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卫家大郎卫澄玉的婚约,曾是两姓之好。
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卫家老夫人却拉着我的手,说要让我兼祧两房,嫁给二郎卫澄则。
如此,既不负我儿澄玉,也能为我卫家开枝散叶。
新婚之夜,卫澄则带着他的心上人柳依依来到我房中。
他将一纸和离书扔在我脸上,满眼轻蔑。
柳瑟,我大哥死了,你也配不上我。签了它,滚出卫家。
我捡起和离书,细细看过,然后抬头问他。
你可知,卫家如今最大的债主是谁
他尚在错愕,门外管家已连滚带爬地进来。
二爷!不好了!江南柳家点了我们卫家所有产业的天灯,说要……要您亲自去奉茶赔罪。1
卫澄则脸上的讥讽凝固了。
他旁边的柳依依,那个我名义上的表妹,此刻正柔弱地靠着他,闻言身体一僵。
江南柳家卫澄则重复了一遍,像是没听懂。
哪个江南柳家
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要跪在地上。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富可敌国的江南柳家啊!二爷!
他们的人已经把我们家所有铺子、田庄、码头全都围了,说是……说是卫家欠了他们一笔永远也还不清的巨债,要您立刻过去给个说法!
卫澄则的呼吸乱了。
他猛地转头看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将那张轻飘飘的和离书放在桌上。
卫澄则,你以为你大哥战死,卫家就只折损了一个将军吗
你每日只知斗鸡走狗,流连花丛,可曾看过一眼家里的账本
你可知卫家为了支撑北境军需,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的手动了动,嘴唇开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依依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澄则哥哥,这……这是怎么回事柳瑟姐姐她是不是在吓唬我们
我们卫家怎么会欠那么多钱呢老夫人都不知道啊。
她一口一个我们卫家,叫得无比顺口,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
卫澄则被她这一声提醒,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他强撑着镇定,对我呵斥。
柳瑟!你少在这里危言耸听!
就算卫家有难,也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更何况这和江南柳家有什么关系
我大哥在时,他们柳家对我卫家向来敬重有加,怎么可能突然发难
我笑了。
我走到妆台前,从一个尘封已久的锦盒里,取出一方沉甸甸的玉印。
那玉印通体墨绿,雕着繁复的柳叶纹样,底部刻着一个古朴的柳字。
我将玉印重重按在桌上的和离书旁。
因为,我就是江南柳家现任的宗主。
卫家所有的欠条,最后都流到了我的手里。
所以,卫澄则,你现在是在命令你的债主滚出你家吗
空气死寂。
卫澄则的身体晃了晃,柳依依扶住了他,她的手也在抖。
他看着那方印信,又看看我,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不……不可能……你……你怎么会……
我怎么会我替他说完。
我怎么会是你那个远在江南、体弱多病的远房表姐
我怎么会是你眼中那个除了我大哥没人要、只能靠着婚约攀附你卫家的孤女
你以为我姓柳,只是一个巧合吗
我拿起那张和离书,当着他们两个人的面,一点一点,将它撕成碎片。
纸屑从我指间落下,像一场迟来的雪。
这桩婚事,不是我求来的,是你们卫家求来的。
老夫人求我嫁给你,不是为了给你大哥守节,也不是为了给卫家开枝散叶。
而是因为,只有我嫁进来,卫家这笔还不上的债,才能暂时不被追讨。
她想用我这个人,来抵卫家泼天的债务。
可惜啊,她算盘打得好,却没教好自己的儿子。
我走向卫澄则,每一步都让他后退一步,直到他撞在身后的多宝阁上。
柳依依发出一声惊呼。
卫澄则,听好了。
从今天起,这和离书作废。你我还是夫妻,不过,是我为主,你为仆。
我将接管卫家所有中馈与产业,清点资产,用以抵债。
在此期间,你,卫澄则,必须无条件配合我。
若有不从……
我停顿了一下,凑近他耳边。
我就把你卫家祖宅的房契,换成江南柳家的别院牌匾。
他全身都在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柳依依想说什么,却被我一瞥,吓得闭上了嘴。
门外的管家已经彻底傻了。
我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大红的嫁衣。
管家。
在……在,少……主母……
去告诉外面柳家的人,让他们收队。就说,我今晚住下了。
另外,把这位柳依依姑娘,给我‘请’到柴房去。
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吃穿用度,比照府里最下等的丫鬟。
柳依依的脸瞬间白了。
柳瑟!你敢!卫澄则终于爆发出来。
依依是客!你不能这么对她!
