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弦已断,难再续 > 第一章

我曾以为,只要踏平天下,就能拥有一切。直到我君临北地,才发现,万里江山,不过是她走后,一座更大的、更荒凉的牢笼。我用一场战争去寻她,却只换回她一个死寂的眼神;我用余生去围城,只为等一个不可能的原谅。这是一个关于枭雄的铁蹄,如何被一滴眼泪、一曲断弦所征服,并最终懂得,有些岸,一旦错过,回头,便已无岸的故事。
1.
我的庆功宴。
整个北平城,都在为我欢呼。
酒杯里,倒映着一张张谄媚的、敬畏的脸。我懒得分辩。我知道,他们敬畏的,不是我傅遮天,是我的枪。
我举起杯,一饮而尽。烈酒烧心,很好。我喜欢这种感觉,它能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可……为什么,心里还是空的
像打下一座城,却发现,是一座空城。
我打下了天下。可那个,唯一能让这片焦土变得安宁的人,却不在了。
我推开喧闹,独自走进雪地里。
帅府很大,雪地很白。我的脚印,一串一串,通向那座早已荒废的、府中最偏僻的小院门口。
我的腿,自己,记得这里。
门锁着。院子里那棵海棠树,死了。
一片死寂。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去年,我被三省联军,围困在洛城。四十天,弹尽粮绝。所有的将军,都劝我突围。
我知道,那是送死。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三天三夜,对着地图,一筹莫展。我暴躁得,想杀人。
是她。
苏净莲,就坐在不远处,安安静静地弹着琴。
那琴声,像一阵清泉,浇在我快要烧起来的脑子里。
我听着琴声,无意识地,把我的困境,对她吼了出来。
她不懂兵法。
她只是,在琴声的间隙,轻声说了一句:
将军,围城,困住的,又何止是城里的人呢
那一瞬间。
我醍醐灌顶。
第二天,我制定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分兵、奇袭、断敌粮草!我不仅解了洛城之围,还反过来,把三省联军,彻底,包了饺子!
那一战,是我傅遮天,奠定北地霸业的,成名之战。
我的将军们,都说我用兵如神。
只有我知道。
我的神,就住在这座,安静的,破败的院子里。
现在,我的神,走了。
被我,亲手,赶走了。
砰——!!!
我狠狠一脚,踹在了那扇紧闭的院门上!
门没开,我的脚,却疼得钻心。
蠢货!
我攥紧拳头,骂的,是我自己。
傅遮天啊傅遮天,你真是个蠢货!你为了你的天下,亲手,折断了你手里,最锋利的那把剑!
2.
我把苏净莲的院子,解了锁。
但,我没进去。
我不敢。
我怕看见那满院的荒草,会提醒我,我到底,有多愚蠢。
我开始,用疯狂的工作,麻痹自己。
整顿军务,规划商路,铲除异己。
我以为,只要我把这座江山,打造得固若金汤,心里那个洞,就会自己补上。
可我,低估了习惯的可怕。
高胜男,我的新婚妻子,事事都做到了最好。
但她泡的顶级龙井,太香,乱我心神。苏净莲的野茶,虽苦,却总能让我静下来,想通很多事。
她把我的书房,布置得富丽堂皇。可我坐在那张崭新的黄花梨木书桌后,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我总觉得,这屋子里,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能让我安心的,琴声。
我变得,比以前,更暴躁,更易怒。
我的将军们,开始怕我。
他们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
因为,就在昨天下午的军事会议上……
我们讨论着,该如何应对南方沈啸南的挑衅。
那是个很棘手的,关于经济和渗透的难题。
我的脑子,很乱。
我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想听点什么……
可我什么,也没听到。
只有死寂。
那座院子,再也不会有琴声了。
砰!
