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雾气并未消散，反而愈发浓重，黏腻地附着在皮肤上。
苏子衡紧了紧肩上并不沉重的行囊，那份量与其说是物资，不如说是程家村老少沉甸甸的心意和期盼。他目光沉静，一步步向前，靛蓝色的短褐很快被水汽浸透，颜色变得深沉。胸前的血石贴着肌肤，传来一丝冰凉，在这湿闷的环境中，带给他一丝清醒。
根据族长给地图标示，前方就是飞龙渡。
那并非想象中的桥梁，而是一道横亘于无底深涧上的巨大石梁。石梁表面布满风化蚀痕，岁月的刀斧在其上刻满了沧桑。涧底激流咆哮声隐隐传来，卷起的水雾弥漫而上，立于石梁之前，只觉一股吞噬一切的寒意扑面而来。
苏子衡深吸一口气，踏上了这条天险之路。山风凛冽，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然而他身形稳如磐石。他常年采药，攀山越岭是家常便饭，但此地的险峻依旧让他全神贯注。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稳妥，不敢有丝毫分神。
偶尔有松动的碎石被他踢落，瞬间便消失在下方翻滚的雾汽中，连回音都听不到。胸口的血石依旧冰凉，但在这种极致的寂静与危险中，那冰凉仿佛成为他保持清醒的依仗。
好不容易有惊无险地越过这飞龙天险，还未来得及喘口气，眼前景象更让人心头一沉。
朱雀屏。
山岭奇崛，如一道巨大的屏障挡住了去路，最高处一块巨石形似朱鸟，俯视着下方渺小的生灵。山路蜿蜒陡峭，有隐没于嶙峋的怪石和浓密而又阴深的草木，那浓雾在这里几乎化不开，视线严重受阻。
苏子衡正展开那张破旧的地图仔细对比，试图在模糊的线条和注解中找出一条可行的路径。
突然——
一阵灌木被猛烈拨动的哗啦声，猛地打破了山间的死寂！
苏子衡立刻警觉，慌忙隐于一块布满青苔的巨石之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
只见下方陡坡上，一个与他年纪相仿、衣衫被荆棘划得褴褛不堪的少年，正满脸惊恐地向山上狂奔，不时仓皇回望，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恶鬼在追赶。
那少年显然已是强弩之末，突然，他脚下猛地一滑，“啊呀”一声惊叫，整个人彻底失去平衡，顺着陡坡狼狈不堪地滚落下来，重重摔在离苏子衡藏身之处不远的草丛中，接着发出一声痛苦压抑的闷哼。
苏子衡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摸向背后母亲留下的断剑。
未等他有所动作，山下便传来几声粗暴凶戾的怒骂。
“小杂种！看你能往哪儿跑！”
“把东西交出来！饶你狗命！”
三个手持明晃晃柴刀和结实棍棒、面目凶悍狰狞的汉子追了上来，眼中闪烁着贪婪与狠厉，显然是当地恶霸。
那摔倒的少年想要爬起，却因伤痛和脱力再次跌倒，面无血色，写满了绝望。
苏子衡看着那双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满惊恐无助的眼睛，又看了看那三个凶徒。他想起自己孤立无援时程家村伸出的援手，一股同病相怜的热血猛地涌上心头。
电光石火间，他做出了决定。
他猛地从石后站起身，强压下心中的紧张，脸上努力装出镇定，指向与那少年藏身之处相反的方向，扬声喊道：
“几位大哥！那边！他往那边跑了！”
清亮而突兀的声音在山谷间骤然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三个恶棍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弄得一愣，脚步下意识顿住，惊疑不定地看向苏子衡所指的方向那更为茂密的灌木丛。
“小子，要是敢骗你爷爷……爷爷饶不了你”为首那人恶狠狠地瞪了苏子衡一眼威胁道，但眼看猎物要跑远，还是骂骂咧咧地朝那边追了过去。“快追！”
机不可失！
苏子衡立刻猫腰到那少年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急道：“想活命就别出声，跟我走！”
