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生下谢淮,我留下了病根。
又为了照顾他,拖垮了身子。
但前世我死的时候,他一眼也没来看过。
他和他的父亲,正忙着哄怀孕的小姑子。
那个从小被侯府收养的养女,长大后,跟自己的兄长珠胎暗结。
我的夫君喜欢她。
我拼死生下的儿子也喜欢她。
到头来,我争过,吵过,什么也没有得到。
重来一世,我不想争了。
夫君我不要了。
孩子我也不要了。
1.
马车在云阳侯府前停稳。
婢女雪棉搀我下车时,门口并没有我儿谢淮的身影。
为他去城外寺庙祈福三月,日日诵经跪拜,膝盖至今仍是酸疼不已。
可他,连我回家都不愿迎接。
前世我寻到后院,看见他正与小姑子谢宁在池边玩水。
他自小身体不好,是我整夜整夜地看护,才把他养得如常人一般。
思及他病体初愈,我忍不住斥责,又埋怨了谢宁一句。
却没想到,谢淮反而怨恨上我。
我的关心和爱护,换来的,是他愈发叛逆的顶撞,和日后彻底的疏远。
直至我病死榻上,他都未曾来看过一眼。
夫人,要不要先去叫小公子……雪棉轻声开口,带着小心。
不用了。我走进侯府,直接回景兰院吧。
那是我住的地方,谢淮早在去年满七岁时,就搬了出去。
他不亲我,我不强求。
重活一世,我只想守着自己的安宁,度过余生。
我有意避开谢淮。
但傍晚,还是在走廊相遇。
他衣角正往下滴水,骤然看见我,吓了一跳。
母亲
谢淮小脸上带着惯有的忐忑,垂下眼,等待我的斥责。
我静静看着这个我拼死生下的孩子。
谢淮。
我开口,声线平稳,唤的是全名。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错愕。
玩够了便去换衣裳,当心着凉。
我嘱咐了一句,却没有亲自动手。
他脸上的忐忑迅速退去,转为一种茫然的窃喜。
是,母亲。
见我没有斥责他,禁止他嬉闹,他带着轻松的表情,匆匆退下。
我转身,瞥见不远处。
谢沉渊站在那里。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有些惊讶。
我朝他行礼:侯爷。
谢沉渊道:你回来了。刚才宁宁还担心淮儿被你责骂,让我专门过来说情。没想到,你居然任由淮儿这样湿着衣服走了。
月姝,你好像有些变了,你以前不是最紧张淮儿吗
我淡淡道:谢淮已经长大了,何况,有阿宁看着他,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谢沉渊不语,探究地看着我。
我没心情跟他虚以委蛇,扶着额头:侯爷,妾身才从寺里回来,有些累了。
他张了张口:那你好好休息吧。
2.
翌日,众人坐在一起用膳。
谢宁软糯的声音响起:沉渊哥哥,这鱼可真好吃,就是刺太多了,我怕卡着,你帮我挑挑嘛。
她将那碟醋鱼推向谢沉渊,旁若无人地撒娇。
谢沉渊闻言,宠溺地笑了笑:你呀,连这点小事都要哥哥帮忙。
他仔细地将鱼肉与刺分离,然后又将碟子推回她面前。
谢谢沉渊哥哥!
谢宁笑靥如花,夹起一块剔好的鱼肉,却调转筷子放到了谢沉渊唇边。
哥哥先吃。
谢沉渊勾起唇角,低下头,含住那块鱼肉,接受了这份好意。
前世,我以为这是正常的兄妹之情。
可现在看,两人的一举一动,分明暧昧无比。
当着我的面就这样,私下里只会更过分。
我有些索然无味,但为了身体,还是逼自己多吃了一点。
饭毕,谢宁又兴致勃勃地提议:
今日天气这样好,闷在屋里别憋坏了。淮儿,姑姑带你去放纸鸢可好
谢淮眼睛一亮,却又很快黯淡下去,顾忌地瞥了我一眼,小声嗫嚅。
可是……可是我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
那有什么
谢宁满不在乎地撑着下巴:功课嘛,晚些做也不打紧。小孩子家家的,总不能整日拘着读书,要是成了个小古板,那多无趣啊!
