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郑晓是高中同学,从校服到婚纱。
她有艺术梦,我借了二十万给她报班,自己打三份工,像陀螺一样连轴转。她总说等我成名就养你。
直到催债电话打到我兼职的地方,我才知道,我用来还债的血汗钱,被她拿去给小奶狗王磊买了奢侈品。
我回家质问,她却哭着扑进我怀里:王磊他欺负我,我只能花钱消灾,你别小题大做。后来她为了王磊,当着所有人的面,撕碎了那张二十万的欠条,对我吼:这钱我不还了!就当赔我的作品!
1.
凌晨四点,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从写字楼的后门走出来。
作为夜班保洁,我刚用消毒水把二十层楼的厕所擦得锃亮。
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胃里空得发慌。
我从口袋里摸出半块冷掉的馒头,就着风啃了两口。
顾不上了,我得赶去下一个兼职地点——早市,帮人卸货。
跨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电驴,我感觉眼皮重得像粘了胶水。
可我不敢睡。
我身上背着二十万的债。
那是我为我老婆郑晓的梦想,借来的。
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是我的初恋,是我从十六岁就发誓要守护一辈子的女孩。
她喜欢画画,有惊人的天赋,她说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顶尖的雕塑艺术家。
我看着她谈论梦想时,眼睛里闪烁的星光,毫不犹豫地去借了那笔钱,给她报了国内最顶级的艺术培训班。
学费,材料费,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周强,她抱着我,眼睛红红的,等我成名了,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我养你。
我笑着吻去她的眼泪:我不要你养,我只要你开心。
为了她这句承诺,也为了我的誓言,我辞掉了原本还算体面的工作,一头扎进了零工市场。
白天送外卖,晚上做保洁,周末去做家教。
我像一个拧紧了发条的机器,不敢停歇。
每天睡不到四个小时,三餐都是馒头配咸菜。
我已经忘了上一次吃肉是什么滋味。
可只要想到郑晓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追求她的梦想,我就觉得一切都值。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郑晓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是她刚完成的一件半成品雕塑,取名叫《新生》。
线条流畅,充满了生命力。
她发来一个拥抱的表情:老公,累不累呀我的作品就快完成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参加青年艺术家大赛!
我心头一热,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我回她:不累,老婆加油。
然后,我拧动电驴的把手,冲进了黎明前的黑暗里。
我不知道,这黑暗的尽头,不是黎明,而是万丈深渊。
2.
噩耗来得猝不及防。
那天我正在一家餐厅后厨等餐,外卖系统催单的声音和炒菜的油烟味混在一起,熏得我头晕脑胀。
一个陌生电话打了进来。
我挂断,它又打。
我只好接起来,不耐烦地喂了一声。
电话那头是一个粗粝的男声:周强是吧欠我们『飞速贷』的二十万,今天最后一天,再不还钱,就别怪我们去你家拜访拜访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大哥,是不是搞错了我每个月十号都按时还款一万的,这个月才刚三号啊。
还个屁!对方骂骂咧咧,后台显示你已经两个月没还了!利滚利,现在是二十二万!我告诉你,别耍花样,你的家庭住址、你老婆的工作室地址,我们都一清二楚!
电话被狠狠挂断。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后厨的喧嚣仿佛离我远去。
不可能。
我每个月一号发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万块钱转到郑晓卡里,让她去还款。
她说她工作室离银行近,方便。
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
我颤抖着手,点开和郑晓的聊天记录,翻出上个月的转账记录。
老婆,一万块转过去了,记得还款。
收到啦,老公真棒![亲亲]
我立刻给郑晓打电话,没人接。
再打,直接关机。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疯了一样冲出餐厅,连客人的餐都忘了拿,跨上电驴就往郑晓的工作室赶。
那是一个开在高档艺术园区的LOFT,也是我用血汗钱为她租下的。
我赶到时,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看到了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郑晓不在。
一个年轻帅气的男人,穿着一身潮牌,正坐在郑晓的椅子上,玩着她的手机。
他脚边,堆着好几个奢侈品牌的购物袋。
那个男人我认识,叫王磊,是郑晓同班的同学,一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
郑晓跟我提过他,说他很有艺术灵气。
你是什么人王磊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轻蔑。
我没理他,目光死死地盯着他手里那个最新款的手机。
那是我省吃俭用三个月,准备在郑晓生日时送给她的惊喜。
我藏在衣柜最深处,她是怎么找到的
郑晓呢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王磊嗤笑一声,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晓晓去洗手间了。怎么,送外卖的,也来找她
他话音刚落,洗手间的门开了。
郑晓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性感丝质睡裙,走了出来。
看到我,她的脸色瞬间煞白。
3.
空气仿佛凝固了。
郑晓慌乱地抓住睡裙的领口,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周……周强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王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无法呼吸。
我什么都明白了。
没有所谓的艺术灵气,只有赤裸裸的背叛。
为什么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郑晓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她快步走到我面前,想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哭着说,周强,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王磊在一旁凉凉地开口,他站起身,走到郑晓身边,熟稔地搂住她的腰,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老公满足不了你的,我来满足,有什么不对
郑晓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推开他。
我看着那只搭在她腰上的手,眼睛充血,理智的弦瞬间绷断。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冲了过去。
把你的脏手拿开!
