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雪豹的诱惑
冷。
彻骨的冷。
像无数根细密的冰针,穿透厚重的冲锋衣,扎进皮肤,钻进骨髓。
海拔四千米的呼吸,成了一种奢侈的掠夺。每一次吸气,稀薄而凛冽的空气都刮得喉咙生疼;每一次呼气,眼前便弥漫开一团浓得化不开的白雾,迅速凝结在冰冷的相机取景器上,形成一层阻碍视线的薄霜。
林微不得不停下脚步,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笨拙地擦拭镜头。
指尖传来的刺痛,让她微微蹙眉。
脚下,传来咔嚓一声脆响,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山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清晰。她低头,看到靴底踩碎了一层新结的薄冰,露出下面深色的、坚硬的土地。
她抬起头,环顾四周。
视野所及,尽是苍茫的白与灰白的灰。嶙峋的怪石被初雪覆盖,勾勒出柔和的轮廓。远处,更高耸的山峰隐没在铅灰色的浓雾里,不见真容。
寂静。
一种近乎恐怖的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场不期而至的初雪冻住了,连同声音一起封印。
只有风。
风穿过山谷缝隙,发出低沉的、呜咽般的呼啸,更添几分肃杀与孤寂。
林微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她再次举起相机,耐心地、执着地,透过那一小片不断需要擦拭的玻璃,搜寻着她的目标。
雪豹。
那只神秘、优雅、近乎传说的高山隐士。
为了追踪它模糊不清的足迹,捕捉它惊鸿一瞥的身影,她,林微,二十九岁,在小圈子里以胆大和耐心著称的野生动物摄影师,几乎毫不犹豫地钻进了这片人迹罕至的无人区。
资料显示,这片区域曾有雪豹稳定的活动痕迹。她做了充足的准备——至少她认为是充足的——食物、燃料、定位设备、应急药品……唯独,算错了天气。
气象预报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句可能有零星小雪。
谁知,这雪来得如此之早,如此之急,如此之暴烈。
不过小半天功夫,轻柔的雪沫就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能见度急剧下降,来时的路迅速被掩盖,天地间只剩下翻滚的雪浪。
不能再往前了。林微在心里对自己说。
职业本能压过了创作的冲动。在这种天气里迷路或失温,意味着死亡。
她最后望了一眼雪山深处,那里或许藏着她梦寐以求的完美镜头,但此刻,它更像一张巨兽的口,吞噬一切。
她果断转身,收紧背包带,将相机更深地护在怀里,开始沿着记忆中来时模糊的方向,艰难地往回跋涉。
雪更深了,每迈出一步,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力气。
积雪没过小腿,有时甚至深及膝盖。冰冷湿意透过昂贵的防水裤,一点点渗透进去。
体温在持续下降。
饥饿和疲劳感如同附骨之疽,悄然蔓延。
天色迅速暗沉下来,从灰白变成一种压抑的黛蓝。
夜晚即将来临。
而雪,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林微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必须尽快找到一个能躲避风雪的地方,否则……她不敢再想下去。
二、木屋奇遇
黑暗。
彻头彻尾的黑暗。
夹杂着狂暴的风雪,几乎要将人吞噬。
林微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在冰冷的怒海里挣扎,随时可能被撕碎。体温流失的速度快得吓人,思维开始变得迟钝、粘滞。每一步,都靠本能和求生的意志在支撑。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想就此躺倒,沉入那看似温柔的雪毯之中时。
视野的边缘,似乎,捕捉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雪光的异样轮廓。
像是一种错觉,是低温产生的幻象
她奋力眨了眨几乎被冰雪糊住的眼睛,艰难地聚焦。
不是错觉!
