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公安局刑侦支队的灯光总是亮到深夜。
顾景深掐灭了手中的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结案报告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晃动,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太阳穴那根名为过去的弦又在突突地抽痛。三年了,自从三年前那场失败的行动和妹妹顾晴被掳后,失眠和噩梦就成了他日常。
手机屏幕在昏暗光线下亮起,是姜琳发来的消息。
景深,案子再棘手也得休息。我给你订了宵夜放门口了,记得拿。别又像上次一样胃痛到进医院,我可没空再调班去照顾你。
字里行间透着熟稔的亲昵。顾景深揉了揉眉心,回复了一个谢了,起身走向门口,拿回了那份精致的养胃粥。
推开家门,已是凌晨两点。玄关的感应灯亮起,昏黄,却照不亮满室的冷清。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属于温婉身上的那种柔和、干净的味道。
他的视线掠过客厅角落那片柔软的儿童区,几个彩色的玩偶安静地待着。他的女儿,顾念婉,已经三岁了。对这个孩子,他感情复杂。她的到来,是一场意外,是两家世交长辈施加的压力,是责任,却唯独不是期待。
卧室的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条缝。温婉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站在阴影里。她睡眠极浅,一点动静就醒,尤其是等他晚归的夜晚。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和小心翼翼,厨房温着汤,要不要……
吃过了。顾景深打断她,声音里带着深夜的疲惫和不加掩饰的疏离,姜琳送了粥。
姜琳两个字,像两根细针,轻轻扎进温婉的心口。又是她。
顾景深脱下外套,随意扔在沙发扶手上,像是完全没看到温婉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无声收紧的手指。
明天我爸妈过来看孩子,你准备一下。还有,姜琳下周调回市局,那边有个欢迎宴,你跟我一起去。不是商量,是通知。
温婉站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术。初春的夜寒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冷得她微微发抖。
她默默走到厨房,打开温盅,里面是她守着砂锅炖了整整一下午的菌菇鸡汤,香气浓郁,此刻却只觉得腻人。她安静地将汤倒进水池,看着乳白色的汤汁混着食材被冲走。
轻轻推开女儿的房间。小念婉睡得香甜,怀里抱着她送的兔子玩偶。温婉俯身,贪婪地汲取着女儿身上的奶香和温暖。
宝宝,她极轻地喃呢,眼泪无声地滑落,爸爸只是太忙了……他不是不喜欢我们……
回到那张宽阔却冰冷的大床,另一侧永远空旷冰凉。温婉蜷缩起来,抱紧自己。
接风宴设在一家高级酒店。温婉最终还是换上了一件自己最好的连衣裙,颜色素雅,款式简单。她略施粉黛,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灰扑扑。
她到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刑侦支队的同事,气氛热烈。主位上,顾景深和姜琳坐在一起。姜琳换下了警服,穿着一身亮眼的红色连衣裙,妆容精致,正笑着和周围的人说话。顾景深坐在她旁边,虽然表情依旧不多,但眼神是放松的。
温婉的出现,让热闹的气氛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同情、探究。
姜琳率先站起来,热情地招呼:温婉来了!快过来坐!就等你了!她仿佛完全忘记了前几日在办公室那场尖锐的指控,演技自然得无懈可击。
顾景深也抬眸看了她一眼,眼神淡漠,很快又移开。
座位安排得很微妙。主桌几乎坐满,只剩下顾景深另一边的一个空位,和靠近门口的下首位置。
温婉犹豫了一下,正准备走向那个下首位置,顾景深却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包厢:
你坐那边干什么过来,给姜琳倒酒。
命令式的口吻,仿佛在吩咐一个服务员。
温婉的身体僵在原地。包厢里彻底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姜琳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表情,娇声道:景深,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今天你是主角。顾景深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目光却冷冷地落在温婉身上,还不过来
温婉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脸颊滚烫,指尖却冰凉。她一步一步,在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走到顾景深和姜琳身边。她拿起酒瓶,手指微微颤抖,给姜琳面前的酒杯斟满。
我的呢顾景深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
温婉抿紧唇,又给他倒上。
整个晚宴,温婉就像个透明的背景板。顾景深时不时就会吩咐她:
温婉,给姜琳盛碗汤。
温婉,姜琳喜欢吃那个虾,转一下。
温婉,去问问服务员,姜琳点的甜品怎么还没上。
他无微不至地关怀着姜琳,却将她使唤得团团转。
中途,她不小心碰倒了水杯,水洒了一些在桌上。顾景深立刻蹙眉,语气带着明显的嫌弃:怎么毛手毛脚的能不能注意点
温婉再也待不下去。她低声对顾景深说: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
顾景深连眼皮都没抬,只是挥了挥手:嗯,走吧。敷衍至极。
走出包厢,隔绝了里面的欢声笑语,走廊里的冷气让她打了个寒颤。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几天后,小念婉发烧了,哼哼唧唧地要找爸爸。
温婉犹豫再三,还是给顾景深打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边声音嘈杂,似乎正在开会。
什么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耐烦。
景深,念念有点发烧,一直在找你,你能不能……
话没说完,就被他冷硬地打断:发烧就送医院!找我有什么用我是医生吗我现在在开很重要的案情分析会,没空!
