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三十天,我放你自由
体检报告纸页冰凉,指尖按上去,只有一片冷硬的光滑。诊断意见那一栏,黑体字加粗,毫不委婉——肝恶性肿瘤,晚期。
像一记闷拳,猝不及防砸在胃腹之间,喉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诊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医生嘴巴还在张合,声音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嗡嗡的,听不真切。
……预后不太乐观,建议立即住院进行综合治疗……
我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动作有些迟缓。拿起那张判决书,对折,再对折,折成一个方方正正的小块,塞进牛仔裤口袋里。动作尽量轻,尽量慢,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站起身,腿有点软,扶着桌沿才站稳。谢谢医生。我的声音听起来居然还算正常,只是有点干巴。
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见惯了的、程式化的同情:通知家人过来吧。
家人我脑子里第一时间冒出来的,是林晚的脸。
告诉她然后呢看她惊慌,看她无措,或许还有一丝不得不担负起的、责任式的痛苦然后把我当成一个需要小心伺候的易碎品,每天在压抑的怜悯和日渐沉重的负担里,熬干彼此最后那点情分
七年了。两千五百多个日夜,我比谁都清楚,她心里那个位置,从来就不是我的。她嫁给我,或许只是累了,或许是年纪到了,或许是我这点不温不火的好,恰好出现在她空窗的时候。
我之于她,从来不是爱情,只是一个……还算合格的避风港。
现在我这港湾要塌了,没道理拉着她一起淹死。尤其,是淹死在我这片她从未心甘情愿停靠的水域里。
开车回去的路上,天色灰蒙蒙的。车窗开了一条缝,风灌进来,带着城市尾气的浑浊气味。电台里放着苦情歌,词句黏腻,我伸手关了。
一路都很平静,红灯停,绿灯行。脑子里过电影一样闪过许多画面,一帧一帧,都是林晚。
第一次见她,她穿着条淡蓝色的裙子,眼睛亮得惊人,笑起来嘴角有颗小小的梨涡。那时她心里就已经住了人,我知道,可我总觉得,守着她,对她好,日子长了,石头也能焐热。
七年过去了,我焐热的大概只有自己的手心。她的心,还是朝着那个人的方向。
记得有一次,她发烧,半夜烧得迷糊,抓着我的手腕,眼泪滚烫地落下来,嘴里喊的却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江辰。那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巧巧扎进我心口最软的地方,不流血,只是绵绵密密的疼。她清醒后,有些尴尬,小声说了句对不起。我摇摇头,说没事,做梦而已。转身去给她倒水,玻璃杯握在手里,凉得刺骨。
还有无数个节日,她收到江辰例行公事般的群发祝福短信,能对着手机出神好久,嘴角那点恍惚的笑意,比对我一年到头所有的付出都来得珍贵。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总想着,人在我身边就好,日子是实实在在过着的。
可现在,连这点实实在在的日子,老天都要收走了。
口袋里的诊断书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皮肤。
也好。我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吧。
推开家门,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林晚蜷在沙发上的轮廓。她正对着手机屏幕,看得专注,脸上带着一种我很少见过的、柔软的笑意。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笑意淡了些,随手将手机屏幕按熄,倒扣在沙发上。一个下意识的、带着点遮掩意味的动作。
回来了她语气平常,体检结果怎么样
没事,挺好的。我换鞋,声音平稳,走到客厅中央。
她哦了一声,注意力似乎又飘回了那部倒扣的手机上,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敲着,像在等什么消息。
就是这一刻,我最后那点犹豫也消失了。她并不真的关心我的体检结果,就像她这些年,从未真正关心过我这具皮囊之下,那颗为她跳动的心是否也会疲惫、会流血。
我走到书房,从抽屉最深处拿出那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纸张边缘有些卷了,我用手掌压了压,抹平。拎着它,走回客厅,递到她面前。
她疑惑地接过去,目光触到封面上那几个加粗的黑字——离婚协议书。她的表情瞬间凝固,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向我。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发尖。
我尽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毫无波澜,甚至带了点如释重负的淡漠:就这个意思。林晚,我们离婚吧。
她捏着那份协议,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质问,想爆发,但那些情绪很快被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疑和……窃喜所取代。
她仔细地、一页页地翻看协议条款,速度很快,眼神锐利。我看到她看到财产分割那部分时——我几乎是净身出户,把大部分都留给了她——她的眉毛极轻微地挑了一下,随即又迅速压下,努力想维持一种镇定。
为什么她终于抬起头问我,但语气里没有多少被突然抛弃的痛苦,更多的是探究和谨慎,像在评估一个突如其来的馅饼是不是陷阱。
我扯了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但脸部肌肉有些僵硬:不为什么。就是觉得没意思了,累了。我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灰蓝的天:你心里不是一直有别人吗去找他吧。我放你自由。
自由两个字像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她眼底最后那点克制。
巨大的、几乎炫目的光彩瞬间从她脸上迸发出来,那是一种压抑太久终得释放的狂喜,一种梦想成真的难以置信。她甚至下意识地攥紧了那份协议,像是怕我反悔把它抢回去。
她努力想抿住嘴唇,克制住那太过明显的笑意,但嘴角还是不受控制地扬了起来。她连一句像样的为什么突然这样都没再追问,仿佛任何追问都是对这种天降好运的浪费。
你……说的是真的她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轻颤,是兴奋的。
嗯。我点头,心脏那个地方像是被挖空了一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手续我会尽快办好。你签好字就行。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笔呢我现在就签!
