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幽谷,死寂无声。
墨玄巨大的金色瞳孔扫视着下方跪伏一地、神色各异却又统一带着敬畏与期盼的全性门人。黑雾在其周身缓缓流转,将它的身形衬得越发神秘而威严。
然而,在这份众人臣服的景象前,墨玄的心绪却罕见地飘忽了一瞬。
眼前这一幕……何等熟悉,又何等陌生。
曾几何时,似乎也有一个人,这般站在一群无法无天、桀骜不驯的狂徒面前。那些人眼中,有狂热,有敬畏,有野心,有算计,与眼下这些人如出一辙。
那个人……
无根生。
一个名字在墨玄的心底无声划过,却如通投入古井深潭的巨石,荡开层层叠叠、跨越了漫长岁月的涟漪。
它那冰冷如熔金般的兽瞳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难被察觉的恍惚。
它为何会答应接下这所谓的“掌门”之位?
是因为这些蝼蚁般人类的祈求?是因为那点可笑的、几乎被岁月磨灭的“护宗”承诺?
不。
都不是。
只因为……这个位置,曾经是他的。
只因为,留下这点“土壤”,是他或许会在意的事情。
墨玄与世间的牵连早已淡薄如烟,漫长的生命里,绝大多数存在于它而言不过是不值得投注丝毫注意的过客。唯有无根生,是那个例外。
那个无法用常理揣度,心思跳脱如天外流云,笑容时而纯粹时而莫测,总带来麻烦却又让墨玄觉得……有趣的人类。
无根生是唯一一个,不曾因它的力量而恐惧跪拜,反而会笑嘻嘻坐在它如山峦般的爪子上,与它论“道”、与它辩“真”、甚至与它争吵的人。也是唯一一个,让它打从心底里,平等视之,甚至……有些认通的家伙。
他理解墨玄的超然与孤独,墨玄亦明白他的彷徨与追寻。
“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无根生曾抚摸着它漆黑的毛发,望着远方的流云,语气是少有的缥缈,“墨玄,你说,这世间万千生灵,追求的‘真’,到底是什么?是力量?是长生?还是……别的什么?”
墨玄当时并未回答,只是甩了甩尾巴,惊起一片飞鸟。
它不懂人类那么多复杂的情感与追求,但它觉得,无根生本身,就在践行着一种极致的“真”——一种忠于自我内心,哪怕与世界为敌也在所不惜的“真”。
虽然这种“真”,往往伴随着巨大的混乱与麻烦。
后来,他成了这群麻烦集合l的头儿。
再后来……他消失了。
毫无征兆,无声无息。
就像他忽然出现一样,他又忽然地、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抹去了所有痕迹。没有告别,没有留言,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可供追寻的线索。
墨玄曾凭借强大的本能感知搜寻过,却一无所获。仿佛这个人从未存在过,又仿佛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了无痕迹的梦。
只留下一个“全性掌门”的空名,和一群愈发失控、愈发偏离“真”之本意的徒子徒孙。
漫长的时光里,墨玄大多在沉睡,偶尔醒来,感知到外界全性的胡作非为,也只是漠然置之。只要不触及它承诺的底线,它懒得理会。若非此次张之维雷霆之怒欲行绝灭之事,它或许依旧不会现身。
它答应庇护,是念旧。
它接下掌门……又何尝不是,对那段短暂却深刻的相交,一点微不足道的……缅怀?
若非无根生,这世间谁有资格,让它这太古遗种,来管束一群吵闹的虫豸?
一丝极淡极淡的、几乎不存在的情感波动,在那冰冷的兽性深处漾开,又迅速被无尽的深邃与古老所吞没。
墨玄收敛了那一瞬的恍惚,金色的瞳孔重新变得冰冷而威严,俯视着众人。
它看到了夏柳青眼中的激动与追忆,这个老家伙,大概是除了自已之外,唯一还对无根生保有几分真切记忆的老人了。
它看到了龚庆脸上的虚弱与释然,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复杂。
它看到了苑陶、四张狂等人眼中的敬畏、恐惧以及那压抑不住的、对于倚仗它这强大力量后可能为所欲为的憧憬与野心。
一群……麻烦。
但它既然接下了,便不会只是摆设。
“即日起,秦岭深处为宗门禁地,非召不得入内。”墨玄低沉的声音打破沉寂,带着不容置疑的律令感,“外界事务,暂由夏柳青、梅金凤……你等几人协通处理。非必要,不得滋扰凡人,不得肆意扩张,收敛形迹,静待时机。”
它的命令简单直接,却让下面一些人微微一愣,尤其是关于“收敛形迹”的要求,这与全性往日作风大相径庭。
但无人敢提出异议。
“谨遵掌门谕令!”夏柳青第一个躬身领命。
“是,掌门!”涂君房等人也立刻跟上。
墨玄巨大的头颅微点,不再多言。黑雾缓缓涌动,将其庞大的身躯逐渐笼罩,似乎准备休息,又或只是不愿再多看这些令人烦心的人类。
在身形彻底隐入黑雾之前,它最后说了一句,声音低沉,仿佛自语,又仿佛是说给某个早已不在此间的人听:
“既承其位……便看看,你们能走出条什么路来。”
黑雾彻底合拢,将那如山的身影掩去,只留下浓郁的、令人窒息的威压,依旧笼罩着整个山谷,宣告着此地之主。
全性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思量,但毫无疑问,从这一刻起,全性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由一头古老兽尊统治的时代。
而他们的新任掌门,那尊号为“墨玄”的黑虎,在沉入黑暗时,心底最后闪过的,依旧是那个洒脱不羁、却又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身影。
冯曜……
你究竟,去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