说完,根本不给她再开口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温婉的心凉了半截。她抱着因为被爸爸拒绝而开始小声抽泣的女儿,轻声哄着:念念乖,爸爸在抓坏人,很忙的……妈妈陪你去医院好不好
小念婉哭得更厉害了:不要……要爸爸……爸爸是不是不喜欢婉婉了……
孩子的眼泪像滚烫的烙铁,烫在温婉的心上。
她独自抱着孩子去医院挂号、排队、看诊、拿药。孩子因为不舒服哭闹不止,她手忙脚乱,身心俱疲。
好不容易看完病回家,给孩子喂了药,哄睡下。温婉累得几乎虚脱。
这时,手机响了,是顾景深发来的短信。她心中一紧,下意识以为他是来询问孩子情况的。
点开一看,却只有冷冰冰的一句话:
姜琳的办公室缺个盆栽,你下午去买一盆绿萝送过去,她喜欢那个。地址我发你。
温婉看着那条短信,忽然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她的女儿生病发烧,他不闻不问。却记得另一个女人喜欢什么盆栽,并理所当然地命令她去操办。
原来在他心里,她和女儿,连姜琳的一盆绿萝都不如。
心,彻底死了。她删掉了那条短信,没有回复,也没有去买绿萝。
顾景深发现温婉没有按照他的要求去买盆栽,是在第二天。姜琳似笑非笑地提起:景深,谢谢啊,不过绿萝我好像没收到呢
顾景深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尤其是在姜琳面前。
晚上回家,他带着一身低气压。温婉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陪小念婉玩积木。孩子看到他,眼睛亮了一下,怯生生地叫了声:爸爸……
顾景深却看也没看女儿,直接走到温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声音冰冷:我让你买的东西呢
温婉没有抬头,继续陪着女儿搭积木,声音平静无波:忘了。
忘了顾景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怒意,温婉,你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了还是故意跟我作对
小念婉被爸爸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一哆嗦,积木掉在地上,哇的一声哭起来。
温婉立刻抱起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然后才抬起头,看向顾景深。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隐忍和哀伤,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顾队长,她第一次用这样的称呼叫他,我不是你的下属,更不是你的佣人。如果你想讨好姜琳,请你自己去。我没有义务为你做这些。
顾景深被她这番话和她眼中的冷漠惊得一愣,随即是更大的怒火。你说什么温婉,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伺候了。温婉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
好!很好!顾景深气得脸色铁青,看来你是真的忘了自己的身份!别忘了,你能有今天,是因为谁!
是因为一场意外,和两家的长辈。温婉毫不退缩地接话,如果不是因为念念,这个顾太太的身份,你以为我在乎吗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顾景深。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只是狠狠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沙发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小念婉吓得哭声更大了。
温婉,你别后悔!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眼神阴鸷得可怕,既然你这么不在乎,那就做好你该做的!记住,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我顾家给的!我随时可以收回!