那是一栋低矮的、几乎要被积雪完全掩埋的木屋!歪斜地依偎在一块巨岩旁边,像被世界遗忘的一个角落。
希望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麻木的神经。
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着那个方向挪去。
深雪绊着她,狂风推搡着她。那段不长的距离,变得无比漫长。
终于,她扑到了木屋门前。门板上覆盖着厚厚的雪,看起来老旧而脆弱。
她颤抖着,用身体撞,用手抠挖门缝边的积雪。
然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
吱呀——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垂死呻吟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划破了风雪的呼啸。门轴显然锈蚀已久。
这声音惊动了檐上栖息的积雪,扑簌簌地落下,砸了她一头一脸。
冰冷的雪渣顺着领口滑进去,激得她一个哆嗦,反而更清醒了些。
门开了一道缝。
她几乎是跌撞进去的,沉重的背包带着她一起,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一股气味钻入鼻腔。
淡淡的,带着些许陈腐,却又奇异地令人安心的——松木的香气。混杂着一点点烟火燎过的味道。
屋内并非一片漆黑。
角落裡,一个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铁炉子里,正跳跃着微弱的、橙红色的光晕。炉火显然被精心控制着,只维持着不熄灭的状态,散发着有限的、却在此刻如同生命之源般的温暖。
光影摇曳中,一个身影猛地抬起了头。
就在炉火旁,一个裹着军绿色旧棉袄的身影,原本似乎正蜷缩着打盹。
他被突如其来的闯入者惊动,动作迅捷得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他的脸上还带着懵懂的睡意,睫毛浓密而纤长,上面竟然还沾着几颗未化的、晶莹的雪粒。炉火的光在他年轻的瞳孔里跳跃。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警惕,上下打量着这个几乎被雪裹成雪人、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
短暂的沉默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因紧张而有些干涩:
阿……阿姨你怎么进来的
三、十九岁的守护
阿……阿姨你怎么进来的
这个称呼让瘫在地上的林微愣了一下,随即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她有这么老了吗
但此刻,获救的庆幸压倒了一切。
温暖。
久违的、令人想落泪的温暖,从那个小小的铁炉子方向弥漫过来,缓缓驱散她周身的寒意。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
那少年见状,立刻站起身,几步跨了过来。他的动作很轻快,带着一种长期生活在山野间的灵巧。
别急,先缓缓。他说着,弯腰从旁边一张简陋的木床上拿起一条灰色的、看起来厚实而粗糙的毛毯,迅速拿到炉火边烘烤了几下,然后递过来。
裹上,会暖和点。
他的语速有点快,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地方口音,但很清晰。
林微感激地接过毛毯。果然,毛毯被烤得暖烘烘的,包裹住冰冷的身体时,舒服得让她几乎叹息。
就在传递毛毯的瞬间,他的指尖无意间碰到了林微冻得发紫、几乎失去知觉的手。
两人接触的地方,仿佛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温差效应——他指尖的温热,和她手背的冰冷。
少年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速度快的惊人。
他甚至下意识地把手背到了身后,脸上掠过一丝局促和羞涩,眼神飘向一旁,不敢再看林微。
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尴尬。
谢…谢谢你。林微的声音依旧有些发抖,但终于能说出完整的句子了。
没…没事。少年摇摇头,为了掩饰不自然,他转身走回炉边,拿起一根柴火,笨拙地拨弄着炉膛里的炭火,让它们燃烧得更充分一些。
火光更明亮了些,映照出他的侧影。棉袄有些宽大,更显得他身形清瘦,但肩膀的轮廓已经有了青年的硬朗。
我叫陈野。他盯着炉火,忽然开口说道,依旧没有抬头,耳东陈,野地的野。
林微。树林的林,微小的微。林微回应道,将毛毯裹得更紧了些。
林微……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
沉默再次降临,只有木柴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屋外依旧肆虐的风雪声。
这里是巡山站的备用屋。陈野再次开口,打破了沉默,平时没人,雪太大了,巡山队临时把我派过来看看,怕有动物或者……人被困住。
他顿了顿,终于侧过头看了林微一眼,眼神已经平静了许多: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雪停之前,你先住这儿吧。安全。
他的话很简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与他刚才表现出的羞涩截然不同,仿佛在这片山林里,他才是主导者。
说完,他弯腰从脚边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摸索着,掏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红薯。红薯表皮还沾着些泥土,看起来朴实无华。
