是把她拖走了。
她的脸和手脚一天天肿起来,亮得吓人,按下去就是一个坑。
最后连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昏昏沉沉地睡。
晚上,我模模糊糊听见娘和爹说换......吃......活的字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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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她就没再醒来。
爹抱着娘变得冰冷僵硬的身体,坐了一天一夜,像尊泥塑。
哥哥搂着我,哭得像要背过气去。
他和爹用手和破瓦片,在一个小坡下刨了一个浅坑。
盖上土的时候,爹爹的手顿住了。
他看向我和哥哥,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爹爹又把娘刨出来,抱着娘不知道去了哪里。
7.
娘走后,家里忽然有了粮食。
晚上,爹爹沉默地煮了一锅东西。
那是一些暗红色的,一块块的肉。
混着捣碎的树皮,煮成了稠稠的一锅。
爹,是肉吗哪里来的肉
我咽着口水,开心地问。
爹爹扭过头,肩膀剧烈地抽搐一下。
哥哥一把抱住我,声音发颤地说:
丫丫别问……快吃,吃饱才能活。
可是,爹和哥哥却迟迟不愿意吃。
爹,哥,你们怎么不吃
我捧着碗,不解地看着他们。
明明有吃的了,为什么他们比饿肚子的时候还要难过
是因为想娘吗
可也不能不吃东西啊。
爹爹哑着嗓子,笑着对我说:
……爹不饿,丫丫吃,多吃点……长高个……
他的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
哥哥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把他碗里几乎没动过的肉全都拨到我碗里:
哥吃过了,丫丫吃。乖,快吃。
他们看着我吃,眼神里有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痛苦和绝望。
明明肚子里是饱的,可看着爹和哥哥的样子,我心里却慌慌的。
好像吃下去的不是能活命的粮食,而是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8.
我们走了好久好久。
走到地上的土变得硬邦邦的。
走到呵出的气变成了一团白雾。
我们真的把春天和秋天都走完了,走到了一个能冻死人的季节。
爹爹翻出了娘常穿的灰布褂子,看了好久好久,手指一直在摸那布料。
然后,他借着一点点微弱的火光,用他那双布满裂口的手,开始拆线。
他把那件大褂子拆开,用一根磨尖的细树枝当针,一点点地把它重新缝成一件我能穿的小袄。
爹爹帮我把扣子扣好,又把下摆使劲往下拉了拉,想多盖住一点我的腿。
针脚歪歪扭扭,样子也怪怪的,领口袖口都不太合适。
但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点娘的味道。
一种淡淡的,无比熟悉温暖的味道。
爹……
我摸着身上这件改了娘衣服做成的小袄,抬头看他。
爹不穿吗
我和哥哥都有袄子穿,只有爹爹还穿着薄薄的衣衫。
爹笑着把我抱到他的膝上,爹不冷。
爹撒谎。
他的腿冷的冻人,牙齿都在打颤。
我紧紧抱住他,想多给他一点温暖。
9.
娘没了之后,爹爹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他以前是沉默的,像山一样可靠。
可现在,他眼睛里总是冒着凶狠的光。
他把我和哥哥看得更紧,任何靠近我们的陌生人都会让他龇起牙。
他找吃的的方式也变了。
以前是挖草根,剥树皮。
现在,他会抢其他难民的食物。
我曾看到他从一个老婆婆颤巍巍的手里抢过半块黑乎乎的饼子。
老婆婆哭喊着捶打他,他也不还手,只是死死攥着那饼子,任拳头落在背上。
然后跑回来,把饼子塞给我和哥哥,粗喘着气说:吃!
那饼子噎得我嗓子疼,心里更疼。
我知道爹爹在做坏事。
可我也知道他是为了我和哥哥。
我们路过一个刚刚遭过兵灾的小破村子。
那里也许能翻找到一点别人遗漏的东西。
爹爹让我们躲在一个半塌的土墙后面等着。
看着妹妹,绝对不准出来!