说完,他转身摔门而去。
接下来的日子,顾景深的羞辱变本加厉。他开始频繁地带姜琳回家,美其名曰讨论案情,实则是在温婉面前上演一幕幕缠绵悱恻。
他会让温婉给姜琳泡咖啡,然后当着温婉的面,体贴地问姜琳:糖度合适吗琳琳。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会让温婉准备晚餐,然后和姜琳在餐桌上谈笑风生,完全当温婉不存在。
他甚至会在姜琳夸奖家里某个摆设时,随口说:喜欢吗喜欢就拿去。反正放着也碍眼。完全不顾那是温婉精心挑选的。
小念婉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害怕爸爸。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温婉却不再流泪,也不再争辩。她只是冷冷地看着,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顾景深和姜琳在她面前表演,看着顾景深如何一步步将她推开,推入绝望的深渊。她暗中联系好了律师,准备好了离婚协议,只要女儿的抚养权。
转机发生在一个周末。顾景深在家里的书房处理一些旧卷宗,忽然需要找三年前那次失败行动的一份外围报告。他在档案柜里翻找时,不小心碰落了一个旧的纸质文件盒。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
他烦躁地蹲下去收拾,大多是些没用的旧文件。忽然,一张夹在泛黄笔记本里的旧照片滑了出来。
照片上,是年轻的姜琳和一个男人的合影。两人姿态亲密,笑容灿烂。而那个男人,顾景深瞳孔猛地一缩——是当年那个犯罪团伙的一个中层头目,早在行动前半年就因为内部火并死了!
照片背面,写着一个日期。顾景深仔细一看,心头猛地一震——那日期,竟然就在他妹妹顾晴被绑架后的第三天!
怎么会姜琳怎么会和那个男人认识而且看起来关系匪浅还在那个敏感的时间点
一个被刻意遗忘的细节突然闯入脑海:行动失败后,姜琳也受了伤,调养了很久。期间她情绪一直很不稳定,对那次行动细节的回忆也时有出入,当时大家都以为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并未深究……
顾景深盯着那张照片,眉头紧锁。第一次,对姜琳当初那份确凿的指控,产生了一丝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怀疑。
他想起温婉那双总是盛满哀伤却清澈的眼睛,想起她当初徒劳的辩解不是我……
难道……真的另有隐情
他不动声色地将照片收进口袋,心情变得无比沉重和混乱。
而这一切,都被门外恰好经过的温婉,透过未关紧的门缝,看在了眼里。她看到了顾景深发现照片时的震惊和疑惑。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存在的希望,在她早已冰冷的心湖中,微微闪烁了一下。
但她很快压下了这丝波动。怀疑又如何他带给她的伤害,已经太多太深了。
然而,风暴总是先于黎明到来。
几天后,温婉带女儿去儿童乐园玩。小念婉玩得开心,追着一个气球跑开了几步。温婉只是低头拿湿巾的瞬间,就听到一声惊恐的尖叫和剧烈的撞击声!
一辆失控的玩具车从侧面撞倒了小念婉!
温婉的大脑一片空白,疯了一样冲过去。孩子额头上鲜血直流,脸色惨白,已经失去了意识。
念念!念念!醒醒!看看妈妈!温婉抱着女儿软绵绵的小身体,浑身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汹涌而出,声音破碎不堪。
周围乱成一团。有人叫救护车,有人帮忙。
温婉颤抖着拿出手机,第一个本能还是打给顾景深。
电话接通了,背景音很嘈杂,似乎又在饭局上。
又什么事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不耐烦。
景深……念念……念念出事了!在儿童乐园……被车撞了……流了好多血……怎么办……她不动了……温婉语无伦次,哭得几乎窒息。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顾景深暴躁的声音:你怎么看孩子的!连个孩子都看不好!我现在走不开!姜琳这边有个很重要的领导……你先送医院!我忙完过去!