王磊轻而易举地躲开了我的拳头,一脚踹在我肚子上。
我被踹得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雕塑架上,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周强!郑晓尖叫一声,却没有上来看我,而是紧张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架子,小心我的作品!
那一刻,我的心,比被踹中的腹部更疼。
就你这穷酸样,还想英雄救美王磊不屑地整理了一下衣领,周强,我劝你识相点。晓晓跟着你,能有什么住出租屋,吃糠咽咽菜我能给她名牌包,能带她去米其林,你能吗
他从一个购物袋里,拿出一只崭新的女士手表,举到我面前。
看到了吗百达翡丽,三十万。你那二十万的债,不够我买块表。
三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我辛辛苦苦打三份工,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每个月攒下的一万块,在她眼里,不过是给小白脸买奢侈品的零头。
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指着王磊,看着郑晓,一字一句地问:我的钱呢我让你还债的钱呢
郑晓的脸色更白了,她咬着嘴唇,说不出话。
王磊替她回答了:哦,你说那点钱啊,晓晓给我买了块游戏显卡,喏,就那个。
他指了指墙角的电脑。
怎么,你有意见
4.
我有意见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我深爱了十年,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人,拿着我续命的钱,去给别的男人买游戏机。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可笑的事情吗
我看着郑晓,那个我曾经熟悉到骨子里的女孩,此刻却陌生得让我心悸。
她还在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周强,我错了……她终于推开王磊,朝我走过来,扑进我怀里,我是一时糊涂!是他,是他逼我的!
她指着王磊,声泪俱下:王磊他……他用前途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听他的,他就要让他爸动用关系,让我没办法在艺术圈立足!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还不上贷款,他知道了,就说可以帮我,但条件是……是要我陪他……我没办法,我只能花钱消灾,想着把他打发走……
她哭得浑身发抖,紧紧地抱着我。
周强,你相信我,我爱的人只有你!我跟他什么都没发生!那二十万,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我以后再也不见他了!
她的眼泪浸湿了我的T恤,温热的,却烫得我心口发凉。
多么完美的说辞。
把一切都推给别人,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受害者,永远是她。
而我,这个被戴了绿帽子,还被挪用救命钱的傻子,竟然还要被要求去体谅她的不得已。
小题大做。
我脑子里,突然冒出导语里那句话。
你别小题大做。
如果我今天不大吵大闹,安静地接受她的说辞,她是不是就会抱着我,用最温柔的声音说出这五个字
王磊在一旁抱着臂看戏,嘴角挂着讥讽的笑。
他根本不在乎郑晓如何污蔑他。
因为他知道,这个女人,他吃定了。
而我,也知道。
我知道她在撒谎。
那件性感的丝质睡裙,那只最新款的手机,还有她看着王磊时,那藏不住的、混杂着崇拜和欲望的眼神。
没有一样是假的。
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她。
她愣住了,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做。
周强……
我没有说话,只是转身,默默地把被我撞歪的雕塑架扶正,把散落一地的工具,一件一件地捡起来,放回原处。
就像在收拾一颗被摔得粉碎的心。
做完这一切,我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我们……我深吸一口气,喉咙干得像要冒烟,……结束了。
说完,我没有再回头,迈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郑晓凄厉的哭喊。
周强!你别走!你听我解释!
我没有停下。
5.
我回了我们租的那个小小的家。
屋子里还残留着郑晓的气息。
玄关处摆着她的画板,阳台上晾着她的裙子。
墙上贴着我们从高中到现在的合影,每一张照片里,我们都笑得那么开心。
我一张一张地看过去,仿佛在看一场与我无关的电影。
我没有哭,也没有砸东西。
我只是觉得很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我走进卧室,拉开衣柜,在最里面的角落,找到了那个我准备送给她的手机盒子。
我打开它,拿出崭新的手机,开机。
然后,我做了一件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登录了我的微信,找到了郑晓的头像,点开了她的朋友圈。
果然,她把我屏蔽了。
我用我们共同的纪念日,试出了她的锁屏密码。
在她另一个不对我开放的分组里,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王少今天又带我去吃黑珍珠啦,开心!配图是精致的菜肴和一只握着红酒杯的手,手上戴着我认不出的名表。
感谢宝贝送的项链,超喜欢!@王磊配图是她戴着一条钻石项链的自拍,笑靥如花。
艺术来源于生活,也需要金钱的浇灌。幸好,有你。配图是她和王磊在工作室的合影,两人亲密地头靠着头。
日期,从两个月前开始。
正好是我还不上贷款的时间。
我一张一张地翻着,心口早已麻木,不再疼痛。
原来,我每天啃着馒头,幻想着她能出人头地的时候,她正在和别的男人享受着我永远给不了的奢华生活。
原来,我以为的共同奋斗,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那句等我成名就养你,是我听过最动听,也最恶毒的谎言。
我退出了微信,关上了手机。
我开始收拾我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用了好几年的旧背包。
这个家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围绕着她添置的。
我把所有属于我的痕迹,都打包进行囊。
最后,我从抽屉里,拿出了那张二十万的欠条。
那是我当初找我唯一的朋友,东拼西凑借来的钱。白纸黑字,签着我的名字,按着我的手印。
我看着它,看了很久。
然后,我把它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背包最里层的口袋。
这是我活下去的动力,也是压在我身上,卸不掉的责任。
我必须还清它。
天快亮的时候,我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了我们十年回忆的家。
然后,我关上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带走钥匙。
6.