我一拳,砸在了地图上。
我看着那群被我吓得噤若寒蝉的部下,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惧。
我发现……
没有苏净莲。
没有她那看似无用,却总能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旁观者清。
没有她那能让我冷静下来的琴声。
我……好像,不会打仗了。
我,傅遮天,这柄北地最锋利的刃……
失去了我的,鞘。
一柄没了鞘的刀,要么伤人,要么……自伤。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立刻叫来了我的情报处长。
我的声音,冰冷,且急迫。
去查。
苏净莲。
她在哪,在做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我顿了顿,补上了最后一句,像是在说服我自己。
我需要她。
3.
情报,很快就来了。
比我预想的,还要快,还要糟。
……被地方保安队,以‘流民’罪名逮捕。现关押于桐城监狱。
桐城。
沈啸南的地盘。
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
是……战栗。
一种,棋盘被人掀翻的,战栗感。
沈啸南……他发现了我最大的秘密。
他知道,苏净莲,对我,意味着什么。
他不是在抓一个流民。
他是在,缴我的械!
果然,当天下午,沈啸南的信使,就到了。
信里,那段关于苏净莲的话,我反复看了十几遍。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
前夫人。
旧情。
网开一面。
他在逼我。
逼我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我的鞘,我的神,落在了他的手上。
逼我承认,我傅遮天,有软肋!
一个统帅,一旦被人知道了软肋,离死,也就不远了。
书房里,一片死寂。
我陷入了此生,最艰难的一场天人交战。
低头,写信。
她,或许能活。
但沈啸南,就会立刻知道,该如何,对付我。他会用她,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我未来的霸业,将处处受制。
不低头,嘴硬。
我,能保住我的尊严,保住我的秘密。
可她……
她就要,为我的骄傲,付出代价!
我做出了,一个,自认为最正确的,战略选择。
我必须,先稳住沈啸南。
我必须,装作,她对我,一点都不重要。
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放松警惕,才能让他相信,他抓到的,只是一张废牌。
也只有这样,她,才是最安全的。
我提笔,写下了那句,我此生,最悔恨的话。
傅某的家事,不劳沈帅费心。
我把信,扔给了信使。
滚。
信使,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我成功了。
我用我的冷酷,暂时,骗过了我的敌人。
我做出了,一个合格的,主帅,该做的决定。
可……
我看着窗外,那铅灰色的、阴沉的天。
心里,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胜利的快意。
反而,空得,可怕。
我好像,用一个正确的战略,犯下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
4.
我的回应,像一颗石子,扔进了南边那潭浑水里。
激起的,是惊涛骇浪。
第二天。
南方的报纸,疯了一样地,开始刊登关于我的文章。
《北地枭雄薄情寡义,前妻沦为阶下囚竟不闻不问》
《所谓枭雄,不过冷血屠夫而已》
……
我的副官,把那些报纸,一份份地,摆在我面前。
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心里,却在冷笑。
沈啸南。
你就这点本事吗
想用几根文人的笔杆子,就戳穿我的盔甲
天真。
我把那些报紙,一张张地,扔进了火炉里。
看着它们,化成了一堆黑色的、无力的灰烬。
就像,它们写的那些废话一样。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了。
我以为,我的强硬,会让沈啸南知难而退。
我,又一次,高估了我的骄傲,也低估了,他的无耻。
情报处长每天都会送来一份关于桐城的绝密报告。
一开始。
报告少帅,桐城监狱那边,苏小姐不肯认罪。
嗯。
后来。
报告少帅……沈啸南的人,开始用刑了。
我的手,抖了一下。茶杯,差点摔了。
……知道了。
再后来。
报告少帅……苏小姐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好像发起了高烧,人快不行了……
滚出去!
我把茶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情报处长,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来回踱步。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她离开时,问我的那句话。
若我走了,你将来会记得我吗
记得!
我他妈的,记得一清二楚!
我记得你的琴声!
我记得你的茶!
我记得你那双,看着我的时候,总是带着点无奈的,清澈的眼睛!
我记得!!!
可这又怎么样!
我是傅遮天!是北地的王!