说完,竟然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温婉抱着血流不止的女儿,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冰封,连眼泪都凝固了。
绝望。彻彻底底的、无边无际的绝望。
在她和孩子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陪姜琳应酬重要的领导。
救护车来了,温婉如同行尸走肉般跟着上了车,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小手。
心,在这一刻,彻底死了。连同对他最后一丝残存的、可笑的期待,彻底灰飞烟灭。
顾景深是深夜才赶到医院的。饭局结束后,他才想起温婉那个电话,拨回去却无人接听。他这才隐约觉得有些不妙,问了助理才知道儿童乐园下午出了事故,有个小女孩重伤送医。
他心头一跳,急忙赶去医院。
病房里,小念婉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小脸苍白,还在昏睡。万幸的是,经过抢救,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需要密切观察。
温婉坐在床边,握着女儿的另一只手,背影单薄而僵硬。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回过头。
那一刻,顾景深愣住了。
温婉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眼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她的眼睛看着他,却像是透过他在看一片虚无。
医生怎么说顾景深干涩地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
温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用一种极其平静,却冰冷彻骨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
顾景深,如果念念今晚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现在,请你出去。我女儿需要安静。
没有歇斯底里,没有指责哭诉。但这平静的恨意,却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顾景深感到恐惧。
他看着病床上的女儿,看着温婉那双空洞却决绝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悔恨,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没有离开,而是默默地退到病房外的走廊上,像一尊雕塑般靠在墙上,一夜无眠。
第二天,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摊开在了顾景深面前。
姜琳狗急跳墙,竟然策划绑架了小念婉,企图嫁祸给温婉,并以此威胁顾景深停止调查。
当顾景深根据线索带人冲进郊区废弃仓库时,看到的是姜琳持刀挟持着哭喊的女儿,而一旁是被捆绑着手脚、堵住嘴的温婉!
景深!你来了!姜琳看到他,立刻尖叫,是温婉!是她绑了孩子勒索你!我发现后来阻止,她把我也绑了!
顾景深目光扫过温婉惊恐绝望、拼命摇头的眼睛,再看姜琳那漏洞百出的表演,所有疑云瞬间清晰!
闭嘴!姜琳!他厉声喝道,枪口指向她,放下孩子!
姜琳见事情败露,情绪彻底失控,猛地将刀抵近小念婉的脖子:别过来!不然我杀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顾景深果断扣动扳机,击中姜琳手臂。孩子脱手,被冲上来的队员接住。姜琳被迅速制服。
顾景深冲过去,首先抱过女儿,仔细检查她是否受伤,然后才看向被解开绳索、瘫软在地的温婉。
四目相对。温婉眼中是劫后余生的恐惧、滔天的愤怒,以及……彻底死心的冰冷。
姜琳被押走时,歇斯底里地大笑,将所有罪行和盘托出:如何被犯罪团伙收买,如何泄露情报导致任务失败和顾晴被掳,如何陷害温婉,如何一步步欺骗顾景深……
字字句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将顾景深最后一丝侥幸割得粉碎。他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崩塌。
原来,他一直恨错了人,信错了人!那个他视为光明和战友的女人,才是将他拖入深渊、害他妹妹、毁他家庭的毒蛇!
而那个被他百般羞辱、折磨的女人,却默默承受了所有不白之冤!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瞬间将他淹没。
医院里,顾景深看着温婉,声音破碎:婉婉……对不起……是我眼瞎……我混蛋……
温婉抬眸,眼神荒芜平静,无波无澜:孩子吓坏了,我带她回去。抱过女儿,径直离开,未看他一眼。
她的冷漠,比凌迟更痛。
顾景深辞去了刑警队长的职务。那身曾代表荣耀与责任的警服,如今只让他感到刺痛和羞愧。他觉得自己肮脏不堪,不配再穿戴它。