嫂子,不是我说你,你有时候就是对淮儿太严厉了,所以淮儿才不亲近你呢。
谢宁绵里藏针,挑衅地笑着。
若是以前,我必会据理力争。
可现在,我只是看向谢淮:要怎么选你自己决定便是。
谢淮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
他小心翼翼道:那,那我想先跟姑姑放纸鸢,功课我晚上会做的……
嗯。
我吃完饭,径直离开。
身后,谢淮压抑不住的欢呼传来。
我摸了摸心口。
疼吗好像也没有。
不在乎母子情意后,我也不在乎谢淮如何看待我了。
随他吧。
下午,我在房里看书。
雪棉匆匆进来,脸色发白:不好了夫人!小公子放纸鸢时摔倒,磕破了额头,流了好多血……
我坐在榻上,心尖突然疼了一下,可想到前世那些事,又冷静下来。
侯爷和谢宁呢
他们都在小公子那儿守着,大夫已经请来了。
嗯。我重新拿起书卷,稍安勿躁,只是磕破点头,又死不了人。
雪棉震惊:夫人,您怎么说这种话您以前不是最紧张小公子吗怎么这次从寺庙回来,您好像就……不那么关心小公子了。
我的目光长久地停在书卷上,良久,冷笑一声。
关心又如何养不熟的白眼狼,干脆就不养了。
我翻过书页,约莫半个时辰后,谢沉渊也来了,神色颇为不满。
乔月姝!他厉声质问,淮儿受伤了,你作为他的母亲,不去照看他,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看书
我缓缓抬眸,看向他盛怒的脸。
侯爷不是在么
阿宁妹妹也在,我去不去有什么所谓谢淮怕我你是知道的,我不去,他反而高兴些。
这……
谢沉渊被我的话语噎住,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他紧紧皱眉:那你就不管他了吗
有大夫在,没事的。
我冷静得出奇,谢沉渊死死盯着我,像要在我身上盯出个洞来。
往日那个因为儿子一丝病痛就心疼自责的乔月姝好像不见了。
眼前的女子,沉静得似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谢沉渊捏紧拳头,转身离开。
步伐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松风院,谢淮躺在床上,额头缠着圈圈白布。
他下意识地看向谢沉渊身后:父亲,母亲来了吗
谢沉渊喉结滚动,突然不知该怎么跟他说,只能撒谎道:
你母亲睡下了,我怕打扰她,还未跟她提起。淮儿,你好好养伤,等明天,明天她一定会来看你的。
3.
然而到了第二天,我依然没有前去看望。
谢淮自己来了景兰院。
小小的人站在门边,额头缠着白布,有些迟疑道:母亲。
我正看着书,并未抬头:嗯。
他挪进来,站在我面前,似乎想引起我的注意。
母亲,我……我昨日摔了一跤,额头流了好多血。
知道了。
我语气漠然:既已看过大夫,好生将养着便是,没事不用来我这里走动。
母亲
谢淮眼神愕然。
他站了许久,也没等到我的关切和心疼,似乎终于意识到,母亲有些不同了。
您是不是……生我气了
谢淮声音染上哭腔,夹杂着委屈和无措。
我终于看向他。
我为何要生你的气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受了伤,记住教训便好。
可、可是……
谢淮还想说什么,被赶过来的谢宁打断。
淮儿,你怎么跑这儿来了额头还伤着,可不能乱跑。
她拉住谢淮的手,不赞同的目光看向我,开口便道:
嫂子这是又在责骂淮儿够了,淮儿还小,您非要逼他吗!