看着她几乎是飞奔去书房找笔的背影,那么急切,那么欢欣鼓舞,我站在原地,像被钉在了冰冷的瓷砖上。口袋里的诊断书硌着皮肤,细微的疼,蔓延到四肢百骸。
也好。这样也好。
她拿着笔回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是她奔向新生活的号角。签完,她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都焕发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她拿起手机,手指飞快地敲打着屏幕,大概是在给那个叫江辰的男人报喜吧。脸上那种明媚的笑容,七年婚姻里,我给予她的所有,加起来似乎都不及这一刻。
我默默转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我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所有值钱的、她可能用到的,我都留下了。
拉上行李箱拉链的声音,惊动了她。她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但那点短暂的复杂很快被即将获得新生的喜悦冲散。
你……这就走她问,语气里甚至有了几分客套的轻松。
嗯。我点头,保重。
我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打开门。身后传来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你也保重。
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那个我经营了七年的家,也隔绝了我所有的念想。电梯下行,失重感袭来,我扶着冰冷的金属壁,终于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砸在光可鉴人的梯厢地板上。
我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单间,很小,但干净,带独立卫生间。方便我去医院化疗。
第一次化疗的过程不堪回首。冰冷的药液顺着血管流遍全身,带来一阵强过一阵的恶心和眩晕。呕吐,剧烈的呕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枕头上、地板上,随处可见。
镜子里的自己,迅速消瘦下去,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像个陌生的骷髅。我学会了熟练地给自己戴上帽子,遮挡日渐稀疏的头顶。
疼痛越来越频繁,像有刀子在肚子里绞。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差,剂量越来越大。很多时候,我只能蜷缩在床上,咬着牙,冷汗浸透衣衫,一遍遍数着时间流逝,等待下一轮痛苦的来临。
手机很安静。林晚没有发来任何信息。她大概正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爱情里,享受着和江辰的久别重逢。
也好。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这副鬼样子。
偶尔,我会点开她的朋友圈。她更新得很频繁。晒高级餐厅的烛光晚餐,觥觥交错;晒风景如画的旅行照片,她依偎在一个男人的肩头,笑得灿烂——虽然男人只有背影或局部出镜,但我认得出来,那是江辰。她配的文字都洋溢着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幸福:终于等到对的人、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重生。
每一张照片,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扎在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不剧烈,但细密地疼着,提醒着我七年的徒劳和此刻的狼狈。
我想象着她和江辰的甜蜜,用他们的快乐来反刍自己的痛苦,近乎自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坚定地告诉自己:你看,你的放手是对的,她是真的快乐。你的死,不会拖累她,只会成全她。
病情恶化得比医生预料的还要快。第二次化疗后,我常常陷入长时间的昏睡,身体虚弱得下床走几步都喘得厉害。
医生建议住院,我拒绝了。我不想最后的日子被困在冰冷的病房里,闻着永远散不尽的消毒水味道。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一块亮斑。我挣扎着起来,倒了杯水,吞下大把的药片。
手机突然响了一下,是特别关注的声音。我设置了只有林晚发动态才会有的提示音。
我顿了顿,还是拿起了手机。
点开,不是预想中的秀恩爱照片。而是一段长长的、混乱的文字。充满了错愕、愤怒、不敢置信和崩溃的痛苦。
……我以为的真爱,原来只是一场处心积虑的骗局……利用我……钱到手就消失……我怎么这么傻……
字字泣血。
我能想象她发现真相时的样子。一定是世界崩塌了吧。她抛下一切奔赴的对的人,她以为的重生,原来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笑话。江辰看上的,大概是我留给她的那笔财产。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闷闷地疼。我没有感到任何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为我,也为她。
我盯着那行文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屏幕模糊。
手指悬在回复框上方,颤抖着,最终还是没有落下任何字句。
说什么呢安慰她告诉她我早知道会如此还是告诉她,我没走,我还在
都不合适了。
我这条命,已经快走到尽头,给不了她任何依靠和未来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需要被照顾、等待死亡的病人。何必再出现,用我这副残破的模样,给她已经崩溃的世界再添一层沉重和尴尬
让她以为我早已离开,开始了新的生活,或许更好。
我关掉了手机,扔进了抽屉深处。眼不见,心……或许就能不那么乱了吧。
疼痛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我蜷缩在床上,牙齿死死咬住被角,忍受着一波又一波的冲击。汗水和可能的泪水混在一起,浸湿了枕头。
我知道,时间差不多了。
第二天,我挣扎着起来,找出了信纸和笔。手抖得厉害,写字很慢,很吃力。字迹歪歪扭扭,很难看。
林晚,我写下她的名字,笔尖顿了顿。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最终,我只写了寥寥几句。
告诉她,离婚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太爱,所以不愿束缚,不愿让她看到最后不堪的样子。
告诉她,不必愧疚,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祝她……以后能遇到真正珍惜她的人,获得真正的幸福。
落款处,我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写下名字。只留下一个日期。
把信纸折好,塞进一个普通信封。叫了快递上门,填了她家的地址。
做完这一切,我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躺回床上,望着窗外那片小小的、灰白的天空,异常平静。
身体越来越轻,疼痛奇异地开始远离,意识像烟雾一样,慢慢飘散。
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穿着淡蓝色的裙子,朝我走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嘴角那颗梨涡若隐若现。
真好啊。
林晚,这次,我真的要走完了。
再也不会疼了。
……
林晚疯狂地拍打着那扇陌生的房门。
她的手心通红,指节生疼,声音因为急切和恐惧而变调:有人吗开门!求求你开门!