他熟练地在炉边刨开一小块热灰,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个红薯埋了进去,再用发红的炭火覆盖好。
一会儿就能好。他拍了拍手上的灰,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吃了暖和。
林微看着他一连串流畅的动作,看着他被火光映红的、还带着些许少年稚气的脸庞,看着他睫毛上那点终于融化的雪水,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种奇异的安宁。
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这座歪斜的木屋,这炉暖火,还有那几个埋下的红薯,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构成了一个近乎梦幻的避难所。
四、第一颗红薯
时间在木屋里仿佛变得缓慢而黏稠。
屋外,风雪依旧不知疲倦地咆哮着,偶尔能听到树枝被积雪压断的咔嚓声,更衬得屋内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格外宁静。
松木的香气、炭火的味道、还有那逐渐弥漫开的、独特的香甜气息,交织在一起,填充了每一寸空气,也一点点勾起了林微身体里最原始的渴望。
饥饿。
胃袋空瘪得几乎抽搐。
她这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整整三天没有好好吃过一顿热乎的食物了。为了追踪雪豹,这几天全靠压缩饼干、牛肉干和冰冷的矿泉水果腹。
那香气越来越浓郁,越来越霸道,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撩拨着意志力。
咕——
一声清晰的肠鸣音突然从她腹部传出,在这寂静的小屋里显得异常响亮。
林微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幸好有炉火映照着,看不真切。她下意识地收紧毛毯,试图掩饰这令人尴尬的生理反应。
陈野似乎并没有听见,或者说,他体贴地假装没有听见。
他只是专注地盯着炉火,用一根细铁棍轻轻拨弄着炭块,不时侧耳倾听一下红薯的动静。
终于,他用铁棍小心地从灰烬里拨拉出一个外表已经烤得焦黑、甚至有些碳化的红薯。它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点狼狈,但那股诱人的甜香正是从它身上散发出来的。
他拿起一块旧布垫着,熟练地拍了拍红薯上的热灰,然后递向林微。
阿姨,给。他的手指也因为拍打而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灰黑,小心,很烫。
他的眼神很干净,带着一种纯粹的、分享食物的快乐。
林微赶紧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来。
入手的第一感觉是滚烫,透过那层焦硬的外壳,热度扎实地传递到手心,驱散了最后一点寒意。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食物的热度。
她捧着它,像捧着一小块温暖的宝藏。
稍微晾了一小会儿,她开始尝试剥开那层焦黑的外皮。
指尖被烫得微微发红,但她顾不上了。
外皮碎裂剥落,露出了内里截然不同的景象——金黄色的、甚至泛着些橙红色的薯肉,热气腾腾,质地看起来细腻而绵软,浓郁的香甜气息瞬间达到顶峰,扑面而来。
她忍不住吹了吹气,然后小心翼翼地咬下了一小口。
好烫!
但紧接着,极致的香甜和温润的口感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迅速征服了味蕾。那是一种最原始、最质朴的甘甜,混合着炭火特有的焦香,顺着食道滑入胃中,一股扎实而温暖的幸福感随之扩散开来,迅速流向四肢百骸。
冻僵的身体,饥饿的肠胃,疲惫的精神,仿佛都被这一口滚烫香甜的食物熨帖了,安抚了。
她甚至顾不上形象,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吃得很急,很专注。
眼眶没来由地有些发热。
她赶紧低下头,掩饰自己的失态。
怎么样陈野的声音带着一丝期待,还有一点点紧张,甜吗
甜……林微的声音有些含糊,甚至带上了点不易察觉的鼻音,非常甜……很好吃……
她顿了顿,补充道:这是我吃过最甜的红薯。
这是真心话。在这一刻,这个烤得焦黑的、出自陌生少年之手的红薯,胜过她吃过的所有珍馐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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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野似乎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满足的笑容,火光在他清澈的眼底跳跃。
甜就好。山下的红薯,没这个品种甜。这是我自己在巡山站后面坡上种的,光照足。
他说这话时,带着一点小小的骄傲,像是一个展示宝贝的孩子。
林微也笑了,心底最后一点戒备和陌生感,在这一刻,仿佛也随着红薯的香气,慢慢融化了。
五、阿姨不可以
一个热乎乎的红薯下肚,身体从内到外都暖和了过来,力气也恢复了不少。
舒适感让人放松,也让人更容易被情绪主导。
林微看着重新蹲回炉边,默默添加柴火的陈野,看着他被火光勾勒出的、与他年龄不甚相符的、沉静而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军绿色棉袄领口处露出的那半截磨损了的红绳,感激之情混合着一种莫名的歉疚,涌上心头。