我有些想笑:我逼他什么了
谢淮,我骂你了吗
谢淮低头:……没有。
谢宁愣了一下,怀疑地看着我:真没有
按照以往,我应该是拉着谢淮絮絮叨叨个不停才对。
直到他烦了,谢宁再挺身而出,把他解救出来。
但现在,谢淮却是一脸惭愧。
姑姑,别说了,母亲真的没有怪我。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我不小心,就算母亲说我,也是应该的。
见谢淮态度软化,似乎有主动向我讨好的意思,谢宁眼中闪过一丝不满,笑得颇为勉强。
好啦,那看来是我太紧张淮儿了,嫂子别介意啊。
对了淮儿,过几日便是姑姑的生辰,你准备的生辰礼怎么样啦
谢淮点头:已经准备好了。
是吗那姑姑现在就想瞧瞧,嫂子,我们先走了。
谢宁不由分说,拉着谢淮离开。
我收回视线,想到谢宁的生辰,唇边勾起一丝冷意。
正好,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她。
……
几日后,到了谢宁生辰那天。
她虽是谢沉渊的养妹,可府中待遇,比亲小姐还要好。
谢淮献宝似的捧上一个卷轴。
谢宁已经看过,此时当众打开,竟是他亲笔画的小像。
画中的少女巧笑倩兮,明媚活泼。
笔触虽然稚嫩,却用了十足的心思。
呀,画得真好!
谢宁惊喜地叫出声,得意地将画摆在我面前。
嫂子你看,淮儿真是有心,这礼物比什么金银珠宝都珍贵呢!
我看着那张画像,想起前世,自己也曾向谢淮求一幅小像。
可谢淮却说,他不擅长作画。
他可以给谢宁画,却不愿意给我这个母亲画。
我一直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见我沉默,谢宁越发开心,拉着谢沉渊的手臂摇晃:
沉渊哥哥呢宁宁十七岁的生辰,你准备了什么
谢沉渊勾唇轻笑:别急。
他拍拍手,下人捧着一套价值千金的翡翠头面出现。
那是京城琢玉阁的镇阁之宝,耀眼夺目,寻常人别说买,连看都看不见。
谢宁惊呼一声,忍不住跳起来,搂住了谢沉渊的脖子。
我就知道沉渊哥哥最好了!
谢沉渊身体微僵,下意识朝我看來。
我依旧沉默,仿佛眼前亲昵的画面再寻常不过。
最后,谢宁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嫂子打算送宁宁什么呀
我从雪棉的手中拿过一个锦盒,递了过去。
谢宁打开,里面是一块成色极好的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湛。
谢沉渊看清玉佩的瞬间,猛地变了脸色。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眸中满是震惊。
月姝,你这是什么意思
盒子里的玉佩是我们成亲时,他亲自送给我的定情信物。
我如珍似宝地收藏了许多年。
如今,却送给旁人
谢沉渊黑了脸:胡闹,快收回去,重新准备一份。
4.
我没有收回去。
毕竟,我已经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前世,我在亭子里撞见他和谢宁抱在一起亲吻。
谢宁的嘴唇被吻得红艳,言笑晏晏地问他:
沉渊哥哥,你胆子真大,在这里要我,就不怕被嫂子发现吗
谢沉渊喘着粗气:怕什么若是她敢动你,我一定会让她后悔。
乖,她已经活不了多久了。之前太医给她看过,说她身子亏虚,活不过三十。等她一死,我就娶你为妻。
那一刻,我如坠冰窟,不可置信地看着十年来的枕边人。
听到他们越发放肆的声音时,恶心得几欲呕吐。
谢沉渊说自己不舍得谢宁出嫁,要一辈子养着她,我只当他是心疼妹妹,却原来……
原来两人早就勾搭到一起。
当晚,我发起了高烧。
谢沉渊忙着哄谢宁,连句话都未曾捎来。
我不甘心,抓着雪棉的手,自言自语:没关系,我还有淮儿……
可是淮儿也背叛了我。
他察觉到我想对付谢宁,在我的药中,下了慢性毒药。
我死了。
果真没有活过三十。
满地寂寥中,只有雪棉在为我哭。
我想告诉她,不哭了,不哭了,我们回家。
可是,我已经无法抬起手。
再睁眼,我回到三年前。
这次,我什么都不要,只想带着雪棉走。
侯爷,我们和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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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想开口,谢宁却突然打断:
啊!