他动用了一切人脉与资源,以雷霆手段将姜琳及其党羽送上审判席,确保他们得到最严厉的惩处。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抵消他万分之一的罪孽感。每一条对姜琳的定罪,都像是在鞭策他的愚蠢和眼瞎。
他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的追妻火葬场,但这火,首先焚烧的是他自己。
他日夜守在温婉和女儿的病房外,像个虔诚的赎罪者。他笨拙地学着煲汤,手上烫出好几个水泡,熬出来的汤却味道古怪。
他小心翼翼地端到病房门口,声音沙哑带着乞求:婉婉,喝点汤吧,你瘦了…
门内毫无动静。
几分钟后,护士出来,面无表情地将原封不动的汤碗递还给他:顾先生,温小姐说不需要,请你不要再送了。
他的心像被那滚烫的汤浇淋,灼痛难当。他看到她给女儿喂饭时温柔侧脸,却连一丝余光都吝于给他。
他买了堆积如山的昂贵玩具和漂亮裙子,堆在病房角落,希望女儿能看一眼。
小念婉偶尔会被色彩鲜艳的玩具吸引,但一看到门口形容憔悴、眼神狂热的爸爸,立刻害怕地缩回妈妈怀里,小脸写满恐惧。
念念…我是爸爸…他试图靠近,声音哽咽。
温婉立刻将女儿紧紧护在身后,眼神像护崽的母兽,冰冷而警惕:离她远点。你吓到她了。
那一刻,顾景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生生剜出,痛得他几乎直不起腰。他才是女儿恐惧的源头。
他一遍遍地忏悔,语无伦次,扇自己耳光,痛哭流涕:婉婉,对不起…是我混蛋…我眼瞎…我不是人…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理我…
温婉只是面无表情地给女儿读绘本,仿佛他是空气,他的痛苦表演只是一场无聊的噪音。她的沉默,是对他最残忍的惩罚。
出院那天,温婉抱着女儿,径直走向出租车,没有看他一眼。他慌忙追上去,想帮她拿东西,想送她们回家。
温婉停下脚步,终于正眼看他,那眼神里没有恨,只有彻底的疏离和疲惫:顾景深,到此为止吧。你的道歉,我听到了,但我不接受。你的出现,只会让我和女儿感到困扰和害怕。请你离开我们的生活,永远。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上车离开。
顾景深僵在原地,望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仿佛整个世界的光都熄灭了。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温婉带着女儿住进了租来的小房子。日子清贫却平静。
顾景深像疯了一样跟过去。他不敢再贸然上前,只能像个幽灵一样,守在她楼下,日夜不休。
他迅速消瘦下去,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昔日冷峻威严的刑警队长,如今落魄得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他学会了更卑微的方式。
他知道她工作辛苦,会暗中打点好鉴定中心的同事,请他们多关照她,但绝不能让她知道。
他知道女儿喜欢新出的艾莎公主玩偶,会托幼儿园老师以表现好的奖励名义送给孩子,看到女儿开心的笑容,他躲在远处,心酸又满足。
她家的灯泡坏了,他趁她上班,恳求房东让他进去修理,并留下备用的灯泡和一张只有对不起三个字的纸条。
温婉回家后,看着明亮的灯光和纸条,沉默片刻,将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他持续支付着远超协议的高额赡养费,尽管他知道温婉很可能根本不用他的钱。他定期去看心理医生,努力治愈自己的创伤,学习情绪管理,学习如何去爱和理解,笨拙地做着一切他以为能弥补的事情。
但温婉的世界,对他彻底关闭了大门。
她送女儿上学,目不斜视地走过他的车。
他送来的东西,她一律拒收,或者直接捐给慈善机构。
他试图通过幼儿园老师接近女儿,温婉发现后,直接严厉警告园长,禁止他探视,否则就转学。
他每天发的无数条忏悔、关心、报备行程的短信,都石沉大海,从未得到回复。
她就像一块捂不热的冰,一座攻不破的堡垒。他的所有努力,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声无息,却反震得自己内伤严重。
他常常在深夜,望着她窗口那盏温暖的灯光,痛苦得无法呼吸,那近在咫尺的距离,却比天涯还要遥远。
顾晴被成功解救回来。但长期的囚禁虐待给她造成了巨大的身心创伤,她变得沉默寡言,极度恐惧陌生人,只偶尔对哥哥流露出依赖。
顾景深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陪伴妹妹康复中,这稍稍缓解了他无处安放的痛苦和悔恨。
但看着妹妹惊惧的眼神和身上的伤痕,他对自己当年的失败和误判更加痛恨欲绝。这份痛苦,与对温婉的思念悔恨交织在一起,日夜煎熬着他。
他抱着渺茫的希望,试图以妹妹需要家庭温暖、孩子需要完整家庭为由,再次恳求温婉。
他找到她,声音卑微至极:婉婉…小晴回来了,她情况很不好…念念也需要爸爸…就算是为了孩子和妹妹…能不能…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偶尔回来看看…
温婉停下脚步,看着他,眼神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具尸体:顾先生。
这个称呼让顾景深心尖一颤。
我和你,以及你的家庭,早已没有任何关系。你妹妹的遭遇我很同情,祝她早日康复。但这不是我的责任,更不是你用来绑架我的理由。请你以后不要再因为这种事来找我。