我找了个最便宜的地下室单间,月租三百。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终年不见阳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这已经是我能负担的极限了。
我需要尽快赚钱,还债。
我把三份兼职,变成了四份。
凌晨去早市卸完货,我不再休息,而是直接去工地上绑钢筋。
那是我能找到的,来钱最快的体力活。
第一天去,我的手就被钢筋划得血肉模糊。
汗水流进伤口,疼得钻心。
工头看我一副弱不禁风的大学生模样,劝我别干了。
小伙子,这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我摇了摇头,咬着牙继续。
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里的万分之一。
只有在极度的疲惫和疼痛中,我才能暂时忘记那张漂亮的脸,和那句冰冷的小心我的作品。
郑晓给我打过无数个电话,发过无数条信息。
我一个都没接,一条都没回。
后来,她开始给我发一些长篇大论的文字。
周强,我知道错了,你回来好不好王磊已经被我赶走了,我发誓以后再也不见他。
我已经把那些奢侈品都卖了,但是还差很多钱,你能不能先帮我还上贷款等我把作品卖了,就双倍还给你。
周强,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我们十年的感情,难道就这么不堪一击吗你忘了你当初是怎么答应要照顾我一辈子的吗
你再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我看着这些信息,只觉得可笑。
直到最后,她也没想过,那笔债,她自己也有责任去还。
她想的,依然是让我去承担。
我拉黑了她的所有联系方式。
世界,终于清静了。
工地上的日子很苦,但我渐渐习惯了。
我和工友们一起吃十块钱一份的盒饭,一起在休息时抽着最便宜的烟,听他们讲着荤段子和家里的老婆孩子。
他们的生活很粗糙,但很真实。
没有人谈论梦想,没有人谈论艺术。
他们只关心今天能挣多少钱,晚上回家能给孩子买根火腿肠。
我在这里,找到了久违的踏实感。
我把每天挣来的钱,除去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全部存起来。
看着银行卡里的数字,一点点地增加,我知道,我正在一步一步地,把我的人生,从那片泥沼里,重新拉回来。
我以为,我和郑晓,就会像两条相交线,在那个交叉点之后,越走越远,再无交集。
我没想到,命运的恶意,远不止于此。
7.
那天,我正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绑钢筋,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以为又是催债的,直接挂断。
可它又响了起来,锲而不舍。
我只好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请问是周强吗我是郑晓的同学,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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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恢复了平静。
我跟她没关系了。
不是的!对方急切地说,她的毕业作品,就是那个叫《新生》的雕塑,被人毁了!现在学校要追究责任,还要取消她的参赛资格!她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谁也不见,我们怕她想不开!
《新生》。
那个她倾注了所有心血,也是我用二十万债务换来的作品。
被毁了。
说实话,我心里没有太大的波澜。
那已经是属于她的东西,与我无关了。
那你应该报警,或者联系她家人。我说完,就想挂电话。
是王磊干的!对方突然喊道,我们都看到了!王磊想跟她复合,她不肯,两个人吵了起来,王磊一生气,就把作品给砸了!可是现在,郑晓却跟所有人说,是……是你干的!
我的脑子,像被一颗炸弹轰过,瞬间一片空白。
我握着电话,站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差点摔下去。
是……我干的
她怎么可以
她怎么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我还没从这巨大的震惊和荒谬中回过神来,工头就在下面喊我。
周强!有人找!
我扶着栏杆,往下看。
只见郑晓穿着一身白裙,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中央,像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艺术学院的老师和同学。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鄙夷,有愤怒,有不屑。
像在看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郑晓抬起头,看到了我。
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挂着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恨意。
那是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的情绪。
周强!她指着我,声音尖利得刺破了整个工地的嘈杂,你这个毁了我一切的凶手!你给我下来!
8.
我从脚手架上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工友们都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
我走到郑晓面前,身上还穿着沾满水泥和铁锈的工作服,和她那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
为什么郑晓冷笑一声,眼泪又流了下来,周强,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就因为我跟你分手,你就要毁了我的前途吗那个作品,是我全部的心血!是我唯一的希望!你把它毁了,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她演得声情并茂,仿佛我真的是那个因爱生恨的恶徒。
她身后的一个男老师走上前来,推了我一把。
年轻人,做人不能这么没有底线!感情的事,好聚好散,怎么能用这么恶劣的手段去报复一个女孩子
就是!我们都没想到,周强学长你是这种人!一个学妹模样的女孩,满脸失望地看着我。
我百口莫辩。
我看向郑晓的同学,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女孩。
她站在人群后面,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我知道,我被孤立了。
在这个故事里,我已经被郑晓塑造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卑劣的反派。
而她,是那个被辜负、被伤害、被毁掉梦想的,完美受害者。
不是我。我看着郑晓,一字一句地说,是王磊干的。你为什么要撒谎
我撒谎郑晓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周强,你还要狡辩到什么时候王磊是伤害过我,但他至少敢作敢当!而你呢你只会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最下作的手段来报复我!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无比陌生,也无比疲惫。
跟一个存心要往你身上泼脏水的人,是讲不清道理的。
我不想再跟她争辩,转身想走。
站住!郑晓厉声喝道。
她走到我面前,从包里拿出一样东西,狠狠地摔在我脸上。
是一张纸。
轻飘飘的,落在我脚下。
我低头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是那张二十万的欠条。
我放在出租屋抽屉里,忘了带走的那一张。
周强,郑晓指着那张欠条,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恨意,你不是一直惦记着这二十万吗好啊!今天我们就把这笔账算清楚!