他只是个陌生的少年,却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提供了庇护所、温暖和食物。
而她,一个比他年长十岁的成年人,除了口头上的感谢,似乎无以回报。
一种在城市生活中习以为常的思维模式,自然而然地冒了出来。
她摸索了一下身边,从冲锋衣的内袋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包。虽然湿冷,但里面的纸币应该还能用。
她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而不冒犯:
陈野,真的非常感谢你。这些钱你拿着,就当是……伙食费和借宿费,好吗她伸出手,将钱递过去。
陈野添柴的动作顿住了。
他转过头,看着林微手中的钞票,眉头微微皱起。火光下,他的表情明显沉了一下,先前那点浅浅的柔和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般的、直白的困惑和不悦。
他没有接,甚至没有看那些钱,而是直接看向林微的眼睛。
阿姨,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我们护林员碰到被困在山里的人,提供帮助是应该的。这是规定,也是……本来就该做的事。
他用力摇了摇头,摆手拒绝,态度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或客套。
不能用这个。他指了指钱,语气甚至有点硬邦邦的,你收回去。
林微的手僵在半空中,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她用城市里那套等价交换、不亏欠人情的法则,去衡量这片纯净山野里的善意,显得如此庸俗和不合时宜。
他的拒绝如此直接,如此纯粹,反而让她感到无地自容。
对不起,我……林微讪讪地收回手,脸颊发烫,声音低了下去,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太麻烦你了……
陈野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可能太生硬了,他重新低下头,拨弄着炉火,声音缓和了些:不麻烦。巡山站物资够的。你安心待着就好,等雪停。
气氛又变得有些沉默和尴尬。
林微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户外劳作而显得有些粗糙的手,看着他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持,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软软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正确回应这份不计回报的善意,沉默了片刻,只能低声重复着那句苍白的、带着距离感的话:
阿姨……真是不该这样麻烦你……
陈野添柴的手又微微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只是闷闷地回了一句:
没事。
六、雪地里的脚印
暴雪持续了整整两天两夜。
第三天清晨,林微从临时搭的地铺上醒来时,发现世界突然变得安静了。
那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慌的风雪呼啸声,消失了。
她起身,走到窗前。木窗被厚厚的积雪封住了一大半,她用手掌贴上去,融化了一小片冰霜,凑上去向外看。
雪停了。
天空虽然还是阴沉沉的,云层很低,但雪是真的停了。
目之所及,是一片浩瀚无垠的雪原,所有沟壑、岩石、植被都被覆盖得严严实实,呈现出一种纯净而壮阔的、近乎残酷的美。空气冷冽清新,吸一口,肺腑都像是被洗涤过。
就在这片纯白的世界里,一道痕迹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那是一串脚印。
深深的、坚定的脚印,从远处蜿蜒而来,一直延伸到木屋门口。
脚印很深,每一个坑洞都显示出前行者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才能在这没过膝盖的深雪中跋涉。脚印的边缘还带着新鲜的、蓬松的雪粒,说明留下它的时间并不久远。
林微的心猛地一跳。
她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陈野不在。铁炉里的火却烧得正旺,显然是新添了柴。
她再次凑到窗前,顺着脚印的来向极目远眺。
果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快要消失在视野尽头与灰白色天空相接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移动着的黑点。
那黑点在无边的雪白背景下,缓慢而执拗地移动着,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顽强。
他肩上似乎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使得他的身体微微前倾,每一步都踏得异常坚实。
是陈野。
他從山下的巡山站,一路踏着深雪,送物资上来了。
林微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看着。
看着那个小小的黑点越来越近,逐渐变得清晰,能看清他军绿色的棉袄,能看清他扛在肩上的米袋和拎在手里的油壶。
他的步伐很稳,但每一步都陷入很深的雪中,再费力地拔出来,留下身后那一长串孤独而漫长的足迹。
那串脚印,像是一条无形的线,从山下的巡山站,穿透茫茫雪原,精准地连接到这间孤零零的木屋,连接到她这里。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猛地攫住了林微的心脏。