只见她手腕一抖,像是没拿稳般,将玉佩摔落在地。
清脆的碎裂声响起,周围霎时寂静。
谢宁眼中闪过含着讥讽,语气却充满了懊恼。
嫂子对不起,我太高兴了,一时没拿稳,你不会怪我吧
谢沉渊铁青着脸,第一次没有安慰她,而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拾起那些碎片。
他试图将它们拼回去,可玉佩碎得彻底,再也无法复原。
就像某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
谢沉渊心头闪过一丝恐慌,忍不住斥责:谢宁,你怎么连块玉佩都拿不稳
谢宁扁了扁嘴,一脸委屈。
对不起,沉渊哥哥,可我也不是故意的。
她眼底分明有藏不住的笑意,对我无声动了动唇,像在说,她就是故意的。
我没有生气。
反而谢宁这种小把戏,正好合了我的意。
我站起身:雪棉,我们回去。
谢沉渊抓住我的手解释:月姝,我重新给你买一个更好的。
我抽出手:不用了,侯爷。这枚玉佩,已经失去意义了。
当初他送来时,说此生绝不负我。
但现在,承诺已改,玉也的确不用存在了。
我决绝转身,任凭谢沉渊失魂落魄地攥着碎玉。
他没有放弃,找了许多能工巧匠,重新雕了块一模一样的。
雕成那天,他喜不自胜地捧到我面前。
我冷淡地看了一眼,并未伸手接过。
谢沉渊不解:月姝,难道你还在生气我都已经让人雕了块一样的给你,你还想怎样
他以为我是在拿乔,在与他置气。
见我不肯接受,他愤怒地摔了玉。
好,算我自作多情!
5.
谢沉渊甩袖离开,此后数日,都没有回到侯府。
我忧心忡忡地出门找他,推开客栈的房间——
夫君,跟妾身回家吧!
身后数十双眼睛一齐看向屋内,随后响起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只见谢沉渊和谢宁衣衫不整,搂搂抱抱地卧在榻上,屋中还有没消散干净的麝香味。
月姝你怎么来了
谢沉渊下意识想要辩解,可谢宁拉住了他。
见我带来的奴仆都在盯着床上的谢宁,谢沉渊脸色难看。
月姝,你先让他们离开。
他护着谢宁,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被子里的谢宁,脸色苍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侯爷,你们可是兄妹啊!
我咬破舌尖,仿佛承受不住打击般,生生呕出一口血,随后晕了过去。
雪棉赶紧扶住我:夫人!
夫人晕倒了,快叫大夫!
一阵兵荒马乱,客栈里的人都被我们吸引了注意。
谢沉渊还想把消息压下去。
可隔天,云阳侯与养妹苟且,并将原配夫人气得吐血昏厥的事,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唾弃声、鄙夷声,如潮水般涌向侯府。
谢沉渊不仅被同僚取笑,连圣上也听到风声,把他叫进宫责问了一顿。
回来后,他神色颓废,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月姝,我和宁宁……真的只是意外,那天我不小心喝多了。
他伸手来牵我,被我避开。
我嘲弄地抬眼:谢沉渊,你到现在还想骗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谢宁之间的龌龊吗如今你们的事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你还想把她当妹妹一样养在府里
谢沉渊沉默了一瞬,低声道:我会给她一个名分。
名分那正好。我取出一张和离书,谢沉渊,我们和离吧。
谢沉渊愣住,像是难以理解。
他皱眉道:就因为我要娶宁宁,所以你要跟我和离
我道:不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我对你已经没有感情了。
不可能!
谢沉渊双目通红,一把撕碎我手里的和离书。
我不会同意,乔月姝,你休想!
他眼里流露出狠意,竟派人将我软禁在景兰院。
期间,谢宁不止一次地来炫耀:
乔月姝,沉渊哥哥要娶我为平妻了!他爱的人一直是我,当初不过是为了报答你们乔家的恩情,他才同意娶你。
如今乔家人都死了,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凭什么当侯府的女主人
我告诉你,我已经怀孕了。等我孩子的出生,他就是侯府的世子,不管是你,还是你的儿子,都别想跟我们争!
谢宁脸上浮现一丝怨毒。
大婚那日,侯府锣鼓喧天,红绸漫挂。
她与谢沉渊洞房花烛,而我的景兰院,却莫名燃起大火。
燃烧的火光点亮了夜色。
当谢沉渊收到消息赶来时,整座院子都已被烧毁。
仆人瑟瑟发抖地禀告:夫人还在里面,火太大了,她没能逃出来……
谢沉渊闻言,猛地跪在一片废墟中,目眦欲裂,挖着漆黑的断壁残垣。
月姝,月姝,怎么会这样……
泪水划过眼眶,融入焦黑的木板。
谢宁盯着他的背影,不甘的神情渐渐转为快意。
不管怎么说,乔月姝已经死了。
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
6.