她弯下腰,捡起那张纸。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在一片死寂中,把它撕成了碎片。
撕拉——
那声音,清脆,刺耳。
像我那颗本已麻木的心,被再次撕裂的声音。
这钱,我不还了!她把纸屑狠狠地洒向我的脸,像在施舍什么脏东西,就当是你,赔给我的作品的!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纸屑,像一场绝望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一片,落在了我的嘴唇上。
我尝到了,比工地上的灰尘,更苦涩的味道。
我看着她,看着那张我爱了十年的脸。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
她不是一时糊涂,也不是被逼无奈。
她就是坏。
从骨子里,烂掉了。
好。
我听到自己说。
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害怕。
两不相欠。
9.
郑晓带着她的人,像一群得胜的将军,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工地上,只剩下一地狼藉的纸屑,和我这个被公开处刑的小丑。
工友们围着我,表情各异。
有同情,有鄙夷,也有幸灾乐祸。
工头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小周啊,这……唉,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这是在辞退我。
我点了点头,没有解释,也没有挽留。
我默默地脱下安全帽,交给他,然后弯下腰,一片一片地,把那些碎纸屑捡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是想捡起我那被撕得粉碎的,可笑的十年青春。
或许,只是不想让这些见证了我愚蠢的罪证,留在这片尘土里,被人踩踏。
我把所有的碎片,都收进口袋里,然后离开了工地。
我没有回那个三百块的地下室。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天开始下起雪,不大,但很密。
雪花落在我的脸上,冰冷,潮湿。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游魂。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郑晓那句跟你在一起真倒霉。
原来,我倾尽所有的付出,在她眼里,只是一场晦气的拖累。
我为了还那二十万的债,吃了半年的泡面和馒头。
我为了省下一块钱的公交费,每天骑着破电驴横跨整个城市。
我为了多挣几十块钱,在零下几度的冬天,用冻得通红的双手去搬冰冷的钢筋。
我以为我在为我们的未来奋斗。
却原来,我只是在感动自己。
我的心,在这一刻,彻彻底底地死了。
被这场不大不小的雪,掩埋了。
我在一张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雪停了。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走进了一家通讯店。
我卖掉了那个我从没舍得用过的,最新款的手机。
换来的钱,加上我这几个月攒下的,凑够了一万。
我找到了当初借钱给我的朋友,把钱还给了他。
剩下的,我会尽快还清。我对他承诺。
朋友看着我憔悴的样子,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太逼自己。
我笑了笑。
离开朋友家,我去了火车站。
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
去哪里,我不知道。
只要能离开这座让我窒息的城市,去哪里都好。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把手机卡取出来,连同那些被撕碎的欠条,一起扔出了窗外。
周强,死了。
从今天起,我只是一个需要为自己活下去的,无名氏。
10.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到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南方小城。
这里没有冬天,四季如春。
我用身上最后的钱,租了个最偏僻的房子,然后开始找工作。
我没再去工地。
我找了一家小小的私人图书馆,当管理员。
工作很清闲,薪水很低,但足够我温饱。
而且,这里很安静。
我可以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整理书籍,修复那些破损的旧书。
我喜欢这种感觉。
仿佛在修复那些书籍的同时,我也在一点一点地,修复我自己。
我不再想郑晓,也不再想那二十万的债。
我刻意地,把那段记忆,封存在大脑最深的角落,贴上了禁止触碰的封条。
我换了新的手机号,断绝了和过去所有的联系。
日子就像图书馆里的灰尘,在阳光下安静地飞舞,无声无息,日复一日。
我以为,我的人生,就会这样平静地走到尽头。
直到那天,一个年轻的读者,在休息时刷着手机,忽然惊呼了一声。
哇!这个郑晓,也太惨了吧!
郑晓。
这个我以为再也不会听到的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我尘封的记忆之门。
我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什么郑晓旁边的另一个读者好奇地问。
就是那个青年艺术家大赛的丑闻啊!你没看新闻吗
年轻读者把手机递过去。
这个叫郑晓的,本来是那届大赛的夺冠热门,结果被人爆出来,她的参赛作品是抄袭的!而且,她还为了上位,被一个叫王磊的富二代包养,结果被骗财骗色,最后还反咬一口,污蔑她前男友毁了她的作品……
我天,这么劲爆
可不是嘛!现在网上都炸了!据说那个王磊的背景不简单,他爸是搞房地产的,因为偷税漏税被抓了,就把他给供了出来,说他参与洗钱。警察一查,就把他和郑晓那点破事全给抖出来了。连郑晓当初是怎么撒谎污蔑前男友的录音,都被爆出来了!