我怎么能,为了一个女人,向我的死敌低头!
我怎么能!
我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看着镜子里,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疯狂的眼睛。
我告诉自己。
再忍忍。
沈啸南,他不敢真的杀了她。
那等于,是向我正式宣战。
他不敢。
我再一次,用我那可笑的骄傲,说服了我自己。
然后,沈啸南,送来了他的,最后一份礼物。
不是信。
是一个小小的、上了锁的,檀木盒子。
信使说,这是沈帅,送给我清心用的。
我让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我看着那个盒子。
看了很久。
然后,我用颤抖的手,打开了它。
盒子里,铺着一层黑色的、天鹅绒的衬布。
上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我无比熟悉的,她那把古琴上,断下来的一枚琴轸。
另一样……
是我当年,随手送给她的,一支很普通的,白玉发簪。
而在那支发簪,最尖锐的,那一头。
沾着一点。
一点已经干涸的,变成了暗红色的,血。
轰——!!!
我脑子里,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
我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猛地掀翻了面前那张,重达几百斤的黄花梨木书桌!
笔墨纸砚,文件,全都碎了一地!
不够!
还不够!
我拔出腰间的配枪,对着天花板上那盏,从法国运来的,华丽的水晶吊灯,砰!砰!砰!连开三枪!
水晶碎片,像一场盛大的、绝望的冰雹,哗啦啦地,砸了下来。
其中一块,划破了我的脸。
血,流了下来。
很热。
也很腥。
我站在一片狼藉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手里,死死地,攥着那支沾了血的发簪。
那点冰冷的、坚硬的触感,像一根毒刺,扎穿了我的手心,也扎穿了我所有的,骄傲。
他不是在试探我。
也不是在羞辱我。
他是在……
他是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我。
他真的,会杀了她。
她会死的。
那个蠢女人,会死的。
因为我。
因为我那狗屁不如的,骄傲。
她会,死。
5.
天亮了。
我坐在书房的废墟里,一夜没动。
手心里,还死死攥着那支,沾了血的白玉发簪。
我,傅遮天,此生,第一次,尝到了害怕的滋味。
我害怕。
我怕,我会永远失去她。
我怕,她会带着对我的恨,死在那个阴暗的、我无法触及的地方。
不。
我不准。
她的命是我的!我还没说让她死,她怎么敢死!
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暴戾、更疯狂的念头,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沈啸南……
我要他死。
我要把他,连同他那座该死的桐城,一起,从地图上,彻底抹掉!
我站起身,捡起了地上的配枪。
我推开门。
高胜男,就站在门外。
她应该,也一夜没睡。她眼底,有和我一样的血丝。
但她的眼神,没有我的疯狂。
只有,冰冷的,失望。
傅遮天,你疯了吗她开口,声音,也像冰。
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前妻,你要赌上我们的一切
你看不出来吗沈啸南那个疯子,他就是要你发疯!你现在冲过去,正中他的下怀!你会把我们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都葬送掉!
她说的,都对。
她很聪明。比我麾下所有的将军,都看得更清楚。
换做是昨天。
不,哪怕是几个时辰前。
我都会听她的。
可现在……
我看着她那张理智到冷酷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我问她:
如果今天,被关在桐城水牢里的人,是你呢
她愣住了。
随即,她笑了。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傅遮天,你糊涂了我,是高家的大小姐,是你的夫人,是北地未来的女主人!她苏净莲,算个什么东西她拿什么跟我比
……是啊。
她算个什么东西。
她只是个,会给我泡野茶的女人。
她只是个,会在我杀人后,用那种眼神看着我的女人。
她只是个……
被我,亲手,推出去,当了挡箭牌的,蠢女人。
我看着高胜男,也笑了。
你说的对,我说,她拿什么跟你比。
高胜男以为,我听进去了。
她走上前,想替我整理一下,那件被水晶划破了的军服。
遮天,你清醒一点。大局为重。
我躲开了她的手。
大局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我的女人,快要被人折磨死了。你跟我说,大局
高胜男的脸,彻底冷了下来。
她知道,她劝不住我了。
她使出了,她最后,也是最大的一张牌。
好。傅遮天,我最后问你一次。
她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
你要你的江山,要我们高家的支持,要这个北地之主的位置……
还是要那个,已经一文不值的,苏净莲
你今天,要是敢为了她,下达一个进攻的命令。我高家,立刻与你,恩断义绝!