门内死寂一片。
之前的快递员告诉她,寄信人要求上门取件,地址就是这里。她凭着那一丝微弱的希望,一路找到了这个破旧的公寓楼。
可无论她怎么敲,怎么喊,里面都没有任何回应。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她的心脏。
对门的邻居被吵得不耐烦,猛地拉开门,一个中年女人探出头,没好气地吼道:吵什么吵!大清早的让不让人清净了!
林晚像是抓到救命稻草,猛地转身,抓住女人的胳膊,语无伦次:阿姨!阿姨对不起!请问这间住的人呢一个男人,大概这么高,有点瘦……她急切地比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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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嫌恶地想甩开她的手,但看到林晚满脸的泪痕和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睛,动作顿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些:你说之前住这儿的那个小伙子
对!对!就是他!他去哪了林晚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女人叹了口气,眼神里带上一丝怜悯:走了啊。前几天的事儿了。
走了林晚愣住,没明白,他去哪了
女人看着她,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下去:还能去哪听说是什么癌,晚期了。没人照顾,孤零零一个……怪可怜的。好像是昨天还是前天,人就没啦,房东今天正要过来收拾屋子呢……
没啦
这两个字像惊雷,在林晚耳边炸开。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理解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
什么癌什么没人照顾什么……没啦
她愣愣地看着女人一张一合的嘴巴,耳朵里却只有嗡嗡的轰鸣声。世界在她眼前扭曲、旋转,所有的色彩和声音都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
女人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安慰的话,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见了。她只看到女人递过来一个东西。
是一个信封。很薄。
哦,这个好像是给你的。房东刚才过来看了一眼,说不是房子的东西,正不知道怎么处理呢。上面写着给你的吧女人指了指信封上的字。
林晚僵硬地低下头。
信封上,是那串她烂熟于心的地址,和她自己的名字。
字迹歪歪扭扭,虚弱无力,几乎难以辨认。但她认得出来。是他写的。
她颤抖着,几乎是抢过了那封信。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到全身。
她哆嗦着,撕开了信封。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展开。
那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无比孱弱的字迹,映入眼帘。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地剜进她的眼睛,捅进她的心脏。
【林晚: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别难过,这是我的选择。
离婚,不是因为不爱你,恰恰是因为太爱你。爱到舍不得让你看到我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爱到不忍心用道德和责任把你绑在我身边,陪我耗完这最后一点难看的光阴。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他,所以放你走,让你去追求你想要的幸福,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只是没想到,他终究还是辜负了你。对不起,没能给你一双看清人的眼睛。
别为我哭,也不要有任何负担。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七年婚姻,能守着你这么久,我已经很知足了。只是遗憾,没能陪你更久一点。
以后的日子,找个真正对你好、珍惜你的人,好好过。
我这份爱,有点重,还有点闷,耽误了你七年。以后,你就轻装上阵吧。
再见,林晚。
要幸福。】
信纸的最后,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干涸的、仿佛力竭而止的句点。
向他最后无声的告别。
林晚死死地盯着那封信,眼睛睁得极大,眼球酸涩胀痛,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光线都消失了。她整个世界,只剩下这页薄薄的纸,和纸上那些残忍的、温柔到了极致的字句。
太爱你了……
舍不得让你看到……
放你走……
耽误了你七年……
轻装上阵……
要幸福……
每一个字都在嘶吼,都在疯狂地抽打她的灵魂。
她想起他递过离婚协议时那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表情,原来那底下,藏着这样汹涌的痛苦和绝望!她想起自己当时那抑制不住的狂喜,那迫不及待签下名字的笔尖,那一为奔向新生的雀跃!