我回头,看着他护着柳依依的样子。
客
新婚之夜,登堂入室,与新郎官卿卿我我,逼正妻签和离书的客
卫澄则,你是不是觉得我柳家的规矩,跟你卫家的脸面一样,不值钱
带下去。
我的命令干脆利落,不容置喙。
立刻有我陪嫁过来的两个婆子进来,一左一右架住柳依依。
柳依依哭喊着:澄则哥哥救我!我不要去柴房!澄则哥哥!
卫澄则想冲上来,却被我带来的人拦住。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柳依依被拖走,哭声越来越远。
新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第一天认识我。
柳瑟,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拂去他肩上的一点灰尘。
我不想怎么样。
我只是想让你和你那个好母亲明白一个道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而你,卫澄则,连同整个卫家,都是我的。
2
第二天开始,我便着手清点卫家家产。
卫澄则被迫跟在我身边,名义上是配合,实际上,他每一个动作都在表达抗拒。
账本递到他手上,他随手扔在桌上。
你自己不会看吗非要我给你念
管事来报库房的数目,他冷哼一声。
这点东西也要报我大哥在的时候,军功赏赐都比这个多。
我没有理会他的挑衅。
卫家早已是个空壳子,他越是这样,越显得可笑。
直到我们清点到卫澄玉的院子。
那是我和他成婚前,卫澄玉亲手布置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留着他的心意。
他战死后,这里便被封存了起来。
一踏进院子,卫澄则便停住了脚步。
柳依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怯生生地站在他身后。
她头上戴着一支赤金点翠的珠钗,阳光下流光溢彩。
卫澄则看见她,立刻走过去,将她护在身后。
谁让你来这里的这里的东西,你别乱碰。
他的话是对柳依依说的,眼睛却在看我,充满了警告。
柳依依委屈地低下头。
澄则哥哥,我只是……只是想来看看澄玉哥哥生前住的地方。我戴着他送我的珠钗,也算是让他看看……
卫-澄则立刻出言维护。
这是大哥送给依依的,是他们兄妹情谊的见证。柳瑟,你就算掌家,也无权干涉依依思念我大哥。
我看着那支珠钗。
我记得。
那是有一年上元节,澄玉带我们几个小的去逛灯会,随手在路边摊子上买的。
当时府里几个年纪相仿的表妹,人手一支。
澄玉的原话是:小姑娘家家的,图个热闹。
到了卫澄则嘴里,就成了情谊的见证。
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想笑。
既然是澄玉哥哥所赠,依依妹妹可要好生保管。
我说完,便径直走进书房。
书房里,一切都保持着澄玉离开时的样子。
我让下人搬走了一应文房四宝和书籍,只留下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箱。
还有一个放在角落,蒙了灰的半成品木梳。
卫澄则跟了进来,看到我的人要搬那个箱子,立刻上前阻拦。
站住!这里面的东西,是我大哥的私人物品,谁准你们动的
他转向我,满是敌意。
柳瑟,你别太过分了!查封家产我认了,但我大哥的遗物,你凭什么动
这里面的信件,都该由我这个亲弟弟来保管!
我看着他,反问。
你保管
你连他什么时候写的这些信都不知道,你拿什么保管
你甚至不知道,这箱子里除了信,还有什么。
卫澄则被我问得一噎,随即恼羞成怒。
我不知道我是他亲弟弟!我比你这个外人更懂他!
他心里根本没有你!不然怎么会到死都没给你一个名分!
你不过是占着一个婚约,就真以为自己是我卫家的人了别痴心妄妄想了!