这是,最后通牒。
她以为,我会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出那个,所有男人,都会做的正确选择。
我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写满了政治与利益的眼睛。
然后,我又低下头,看了看,我手心里,那支沾了血的,小小的发簪。
我忽然,觉得这一切,都他妈的,太可笑了。
我没有再回答她。
我只是,与她,擦身而过。
走到书房门口,对着外面站得笔直的副官,下达了我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带任何理智,不想任何后果的命令。
传我将令!
我的声音,很平静。
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死寂。
召集所有师长以上将领!
帅府,议事!
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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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帅府,作战室。
北地所有的,将星,都到齐了。
他们看着我,看着我身后,脸色冰冷的高胜男,看着地上书房的废墟……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惊疑和不安。
巨幅的军事地图前。
我,一言不发。
我只是,看着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用红色铅笔圈出来的,名为桐城的地方。
像在看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少帅!
开口的,是王师长。跟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最忠心,也最年长的部下。
万万不可!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们刚刚统一北方,根基未稳!高家的联盟,对我们至关重要!这个时候,与沈啸南全面开战,无异于自取灭亡啊!
是啊少帅!另一个军长也站了出来,沈啸南那只笑面虎,诡计多端!他明摆着就是想激怒您,让我们自乱阵脚!我们决不能中了他的计!
请少帅,以大局为重!
请少帅三思!
……
所有人,都在劝我。
他们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他们分析的,每一条利弊,都清晰无比。
换做以前,我也会,做出和他们一样的,最正确的判断。
可现在……
我听着他们的话,只觉得,聒噪。
我的耳朵里,什么大局,什么利弊,都进不去。
我只听得见,那个女人,在桐城水牢里,可能发出的,痛苦的呻吟。
我只看得见,那支发簪上,那点刺眼的,暗红的血。
大局
她,就是我的大局。
我让他们,说完了。
等作战室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担忧和期盼的目光,看着我。
等着我,这个他们的主帅,做出那个,最理智的决定。
我缓缓地,抬起了手。
但,我不是指向地图,分析战局。
我解开了,我腰间配枪的,枪套。
咔哒。
一声清脆的,子弹上膛的声音,在死寂的作战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脸色,瞬间,都变了。
高胜男的瞳孔,也猛地一缩。
他们以为,我要杀人。
不。
我只是,需要,让他们所有,都闭嘴。
我抬起枪。
对着地图上,那个我恨之入骨的名字——沈啸南,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
枪声,震耳欲聋。
硝烟,弥漫开来。
地图上,出现了一个焦黑的弹孔。
整个作战室,落针可闻。
都说完了
我吹了吹,还在冒烟的枪口,用一种平静到可怕的语气,问他们。
没人敢回答。
好。
我把枪,重新插回枪套。
那现在,听我的。
我拿起指挥棒,指向地图,下达了,一连串,让他们所有人都肝胆俱裂的命令。
第一师,第二师,放弃休整,今晚就出发!三天之内,我要你们像一把尖刀,从东线,给我撕开沈啸南的长江防线!
第五师,第七师,佯攻西翼!把沈啸南布置在南阳的主力,全都给我调动起来!我不要求你们攻城,我只要你们,把动静,闹得越大越好!
我,我用指挥棒,重重地,点在了桐城的位置上,亲率警卫团,三万铁甲,从中路,直插心脏!