他盯着哥哥,眼睛红得吓人。
然后他弓着腰,溜进了那片废墟。
我们等啊等,等了很久很久。
天都快黑了,爹爹还没回来。
突然,村子里传来凶狠的叫骂声,
还有爹爹的嘶吼声!
哥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猛地跳起来。
紧接着,爹爹从不远处的断墙后跌跌撞撞地冲出来。
他满头满脸都是血,一只胳膊以奇怪的角度弯着,手里却死死抓着一个小布包。
他身后追着几个拿着木棍和锄头的凶恶男人。
爹爹看到了我们。
他用尽全身力气,把布包朝着我们扔过来,声嘶力竭地吼叫:
跑——!!!带妹妹跑!!!快跑——!!!
最后一个跑字,几乎是被棍棒打断的。
追上来的人围住了他,棍棒和锄头像雨点一样落下去。
爹!!!
哥哥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就要冲过去。
可他猛地停住了。
爹爹最后那声带妹妹跑像钉子一样把他钉在原地。
他浑身抖得像风里的叶子,然后猛地转过身。
用一只手捂住我的眼睛,另一只手把我拦腰抱起来,朝着与爹爹相反的方向跑去。
哥!爹!爹怎么了!
我在他怀里挣扎哭喊,想掰开他的手。
哥哥什么都不说,只是拼命地跑,粗重的喘息和呜咽声在我耳边响着。
透过他颤抖的指缝。
我最后看到的,是爹爹倒下去的身影,和那片被夕阳染得像是血一样红的土地。
我知道,爹爹没了。
和娘一样,没了。
这一次,我们连用黄土盖住他都做不到了。
10.
哥哥不知道跑了多久。
直到完全听不到后面的叫骂声,才把我放下来。
我们躲在一个干涸的水沟里,四周只有呼呼的风声。
哥哥松开捂着我眼睛的手,他的手掌心全是湿冷的汗。
我们俩靠着土沟壁,大口大口地喘气,谁都说不出话。
过了好久,我才敢小声问:哥……爹呢
哥哥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
他低下头,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他闷闷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爹……爹让咱们跑……让咱们活下去……
冷,从脚底心一直钻到头皮。
现在,只剩下我和哥哥了。
11.
哥哥把爹爹用命换来的,沾着血的小布包紧紧捆在身上。
那里面是几块干硬的,石头一样的饼。
他拉着我继续走。
不顾一切的向那个有白面馍馍,能放飞纸鸢的地方走。
他眼睛变得特别尖。
能在枯草堆里找到别人漏掉的草籽。
能满手是血地扒开冻土,挖出一点点能吃的根茎。
每次找到一点点东西,他的眼睛会亮一下,然后几乎全部塞给我。
哥,你也吃。
我把东西推回去。
他总是摇摇头,用力咽一下口水,哑着嗓子说:
哥吃过了,丫丫吃。你小,吃了才能长高。
哥哥的背好像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他走得越来越慢,却总是催我:
丫丫,快些走,前面……前面就有白面馍馍了。
我知道他在骗我,前面根本没有白面馍馍。
只有黄沙漫天,冻土大雪和躺在路边再也不会动的死人。
我看着哥哥越来越深的眼窝,摸着他硌人的骨头,心里又慌又怕。
我只剩下哥哥了,我怕他像爹娘一样,突然就没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手,好像这样就能把他留住。
为了让我安心,他经常哼那首路迢迢啊家遥遥的歌,但哼不了两句就停了。
他要没力气了。
12.
哥哥总是拉着我专挑没人走的小路。
他说人比饿狼还可怕。
可我们还是被盯上了。
那是在一个荒凉的土坡后面,我们在找野草根。
我一回头,就看见不远处的枯草丛里,藏着几双眼睛。
那不是人的眼睛。
我以前在村里见过饿极了的野狗,眼睛就是那样。
可现在,长着这双眼睛的,是人!
是几个瘦得只剩下骨架,嘴唇干裂出血的大人。
他们慢慢地从草丛后面走出来,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哥哥。
哥哥瞬间就察觉了。
他的脸一下变白,手变得冰凉,死死攥住我。
其中一个男人咧开嘴,露出焦黄的牙:
娃……别跑……跟叔走……有吃的……
哥哥根本不信。
他发出一声尖叫:
跑!丫丫!快跑!!!
