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低垂，乌云密布，细雨如丝，将上海的空气浸得透湿。北四川路上已然人影稀疏，电车轨道湿漉漉地反射着斑驳灯火。傅绎舟深一脚浅一脚踏着青石板路，领口竖起，一身藏青长衫将身影裹紧。他站在旧宅门前，短暂迟疑，却终究还是掏出钥匙，插进泛黄铜绿的锁孔。
铁门微微咯吱一声，在夜雨中分外清晰。院落冷清，青苔蔓延至石阶，老槐树的枝影随风摇曳。约莫两年未归，宅中一切都笼罩着无声的覆尘。傅绎舟站定，轻吸口气，空气里混杂着灰尘与旧纸的气息，唤醒记忆里那些隐约的低语。
父亲的书房还在东侧，与客厅隔了一道雕花木门。傅绎舟缓步而入，漆黑中用手电探出一道光柱，扫过墙上褪色的宣纸字画，落在那方老旧的菱形玻璃格窗上。书桌上积记灰尘，唯一整洁的，仅仅是一只用蓝丝布包着的信函盒。傅绎舟静默数息，伸手将盒子缓缓打开。
盒内放着数份檀香色档案袋，一张泛黄的名片滑落出来，“王仲明
律师”。傅绎舟眉头微蹙，记得父亲失事前最后一日，正与王律师会面。档案袋封口处沾了蛛网，斑驳模糊，却隐约可见“未结案卷”字样。雨声渐大，墙外的上海仿佛越发遥远，屋内的一切都变得凝滞。
“咔哒。”背后门轴轻响，一道纤细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是傅家旧佣人阿福。阿福身形已佝偻，灰布衫下骨瘦如柴，低声唤道：“少爷，您还记得这屋里的灯线？我怕断了，点煤油灯行不？”傅绎舟神色柔和，点头示意。桌上的信函盒在灯影下格外醒目。
阿福将煤油灯摆上桌，橙色火苗晃动间拉长了傅绎舟的影子。他坐下，拆开档案袋，发现一摞手写笔记、数页警方笔录，以及一张模糊不清的老式合影。照片里父亲与几位陌生男子并肩，各自神情凝重，落款处赫然写着——“1933年·缉查局”。合影右下，一串模糊字迹被水迹晕开，仅能辨认出“庙前路案”四字。
傅绎舟指腹缓缓摩挲着合影下的字，脑海里拼凑出当年只言片语。所谓“庙前路案”，正是父亲被牵连进来的未结大案。案卷资料不多，却见端倪：一份写着“证据缺失，调查中止”字样的卷宗出现在最底层，角落还夹着一截烟蒂。烟蒂上刻印有“玉兰”二字，正是当年沪上少见的进口烟品牌。
灯影下，他小心抽出那份警方笔录。未及翻阅，却见窗外雨声骤急，檐下隐约有脚步声掠过。傅绎舟眉头轻拢，将资料迅速收起，一手下意识摸住腰间藏着的小型左轮。阿福也显得紧张，轻声道：“最近这片老宅，常有陌生人晃悠……少爷，多加小心。”
傅绎舟点了点头，眼神却越发清明。他谨慎地走至窗边，将窗帘一角悄然挑起。门外街灯下，一道身影倏忽即逝，只来得及捕捉一抹沉色风衣的轮廓。是陌生人，还是有意窥探的故交？他唇角微抽，却未声张，只将卷宗和合影重新藏入书房暗格。验毕资料，他深知此案远未终结，反倒因为父亲旧案卷的出现，牵扯出更多层疑云。
“阿福，这几日不要对外多言。”傅绎舟语气缓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阿福连忙点头，低身退下。“今晚我留宿这里，”傅绎舟望向案头信函，那每一道褶皱仿佛都藏着岁月深渊，“明早天亮，再去王仲明处走上一遭。”
室内渐归平静，只余风雨伴着沉沉夜色。傅绎舟从怀里掏出一本小巧笔记本，将今晚所得细致地记录下来。他笔端不觉发紧，余光扫见那张发旧合影，心底的疑问翻涌不休：父亲是否早已察觉案中玄机？为何要特地留下如此隐秘的线索？档案提到的“证据缺失”，究竟意味着什么？
夜色渐浓，傅绎舟起身拉紧窗帘，将冷风与雨丝隔绝在外。书房中煤油灯的光渐弱，他下意识地检查周遭一遍，确认门窗紧闭，才彻底松开右手的警惕。
雨声如织。院落外不知何时又起一阵疾风，将老槐树的枝条拍打在窗棂上。傅绎舟坐在父亲生前惯用的太师椅中，静静凝视着案前一切。往昔的书声琅琅仿佛还在回响，可现实的扑朔迷离像夜雨一样无处不在。
就在这沉静的氛围中，宅外再度传来脚步声。一记轻柔的敲门声短暂回响。傅绎舟凝神片刻，起身迎向前厅，手心早已沁出微汗。门外身影立定，隔着雨幕，温婉却带警惕的声音隐约传来：“请问，这里是傅宅吗？对不起，冒昧来访……”
傅绎舟迟疑片刻，终究推开门。油纸伞下，一位着素雅旗袍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前，肩头湿了大半，目光澄澈而果敢。她自报姓名，“我叫沈怀萱。手边有些关于庙前路案的疑问，不知傅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霎时间，风雨似乎都为片刻静止。
傅绎舟目光微凝。陌生的名字，却带着隐隐熟悉。他微微侧身让出门口，语气平和却不失警觉：“请进。”
沈怀萱收伞入内，轻轻颔首。随雨脚步，整个宅子里浮起新的气息。她一进门，目光越过书房旧物、案头档案，目光里盛记了警觉与悲悯。
两人迎面对立，无言将雨夜的紧张拉记。傅绎舟率先开口：“沈小姐说对庙前路案有疑问，可否直言？”
沈怀萱微微一笑，将湿发轻轻拢在耳后，从手包里抽出一份剪报，递到傅绎舟面前：“报社近来收到匿名信，信中托我查一桩七年前悬案，说案中或许有被埋没的真相。傅先生，既然您能在此夜重返旧居，相信也并非巧合。”
刹那间，两人目光交锋，彼此心头都浮现出难以明说的共识。外头大雨未歇，雷光将窗棂照亮，沈怀萱将另一张照片摊在案上，正是早先傅绎舟翻看的那张发黄合影，只是角落里多了一个圈注。
她轻声道：“您可知，照片上圈出的这人，三日前死于南京西路的一场‘意外’——但据我们的调查，绝非意外那么简单。”
微光晃动中，傅绎舟感觉一场扑朔迷离的风暴，已在眼前悄然酝酿。夜色之外，还有更汹涌的暗流等待着他们去揭开。
他深吸一口气，看着面前的剪报和照片，知道从此刻起，自已的每一步都将不再平静。没有言语，只余两人心照不宣的凝视和窗外源源不断的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