那她前男友也太惨了吧
谁说不是呢!据说是个老实人,为了她背了一身债,结果被戴绿帽,还被泼脏水,最后直接人间蒸发了,到现在都找不到人。
我站在书架后面,手里拿着一本《基督山伯爵》,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原来,真相是这样大白的。
不是因为正义,只是因为一场更肮脏的利益倾轧。
多么讽刺。
我的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沉冤得雪的激动。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那个叫周强的男人,已经死了。
我把书放回原处,转身,走进了仓库。
外面的世界,纷纷扰扰。
而我的世界,只有书香,和永恒的寂静。
11.
图书馆的工作,我一做就是三年。
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变模样,也足以让一个人的心,长出厚厚的茧。
我用微薄的薪水,加上周末去做一些翻译的私活,终于在第三年的年末,还清了那笔债务。
当我把最后一笔钱,打到朋友的账户上时。
我没有想象中的轻松,也没有如释重负。
我只是站在ATM机前,看着屏幕上交易成功四个字,愣了很久。
那笔债,是我和过去唯一的联系。
现在,它断了。
我也彻底,自由了。
回家的路上,我破天荒地去菜市场,买了半斤肉,又买了一瓶啤酒。
我给自己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餐。
三年来,我第一次,尝到了肉的滋味。
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味,甚至有些油腻。
我喝着啤酒,看着窗外小城的万家灯火,忽然觉得有些茫然。
债还清了。
然后呢
我的人生,该走向何方
我没有答案。
或许,就这样,在这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小城里,守着一屋子旧书,孤独终老,也未尝不是一种好的结局。
正当我出神时,门铃响了。
我有些意外。
我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
房东收租,也都是在月初。
我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门口站着的,是郑晓。
三年不见,她变了很多。
不再是那个光彩照人的艺术女神,也没有了当初在工地上指着我鼻子咒骂时的嚣张气焰。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枯黄,脸上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捶打过的疲惫和沧桑。
她瘦得几乎脱了形,只有那双眼睛,还是我记忆中的模样。
只是里面,再也没有了星光,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哀求。
她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站在门后,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忘了。
她似乎知道我在里面。
她没有再按门铃,也没有敲门。
只是把脸贴在冰冷的铁门上,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低声呼唤着我的名字。
周强……
周强……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开开门,好不好
我求你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地,磨着我那颗早已结痂的心。
12.
我终究没有开门。
她在门口站了多久,我就在门后站了多久。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扇薄薄的铁门,却像隔着生与死,过去与现在。
直到深夜,楼道里彻底安静下来,我才听到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离开的声音。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我以为我早已心如止水,可为什么,心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第二天,我照常去图书馆上班。
她就等在图书馆门口。
看到我,她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带着讨好的、卑微的笑。
周强,我……我给你做了早餐。
她从一个保温桶里,拿出几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递到我面前。
是我最喜欢吃的,荠菜猪肉馅。
我看着那几个包子,胃里一阵翻涌。
我没有接,绕过她,径直走进了图书馆。
她没有跟进来,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直走到我的办公室门口。
我关上门,把她隔绝在外。
一整天,她都坐在图书馆大厅的角落里,不看书,也不玩手机,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办公室的方向。
像一尊望夫石。
下班的时候,她又堵在了门口。
周强,我们谈谈,好不好就五分钟。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干裂的嘴唇,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不,有的!她急切地抓住我的胳urry,我知道错了!周强,我真的知道错了!
那三年,我过得生不如死。所有人都骂我,我的家人跟我断绝了关系,没有一个画廊肯收我的作品,我只能去餐厅洗盘子,去发传单……
她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每天都在想你,想我们以前的日子。我想起你在大雪天背着我去画室,想起你为了省钱给我买画具自己啃了一个星期的馒头,想起你抱着我说,只要我开心你就什么都愿意……
周强,是我鬼迷心窍,是我不知好歹!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会被王磊那个畜生骗了!
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我去打工,我来养你,就像你当初说的,换我来照顾你……
她的话,像一场迟到了三年的,深情告白。
如果是在三年前,我听到这些,或许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可是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你的债,还清了吗我看着她,平静地问。
她愣住了,哭声戛然而止。
什么
当初,你撕了我的欠条,我提醒她,但那笔债,是真实存在的。我花了三年,才把它还清。
现在,轮到你了。
我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那二十万,是你作为赔偿,欠我的。什么时候你还清了,再来跟我谈『重新开始』。
说完,我用力掰开她的手,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她绝望的哭喊。
我知道,我提出的,是一个她永远无法完成的条件。
对于一个声名狼藉,连生存都成问题的人来说,二十万,无异于一个天文数字。
我不是在给她机会。
我是在,用她当初对我的方式,给她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审判。
13.