那少年先是一惊，眼中闪过迟疑，但看到苏子衡眼中的急切与坦然，立刻反应过来，借着苏子衡的力道猛地起身。苏子衡拉着他，头也不回地钻进了旁边一条更为陡峭隐蔽的兽径。
“妈的！上当了！给老子追！”身后很快传来气急败坏的怒吼声，以及柴刀砍在灌木上的噼啪声。
但苏子衡常年穿山采药，对山林极为熟悉，身形灵活远超那些恶霸。他拉着那少年，在崎岖难行的小路上左拐右绕，利用复杂的地形和浓雾，很快便将叫骂声甩得越来越远，直至再也听不见。
直到彻底摆脱了追兵，两人才气喘吁吁地停下，靠着一棵巨大的古树大口喘息，胸腔剧烈的起伏。
“多…多谢兄台救命之恩！”那少年惊魂未定，脸上混着泥土、几道被荆棘划出的血痕，却仍挣扎着抱拳行礼，动作虽显笨拙，却满是真诚。“在下林风，林中之风的风。不知恩人高姓大名？”
“苏子衡。”他平稳着呼吸，打量着对方。林风眼神清亮，虽然带着劫后余生的惊恐，但并无奸邪之色。“他们为何追你？”
林风脸上顿时露出愤懑：“我…我没偷东西！我从家里出来，盘缠用尽了，在他们摊上喝了碗水，他们便讹我，说是什么‘灵泉’，非要我一两银子！我拿不出，他们就要抢我包袱…我只好拼命跑……”
苏子衡瞥见他空空的双手：“你的包袱呢？”
“跑…跑丢了……”林风哭丧着脸，心疼无比，“就几块饼子和一件旧衣裳…幸好…”他下意识地捂紧了胸口，仿佛那里藏着什么比包袱更紧要的东西。
苏子衡目光微动，并未追问。人人皆有秘密。
“苏兄，你这是要往何处去？”林风好奇地问道，眼中闪烁着感激与试探。
苏子衡沉默片刻，望向北方层峦叠的远山，目光深邃：“去北方，很远的地方。”
林风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连身上的伤痛都忘了：“北方？！可是要往中周大陆？苏兄，你…你也是要去寻仙问道的吗？”
“寻仙问道？”苏子衡微微一怔，母亲临终之言再次回响。
“对啊！”林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传说穿过南疆这十万大山，北渡便是中周大陆！那里仙门林立，是修仙者云集之地！若能得仙师青睐，便可踏上仙途，求长生，御飞天，遁天地！”他眼中闪烁着炽热而纯粹的光芒。
中周大陆，巴国，修仙世家……林风口中的世界，仿佛为他模糊的前路点燃了一盏明灯，与母亲的话隐隐重合。
“我…是去寻亲。”苏子衡并未尽言，但也未否认那缥缈的仙缘。
“那正好啊！”林风抓住苏子衡的胳膊，“苏兄，你我同路！让我与你同行吧！你于我有救命之恩，路上我愿为你牵马坠蹬，相伴左右！两人同行总好过独行险途，方才多险啊！”
苏子衡看着林风热情而期盼的脸庞，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前路漫漫，吉凶未卜，若有一人相伴，或许能稍减孤寂，也多一分照应。
他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好。但前路艰险，你要有所准备。”
“我不怕！”林风挺起尚且单薄的胸膛，脸上焕发出蓬勃的神采，“只要有一线仙缘，什么苦我都能吃！多谢苏兄！不，子衡哥！”
苏子衡看着这个瞬间活力满满的少年，沉重的心情似乎也悄然松动了一分。他点了点头，转身面向苍茫山色。
“走吧，天黑前需找到安全的地方过夜。”
“好嘞！子衡哥，你等等我！”
林风赶忙跟上，一路诉说着他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修仙界奇闻，仿佛要将刚才的惊险全部驱散。苏子衡大多沉默地听着，只偶尔应上一两句。
一袭靛蓝，一身破旧，两个少年的身影，一前一后，再次融入朱雀屏浓雾笼罩的山色之中。
只是，走在前方的苏子衡未曾注意到，在他答应同行的那一刻，林风眼底最深处，一抹极淡的复杂情绪——混合着庆幸、决然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愧疚——一闪而逝。
而苏子衡胸前的血石，在浓雾掠过时，再次微不可察的搏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警示着这条看似偶然结成的同行之路，并非表面那般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