我的将军们,全都白了脸。
这是一个,完全不符合任何军事逻辑的,疯狂的,自杀式的计划!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情。
我转过身,看着我的副官。
用一种,低沉的,不容置疑的,带着血腥味的声音,下达了,我最终的,作战目标。
传令下去。
此次南征,作战目标,
我顿了顿,脑海里,闪过苏净莲那张苍白的脸。
……只有一个。
我要沈啸南,亲手,把苏净莲,完好无损地,送到我面前。
7.
战争,开始了。
以一种,最疯狂的,最不计后果的方式。
我,傅遮天,第一次,当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我抛弃了所有后方。
我无视了所有政治。
我把我的二十万精锐,我这辈子攒下的所有家当,都变成了一把……只知前进的,尖刀。
炮火,染红了半边天。
泥土,被鲜血,浸成了黑色。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前进!
前进!
再前进!
挡在我面前的,是沈啸南最引以为傲的长江防线。
他以为,那条江,是天堑。
可他不知道,当一个男人,心里着了火的时候,他能把江水,都烧开!
我三天三夜,没有合眼。
亲自,带着警卫团,冲在了最前面。
子弹,擦着我的头皮飞过去。
炮弹,就在我身边炸开。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甚至……感觉不到害怕。
我的兵,都看疯了。
他们看着我这个,浑身浴血,却像感觉不到痛的主帅。
他们的士气,被点燃了。
他们也跟着我,一起,变成了疯子。
三天。
只用了三天。
我们,就撕开了那道,号称能抵挡五十万大军的,长江防线!
消息,雪片一样地,传回北平。
也雪片一样地,从北平,飞到了我的指挥部。
报告少帅!高家……正式宣布,与我方断绝一切关系!并且,以‘通敌’的罪名,逮捕了我们留在北平的……夫人……高胜男的亲族。
我看着战报,头也没抬。
知道了。
报告少帅!后方的几位老帅……联名上书,请您……‘以大局为重,立刻收兵’!
我拿起笔,在地图上,画了一个新的进攻箭头。
一群老不死的。不必理会。
报告少帅!军需处急电!我们……我们储备的弹药,最多,只够再打七天了!
那就,在七天之内,结束这场战争。
我说道。
我的副官,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惊恐和不解。
他不懂。
他们,都不懂。
他们以为,我傅遮天,疯了。
为了一个女人,赌上了整个北地的江山。
是啊。
我是疯了。
可他们不知道,如果她死了……
我要那江山,又有何用
不过是,一座更大、更华丽的,坟墓而已。
第五天。
我们攻下了九江。
一座足以卡住整个南方咽喉的,重镇。
一场辉煌的,足以载入史册的,大捷。
我的将军们,全都冲进了我的指挥部,向我道贺。
他们把缴获的,最好的酒,都搬了过来。
整个九江城,都在为我们,欢呼。
我一个人,走上了九江的城楼。
我看着城下,那些兴奋地,朝我挥舞着手臂的,我的士兵。
我应该……高兴。
我应该……骄傲。
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只觉得,很孤独。
我赢下了一座城。
可我身边,却连一个,能跟我说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高胜男,背叛了我。
我的老部下们,不理解我。
而我……
我拼了命,想去救的那个人……
她,现在,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
我看着南方。
桐城,就在那个方向。
我仿佛,能穿过这三百里的距离,看见她,那张苍白的,倔强的脸。
砰!
我捏碎了手里的酒杯。
锋利的瓷片,划破了我的手心。
血,一滴一滴,落在了脚下的城墙上。
沈啸南……
苏净莲……
我来了。
8.