我以为,她会就此放弃,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低估了一个女人在绝望时,能迸发出的偏执。
郑晓没有走。
她在我租住的小区附近,找了个最脏最累的活——在一家小餐馆的后厨,刷盘子,掏地沟油。
每天,我下班回家,都能看到她。
她或者站在路口等我,手里提着给我做的晚饭,被我一次次拒绝后,又默默地倒掉。
或者,远远地跟着我,直到我上了楼,亮了灯,她才转身,回到那个油腻熏天的后厨。
她不再哭,也不再跟我说那些忏悔的话。
只是用一种近乎于自虐的方式,存在于我的生活中。
像一个无声的影子,提醒着我那些不堪的过去。
我换过好几次回家的路,甚至想过搬家。
但这个小城,就这么大。
无论我走到哪里,似乎都逃不开她的视线。
我的生活,被她搅得一团乱。
图书馆的同事开始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房东也用异样的眼光看我。
我开始失眠,烦躁。
那道我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被她这样日复一日地,用钝刀子磨着,又开始隐隐作痛,甚至发炎,溃烂。
终于,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我爆发了。
她又像往常一样,撑着一把破伞,等在我家楼下。
全身都湿透了,像一只落汤鸡,狼狈不堪。
看到我,她习惯性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周强,你回来了。
我没有理她,径直往楼道里走。
她跟了上来,把一个用塑料袋包得严严实实的饭盒递给我。
我给你炖了鸡汤,你胃不好,喝点暖暖……
够了!
我猛地转过身,一把打掉了她手里的饭盒。
饭盒掉在地上,滚烫的鸡汤洒了一地,也溅到了她的手背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手背立刻就红了。
可她顾不上去看自己的手,只是惊慌地看着我。
周强……
郑晓,你到底想怎么样我冲她低吼,压抑了多日的怒火,在这一刻,全面喷发,你觉得你这样很有趣吗你是在演苦情戏给谁看你以为你这样作践自己,我就会心软,就会原谅你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你对我做的那些事,你说的那些话,我每一个字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撕掉我欠条时那张得意的脸,你指着我鼻子骂我『倒霉』时那副恶毒的嘴脸,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你现在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只会让我觉得恶心!你明白吗恶心!
雨下得更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屋檐上。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郑晓被我吼得愣住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去捡那个摔坏的饭盒。
眼泪,一滴一滴地,混进地上的汤水里。
对不起……她哽咽着,声音小得像蚊子叫,我只是……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不需要!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任何事!我只求你,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冲上楼,用力地摔上了门。
我靠在门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
楼下,传来她压抑了很久很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我的心脏。
很疼。
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或许,只有用最残忍的方式,才能斩断这早已腐烂的牵连。
14.
那晚之后,郑晓真的消失了。
我的世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没有了那个在路口等待的身影,没有了那些被我一次次拒绝的饭盒,也没有了那双充满了悔恨和哀求的眼睛。
我应该高兴的。
可我却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
我开始在下班后,习惯性地朝那个路口望去。
看到那里空无一人时,心里会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我开始在吃饭时,想起那碗被我打翻的鸡汤。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戒断反应。
就像一个人生了病,切掉了坏死的组织,伤口在愈合的过程中,总会发痒,总会不适。
熬过去,就好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生活重回正轨。
我甚至在图书馆里,认识了一个新的女孩。
她是来实习的大学生,叫林晚,安静,爱笑,身上有种干净又温暖的气质。
她喜欢听我讲那些旧书的故事,看我的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
我们很聊得来,会一起吃饭,一起散步。
同事们都开玩笑,说我们很般配。
我也觉得,或许,是时候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了。
林晚就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那间阴暗了太久的心房,驱散了那些潮湿的,发霉的记忆。
我向她表白的那天,她笑得很开心,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们在一起了。
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很轻松,很甜蜜。
她从不问我的过去,也从不提那些沉重的话题。
她会给我带自己做的小饼干,会在我累的时候给我捏肩膀,会拉着我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
我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谈着一场简单纯粹的恋爱。
我开始相信,我的人生,真的可以翻篇了。
郑晓这个名字,连同她所代表的一切,都已经被我彻底遗忘。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是警察局打来的。
请问是周强先生吗我们这里有一位叫郑晓的女士,她出了车祸,现在正在医院抢救。我们在她的手机里,找到了您的联系方式,您是她的……紧急联系人。
我握着电话,整个人都懵了。
车祸
紧急联系人
我什么时候,成了她的紧急联系人
我不是早就拉黑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吗
周先生您还在听吗她伤得很重,失血过多,急需输血。她是RH阴性血,血库告急。我们查了您的资料,您也是……
RH阴性血。
熊猫血。
是的,我和她,都是这种罕见的血型。
这也是当年,我们都觉得彼此是命中注定的原因之一。
周先生,情况紧急,她随时都可能有生命危险,您……
哪个医院我打断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挂了电话,我跟林晚说了一声有急事,就疯了一样冲出了图书馆。
我打了辆车,直奔市人民医院。
车窗外,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可我的心,却像是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湖面,再也无法平静。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
理智告诉我,我不该去。
她的死活,与我无关。
可我的身体,却不听使唤。
我甚至不敢去深想,如果她真的死了,我会怎么样。
我只知道,我必须去。
我必须,亲眼看到她。
无论是生,还是死。
15.
我赶到医院时,郑晓正在手术室里抢救。
走廊上,只有几个警察,和那个曾经给我们送过外卖的小餐馆老板。
老板一看到我,就红了眼圈。
你可算来了!晓晓她……她太可怜了!