京城外,我坐在马车上,看着被月光照亮的前路,心情十分复杂。
景兰院刚燃起大火时,我就猜到是谢宁动的手。
正准备拉着雪棉一起逃出去,两月不见的谢淮却突然出现。
他红着眼,将一块令牌递给我:
母亲,您走吧。
我一愣,看见那是侯府的令牌,谢沉渊的东西。
你哪儿来的
谢淮嗫嚅了一下,哽咽道:我……我趁父亲不注意,偷出来的。
母亲,我都知道了,宁姑姑其实不喜欢我,对吗她怀孕的时候,我悄悄去看她,却听见她说,等她生下孩子,我就没有用了……
这些天,我想来找你,可是外面看守的人不让我进,我就偷了父亲的令牌。
母亲,你快走吧!我看见宁姑姑派人点了火油,想要烧死你,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谢淮用力推我,我拉住他的手,跟雪棉一起逃离了火场。
其他仆人正陆续赶来灭火。
我意识到这是个离开的机会,拿过令牌,最后看了谢淮一眼。
他仿佛察觉什么,小声哭着道:
对不起,娘,一直以来,都是淮儿错了,您原谅淮儿吧!
他哭得伤心,叫着许久没有喊过的称呼。
我不禁一愣,心头掠过一丝苦涩。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叹了声,摸了摸他的脑袋:
谢淮,你既然什么都清楚,那母亲也没什么好解释的。母亲走了,你以后在侯府自己保重吧。
我和雪棉趁着天黑,隐入混乱的人群,很快就消失不见。
一辆马车驶过城门,看见云阳侯的令牌,守城士兵开了道小门。
车声渐渐远去。
我带着早就准备好的包袱,掀开车帘,遥遥回望夜色中的京城。
上一世,谢淮害死了我。
这一世,他帮了我。
便当扯平了吧。
以后山高路远,再也不见了。
……
三年后。
昭国与燕国的边境,开了家新的客栈。
老板娘是外地来的,带着自己的妹妹,两人相依为命。
朔风吹动门帘,空旷的大堂里,有几个从京城来的商人正坐在一起喝酒。
听说了吗云阳侯府那位,悬赏万金,寻找他失踪三年的夫人。
这么多赏金,可谁都没有消息,你说,她会不会已经死了
谁知道呢……唉,这云阳侯,也是痴情人啊。
啧,什么痴情人你是不知道,他跟自己养妹闹出过丑闻!把他原配气得都吐血了!
竟有这事
当然,而且乔夫人就是他迎娶自己养妹那天失踪的……
我坐在柜台后算账,指尖微微一顿。
没想到,居然在这偏僻的边城小镇,还能再听见谢沉渊的消息。
不过这几年,我和雪棉隐姓埋名。
我改名齐月,她改名齐雪。
早就和侯府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收起算盘,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小二问:是不是纪将军来了
提到这个名字,我唇角弯起,准备出门迎接:纪将军……
话刚出口,我便愣住了。
不是他。
是谢沉渊。
7.
三年不见,谢沉渊消瘦了很多,一双眸子却陡然亮起,像沙漠中的旅人看见了希望。
月姝真的是你!
我终于找到你了,你不知道我这三年都是怎么度过的!
我后退一步,躲开他伸来的手,神色冰冷。
这位公子,你认错人了,我叫齐月。
我不会认错,你分明就是我的月姝,这张脸,我死也不会忘记。
他一错不错地盯着我,苦笑道:
你是还在怪我娶了谢宁吗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可以把她送走。
月姝,我错了,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不顾我厌恶的神色,抓住我的手腕。
我用力挣扎:放开!我不认识你!