不是简单的感激。
那情绪更复杂,带着震撼,带着一种细微的疼痛,还有一种陌生的、酸涩的柔软。
他明明那么年轻,甚至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却独自承担着这样的辛苦,行走在这片严酷而壮美的天地间,履行着他的职责,甚至……照顾着她这个突如其来的麻烦。
她看着他终于走到木屋门前,放下肩上的重物,呵着白气,拍打着身上的积雪,年轻的脸庞被冻得通红,却没有丝毫怨怼的神情。
林微忽然不敢去开门迎接他。
她只是站在窗后,静静地看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装满了,沉甸甸的,又暖又涨。
那串深深的脚印,不仅仅印在雪地上,仿佛也印在了她的心上。
七、第二颗红薯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陈野总是会在清晨踏雪而来,送来必要的物资,检查炉火,有时会带来一些山下的消息——路还在抢通,信号塔被雪压坏了正在修,巡山队的其他人去了更远的区域排查。
他的话依然不多,但面对林微时,最初的那份羞涩和局促渐渐淡去,多了几分自然的熟稔。
而林微,也渐渐适应了这间简陋木屋里的生活。
她开始整理这些天冒着风险拍摄的照片,虽然没能拍到雪豹,但一些雪景和偶尔闯入镜头的小动物,也别有韵味。她坐在炉火边,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天光,专注地筛选着存储卡里的图像。
不知从第几天开始,陈野摸清了她的这个习惯。
每天下午,当她沉浸在自己的摄影世界里时,他总会悄无声息地忙碌完屋里的琐事,然后恰到好处地在炉边烤上一个红薯。
当那熟悉的甜香开始弥漫,当她刚好感到一丝疲惫和饥饿时,一个烤得恰到好处的红薯就会被轻轻放在她手边的桌角。
今天这个,他会用那种带着些许地方口音的、清亮的嗓音说,语气里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和讨好,我挑的,看起来就特别甜。
然后,他不等她回应,就会迅速退开,或是假装去整理柴火,或是拿起工具检查门窗,眼神却会不经意地瞟过来,观察她的反应。
林微放下相机,拿起那个烫手的红薯。
红薯的外皮通常不会像第一个那样焦黑,他显然掌握了更好的火候,外表金黄微焦,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指尖触碰到红薯的瞬间,还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一种干燥的、带着山林气息的暖意。
这温度让她没来由地心头一悸。
她慢慢剥开外皮,露出里面软糯金黄的薯肉,热气氤氲了她的眼镜片。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甜味在口腔里蔓延。
嗯,真的很甜。她总会这样回答,并努力给出一个真诚的微笑。
而每当这时,陈野的眼睛就会微微亮起来,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肯定,嘴角轻轻上扬,却又努力克制着,假装不在意地点点头,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
但林微能感觉到他那份单纯的快乐。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林微开始有些害怕这份每天的馈赠。
她越来越不敢在接过红薯时抬头去看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太清澈了,像这雪山融化的溪水,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也倒映出他毫不掩饰的、纯粹的关心和那份小心翼翼的期待。
这让她心里产生一种莫名的慌乱和负罪感。
她只能低下头,专注地吃着那份甜蜜的负担,假装没有注意到少年那亮晶晶的、始终追随着她的目光。
红薯很甜,暖意融融。
可她的心里,却乱成了一团理不清的麻。
八、镜头里的少年
摄影是林微观察世界、记录情感的方式。
她的镜头,习惯性地追逐光影,捕捉瞬间,留存故事。
起初,她拍这间木屋,拍窗上的冰花,拍跳动的炉火,拍屋外被积雪压弯的树枝。但渐渐地,她的取景器,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对准了那个沉默而忙碌的少年。
他就像是这苍茫雪原和温暖木屋之间最灵动、最和谐的存在。
她忍不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偷偷调整焦距,按下快门。
她拍下他在雪地里,耐心地将一些干果碎屑放在裸露的岩石上,几只胆大的松鼠试探着靠近,蓬松的大尾巴扫开积雪。他蹲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神温和,长长的睫毛上沾着呼吸凝成的细小雪粒,阳光洒在他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光。
那一刻,他与这片山林、与这些小生命,浑然一体。
她拍下他在铁炉边添柴。他侧对着她,挽起袖子的手臂露出流畅而结实的线条,火光跳跃着,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得通红,甚至能看清他鼻梁上细小的汗珠和专注抿起的嘴唇。温暖的光影在他身上勾勒出明暗的交界,充满了某种原始而踏实的力量感。
她拍下他在木屋外奋力铲雪,清理出一条狭窄的小径。他呼出的白气氤氲成团,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低温下几乎要凝结成霜。他干活的样子很认真,一招一式都带着长年累月形成的熟练,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可靠。