她对他,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真心真意地问过!她沉浸在自己的解脱和幸福里,对他骤然消瘦的脸庞,对他可能存在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独自一人躺在这间冰冷的出租屋里,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走向死亡的时候,她在干什么她在和那个毁掉一切的男人烛光晚餐,她在朋友圈晒着虚假的幸福,她在嘲笑他这么多年的付出像个傻子!
啊——
一声极其凄厉、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
那不是哭喊,是灵魂被彻底撕裂后发出的、绝望的悲鸣。
信纸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飘落在积着灰尘的地面上。
她双腿一软,整个人沿着冰冷的墙壁,瘫软下去,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是掉进了冰窟。心脏那个地方,不是疼,是彻底的虚空,是一个被硬生生挖走的、血肉模糊的洞。
她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却感觉不到一丝氧气,只有无尽的冰冷和绝望,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肺叶,灌满她的四肢百骸。
眼泪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汹涌地奔流而出。不是啜泣,是决堤,是崩溃,是毫无声息的、却足以淹没一切的滔天洪流。
她伸出手,想要去够地上那封信,指尖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无法触碰。
她终于猛地扑过去,像是扑向唯一的救命稻草,将那页纸死死地、紧紧地攥在怀里,按在胸口那个空洞的位置上,仿佛想用这单薄的纸张堵住那呼啸的冷风。
蜷缩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额头抵着冰冷肮脏的地面,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了极致、也因此痛苦到了极致的呜咽。
像一只失去了一切、重伤濒死的小兽。
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她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再也无法挣脱的黑暗。
她终于明白了。
他给的自由,代价是什么。
而她,永远也还不清了!
她的崩溃,是我的庆功宴主菜
酒杯撞在一起的声音叮叮当当,清脆得刺耳。每个人脸上都堆着笑,那笑容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标准而虚假。
空气里,昂贵的香水味与醇厚的酒气混杂在一起,稠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李哲站在最不起眼的角落,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服,衬得他身形挺拔,却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手里端着一杯香槟,金黄色的液体几乎没动,细小的气泡沿着杯壁缓缓上升,然后无声破裂。
他冷眼看着宴客厅里涌动的人头,看着他们举杯、寒暄、大笑,这一切的喧闹与光鲜,都是他一手缔造的——智行科技今日上市,这里是他的庆功宴。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在这片浮华之中,一个身影格外扎眼,像一道突兀的裂痕,划破了完美的假象。
苏晴。,她穿一条宝蓝色丝绒长裙,颜色衬得她裸露的肌肤异常白皙,却也无情地勾勒出她眼下的疲惫与憔悴。她手里紧紧攥着一杯烈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的目光像是淬了毒的箭矢,穿透喧闹的人群,死死锁在角落里的李哲身上,那眼神复杂得惊人,有痛苦,有不甘,有悔恨,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像要把那个冷漠的男人彻底看穿。
李哲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抬了一下,那弧度冰冷而短暂,随即转开眼,望向别处,仿佛只是瞥见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该来的总会来。他心口那片沉寂了多年的死水,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果然,她端着那杯几乎没少的酒,径直走了过来。高跟鞋深深陷进厚实的地毯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一步步,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豁出去的劲儿,像是踩在李哲精心布设的、无声的战场上。
李哲。她在他面前站定,声音有点抖,被她努力压着,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丝颤音。
苏小姐,他颔首,语气客气疏离,像对待任何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商业伙伴,欢迎赏光。
那一声冰冷的苏小姐像一根淬冰的针,精准地扎进她心口最柔软的地方。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缺氧的鱼:能……能单独说两句吗
她几乎是哀求着,目光里带着最后一丝希冀。
他挑眉,故作讶异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正在关注他们的宾客:现在恐怕不太方便。苏小姐有什么事,不妨就在这里直说。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残忍的礼貌。
苏晴的眼圈瞬间就红了,水汽迅速弥漫开来。她将声音压得更低,带了明显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为什么李哲……当年,婚礼前一天晚上,你明明看见了……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骂我为什么不干脆取消婚礼为什么还……
她顿住,像是被巨大的羞耻和痛苦扼住了喉咙,怎么也说不下去还跟我结婚那几个字。
那晚的画面倏地撞进脑海,清晰得如同昨日。酒店地下车库,昏暗的灯光,那辆他熟悉的白色轿车,车窗摇下一半,里面纠缠的人影,她忘情仰起的侧脸,还有那个男人——他至今记得那个名字,陈卓,他当时的下属,一个笑容阳光的年轻人。
他就在几米之外,冷静地看着,然后像幽灵一样安静地转身离开,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惊动那辆摇晃的车子。
第二天,盛世婚礼照常举行。他站在聚光灯下,看着身穿圣洁婚纱、美得不可方物的她,一步步向他走来,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幸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
他微笑着,为她戴上了那枚他跑遍了全城、精心挑选了无数次的钻戒,然后低头,吻了她。全场掌声雷动,祝福声如潮水般涌来。
他晃了晃手里的香槟杯,金黄色的液体漾出细密的泡泡,上升,破灭。都过去了。他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评论宴会上无关紧要的餐点,听不出任何情绪。
过不去!苏晴的眼泪终于决堤,滚落下来,她迅速用手背擦掉,但精致的眼妆还是晕开了一点,留下狼狈的痕迹,
这三年!李哲,这三年我没一天能过去!你对我相敬如宾,客气得像个陌生人,家里冷得像个冰窖!然后……然后你就那么干脆利落地离婚,把我彻底扫出你的生活……李哲,你报复我,你用这种方式冷冰冰地凌迟了我三年!