从老板断断续续的叙述里,我拼凑出了郑晓这几个月的经历。
那天被我赶走后,她没有离开这座城市。
她换了份工作,去了另一家更大的餐厅,同时打好几份零工。
洗碗,传菜,发传单,做保洁……几乎所有她能做的脏活累活,她都做。
她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像个疯子一样赚钱。
老板说,她是为了还我那二十万。
她说,那是她欠我的。不还清,她死不瞑目。
她省吃俭用到了极致,每天只吃餐厅的剩饭剩菜,租最便宜的地下室。
她甚至去卖血。
因为她的血型稀有,黑市给的价钱高。
今天,她就是在去卖血的路上,为了躲一辆闯红灯的卡车,被撞飞了出去。
她手机里,就存了你一个人的号码。老板抹着眼泪说,她把你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换了新手机,第一件事就是存上。她还给你的号码备注……
老板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
备注是,『我这辈子的光』。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一下。
我这辈子的光……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
我一直以为,她在演戏,在用苦肉计博取我的同情。
我一直以为,她那些所谓的忏悔,都只是为了让我心软的手段。
却原来,她是以一种我从未想过的,决绝而惨烈的方式,在赎罪。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审判者,却用最恶毒的语言,把她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那句恶心,那个被我打翻的饭盒,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捂住脸,痛苦地蹲了下去。
我是个混蛋。
就在这时,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摘下口罩,一脸疲惫。
病人大出血,急需输血。家属呢赶紧去办手续,病人是RH阴性血,我们已经联系了市血库,但还是不够……
我是。我站起身,冲了过去,我也是RH阴性血,抽我的!
医生愣了一下,随即说:那你跟我来!
我跟着医生,走进了一个房间。
冰冷的针头,扎进我的手臂。
温热的血液,顺着输血管,缓缓流出。
我看着那鲜红的液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郑晓,你不能死。
你欠我的,还没还清。
我还没说,原谅你。
16.
我的血,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她的身体。
我们以一种最古老、最亲密的方式,再次连接在一起。
我抽了400CC,医生说不能再多了。
我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等待着。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是郑晓躺在地上,被我打翻的鸡汤烫红的手。
是她站在路口,讨好又卑微的笑。
是她指着我鼻子,骂我倒霉时那张扭曲的脸。
是她在工作室里,穿着丝质睡裙,依偎在另一个男人怀里的样子。
是她在高中的画室里,脸上沾着颜料,回头对我灿烂一笑的模样。
爱与恨,怨与悔,像两条毒蛇,在我的五脏六腑里疯狂撕咬。
我不知道该希望她活过来,还是该希望她就这样死去,一了百了。
可当死亡真的可能降临时,我才发现,我根本无法接受。
我害怕。
我害怕她就这么带着我的恨,带着她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对不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我害怕从此以后,我的余生,都会被这个女人的死,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得安宁。
就在我快要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撕碎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走廊的尽头。
是林晚。
她提着一个保温桶,快步向我走来,脸上写满了担忧。
周强,你怎么样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不接,我好担心……我给你熬了点粥,你肯定还没吃饭……
她的话,在她看到我身边的小餐馆老板,和不远处正在做笔录的警察时,戛然而出口。
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跟她说
说那个我告诉她早已死去的前女友,此刻就躺在手术室里,生死未卜
说我刚刚,用我的血,在救她的命
说我为了这个女人,抛下了和她的约会,像个疯子一样冲到这里
我看到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向了手术室上方那亮着的,刺眼的红灯。
她很聪明,她瞬间就明白了什么。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和我刚刚抽完血时一样苍白。
她提着保温桶的手,微微颤抖。
是……她吗林晚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的光,和郑晓那天在楼下被我怒吼时一样,熄灭了。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
只是安静地,把那个保温桶,放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你先吃点东西吧。
说完,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单薄,却决绝。
我没有叫住她。
我知道,我和她之间,也结束了。
我的人生,仿佛一个走不出的循环。
我总是,在伤害别人,和被别人伤害的路上,不断轮回。
我像一个被诅咒的人,永远无法得到幸福。
17.
