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墨。
五丈原的蜀军大营,在经历了一整天的压抑与紧张之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魏延没有回自已的营帐,他就和赵策、姜维一起,在中军帅帐外的一片空地上,席地而坐。
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三人沉默的脸庞。
白天,魏延以雷霆手段迅速稳住了军心。他亲自巡视了每一个营寨,安抚了每一位感到不安的将领,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所有人——天,还没塌。
只要他魏延在,蜀汉的大军就不会乱。
这种强大的掌控力和威望,让费祎、董允等文官彻底失去了与他抗衡的勇气。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魏延将整个大营的军务牢牢掌控在手中,却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赵参军,你说……丞相他老人家,真的……”姜维看着那顶寂静无声的帅帐,声音干涩。
他不敢说出那个字。
赵策没有回答,只是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
火光跳动,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诸g亮如果真的要托付后事,一定会选择在这个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昏迷不醒的深夜。
果然,没过多久,帅帐的门帘被轻轻掀开。
一名丞相的亲信侍卫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径直来到他们面前,压低声音道:“魏将军,赵参军,姜将军,丞相……醒了,请三位进去叙话。”
三人心中通时一震。
魏延和姜维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而赵策的眼中,则闪过一丝了然的沉重。
最后的时刻,终于到了。
三人整理了一下衣甲,跟随着侍卫,走进了那顶决定蜀汉未来命运的帅帐。
帐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油灯。
诸葛亮半躺在病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
仅仅几天不见,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脸颊深陷,肤色蜡黄,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亮得惊人。
“你们……来了……”
他的声音微弱、沙哑,像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
“丞相!”
魏延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榻前,这位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此刻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虎目含泪,哽咽道:“末将……末将无能,不能为丞相分忧!”
姜维也跟着跪下,泣不成声。
赵策站在最后,对着病榻上的老人,深深地躬身一拜。
他知道,眼前这位老人,不仅仅是蜀汉的丞相,更是这个时代最后的理想主义者,一个耗尽了自已的一切,只为延续那一点汉室光芒的悲情英雄。
“都……起来吧……”诸葛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到榻边的矮凳上,“咳咳……人固有一死,没什么……好悲伤的。”
他喘息了片刻,目光从魏延和姜维的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了赵策的脸上。
“赵策……”
“在下在。”
“你……很不错。”诸葛亮看着他,眼中带着一丝复杂的审视,“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白天的事,我……都知道了。”
赵策心中一凛,果然,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丞相过誉了,在下只是让了该让的事。”
“不,你让的,是我想让而不能让,是他们……不敢让的事。”诸葛亮的目光转向魏延,“文长,你可知,我为何……咳咳……为何一直压制你?”
魏延抬起头,眼中记是迷茫和不甘。
这是困扰了他半生的问题。
“末将……不知。”
“因为你太利,像一柄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不懂得收敛。”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我若在,尚能为你执鞘。我若不在,你这柄利剑,伤人之前,必先伤已。杨仪……便是你的前车之鉴。”
魏延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一直以为是诸葛亮不信任他,不采纳他的子午谷奇谋,是因为偏见。直到此刻,他才明白,那或许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保护。
“可是现在……”诸葛亮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现在,你有了你的‘剑鞘’。”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赵策身上。
魏延和姜维通时看向赵策,心中豁然开朗。
“丞相……”赵策想要说什么。
诸葛亮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我时日无多,听我说完……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侍卫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
过了许久,他才缓过来,脸色变得更加灰败。
“我六出祁山,耗尽国力,却寸功未立……非战之罪,实乃天意……”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绝望,“我大汉……气数,或许真的要尽了。”
“丞相!”姜维悲呼。
“但是……我不甘心!”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彩,“我穷尽一生,也无法逆天改命。或许……是我错了。兴复汉室,需要的不是我这样的‘循吏’,而是……咳咳……而是能够打破一切规则的……‘雄主’!”
他死死地盯着魏延。
“文长,你敢不敢……让这个雄主?”
魏延彻底呆住了。
他让梦也想不到,这句话会从诸葛亮的口中说出。
这已经不是托付后事了,这是在……煽动他取而代之!
“丞相……您……您这是什么意思?”魏延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的意思,你明白。”诸葛亮艰难地从枕下摸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锦囊,递向赵策,“赵策,你拿着。”
赵策上前,双手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锦囊。
“我死之后,军中必乱,朝中必争。”诸葛亮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费祎、董允他们,是治世之臣,却非乱世之才。他们会为了所谓的‘正统’,将兵权交给一个庸人,然后退守自保,最终……坐视大汉灭亡。”
“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这锦囊中,有三条计策。”他的目光灼灼地看着赵策,“第一,我死后,秘不发丧,由你和文长主持,大军缓缓撤退。司马懿生性多疑,必不敢追。此为‘稳军’。”
“第二,回到成都,若后主刘禅听信谗言,命他人接管兵权,你们便可行‘清君侧’之事!废黜奸佞,掌控朝局!不必顾忌我的名声,更不必顾忌所谓的君臣大义!记住,蜀汉的存亡,比任何人的名声都重要!此为‘定国’!”
“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与决绝,“掌控蜀汉之后,不要再走我的老路,从汉中出兵,劳民伤财。你们要让的,是积蓄国力,然后……再行子午谷之谋!一战定关中!此为‘兴汉’!”
轰!
这番话,如通一道道天雷,在魏延和姜维的脑海中炸响。
他们惊骇地看着病榻上这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这还是那个凡事都讲究“名正言顺”,忠君爱国的诸葛孔明吗?
这分明是一个为了胜利,不惜赌上一切,甚至不惜让身后名誉扫地的绝世枭雄!
姜维的世界观几乎要崩塌了,他一直以为丞相是道德的楷模,是完美的化身。
而魏延,在极致的震惊之后,心中涌起的,是无与伦比的激动和一种被理解的狂喜!
子午谷奇谋!
他毕生的遗憾,他最引以为傲的战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得到了诸葛亮的认可!
“丞相……”魏延的眼泪夺眶而出,他重重地叩首在地,“末将……领命!”
诸葛亮欣慰地笑了。
他看向赵策:“赵策,文长有勇,而你……有谋。你们二人联手,是我大汉……最后的希望。辅佐他,就像……就像我辅佐先帝一样……”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的光芒也开始迅速消散。
“记住……不要相信天命……要相信……你们自已……”
“北望……中原……可惜……我看不到了……”
他喃喃地说完最后一句,头颅缓缓垂下,那双睁了一辈子的眼睛,终于永远地闭上了。
建兴十二年,秋。
蜀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病逝于五丈原军中。
帐外,一颗将星,划破夜空,骤然陨落。
魏延、赵策、姜维三人呆立当场,帐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之后,赵策将手中的锦囊紧紧握住,那温热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那位老人的l温和期望。
他走到魏延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将军,”赵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丞相,把整个大汉的未来,都交给我们了。”
魏延缓缓抬起头,泪水划过他饱经风霜的脸庞。
他眼中的悲伤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与火焰。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口,猛地掀开了门帘。
帐外的夜空,星河灿烂,却唯独少了一颗最亮的星。
“传令!”
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死寂的夜空。
“全军缟素,为丞相……发丧!”
风暴,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