报复李哲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词,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笑,充满了讥诮,苏晴,你太高看自己了。我没那么多闲工夫。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利落烟灰色西装套裙的女人端着一杯红酒,步伐从容地走了过来,极其自然地站到李哲身边,与他肩并肩。
她的目光沉静而锐利,先在李哲脸上停留一瞬,得到一个几不可见的示意后,才转向苏晴,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李哲,这位是她的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
苏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愣住了。对方身姿挺拔,气质干练,与李哲站在一起,竟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登对。
李哲非常自然地伸出手,揽住女人的腰,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动作亲昵而充满维护的意味。
他看向面无人色的苏晴,脸上挂起那种在商业谈判桌上惯用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薇薇,给你介绍一下,他说,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足以让附近几个恰好安静下来竖着耳朵听八卦的人听见,这位是苏晴苏小姐,我的一位……老朋友。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苏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的褪尽。
然后,他转向苏晴,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宣示意味:苏晴,这位是林薇,我的太太,我们结婚一年了。
同时,她也是‘智行’联合创始人兼首席技术官,没有她,就没有‘智行’的今天。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身边人的尊重与骄傲。
林薇冲苏晴微微颔首,笑容得体,带着一丝询问再次看向李哲,仿佛在等待他处理完这小小的打扰。
苏晴的脸刹那间血色尽失,白得透明,甚至比她身上的宝蓝色丝绒还要显得凄凉。她的眼睛死死瞪着李哲搂在林薇腰际的那只手,指甲几乎要掐进自己的掌心。
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抽干了。
李哲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补充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闲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带着致命的最后一击:对了,苏晴,听说你后来创业了起步不太顺利。你拿到的那第一笔五百万的匿名天使投资……
他故意停顿,看着她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因为难以置信而收缩。
不用谢我,他微微一笑,冰冷而残忍,那是我给的离婚补偿。毕竟夫妻一场。现在,我们两清了。
两清……苏晴喃喃重复这两个字,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力气,身体难以抑制地晃了一下,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手中的酒杯剧烈摇晃,琥珀色的酒液险些泼洒出来。
她看着李哲,那个她以为会痛苦、会不甘、至少曾深爱过她的男人,她用了三年时间忏悔、试图弥补的男人。
可他脸上只有彻底的平静,甚至在那深邃的眼眸底处,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愉悦
仿佛终于甩掉了一个沉重的、碍事多年的包袱,此刻一身轻松。
他就在那里,从容不迫,甚至带着欣赏的意味,看着她彻底崩溃。
而他眼里,没有半分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演着一出与己无关的、蹩脚的苦情戏。
李哲不再看她,仿佛她已然是一团虚无的空气。
他转头对林薇温声道,声音里的温度是真实而自然的:那边几位投资人好像有事找我们,过去打个招呼
林薇点点头,默契地与他一同转身。
他揽着妻子的腰,从容地从僵立原地的苏晴面前走过,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融入那片属于他的喧闹与光芒之中,再没回头。
晶莹剔透的香槟塔折射着天花板上璀璨的水晶灯光,光芒流转,晃得人眼晕,也刺痛了苏晴的眼睛。宝蓝色的身影僵立在巨大的喜悦背景下,缩成一个可怜、孤独、被遗忘的小点。
宴客厅里的笑声、恭贺声、碰杯声、音乐声像巨大的浪潮一样涌上来,轻而易举地吞没了她细微的存在。
她终于明白了。
从那个夜晚他看见一切却沉默离开开始,她的后悔,她的痛苦,她的不甘,她这三年来日夜不停的自我折磨,于他而言,早已一文不值。
他甚至不屑于报复。
他只是冷静地、有计划地,为她打造了一个华丽的囚笼,用冰冷的婚姻囚禁她三年,看着她惶恐不安,看着她自我怀疑,最后用一笔她曾视若救命的匿名投资和另一个女人的存在,给予她最彻底、最羞辱的终结。
苏晴低头看了眼手里的酒杯,酒液晃得厉害,溅出几滴在虎口,凉得像冰。
她突然想起婚礼那天,他给她戴钻戒时,指尖也是这么凉
——
原来从一开始,那枚戒指就不是承诺,是锁。
而现在,连那把
解锁
的补偿,都成了最后一记耳光。寒意顺着指尖爬进心里,把那些年的后悔、不甘,全冻成了碎渣。
他送我的七年咸菜,和最后一罐腐烂的余生
七年了。
窗外的天灰蒙蒙的,像一块用了太久、怎么也洗不干净的抹布,压在人头顶。屋里也没亮堂到哪儿去,老旧的吸顶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餐桌上几道冒着微弱热气的家常菜。
林薇握着筷子,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米饭,米粒被碾得扁塌塌的。她的视线落在桌子中间那个棕褐色的粗陶罐上,罐口封着一层泛黄的油纸,用麻绳缠着,土得掉渣。
心里那股憋屈了一整天的火气,又被这罐破东西勾了起来。
江寒,她开口,声音像是生了锈,刮擦着沉闷的空气,我今天三十岁生日。
坐在对面的男人抬起头。他穿着洗得领口有些松垮的灰色毛衣,眉宇间带着一丝下班后的倦怠,但眼神是温的。他看了看那罐咸菜,嘴角弯了弯:嗯,记得。尝尝我今年试着加了点新花椒,味道应该比去年好。
林薇看着他那种满足的、甚至带着点期待的神情,胃里一阵翻腾。又是这样。每年都是这样!一朵花,一个廉价的小摆件,或者,就是他亲手捣鼓的这些咸菜疙瘩!她受够了!