他拉着我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哥哥的手箍着我的手腕,疼得我眼泪都快出来了。
快呀!快跑!
哥哥一边死命地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喊。
我根本不敢回头,只能跟着哥哥跌跌撞撞地狂奔。
哥哥拉着我冲下一个陡坡,碎石在我们脚下乱滚。
他的喊声一直没有停,破碎而尖锐:
跑!别回头!快呀!
12.
我跑得肺里像着了火。
脚下的地不平,一个没看清,我被凸起的石头狠狠绊了一下!
啊!
我尖叫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倒。
这一摔太突然,我的手猛地一松。
藏在怀里的小纸鸢,掉了出来!
它被风吹得滚了几下。
我的纸鸢!
我疼得眼泪汪汪,想也没想就伸手要去抓它。
可就在我的指尖快要碰到它的时候。
一阵野风吹来,把它吹得翻滚着朝坡下飞去。
它无力地飘荡着,最后挂在一棵枯死老树狰狞的枝杈上。
那么高,那么远。
我急了,撑着想爬起来去追。
别捡了!!!
哥哥的吼声又急又厉。
他将我从地上拽起来。
他的眼睛血红:
不要了!听见没有!快跑!他们会追上来的!快跑啊!
哥哥拖着摔瘸了的我,再次疯狂地奔跑起来。
我被扯得踉踉跄跄,忍不住回头。
那只小纸鸢,孤零零地挂在枯树尖上,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一片灰蒙蒙的尘土里。
它没了。
爹爹送我的最后一样东西也没了。
和我爹,我娘,还有我们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一样,没了。
我的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土掉了下来。
膝盖疼得厉害,身后的叫喊声却越来越近。
突然。
哥哥停下脚步,把我推向一个被枯草半掩着的浅土坑。
我没站稳摔进坑里,枯枝碎石硌得生疼。
他喘着粗气,把装着干粮的包袱给我:
丫丫!躲在这里!不准出来!不准出声!
等哥哥!等哥哥回来找你!听见没有!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好像要把我的样子刻进眼睛里。
然后,他站起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另一个方向,用尽全身力气跑了出去。
一边跑一边踢打着地上的枯枝,还扯着嗓子喊:
坏蛋!我在这里!
在那边!追!
那些饿绿了眼的叫喊声被引开了,脚步声朝着哥哥的方向追去。
土坑里一下子变得死寂。
我蜷缩在冰冷的坑底,浑身发抖。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不敢哭出一点声音,眼泪却糊了满脸。
哥哥让我等,他说他会回来找我。
我缩成一团,把脸埋进膝盖里,心里一遍遍默念:
哥哥快回来,哥哥一定要回来……
外面的风呜呜地吹着,像无数鬼魂在哭。
13.
我在冰冷的土坑里缩了很久很久。
天就要黑透了。
外面什么声音都没有。
没有哥哥的脚步声。
没有坏人的叫喊声。
只有风穿过枯草的呜呜声,像好多人在哭。
又冷又怕,肚子饿得咕咕叫。
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他是不是找不到我了
他是不是被坏人抓走了
他是不是……像爹一样……
我不敢想下去,但那些可怕的念头自己往脑子里钻。
我害怕极了,也担心极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
小心翼翼地扒开坑口的枯草,伸出脑袋往外看。
外面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我手脚并用地爬出土坑,站在坡上,茫然四顾。
该去哪里找哥哥
我记得最后他是朝着那个方向跑的……
我顺着那个方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风吹得我直哆嗦。
走着走着,我忽然闻到一股很奇怪的味道。
不是草根的苦味,也不是树皮的涩味,是一种……带着焦糊气的肉香味。
我空瘪的肚子猛地抽动了一下,嘴里冒出酸水。
可是,这味道又让我心里莫名地发慌,跳得厉害。
这荒郊野岭,怎么会有煮肉的香味
肉香味引着我走到一片低洼地。
那里有一个用几块石头垒起来的灶坑,里面的柴火已经灭了。
只剩下一点点青烟和暗红色的炭灰。
灶坑旁边,一片狼藉。
我的目光被几片灰蓝色的破布条吸引。
它们被随意地扔在泥地里,沾满了黑乎乎的污渍。
那是……哥哥衣服的颜色!