这些画面,被她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做贼般的心虚,存进相机的存储卡里。
每一个瞬间,每一个角度,都像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她知道这不太合适,未经允许拍摄他人。但她无法控制自己按下快门的冲动。
仿佛只有通过这个冰冷的镜头,她才能大胆地、仔细地、长久地凝视他,将这份突然闯入她世界的、带着雪松气息的温暖记忆,牢牢地定格下来。
这成了她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每当整理这些照片时,她的心跳总会莫名加速,手指拂过显示屏上那张年轻的脸庞,心里会涌起一种复杂的情感,混合着欣赏、感激、一丝若有若无的悸动,以及深深的、对自己这种行为的暗自谴责。
她甚至不敢让相机发出太大的声响,总是调成静音模式,在他未曾察觉的角落,默默地记录着。
这些图像,不同于她以往追求的具有冲击力的野生动物摄影,它们更安静,更细腻,更……私人化。
它们不属于工作,只属于她这段被困于雪山木屋的、超乎现实的奇特经历,属于那个叫陈野的少年。
九、阿姨的心事
雪山里的夜晚,格外漫长。
炉火噼啪作响,屋外偶尔传来积雪坠落的声音,更显万籁俱寂。
林微躺在简陋的地铺上,身上盖着陈野带来的厚实棉被,却毫无睡意。
失眠,成了这几天的常态。
睁眼闭眼,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陈野清澈的眼神,是他递过红薯时指尖的温度,是他在雪地里艰难前行的背影,是他被火光映红的侧脸……
这些画面,与她过往二十九年的生命经验,形成了过于鲜明的对比。
她想起城市里那些精心策划的约会,那些带着明确目的性的交往,那些在咖啡厅、餐厅里的言不由衷和相互试探。每个人都穿着得体的铠甲,计算着付出与回报,衡量着家世、学历、收入,像完成一项项KPI。感情变成了一场博弈,充满了算计、权衡和不确定。
而陈野……
他的善意是那么直接,不掺任何杂质。他关心她是否寒冷,是否饥饿,眼神干净得像山巅的雪。他做这一切,似乎仅仅因为她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而这是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
这种纯粹,像一面擦得雪亮的镜子,照得她过往那些充满算计的感情如此苍白无力,甚至有些可笑。
她知道这不对。
她比他大了整整十岁。她的人生已经走了很远,经历过社会的复杂,而他才十九岁,人生才刚刚展开,眼神里还带着未被世俗沾染的澄澈。
她是一个误入者,一个短暂的过客,雪停了,路通了,她就必须离开,回到她属于的城市轨道上去。
而他,会继续留在这片雪山,做他的护林员,守着这片山林,或许以后会遇到一个同样简单纯净的山里姑娘。
林微,你清醒一点。她对着黑暗中模糊的屋顶,无声地告诫自己。
他只是个孩子,心地善良,照顾你是他的职责和本性。
你不该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那是对这份纯粹善意的玷污,也是对自己的不负责。
阿姨不可以这样。这句话,几乎成了她这几夜催眠自己的咒语。
可是,每当白天来临,看到他捧着烤好的红薯走过来,眼神亮晶晶地期待她的评价;看到他认真地向她介绍哪种动物脚印是新留下的,哪片云预示着天气变化;看到他偶尔露出的、属于少年人的腼腆笑容……心里的那道防线,就会不由自主地松动几分,裂开细小的缝隙。
一种陌生的、久违的悸动,像初春的雪水,悄无声息地渗透进来。
她感到恐慌,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吸引。
她甚至开始害怕雪停,害怕路通的那一天到来。
对着屋里唯一一面模糊不清的小镜子,她看着里面那个眼角已经隐约有了细纹、带着疲惫和迷茫的女人,深深地叹了口气。
阿姨不可以这样。她再次对自己重复道,语气里充满了无奈的挣扎。
十、第三颗红薯
安稳的日子并没持续太久。
不过晴了一天多,天色再次阴沉下来,比之前更加晦暗,云层低得仿佛要压到屋顶。风也开始变得凌厉,发出尖利的哨音。
看这天,怕是还有一场大的。陈野下午出去查看了一圈回来,眉头紧锁,语气带着担忧,可能比上次还厉害。得把门窗再加固一下。
他立刻忙碌起来,找來一些木板和工具,叮叮当当地开始加固那扇本就有些歪斜的木门和漏风的窗户。
林微想帮忙,却发现自己完全插不上手,只能在一旁看着他熟练而高效地工作。
气氛莫名有些紧绷,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果然,入夜后不久,暴雪再次降临。
这一次,风更大,雪更猛。狂风卷着雪片,疯狂地拍打着木屋,发出骇人的巨响,仿佛有无数巨手在摇晃着这间小小的避难所。窗户被吹得哐当作响,即便加固过,也似乎随时可能散架。
世界再次陷入一片混沌的喧嚣。
炉火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屋内的温度似乎也在下降。
林微裹紧毛毯,坐在离炉子最近的地方,听着屋外恐怖的风声,心底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寒意和恐惧。人在大自然的狂暴威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无力。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沉重的、被风雪削弱了的敲门声,穿透了风暴的噪音。
林微吓了一跳,心脏猛地收缩。这种天气,谁会来
她警惕地没有立刻开门,而是凑到门边,大声问:谁
门外传来一个熟悉又模糊的声音,几乎被风声撕碎:
是我……陈野!