谢沉渊充耳不闻:月姝,我好想你。
他将我拥入怀中,我咬了咬牙,抬起另外一只手,啪地扇在他脸上。
都说了不认识你,听不懂人话吗
谢沉渊顿住,深深看着我,突然笑了。
你打吧,只要你肯原谅我,打几下都可以。
一个够了吗还要继续吗
看着他癫狂的神色,我心中有些不安。
没想到,谢沉渊居然变得这么偏执。
他明明爱的是谢宁,我给他们腾出位置,难道还不好吗
他为什么要找过来
正当我想着怎么摆脱他时,一队熟悉的士兵出现。
纪将军!
为首之人眉目深邃,身姿挺拔,正是纪昀川。
见我被谢沉渊抓着不放,纪昀川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放开她!
谢沉渊皱眉,提起一丝防备。
纪将军我接自己的夫人回家,与你何干
这里没有你的夫人,只有开客栈的齐月姑娘。
纪昀川毫不客气地扯开他的手,将我护在身后。
看着这一幕,谢沉渊变了脸色。
纪昀川,你是要跟我云阳侯府作对
不是作对,只是见不得侯爷欺压平头百姓罢了。这里是边城,不是侯府,侯爷想耍威风回侯府去,我纪昀川,可不怕这些。
他嘴角挑起一丝冷笑,坚定地挡在我身前。
我心中一暖,注意到他手背上正在流血的伤口,忍不住微微蹙眉:
怎么又受伤了
我自然地从腰间抽出帕子,拉过他的手给他包扎。
纪昀川低头看我,神情软了下来。
没事儿,打猎的时候,不小心被狐狸爪子挠了一下。
他从马鞍旁解下一只毛茸茸的白狐。
喏,就是这只。快到冬天了,这皮子好,想着给你做件狐裘。
纪昀川眼眸含笑,看我的眼神一片温情。
谢沉渊像是被这幕刺了下,嘲弄道:
不就是狐裘这样的皮毛侯府要多少有多少,月姝,跟我回去,你想要多少我都送给你!
我没管他,只是摸了摸纪昀川的脸:我不冷,还是给你做吧,你守在边关,大雪时还要出去巡逻,你穿着暖和一些。
月姝
谢沉渊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望着我跟纪昀川。
我目光冷漠地转向他,眼里没有一丝温度:
这位公子,你真的认错人了。
我不叫月姝,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了。
纠缠谢沉渊惨笑道,我找了你这么久,你就这么厌恶我
他眼里的痛苦犹如实质,但我站在纪昀川身侧,一丝动容也无。
谢沉渊深吸一口气,自嘲道:好,你不肯跟我相认,那没关系。可淮儿呢
月姝,你难道连淮儿也不要了吗
8.
提起谢淮的名字,我的心颤了颤。
但在谢沉渊期冀的目光中,我还是缓缓摇头。
不认识。
谢沉渊睁大眼,嘴唇颤抖了下,一时无言。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决绝,不仅是他,就连谢淮,我也不要了。
纪昀川握住我的手:
谢侯爷,月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请你别再纠缠不清。
他跟我一起走进客栈,身后的士兵经过谢沉渊时,都有些防备地看着他。
谢沉渊俯下身,只觉得心口像被利刃绞痛。
他不甘心,也不想放弃。
知道我在边城后,便也在这里租了个院子。
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一件件珍贵的礼物送来客栈,其中有不少,是他专门派人从京城购置的。
我看也没看,让人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纪昀川抚过我低垂的眉眼:月娘,别不开心,我带你去骑马。
塞外天地辽阔,水草丰茂的地方,风景秀丽如画。
纪昀川搂住我的腰,骑着白马,驰骋在茫茫草野。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似乎连胸腔里那股憋闷也吹散了。
只剩下自由、辽阔的感觉。
我想起初来边城,便是被这样的景色吸引。
但倒霉的是,我跟雪棉遇上了劫匪。
危机时刻,是纪昀川从天而降,救了我们。
他看我们两个女子,没有家人依靠,便对我们多有照顾。
我的客栈能开起来,其中少不了他的帮忙。
我很感激他,所以常常给他和他的士兵送去吃食,酒水。
一来二去,我们便熟悉了。
纪昀川去年回京述职,知道谢沉渊悬赏重金寻找我的下落。