尝什么尝她猛地撂下筷子,竹筷砸在瓷碗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江寒,你告诉我,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意义啊它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别人过生日,老公送包送首饰,最不济也出去吃顿像样的!我呢我就配年年对着你这罐破咸菜
江寒脸上的那点温和僵住了,慢慢褪去。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深得像口井,林薇厌极了这种沉默,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七年了!我跟了你七年!住在这破筒子楼里,天天算计着水电费,连买瓶像样的护肤品都要犹豫半天!你呢安于现状,守着那份死工资,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她的话又急又毒,像开了闸的洪水,倾泻着积攒了太久的失望和怨愤。
江寒一直听着,直到她喘气的间隙,才很低地说了句:薇薇,吃饭吧,菜要凉了。
他的平静彻底激怒了她。林薇猛地站起来,一把抓过那只咸菜罐子,手臂高高扬起——
吃我让你吃!
砰——!
罐子狠狠砸在地板上,摔得四分五裂。深色的咸菜疙瘩和浑浊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一股咸涩发霉的气味瞬间在狭小的客厅里弥漫开来。
江寒看着那一地狼藉,看着那些他挑了最好的菜,一颗颗洗干净,晾晒,仔细抹盐,压坛,守了好几个月的东西。他慢慢抬起头,看着眼前因为愤怒而胸膛剧烈起伏的妻子,她的脸扭曲而陌生。
很久,他极其缓慢地蹲下去,伸手去捡那些碎片。手指被锋利的陶片划了一下,冒出血珠,他也浑然不觉。
林薇看着他蹲在地上沉默收拾的背影,心里掠过一丝极快的悔意,但立刻被更汹涌的怒火淹没了。她狠狠一跺脚,转身冲进卧室,把门摔得山响。
那晚,她睡在了卧室,江寒在客厅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之后的日子,成了冷战。或者说,是林薇单方面的冰封。她不再跟江寒说话,下班回来就把自己关进房间。江寒试着做过两次饭,叫她,她也不吃。
他依旧沉默,只是眼里的那点温,一点点熄灭了。
一个月后的周末,林薇娘家聚餐。不大的客厅里坐满了人,吵吵嚷嚷。不知怎么,话题就拐到了小辈的婚姻上。
大姨端着茶杯,瞟了一眼默默给林薇剥橘子的江寒,语气带着点优越感:要我说啊薇薇,你这条件,当初随便找,不比现在强你看你妹夫,去年又升了……
林薇心里那根刺被狠狠戳中。她看着江寒那副低眉顺眼、仿佛没听见的样子,只觉得无比窝火。别人的老公是拿来炫耀的,她的老公,是拿来丢人现眼的。
酒精猛地冲上了头。
她嗤笑一声,声音尖利得划破了热闹的空气:大姨,您可别说了。我啊,就是命不好,摊上这么个窝囊废!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连给我过生日都只会送他自己腌的破咸菜!这种男人,活该一辈子没出息,只配孤独终老!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
所有亲戚的目光,齐刷刷地钉在江寒身上,有怜悯,有鄙夷,更多的是看热闹的兴味。
江寒剥橘子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着头,林薇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削瘦的下颌线绷得极紧。
几秒死寂般的沉默后,他缓缓抬起头。
林薇心里咯噔一下。他的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难堪,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彻底的灰烬。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落在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上。那上面戴着一枚很细的银戒指,是他们结婚时,他用第一个月微薄的工资买的,磨得都有些发亮了。
他慢慢地、极其用力地将戒指撸了下来。金属刮过指关节,留下一条浅浅的红痕。
然后,他手臂一扬。
那枚小小的银环划过一道微弱的弧线,叮当一声,准确无误地落进了墙角那个装着果皮纸屑的垃圾桶里。
他站起身,没看任何人,甚至没再多看林薇一眼,转身径直走向门口,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直到他走了足有半分钟,屋里的死寂才被窃窃私语打破。
林薇僵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又空又疼。垃圾桶里那点微弱的银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第二天,江寒回来收拾了东西。他的东西很少,一个行李箱都没装满。
林薇坐在客厅,看着他进进出出,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了。
他走到门口,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这个他们住了七年的小家。
林薇,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如你所愿。
门再一次关上。
这一次,他是真的走了。
离婚手续办得异常顺利。江寒净身出户,什么都没要。
日子一下子空了。以前虽然抱怨,但家里总有个人,有温度,有烟火气。现在,只剩下冰冷的墙和怎么都赶不走的寂静。
林薇开始疯狂地工作,加班,把自己累得像条狗,才能不去想那些细碎的画面——他冬天提前给她暖好的被子,她生病时他熬得稀烂的白粥,还有每年生日,他捧着那罐咸菜,有点不好意思又亮着眼睛的样子。
她以为自己嫌弃至极的东西,原来早已渗透进生命里。
后悔像藤蔓,悄无声息地滋生,缠绕心脏,越勒越紧。
一年时间,流水一样过去。
闺蜜周婷结婚,排场很大,包了市里最贵的酒店宴会厅。
林薇特意打扮了一番,穿上最拿得出手的裙子,化了精致的妆。站在流光溢彩的大厅里,周围是香衣云鬓,她却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的灰姑娘,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过去的一年,她过得并不好。后悔和孤独催人老。