林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搬开顶门的木棍,费力地拉开那扇被风雪抵住的门。
一股冰冷的旋风瞬间裹挟着大量雪沫冲进屋里,吹得炉火剧烈摇晃。
门口,几乎成了一个雪人。
陈野站在哪里,头上、肩上、身上全都积了厚厚一层雪,眼睫毛和眉毛都白了,脸颊和鼻尖冻得通红。他甚至连棉袄的扣子都没扣好,像是匆忙赶来的。
你……你怎么来了!林微又惊又急,赶紧把他拉进屋,奋力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恐怖世界。
陈野剧烈地喘息着,呵出大团白气。他一边哆哆嗦嗦地拍打身上的积雪,一边从军绿色棉袄的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东西。
用厚厚的布包着,还冒着丝丝热气。
他把它塞到林微手里,声音带着冷颤,却语速很快:
怕……怕你晚上饿。也怕你……怕你一个人害怕。
林微愣愣地接过那包东西。入手是滚烫的,甚至有些烫手。隔着布,她摸出了那熟悉的形状。
是一个烤红薯。
他竟然是冒着这样可怕的暴风雪,从附近的巡山站赶过来,只为了给她送一个烤红薯只因为怕她饿,怕她害怕
林微的手指紧紧攥着那块温热的布包,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几乎成了雪人的少年,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脸上那副纯粹是完成了任务的坦然表情,看着他头发上还在融化的雪水……
眼眶毫无预兆地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了。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冰冷的脸颊滑落。
她慌忙低下头,不想被他看见。
手中的红薯那么烫,烫得她手心发痛,那热度仿佛沿着手臂一路蔓延,狠狠灼烧着她的心口。
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压下喉咙的哽咽,用颤抖的、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说:
谢谢你……陈野。
这是她第一次,不是叫他小陈或者孩子,而是认真地、完整地叫出他的名字。
陈野拍雪的动作停住了。
他似乎是听到了她声音里的异样,也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从她口中那样被叫出。他站在那里,有些无措,张了张嘴,最后只是笨拙地嗯了一声。
屋外,风雪依旧咆哮。
屋内,炉火噼啪,红薯的甜香静静弥漫,混合着一种无声的、汹涌的情绪。
十一、雪豹的出现
持续数日的暴风雪终于彻底过去。
天空像是被彻底洗过一遍,呈现出一种通透而纯净的蔚蓝色,阳光毫无遮拦地洒落,照耀着这片被冰雪覆盖的纯白世界,反射出耀眼夺目的光芒。
积雪深得惊人,但天气晴好,意味着道路抢通工作会加速,也意味着……离别的时刻近了。
清晨,阳光刚刚照亮最高的雪峰,林微便收拾好装备,准备进行最后一次尝试。
陈野一如既沉默地跟在她身旁,充当向导和护卫。他对这片山地的熟悉程度令人惊叹,总能避开被雪覆盖的沟壑或脆弱冰层。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呼吸在冷空气中结成浓浓的白雾。
在一片背风的巨大岩壁附近,陈野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抬手示意。
林微的心瞬间提了起来,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呼吸在这一刻停滞。
就在上方不远处的岩石上,一只通体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猛兽,正优雅地伫立着。
它体型健硕流畅,灰白色的皮毛上点缀着黑色的斑纹,长而粗壮的尾巴自然地垂在身后。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雪山之王——雪豹。
它似乎刚刚巡视完自己的领地,眼神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威严与冷漠。阳光勾勒出它完美的身形,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见。
林微激动得全身血液都仿佛涌向了头部,手指因为兴奋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她几乎是凭借本能,迅速而无声地举起相机,调整参数,对准那个身影,疯狂地按下快门。
咔嚓……咔嚓……轻微的快门声在寂静的山谷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捕捉着它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它转动头颅时颈部的肌肉线条,它眺望远方时深邃的眼神,它轻盈跃下岩石时展现出的惊人爆发力……
直到那道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岩石之后,再也寻觅不见。
林微还久久地举着相机,激动的心情难以平复,胸口剧烈起伏着。成功了!她终于拍到了!
她几乎是雀跃地转过身,想要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
我拍到了!陈野!我拍到了!你看到了吗它太美了!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陈野就站在她身后,安静地看着她。他的脸上也带着笑容,不是激动,而是一种为她感到高兴的、温和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嗯,看到了。他点点头,声音很轻,生怕打破了这份雪后的宁静,它好像……知道你在等它。
他的目光温暖而真诚,清晰地映照出她兴奋得发亮的脸庞。
林微脸上的笑容还未褪去,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他含笑的、清澈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里,有雪山蓝天倒映的光,有对她成功的祝贺,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她此前不敢深究的专注与温柔。
阳光正好,落在他年轻而认真的脸庞上,他的睫毛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就在这一瞬间,林微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咚……
一声沉重而清晰的悸动,敲打在胸腔里,回荡在寂静的雪谷中,清晰得让她自己都感到震惊。
之前的犹豫、挣扎、自我告诫,在那双含笑的眼睛注视下,仿佛冰雪遇到阳光,瞬间消融瓦解。
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忘记了雪豹,忘记了照片,忘记了一切。
世界里,只剩下他刚才那句话在耳边回响,和他眼底清晰无比的、自己的倒影。
十二、烤进心里的温度
离别的气氛,从清晨开始就弥漫在木屋里,无声无息,却无处不在。
陈野依旧早早起来,将炉火烧旺,煮了热水。
两人沉默地吃着简单的早餐,谁也没有说话。屋外,积雪融化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像是倒计时的钟摆。
终于,陈野站起身,走到炉边。
他沉默地拿起最后一个红薯,仔细地埋进炉火边温热的炭灰里。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重要的仪式。
林微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炉火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木墙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沉甸甸的,又酸又涩。