她的语气客气、疏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彻底斩断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时间在顾景深绝望的守望和温婉冰冷的沉默中流逝。
小念婉逐渐长大,上了幼儿园中班。在老师和小朋友的影响下,她开始对爸爸有了模糊的概念和好奇。
她偶尔会问温婉:妈妈,为什么别的小朋友有爸爸来接,我没有呀
温婉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搂紧女儿,轻声解释:爸爸…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工作,很忙…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一直满足孩子。
某天放学,顾景深依旧远远地躲在车后,看着女儿在操场上玩滑梯。小念婉玩得高兴,一不小心摔了一跤,磕破了膝盖,哇哇大哭起来。
温婉正在和老师说话,一时没注意到。
顾景深的心瞬间揪紧!他几乎要冲过去,但强大的自制力让他死死钉在原地,他怕自己的出现反而吓到孩子。
就在这时,小念婉哭喊着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大眼睛,恰好看到了远处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总是偷偷看着她的叔叔。她愣了一下,甚至忘了哭,只是好奇地、委屈地看着他。
那一刻,顾景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疼痛、渴望、愧疚……无数情绪汹涌而来,让他瞬间泪流满面。
他多想冲过去抱起女儿,吹吹她的伤口,告诉她爸爸在。
温婉终于发现,跑过来抱起女儿安抚。她也看到了远处那个慌忙躲闪、却明显哭过的狼狈身影。
看着女儿泪眼汪汪却带着一丝好奇地看着那个方向,她坚硬的心墙,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裂痕。但很快,她又恢复了平静,抱着女儿离开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凶猛流感袭击了城市。小念婉不幸中招,病情来势汹汹,高烧反复,很快转成肺炎,出现呼吸急促,甚至惊厥,被紧急送入ICU抢救!
温婉的世界瞬间崩塌了。她守在ICU外,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几乎无法呼吸。所有的坚强和冷漠在女儿的生命面前不堪一击。
顾景深得知消息,如同疯了一样赶到医院。他完全忘了保持距离的承诺,像一头失控的困兽,红着眼睛抓住医生一遍遍追问情况。
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医疗资源,不惜一切代价请来了国内最好的儿科专家进行远程会诊。
他日夜不休地守在ICU外,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里面浑身插满管子、小脸苍白的女儿,心如刀绞。他一遍遍无声地祈祷,恨不得替女儿承受所有痛苦。
他变得偏执而细致,反复确认每一个用药细节,询问护士每一项监测数据,憔悴不堪,胡茬满脸,西装皱巴巴,眼里布满了血丝,却异常坚定清醒。
温婉看着他像一座沉默的山一样守在门口,看着他因为女儿血氧饱和度一点点上升而狂喜落泪,因为体温一度反复而焦虑得嘴唇发白,看着他低声下气却不容置疑地和专家沟通方案……
她冰封的心湖,终于被剧烈地搅动。
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没有怀疑,只有作为一个父亲最原始、最深沉的爱和恐惧。他的行动,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绝望和爱,像重锤,一下下敲击着她坚固的心防。
女儿终于脱离危险,转回普通病房。
顾景深几乎虚脱,却强撑着,小心翼翼地在床边照顾,喂水、擦汗、量体温,动作笨拙却无比轻柔,看着女儿的眼神充满了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珍视。
温婉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不是为他,而是为这份迟来的、险些再次失去的父爱。
女儿痊愈出院那天,阳光明媚。
顾景深忙前忙后办理所有手续,结算费用,拿药,小心翼翼,事无巨细。但他不敢表露任何欣喜,只是偷偷看着温婉的脸色,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忐忑。
他知道,女儿的危机过去了,他的试用期或许也结束了,他可能又要回到那个被隔绝的世界。
温婉抱着女儿,准备离开医院。走到门口,她脚步顿了顿。
阳光洒在她身上,也照亮了顾景深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不安和渴望的眼睛。
她没有回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因紧张而几乎失聪的耳中:
下周六…是念念生日。
顾景深猛地愣住,心脏骤停了一拍!