我的心猛地一抽,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旁边。
一口破锅锅底残留着一层薄薄的油污。
还有一些深色的,煮烂了的碎渣。
而在那油污和碎渣中间……
是几根细小的,被啃得光溜溜的骨头。
锅边泥土里,安静地躺着一只破得几乎要散架的草鞋。
那是我看着哥哥自己编的,大拇指的地方破了一个洞……
嗡的一声,我的脑袋像被重锤狠狠砸中!
那奇怪的肉香,瞬间变成了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我的鼻子,我的脑子,我的五脏六腑!
我明白了。
我什么都明白了。
呃……
一声短促的,不像人发出的气音从我喉咙里挤出来。
我没有尖叫,没有哭喊。
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旋转,崩塌,碎裂,然后彻底化为一片粘稠的,带着肉香的血红色黑暗。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被钉在了这片吃人的土地上。
我就那么站着。
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那口锅,看着那只鞋,看着那几根小小的骨头。
爹爹被乱棍打死的画面。
娘肿着脸闭上眼睛的画面。
哥哥最后看我那一眼,转身跑开的画面。
还有这口冒着过肉香的锅。
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地闪,越来越快,最后啪的一声,像绷得太紧的线,彻底断了。
什么都没有了。
爹没有了。
娘没有了。
哥哥……也没有了。
不是像娘那样生病走的,不是像爹那样被打死的。
是被……是被……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出现在脑中。
娘走后突然出现的肉,爹和哥奇怪的表现。
最后看到爹时,他身后人贪婪饥饿的眼神......
一个念头瞬间刺穿了我的脑子和心脏。
没有眼泪,没有尖叫,没有颤抖。
我站在那里,但灵魂好像从头顶飘走了,轻飘飘地看着下面这具空掉了的躯壳。
我失去了所有亲人,用这种最可怕的方式。
整个世界,在我七岁的这一年,在我面前彻底碎裂,崩塌,最后化为一口冒着油腻热气,啃剩骨头的……破锅。
13.
我不知道那样站了多久。
腿一软,我瘫坐在地上。
不哭,不闹,不觉得怕。
我看着那几根骨头,心里木木地想:这样也好。要是现在有人来,把我也杀了,吃掉,就好了。
这样,我就能去找爹娘和哥哥了。
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地府里,应该不会再饿肚子了吧
听说死了就不饿了。
爹娘和哥哥在那里,应该能吃饱了。
我有点出神地想:牛头马面,长什么样子呢
青面獠牙,很凶吗
再凶,也没有那些饿绿了眼,流着口水的人可怕吧
孟婆呢
她煮的汤,是什么味道的
总比这锅里的东西……要好喝吧
喝了,是不是就能忘记这肉味,忘记哥哥跑开的背影,忘记爹娘死掉的样子了
那真好,我得喝一大碗。
我就这样坐着,等着。
等那些坏人回来发现我,把我也扔进锅里。
或者等别的什么饿疯了的人路过,把我带走。
这样,我就不用一个人了。
可是,没有人来。
风又起了,吹得锅底的灰打着旋。
天一点点黑透,星星还是那么冷。
四周只有一片死寂。
我没有如愿。
我坐了一整夜,没有任何人来吃掉我。
连死,都不要我。
天快亮的时候,那点残存的,作为人的感觉才慢慢回来一点点。
是刺骨的寒冷,和饿得绞痛的肚子。
可是丫丫已经死了。
和爹娘哥哥一起,被吃掉了。
活下来的,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14.