过了一会儿,红薯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
陈野将它扒拉出来,依旧用布垫着,递给她。这一次,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退开,而是站在她面前。
今天……路应该就能通了。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山下的车……应该能开上来了。
林微接过那颗红薯。
它和第一个一样,外表有些焦黑,甚至比任何一个都要烤得过分一些,仿佛烤的人心不在焉。
她低下头,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剥开那层焦硬的外壳。
熟悉的、金黄色的、热气腾腾的薯肉露了出来,香气扑鼻。
她看着这颗红薯,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送入口中。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那热气似乎都要开始消散。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陈野,看向他那双带着困惑和不安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力碾过心底才说出来的:
陈野。

这颗红薯……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红薯上,然后缓缓地、坚定地说了出来,好像……烤进我心里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炉火噼啪了一声。
陈野猛地抬起头,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了。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巨大的波澜。惊讶,困惑,难以置信,随即是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狂喜和激动。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真的像是把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揉碎了,装了进去。他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林微,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只有那骤然亮起的眼神和微微泛红的耳廓,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情感。
林微也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将她从风雪中救起,用一颗颗烤红薯温暖了她的身体,也悄然融化了她内心冰层的少年。
空气中,红薯的甜香与某种一触即发的、滚烫的情绪交织着,无声地蔓延。
十三、不可以变成了我愿意
山下的越野车鸣着喇叭,艰难地碾过残雪,停在了离木屋不远处的坡下。
分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了。
林微将自己的装备一件件搬上车,动作有些迟缓。陈野沉默地跟在一旁,帮她递东西,力气很大,动作却很轻。
所有东西都装好了。
发动机沉闷地响着,催促着行程。
两人站在车旁,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晃得人眼睛发酸。
陈野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靴尖看了很久。
忽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起头,伸手扯向自己军绿色棉袄的领口。
那根他一直贴身戴着的、磨损了的红绳被他解了下来。绳子上似乎还缀着一个小小的、看不清样式的坠子,被他紧紧攥在手心。
他上前一步,拉起林微的手。他的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他将那根还带着他体温的红绳,小心翼翼地、笨拙地系在了林微的手腕上。他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打了个不太好看的结。
这……这是我妈……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几乎语无伦次,她以前……留给我的。说是……保平安。
他系好后,并没有立刻松开手,而是用冰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腕内侧的皮肤,仿佛那一点触碰用尽了他全部的勇气。
他抬起头,眼眶是红的,像只无助的小兽,眼神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不舍和依恋,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期待。
林微看着手腕上那根普通的、甚至有些旧了的红绳,感受着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他的温度和那份沉甸甸的心意。
所有不可以的挣扎,所有年龄的差距,所有现实的考量,在这一刻,在这份纯粹而滚烫的情感面前,突然变得苍白无力,土崩瓦解。
她反手,轻轻握了一下他冰凉的手指。
然后,她抬起头,看着少年泛红的眼眶,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带着释然,带着一丝泪意,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温柔。
陈野,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阿姨以前……总说不可以。
她顿了顿,望进他骤然紧张起来的眼睛里,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可现在……阿姨愿意。
陈野的瞳孔猛地放大,巨大的、难以置信的喜悦瞬间淹没了他,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只会傻傻地看着她。
林微最后用力捏了捏他的手,然后转身,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缓缓启动,调头,沿着崎岖不平、积雪初融的路,向下驶去。
她透过后视镜,向后看。
那个穿着军绿色棉袄的少年,还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一座沉默的望夫石,痴痴地望着车离开的方向。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紧紧攥着一颗没有烤过的、沾着泥土的红薯。
那模样,固执又纯真,像个害怕被抛弃、却又得到了承诺而不知所措的孩子,在等待着永远不会到来的糖果。
手腕上的红绳,随着车辆的颠簸,轻轻晃动着,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而真实的触感。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属于他的温度,一点点熨帖着她的脉搏,温暖而坚定。
就像那些烤进她心里的红薯,就像那个雪夜他带来的救赎,就像他清澈眼底不曾掩饰的星光。
车越开越远,那个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消失在山路的尽头。
但林微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雪山,木屋,红薯,少年。
还有那句,从不可以到我愿意的转变。
手腕上的红绳,依旧在轻轻晃动着。
带着雪山的清冷,带着炉火的温暖,带着红薯的香甜。
带着,属于陈野的,独一无二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