仪式结束,宴席开始。林薇坐在同学桌,听着大家谈论谁谁升职了,谁谁移民了,谁谁老公又送了辆跑车,她只能勉强笑着,食不知味。
哎!快看!那是谁!旁边有人突然压低声音惊呼。
一桌人的目光都顺着望去。
林薇也抬起头。
入口处一阵小小的骚动。酒店经理正殷勤地引着一个人进来。那人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身姿挺拔,眉眼深邃,举手投足间是从容不迫的气度。
林薇的呼吸猛地一滞。
江寒。
那是江寒。
可他……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是她记忆里那个穿着旧毛衣、眉间带着倦怠和温吞的男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英俊,沉稳,气场强大,周身笼罩着一种……成功和金钱才能蕴养出来的光芒。
而更刺疼她眼睛的,是挽着他手臂的那个女伴。
当红的女明星苏晴,经常出现在时尚杂志和荧幕上,明艳不可方物,笑得顾盼生辉。他们走在一起,般配得像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
所过之处,不断有人站起来,热情地打招呼,带着近乎巴结的笑容。
江总!好久不见!
江总也来了真是蓬荜生辉!
苏小姐,您比电视上还漂亮!
他们被引到了最前方的主宾席。
林薇死死攥着筷子,指节捏得发白。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尖锐的鸣叫。她看着那个众星捧月的男人,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疼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他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那个她口中没出息、窝囊废、只配孤独终老的男人,怎么会以这样一种她高攀不起的姿态,重新出现
席间,她听清了周围人的议论。
那是江寒做AI那个听说他公司刚融了B轮,估值几十个亿!
对,就是他!科技新贵,风头正劲!没想到周婷家还能请动他
啧,真厉害啊……旁边那是女明星苏晴吧他俩好像在一起了郎才女貌啊……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林薇脸上。火辣辣的疼。
她一口灌下杯里的红酒,涩得她喉咙发苦。
宴席过半,不少人起身敬酒寒暄。林薇看着江寒那边似乎人少了一些,酒精混着剧烈的悔恨和不甘,冲昏了她的头脑。
她抓起酒杯,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江寒……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难听极了。
正微微侧头听苏晴说话的男人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像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的审视。
林薇所有准备好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有事他问,语气礼貌而疏离。
我……林薇的脸颊烧得厉害,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江寒,对不起……当初是我不好,是我胡说八道……我后悔了……我真的……
她语无伦次,想去拉他的衣袖。
江寒轻轻避开了。
旁边的苏晴挑了挑眉,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玩味,很识趣地微微走开了一步,给他们留出空间,却又没完全离开。
江寒看着她,忽然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冰冷的嘲讽。
林小姐,他顿了顿,像是刻意强调这个生疏的称呼,咸菜配稀饭,吃了七年,也该换换口味了。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却像一把烧红的刀,猛地捅进了林薇的心口,搅得血肉模糊。
不……不是的……她徒劳地摇头,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江寒却不再看她,微微侧身,对不远处的苏晴伸出手:晴晴,我们过去给张总打个招呼。
苏晴嫣然一笑,自然地挽住他,两人并肩离开。
林薇僵在原地,像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手里的酒杯拿不稳,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殷红的酒液溅脏了她的裙摆和鞋面。
从那晚起,林薇彻底疯了。
她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像疯了一样打听江寒的一切。他的公司,他的经历,他的现状……
她才知道,离婚后不久,他之前一直在默默研发的一个核心技术得到了巨头青睐,拿到了天使投资,公司一飞冲天。如今,他已是这座城市新经济领域的代表人物,炙手可热。
她加回了他早已弃用的旧微信,一遍遍发好友申请,石沉大海。
她给他发长长的短信,道歉,忏悔,诉说思念和痛苦,没有回音。
她找到他新公司的地址,在那栋高耸入云的写字楼下,一等就是好多天。
保安已经认识她了,眼神从最初的警惕变成了后来的怜悯。
小姐,您别等了,江总不会见您的。
让我上去吧,求求你,我就跟他说一句话……
抱歉,我们有规定。
深秋的风已经很冷了,刮在脸上像小刀子。林薇裹着单薄的大衣,站在风里,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白领进进出出,看着一辆辆豪车驶入地下车库。
她觉得自己像个乞丐,在乞求一点早已被自己扔进垃圾桶的、过去的残渣。