桐城。
我来了。
我的铁骑,踏碎了这座江南小城的最后一丝抵抗。
没有劝降。
没有谈判。
我只要,最快的,最彻底的,胜利。
沈啸南,那个总是在笑的伪君子,在他的帅府里,被我活捉了。
他没有反抗。
甚至,没有一丝惊慌。
他只是,看着浑身浴血的我,端着一杯茶,轻轻地,笑了笑。
傅帅,你赢了。
他说。
可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觉得,你真的赢了吗
我没理他。
我把他,像一条死狗一样,交给了我的副官。
我脑子里,只有一件事。
水牢。
她在的地方。
我一脚,踹开了那扇腐朽的、散发着恶臭的木门。
黑暗。
潮湿。
血腥味。
混杂在一起,几乎要让人窒息。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我害怕。
我平生第一次,如此害怕。
我怕……
我怕,我会来晚。
……净莲
我试着,叫她的名字。
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水牢里,回响。
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能听出来的,颤抖。
没有回应。
我的眼睛,终于,适应了这里的黑暗。
然后,我看见了。
在最角落的,一堆湿透了的稻草上……
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身影。
是她。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住了。
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穿着破烂的囚服,浑身是伤。
露在外面的手腕和脚踝,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的脸,很苍白,嘴唇干裂。
头发,乱糟糟地,糊在脸上。
像一朵,被暴雨,彻底摧残过的,残破的,白莲。
我伸出手,想碰碰她。
又,不敢。
我怕,我一碰,她就会,像灰尘一样,散了。
……净莲
我蹲下身,又叫了她一声。
这一次,她有反应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看向了我。
我期望过,很多种,我们重逢的画面。
我想过,她会哭。
会骂我。
会用最怨毒的眼神,看着我。
甚至,会扑上来,狠狠地,给我一刀。
……
我都认。
可我,没有想到。
我什么,都没有等到。
她那双,曾经像清泉一样,能映出我所有狼狈和疯狂的眼睛里……
此刻。
什么都没有。
没有爱,没有恨,没有愤怒,没有悲伤。
空洞。
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
她看着我。
就像,在看一块石头。
一阵风。
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东西。
我赢了。
我打败了沈啸南。
我踏平了桐城。
我把二十万大军,都踩在了脚下。
我,是这场战争里,唯一的,胜利者。
可……
在她这个,空洞的,不屑的,眼神面前……
我,却像一个,输掉了全部家当的,赌徒。
一个,狼狈的,可笑的,彻头徹尾的……失败者。
我脱下了我那件,象征着我所有荣耀和胜利的,元帅大麾。
我想,披在她那瘦弱的,发抖的肩膀上。
可就在我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
她,极其细微地,往后,缩了一下。
那是一个,下意识的,充满了抗拒和厌恶的,躲闪。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那件滚烫的,沾满了硝烟和鲜血的大麾,在这一刻,却好像,有千斤重。
重得,我再也,拿不动了。
9.
我把她,带回了北平。
我没有带她回帅府。
那个地方,太脏。有太多,不该有的,人和事。
我在西山,找了一处最清静的别院。
是我名下,最昂贵的一处产业。
我把里面,所有西式的、冰冷的东西,都换掉了。
换成了,她可能会喜欢的,那些江南风格的,旧木家具。
我找来了全北平,最好的医生,最好的厨子,最好的丫鬟。
我让巴黎的洋行,用最快的船,运来了最新款的,最柔软的,丝绸裙子。
我把所有,我能想到的,我认为是好的东西,都堆到了她的面前。
我以为。
我以为,这样,就能,补偿她。
就能,把她身上那些,被我刻上去的伤,一点一点,抚平。
我,真是天真得,无可救药。
她,什么都不要。
医生,她不见。每天,只是喝一点最清的白粥,吊着命。
衣服,她不穿。永远,只是穿着那一身,我从桐城水牢里,把她抱出来时,给她换上的,干净的,蓝布衫。