可他没有说出我的位置,反而回到边城后,问我是怎么想的。
我告诉他,我与谢沉渊已经决裂。
那些晦暗的过去,纪昀川想必也知道了。
但他没有嫌弃,只是握着我的手说:月娘,你值得更好的。
什么是更好的呢
我笑笑,对他说:现在就很好。
不用担心被谁毒害,也不用担心被谁烧死。
甚至原本亏虚的身体,也在锻炼中有所好转。
我看向纪昀川,他注视我的目光像一湾湖泊。
藏在心中的感情无所遁形,那样真诚热烈。
月娘,他说,我喜欢你。
荒漠的月光像纱一样,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软。
我想拒绝,可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说不出拒绝的话。
本以为这一生不会再爱上其他人。
可纪昀川的存在,就像清冽的湖水,洗去了我心头的阴霾。
我抬起下巴,轻轻吻了他的唇角一下。
纪昀川先是愣住,随后眼中迸发出惊喜,一遍遍叫着我的名字。
我们在边城定下婚约,他说等来年开春回京的时候,就带我去见他的家人。
纪家累世功名,是底蕴深厚的人家。
我本来还担心他的父母不同意,却没想到,纪昀川早就给他们写过信,说有了心上人。
我二十九都未成婚,家里急得是个女人都愿意,何况月娘这样好的女子
纪昀川勾起唇角,炽热的呼吸洒在我耳畔,话语一如既往地令人安心。
别怕,有我在。
9.
回到客栈,雪棉突然告诉我,谢淮来了。
我脚步顿了顿,走上二楼,看见少年坐在房间,眉目孤寂。
他长高了不少,望向我时,眼里有欣喜一闪而过。
母亲。
我给他倒了杯茶,发现他袖口还沾着灰尘,想来是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路,都未休整歇息。
我叹了口气:不用拘谨,喝点茶水吧。
谢淮乖乖点头,双手捧过茶盏。
等他润了喉咙,我才问:你怎么来了
谢淮低着头,手指在茶沿摩擦,似乎有些不安:是……父亲叫我来的,他让我劝母亲回去。
是吗
谢沉渊竟然想利用孩子逼我回去,可惜,我心意已决。
谢淮,我不会回去的。
谢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我淡漠的神情。
嗯,我猜也是。
他说。
所以,我只是想来看看母亲而已。母亲,离开这三年,您过得好吗
我颔首:一切都好,你呢,在侯府……谢宁可有欺负你
谢淮摇头:她没有办法欺负我了。
自从您在大火里失踪,父亲就疯了。
他查到放火的人,重重惩罚了……宁夫人。宁夫人流产了,被关在侯府别院,不见天日,神智似乎有些失常了。
家里变得很冷清,父亲总是看着你的旧物发呆……我想,他大概是在后悔。
我安静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淮说完,认真地看着我:母亲,您现在过得很幸福,不希望父亲来打搅你,对吗
我不知他为何这样问,点了点头。
谢淮说:我知道了。
他起身。
母亲,再见,祝你这一生,没有我和父亲,能长命百岁。
他眼里露出一丝超出年龄的成熟,离开了客栈。
不久,谢沉渊中毒的消息传出。
边城条件简陋,谢淮陪着谢沉渊回京医治,客栈又恢复以往的宁静。
我有些出神地回想着谢淮的话。
虽然他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有些怯懦。
可我知道,他实际上和谢沉渊一样,都狠得下心。
想到前世我的死,我不禁怀疑,谢沉渊中毒,是不是跟谢淮也有关系。
纪昀川走进来:月娘,在想什么
没什么。
也罢,总之都跟我无关了。
第二年开春,我跟纪昀川去见了他亲人。
婚期定在四月,梨花盛开,犹如满城的风雪。
谢沉渊一直没有动静,据说是毒性未完全消解,躺在榻上起不来。
整座侯府,如今都由谢淮管理。
他一个未戴冠的少年人,一边侍奉父亲,一边处理家务,竟也做得井井有条,没出什么纰漏。
两年后,谢沉渊死了。
送葬的队伍出城时,满身缟素的少年像是察觉什么,朝楼上看来。
我对他对视一眼,两世母子情意,便在这一刻落幕。
以后不必怨恨,不必牵挂。
只当陌路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