她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几天几周时间失去了意义。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的时候,那天傍晚,一辆黑色的轿车在她面前停下。后排车窗降下,露出江寒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上来。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林薇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暖气很足,带着淡淡的香氛。江寒在看文件,头也没抬。
一路无话。
电梯直达顶楼。他的办公室宽敞得能跑马,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车流如织,灯火如星河。
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后,坐下,终于抬眼看着她。
林薇站在那儿,手足无措,像个被审讯的犯人。
她贪婪地看着他,他比以前更瘦了些,轮廓更锋利,眼神更深沉,带着一种她完全陌生的、上位者的威严和冷漠。
江寒……她刚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他抬手,止住了她的话。
然后,他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玻璃罐子。很干净。
他随手将罐子放在桌面上,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听说你要结婚了,他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新婚礼物。
林薇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罐子上。
罐子里,装着的是一坨黑绿色的、腐烂发霉的东西。表面长满了浓密的、毛茸茸的菌丝,扭曲着,纠缠着,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腻的腐败气味。
是她当初,最嫌弃的。
那罐他亲手腌的咸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然后又被重锤敲碎,碎片劈头盖脸砸向林薇,砸得她魂飞魄散。
她张着嘴,却吸不进一丝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破了的风箱。眼睛瞪得几乎裂开,血丝瞬间爬满眼白,死死盯着桌上那个玻璃罐。
那里面蠕动扭曲的霉斑,那丑陋肮脏的黑绿色,幻化成了她此刻内心的真实写照——腐烂,恶臭,无可挽回。
她甚至能清晰地记起一年前,那罐咸菜摔碎在地上时,那股咸涩普通的气味。而如今,它被时间和她自己的决绝,催化成了这副令人作呕的模样。
江寒就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身体微微后靠,陷在柔软昂贵的皮质转椅里。
窗外是整个城市最繁华璀璨的夜景,流光溢彩映在他深邃的眼底,却照不进丝毫温度。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没有报复的快意,也没有解恨的狰狞,只有一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
仿佛他推过来的,不是一罐象征羞辱的腐烂物,而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需要她签字的文件。
这种极致的平静,比任何恶毒的诅咒和咆哮,都更让林薇绝望。
她终于明白了。
他不是在报复她。
他是在为她送葬。为他们那七年的婚姻,为她曾经弃若敝履的心意,也为她此刻可笑可怜的挽回,举行一个最后的、残忍的仪式。
这罐发霉的咸菜,就是墓碑。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一声响,在这过分宽敞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到了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冰窖般的寒冷。她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从手指尖到牙齿磕碰,都抖得停不下来。
她想嘶吼,想冲上去把那个罐子砸到他冷漠的脸上,想问他怎么可以这么狠。
可她动不了。
她只是死死地、绝望地看着那罐东西,看着它不断扭曲、放大,最后变成一张巨大的、嘲笑的鬼脸,将她整个吞噬。
江寒不再看她。他按下了内部通话键,声音平稳无波:送客。
办公室的门无声地滑开,穿着得体套裙的女助理站在门口,脸上是训练有素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女士,请。
林薇最后是如何走出那间办公室的,她完全不记得了。
意识回笼时,她已经站在了写字楼底下冰冷刺骨的夜风里。巨大的玻璃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的温暖、光明和他那个高高在上的世界。
她孤零零地站着,手里紧紧抱着那个玻璃罐。罐子冰冷,透过玻璃,那腐败的触感似乎能直接灼伤她的皮肤。
路过的人投来怪异的目光,捂着鼻子匆匆绕开。
她低头,看着怀里那团肮脏的、发霉的过去。
然后,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了下去,像一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蜷缩在冰冷的花岗岩地面上。
怀里那罐发霉的咸菜,隔着玻璃,散发出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败气味。
她终于发出了声音,不是哭喊,而是一种压抑到了极致的、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
像濒死小兽的哀鸣。
微不可闻,却撕心裂肺。
在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脚下,她紧紧抱着一罐彻底腐烂的过去,碎得拼都拼不起来。
夜风呼啸着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了个旋,又毫不留恋地奔向远方。
顶楼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后,灯火通明,却再也不会为她亮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