她…她最近很喜欢艾莎公主…想要那个…最大的、带音乐盒的蛋糕…
顾景深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巨大的、无法言喻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和防线!他眼眶骤红,声音颤抖得语无伦次。
好!好!艾莎!音乐盒!最大的!我…我知道哪家最好!我…我现在就去订!我一定买到!我…他激动得手足无措,像个得到梦寐以求礼物的孩子。
温婉听着身后那几乎破音的回答,能想象出他此刻的狼狈和狂喜。
她顿了顿,抱着女儿的手臂微微收紧,继续低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如果你那天没事…可以…过来一起吃块蛋糕。
说完,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不再停留,抱着女儿,快步向前走去。阳光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仿佛也柔和了她多年来冰冷的轮廓。
顾景深僵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眼泪汹涌而出,肆无忌惮地流淌过他憔悴的脸颊。
他不在乎周围人投来的目光,不在乎自己的失态。
他知道,这远不是原谅。这只是基于女儿愿望的一次尝试,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一次短暂的、不确定的允许。
但对他来说,这已是他在无尽黑暗和绝望的灰烬中,看到的唯一、也是最耀眼珍贵的光芒和希望。
他愿意跪在这道缝隙前,用余生所有的耐心、爱、忏悔和守护,去等待,去争取,哪怕冰雪消融需要又一个三年,三十年。
周六,阳光晴好。
顾景深提前三个小时就到了温婉租住的楼下。
他穿着崭新的西装,头发精心打理过,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眼底的疲惫和憔悴无法完全掩盖,但整个人精神焕发,紧张得像个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子。
他手里捧着那个几乎有半人高的、极其精美的艾莎公主蛋糕,旁边还放着好几个装满玩具和公主裙的袋子。
他深吸了无数口气,才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门开了。温婉穿着简单的家居服,神色依旧平淡,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冰冷。
她看了他一眼,目光扫过他手里的蛋糕和礼物,侧身让开:进来吧。
声音不大,也没有多少温度,却让顾景深如闻天籁。
小念婉看到巨大的蛋糕和漂亮的礼物,眼睛瞬间亮了,高兴地拍手:蛋糕!是艾莎!
顾景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将蛋糕放下,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念念,生日快乐。喜欢吗
喜欢!谢谢叔叔!女儿脆生生的回答让他心尖一酸,但叔叔这个称呼,也让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位置。
乖…他忍住哽咽,拿出礼物,这是爸爸…这是叔叔送你的礼物。
温婉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没有打断。
整个下午,顾景深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和酸楚,陪着女儿吹蜡烛、吃蛋糕、玩玩具。他笨拙地试图和女儿互动,讲故事,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在厨房忙碌的温婉。
温婉没有过多参与,但也没有排斥。她准备了几样简单的家常菜。
吃饭时,气氛有些沉默和尴尬。顾景深食不知味,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对面那对母女身上。
临走时,他站在门口,鼓足勇气看向温婉,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卑微的祈求:谢谢…谢谢你…让我来…
温婉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是淡淡地说:蛋糕太大,吃不完,你带一半走吧。
顾景深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留给念念慢慢吃…
她不能吃太多甜的。温婉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拒绝,拿去给你妹妹尝尝吧。
顾景深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酸涩涌上心头。她…她竟然还记得小晴…
他接过那一半蛋糕,像是接过什么稀世珍宝,重重点头:好…好…我会带给小晴…谢谢…
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到楼下,抬头望向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窗户,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他知道,漫长的征途才刚刚开始。他犯下的错,需要用一生来偿还和弥补。
但至少,他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光,终于踏上了这条救赎之路。
未来或许依旧艰难,但他绝不会再放手。
窗内,温婉看着女儿开心的笑脸,又看了看窗外那个渐渐远去的、却不再令人厌恶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原谅或许很远,但恨,似乎也在慢慢消散。
生活,终于朝着有光的方向,艰难地挪动了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