郑晓的手术,做了八个小时。
从白天,到黑夜。
当医生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来,说病人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时,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她被转入了ICU,需要观察四十八小时。
我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她。
她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了无生气。
那张我曾深爱的,也曾憎恨的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我忽然想起,她曾经最怕的,就是生病,是打针。
每次感冒,都要我哄着骗着,才肯吃药。
而现在,她却像个破败的布娃娃一样,任由那些冰冷的仪器,侵入她的身体。
我在ICU外面,守了两天两夜。
不吃,不喝,不睡。
我就那么看着她,仿佛要把这辈子没看完的,都补回来。
四十八小时后,她终于醒了。
又过了一天,她被转入了普通病房。
我走进病房时,她正睁着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听到脚步声,她缓缓地转过头。
看到是我,她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眼泪,无声地滑落。
周……强……
她的声音,沙哑,微弱,像被砂纸磨过。
我拉了张椅子,在她床边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只有仪器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回响。
过了很久,她才又开口。
我……是不是要死了
没有。我说,你活过来了。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为什么……要救我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不解,你不是……恨我吗你不是……觉得我恶心吗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为什么,要救她
我找不到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或许,是因为恨。恨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死去,让她用余生来偿还欠我的债。
或许,是因为爱。那被我强行压抑在心底,早已面目全非的爱,在生死面前,露出了它最原始的本能。
又或许,什么都不是。
只是因为,她是郑晓。
那个在我十六岁的生命里,投下第一束光的女孩。
我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餐馆老板,把你这几个月的事,都告诉我了。
郑晓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像是被揭开了最不堪的伤疤,羞耻地别过头,不敢看我。
你卖血的钱,加上你所有的积蓄,一共是多少我问。
她愣住了,不知道我为什么问这个。
她小声地,报了一个数字。
……七万三千六百块。
还差十二万六千四百块。我平静地说。
她咬紧了嘴唇,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她以为,我是在催债,是在用这种方式,羞辱她。
我从背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这张卡里,是十三万。
郑晓的瞳孔,骤然紧缩。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这里面,有你挣的那七万多,也有我补齐的。我已经替你,把剩下的债,都还清了。
你……
郑晓,我打断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的债,还清了。我们的感情,也清了。
从今以后,你不再欠我什么,我也不再恨你什么。
你撕掉的那张欠条,我帮你补上了。那个被你砸碎的,名为《新生》的作品,我也希望,你能亲手,把它重新粘起来。
不是为了参赛,也不是为了向谁证明。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站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你给我的备注,我看到了。
可我不是你的光。
郑晓,从今以后,你要做自己的光。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回头,走出了病房。
在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见身后,传来了她压抑了许久的,嚎啕大哭。
那哭声里,有绝望,有解脱,有悔恨,也有……新生。
我知道,我们之间,这一次,是真正的,两不相欠,后会无期。
18.
我离开了医院,也离开了那座我生活了三年的南方小城。
离开前,我去见了林晚。
在一家我们常去的咖啡馆。
她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一些,但眼神依旧清澈。
她没有问我郑晓的情况,也没有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而别。
只是安静地,给我点了一杯我常喝的美式。
对不起。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
林晚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沉默了很久。
她……还好吗她问。
脱离危险了。
你……还爱她吗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还爱她吗
我不知道。
那份爱,早已在背叛、憎恨、折磨和愧疚中,被搅得面目全-非,分不清原来的模样。
它像一个长在我心口的毒瘤,我以为我已经把它彻底割除,却发现它的根,早已和我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我无法对林晚撒谎。
我不能用一个虚假的承诺,去伤害这个无辜的女孩。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最后,我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和她,不可能了。
那你和我呢林晚追问。
我看着她充满期盼的眼睛,心如刀割。
林晚,你是个好女孩,你值得更好的人。我说出了那句最渣,也最真实的话,我现在,就像一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人,浑身是伤,满心疮痍。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跟你在一起,对你不公平。
林晚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所以,你要再一次,从我的世界里消失吗
不是消失。我看着她,认真地说,是去疗伤。等我什么时候,能把心里的废墟清理干净,能真正地放下过去,能以一个全新的、完整的周强,站在你面前。到那时,如果你还愿意,我……
我等你。
她打断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嘴角却带着一抹倔强的笑。
周强,我等你。一年,两年,或者更久。等你准备好了,再来找我。
我看着她,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何德何能,能遇到这样一个女孩。
我站起身,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咖啡馆。
我怕再多待一秒,我就会忍不住,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自私地,把她也拖进我这片泥潭里。
19.
我回到了我的家乡,一个不大不小的北方城市。
我没有再去找工作,而是用剩下的积蓄,在郊区租了个带院子的小房子。
我在院子里,种上了花,养了条狗。
我开始学着,放慢我的生活。
每天,跑步,看书,做饭,遛狗。
我不再逼迫自己去忘记,也不再沉湎于过去。
我只是安静地,与那些好的,坏的记忆,和平共处。
我把那段长达十年的感情,像整理一本旧相册一样,一页一页地,重新梳理。
我看到了最初的美好,也看到了后来的不堪。
我终于可以平静地承认,我爱过她,也被她深深地伤害过。
我们彼此亏欠,也彼此折磨。
最终,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达成了和解。
我偶尔,会从当初借钱给我的那个朋友口中,听到一些关于郑晓的消息。
他说,她出院后,没有再画画,也没有再从事和艺术相关的任何工作。
她留在了那座南方小城,在一家公益机构,做义工,教那些山区的留守儿童画画。
她把那张十三万的银行卡,匿名捐给了机构。
她过得很清贫,但很平静。
朋友问我,还恨她吗
我摇了摇头。
朋友又问,那还爱吗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有些问题,早已不再需要答案。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我的小院里,花都开了。
我正在给花浇水,门口,传来汽车的鸣笛声。
我抬起头,看到一辆熟悉的,甲壳虫轿车,停在门口。
车门打开,林晚从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及腰,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嗨,她说,我路过,进来讨杯水喝,可以吗
阳光下,她的笑容,温暖得让人心安。
我知道,我的废墟,已经清理干净了。
那片空出来的地方,终于可以,种上新的花了。
我放下水壶,朝她走去,脸上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动的,轻松的笑。
水没有,我说,茶,可以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