我变成了一个坏孩子。
看见比我还小,还瘦的孩子手里抓着一点点能吃的东西。
我会像爹爹当初那样,扑过去抢过来,塞进嘴里,根本不敢看他们哭。
我去舔那些被丢弃的,曾经煮过不知道什么肉的破锅底。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我就学着其他难民的样子,抠地上的观音土吃。
那土吃到嘴里黏糊糊的,咽下去又胀得难受,拉也拉不出来,疼得在地上打滚。
没有爹娘把我搂在怀里揉肚子,没有哥哥着急地给我喂水。
我只能自己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咬着牙哼哼,等着那阵要命的难受劲儿过去。
实在挺不过去,耳边总会响起哥哥的调子:
路迢迢啊家遥遥。
西风卷过雁不叫。
哥哥拉我手心跳。
连声催着快快跑。
......
听到这首歌,我的力气就回来了。
我走了好久好久,久到变的和哥哥死前一样瘦。
我想,我活不久了。
我饿得眼前发黑,一头栽倒在路边的沟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我们逃过饥荒,逃过伤人的匪徒,逃过吃人的坏蛋。
我们一家人都在那能吃上白面馍馍的,遥远的西边。
娘在给我唱摇篮曲,爹爹用大手摸我的头,哥哥拉着我的纸鸢跑。
等我慢慢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陌生的,布满皱纹却慈祥的脸。
我躺在一张破旧但却温暖的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旧布。
娃儿,醒了可怜见的……
老奶奶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里面真的泡着小小一块,软乎乎的白面馍馍!
就像娘当初说的那样!像爹爹承诺的那样!
那香味真实地飘进我的鼻子。
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肚子第一次感觉到了温暖和饱足。
不是那种吃了奇怪肉的恶心饱,也不是吃土后的胀痛。
这里的人给我吃的,给我水喝,让我睡在能遮风挡雨的破屋里。
他们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方言,眼神里有关切。
这新的地方,好像真的像爹娘说的那么美好。
可是,我总觉得不真实。
每次睡着,我都会猛地惊醒,害怕地摸身下的床,害怕这温暖只是一场梦,害怕醒来又躺在冰冷的土坑边,闻着那可怕的肉香。
我常常一个人发呆,分不清眼前是现实还是梦境。
那个坐在破锅边等死的瘦弱小孩是我吗
这个能吃上白面馍馍,长胖了些的娃儿,又是谁
但我知道一件事。
我活下来了。
我失去了所有亲人,失去了我的家,失去了我的纸鸢,甚至失去了那个天真懵懂的自己。
我带着心魔,留在了这个他们拼命想把我送到的,有白面馍馍的人间。
奶奶又端来一碗粥。
我慢慢地喝着,很暖。
可我知道,心里有个地方,永远地空了。
15.
好多年过去了。
我在有白面馍馍到地方扎下了根。
我长得比记忆里的哥哥还要高了,甚至超过了收留我的奶奶。
风吹日晒,我的手掌也变得和爹爹一样粗糙,布满了茧子。
我在田里弯腰劳作,汗水滴进泥土里。
歇口气的功夫,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土丘和孩子的彩色纸鸢。
一段调子从我干涩的喉咙里飘出来:
路迢迢啊家遥遥。
西风卷过雁不叫。
哥哥拉我手心跳。
连声催着快快跑。
春悄悄啊秋萧萧。
跑断荒路又一朝。
纸鸢散在秋风里。
回头只剩野草高。
唱着唱着,我忽然愣住。
仿佛又听到哥哥惊恐地喊快跑。
看到爹爹最后看我们那血红的眼。
闻到娘身上那点残留在旧衣上的味道。
那些画面从未远离,只是被日复一日的劳作深深埋了起来。
我活到了比哥哥大得多的年岁。
如今,我还会唱这首歌。
不是唱给谁听。
或许只是唱给田埂下的风。
唱给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唱给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爹娘。
唱给那个为了保护我而消失在风里的哥哥。
歌声飘散在风里,带着岁月的沙哑和一种永难愈合的寂静的疼。
春悄悄,秋潇潇。
跑完了一遭又一遭。
我活下来了。
可我,什么都不见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