那些我搜罗来的,价值连城的珠宝首饰,被她,原封不动地,放在角落里。
落满了灰。
像一堆,华丽的,没人要的,垃圾。
她也不说话。
一句,都不说。
我每天,处理完军务,就赶来这里。
我坐在她的房间里。
我跟她说,我打败了沈啸南。
我跟她说,北地如今,有多么太平。
我跟她说,我……
……
我后悔了。
她呢
她就坐在窗边。
或者,看书。
或者,看外面那棵,快要枯死的海棠树。
她听着。
但,她好像,又什么都没听见。
我就像,一个,对着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不断扔石子的,傻子。
除了,我自己心里的回声。
我什么,也得不到。
这,是一场新的战争。
一场,我从未打过的,没有硝烟,没有对手的战争。
我的敌人,是她的,沉默。
而我,手握二十万大军,却,毫无还手之力。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开始,把越来越多的军务,都搬到这间别院里来处理。
我的将军们,都说我疯了。
高胜男,派人送来了和离书。我签了。
我不在乎。
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我只想,攻下她这座,寂静的,城。
我以为,是我把她,关在了这里。
是我用重兵,用高墙,将她,与世隔绝。
可后来,我才慢慢地,品出了味道。
一天深夜。
我又一次,被她房间里那片死寂,压得喘不过气。
我逃了出来,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看着她那扇,透着微弱灯火的,紧闭的窗。
我忽然,明白了。
被关住的人,不是她。
是我。
我,傅遮天,才是那个,被困在这座城里,日夜煎熬的,囚徒。
是我的愧疚,是我的悔恨,是我那份不敢说出口的爱……
给我自己,建了一座,逃不出去的,心牢。
作茧自缚。
不行。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一定要,找到,攻破这座城的,那把钥匙。
钥匙……
钥匙……
我的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样东西。
那把,被我,亲手砸碎的……
古琴。
她的,琴。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冲出别院,连夜,叫来了我最好的副官。
去!我冲他,发了疯一样地,嘶吼。
去给我,把全天下,最好的工匠,都找来!
我要……我要修琴!
或许……
只有它……
能让她,再跟我,说一句话。
10.
我找来了,全天下,最好的工匠。
木匠,漆匠,还有,调琴的乐师。
我把他们,全都,安置在了别院的偏厅里。
我推掉了所有的军务。
整整一个月。
我就守在那里,看着他们,把那些,我当年亲手砸碎的,古琴的残骸,一片一片地,重新拼凑起来。
我,傅遮天,这辈子,只懂枪,懂炮,懂怎么杀人。
我第一次,去了解,什么叫榫卯,什么叫生漆,什么叫蚕丝弦。
那些工匠,怕我,怕得要死。
我只要眉头一皱,他们就能跪下一片。
因为,我为了一个小小的瑕疵,真的,拔过枪。
我疯了。
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
我把所有的,无处安放的,悔恨和希望,都寄托在了这把,破琴上。
我觉得,只要它能恢复如初。
我和她,就也能……
琴,终于,修好了。
和以前,一模一样。
甚至,更好了。
我亲自,抱着它,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把它,放在了苏净莲的房里。
放在了,那个,她曾经最喜欢坐的,窗边。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把琴,放在了那里。
像一个,献上最后祭品的,赌徒。
然后,我退了出去。
我开始等。
等她,能看它一眼。
等她,能伸出手,碰它一下。
哪怕,只是,一个音。
一个,都好。
第一天。
她,没有看它。她看的,还是窗外那棵,死的树。
第二天。
她,绕着它,走了过去。像是,绕开了一块,碍事的石头。
第三天。
丫鬟打扫卫生的时候,她开口,说了这几个月来的,第一句话。
她说:
这里,不用擦了。
……
我的希望,一点一点地,变成了,绝望。
我明白了。
她不是,没看见。
她是,根本,不想再看见。
无论是这把琴。
还是,我这个人。
我那压抑了很久的,属于傅遮天的,暴戾和毁灭欲,又一次,冲了上来。
我想冲进去。
我想,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逼着她的手,按在那琴弦上!
我想……
可当我的手,握住房门的门把时……
我,停住了。
我从门上那块模糊的铜镜里,看见了我自己。
看见了,一张,因为愤怒和绝望,而扭曲的,丑陋的,脸。
和当年,我砸碎这张琴时,一模一样。
……又是这样。
我,总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强迫她。
强迫她接受。
强迫她原谅。
强迫她……爱我。
我从来,都没有问过她,想不想要。
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蛋。
我松开了手。
我退后。
一步,一步,退出了那栋阁楼。
我不再,每天都去她的房间里,用我那令人窒息的目光,盯着她。
我放弃了。
放弃了所有,主动的,强求的,愚蠢的举动。
我让人,在她的院子里,那棵枯死的海棠树下,搬了一张椅子。
天黑后,我就去那里,坐着。
不说话。
也不进去。
我就坐在那里,看着她窗户里,那豆,微弱的灯火。
从黄昏,坐到深夜。
从深夜,坐到黎明。
我不再是,那个,想攻城的将军。
我成了一个,在城外,扎营的,流浪汉。
我不知道,要等多久。
或许……
是一辈子。
11.
我开始,在院子里,等。
一天。
十天。
一个月。
秋天的时候,那棵枯死的海棠树,掉光了它最后几片,干巴巴的叶子。
叶子,落在我的肩上,我没有动。
冬天的时候,北平下了第一场雪。
很大。
我的副官,给我送来了一件最厚的,狐皮大麾。
我让他,放在了一边。
雪,很快,就积满了我的肩膀,我的头顶。
把我,变成了一个,可笑的,雪人。
丫鬟们,在远处,对着我,指指点点。
我不在乎。
我只是,坐着。
看着,那扇紧闭的窗。
等着,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响起的,琴声。
有时候,我也会想。
我到底,在等什么
等她一句,原谅吗
不。
我傅遮天,亲手,把她推进了地狱。我有什么资格,求她原谅
那我是在等什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等下去。
这,或许,是我这种罪孽深重的人,唯一,还能做的事了。
用我自己的,这副血肉之躯,在这里,给她,守一座,活着的,墓。
除夕夜。
整个北平城,都点亮了。
烟花,在天上,一朵一朵地炸开,很漂亮。
帅府里,也难得地,有了点喜庆气。
只有我这个小院,和那座阁楼,依旧,死一样的,安静。
雪,越下越大。
我感觉,自己快要,被冻僵了。
意识,都有些,模糊。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疲惫,涌了上来。
或许……就这样吧。
就这样,死在这里。
死在她看得到的地方。
也算,是一种,解脱。
就在我的眼皮,越来越沉,几乎快要合上的时候……
铮——
一声,极其微弱的,干涩的,不成曲调的……
单音。
从那座,我守了几个月的,死寂的阁楼里,飘了出来。
我的身体,猛地,一震!
我瞬间,清醒了!
我以为……
我以为,是我冻出了幻觉!
我屏住呼吸,支起耳朵,一动不动地,听着。
全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只剩下,我的,心跳声。
……铮……
又一声。
还是,那么难听。
那么,笨拙。
像一个,刚刚学琴的孩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拨响了,第一根,琴弦。
可我……
听见了。
我真的,听见了!
我的眼睛,开始发热。
视线,开始模糊。
我抬起手,想擦一下。
却发现,脸上,早已,一片冰凉。
是雪水吗
不。
是眼泪。
我,傅遮天,这个在死人堆里打滚,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的男人。
在这一刻。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寒冷的,除夕夜。
听着楼上,那不成曲调的,难听的,琴声。
哭得,像个傻子。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弹。
或许,她只是,觉得今夜,太安静了。
或许,她,根本,就不是弹给我听的。
我也不在乎了。
都不重要了。
我一直以为,我守在这里,是在赎罪。
是在,赎我自己的,罪。
可当那个音符,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我那片黑暗的、无岸的海里时……
我才,终于,明白。
我不是在赎罪。
我是在……
求救。
我知道,她不是原谅。
或许,永远,也不会原谅。
但这一个音,已是我傅遮天,此生能求来的,唯一的……
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