这些东西,你不配拥有!
他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割在心上。
我曾以为澄玉战死,是我此生最痛。
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死人留下的念想,还能被活着的人拿来反复凌迟。
我没有与他争辩。
我只是让下人把箱子和木梳抬走。
卫澄则想拦,被我的人挡住。
他气急败坏,却无能为力。
柳依依适时地走上前来,柔声安慰他。
澄则哥哥,你别生气。姐姐或许只是想睹物思人,你别跟她计较了。
她说着,故意扶了扶头上的珠钗。
卫澄则看到那支钗,怒气果然消了些。
他拉过柳依依的手,当着我的面,小心翼翼地将那支珠钗取下,又重新为她插好,调整了数次角度,确保它完美无瑕。
整个过程,他温柔备至。
还是这样好看。
他做完这一切,才抬起头看我。
而我的人,正抬着澄玉留给我的一箱书信,和他亲手为我雕刻的木梳,从他身边经过。
他看都未看一眼。
仿佛那些东西,真的是一堆无所谓的垃圾。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碎了。
澄玉,你看。
这就是你用命护着的弟弟。
他把你随手打发给别人的玩意儿当成宝,却把你真正珍视的心血视若敝屣。
他甚至不知道。
那把未完工的木梳,是你答应在我及笄那天,要送给我的礼物。
3
我强硬的掌家手段,很快就引来了卫家老夫人的不满。
柳依依在她面前不知说了些什么,老夫人便认定我不敬先人,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她选在了卫家的祠堂。
那一日,祠堂里站满了卫家的旁支族老。
我一踏进去,就感受到了数十道不善的目光。
老夫人坐在太师椅上,由柳依依搀扶着。
她见我进来,将手中的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
柳瑟!你还知道来!
你嫁入我卫家,不思为澄玉守节,不在后院安分度日,反而抛头露面,搅得合府不宁!
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婆母还有没有卫家的列祖列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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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平静地行了一礼。
母亲息怒。我清点家产,实属无奈之举。卫家外债累累,若不及时处置,只怕连这祠堂,都要被人抵了去。
一个白胡子的族老立刻站出来。
一派胡言!我卫家乃百年望族,岂会资不抵债
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夺权,将卫家的家业都吞到你柳家去!
立刻有人附和。
没错!一个女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舞刀弄枪地算计家产,成何体统!
澄则,你就任由她这么胡来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站在一旁的卫澄则。
我看着他,想知道他会说什么。
哪怕是一句公道话。
然而,他只是沉默地站着,然后,对着老夫人拱了拱手。
母亲,各位叔伯,柳瑟她……毕竟年轻,行事难免激进。
她这么做,也是怕卫家蒙羞,怕大哥在天之灵不安。
他这话说得漂亮。
看似在为我开脱,实则句句都在坐实我的罪名。
什么叫怕卫家蒙羞
什么叫怕大哥在天之灵不安
意思就是,我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在让卫家蒙羞,让澄玉不安。
柳依依立刻接话。
是啊老夫人,姐姐也是好心。只是……只是这法子太烈了些。澄玉哥哥尸骨未寒,我们就变卖家产,传出去,外人会怎么议论澄则哥哥和卫家
再说,姐姐如今掌着家,日日与外男账房们打交道,这……这于她的名节,也有碍啊。
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老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够了!
柳瑟,我不管你是什么柳家宗主,进了我卫家的门,你就要守我卫家的规矩!
你亡夫尸骨未寒,你就该在房里吃斋念佛,为他祈福守节!
这掌家之权,你必须交出来!交给你夫君澄则!
我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他们义愤填膺,他们痛心疾首。
他们指责我,谩骂我。
却没有一个人问过,如果我不撑着,卫家倒了,他们这些所谓的族人,又该何去何从。
母亲。我开口。
若我交出掌家之权,卫家的债务,谁来还
江南柳家的催款文书,明日便会送到京兆府,届时查封的,可就不止是铺子田庄了。
到那时,卫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怕是都要被请出去了。
老夫人被我堵得说不出话,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柳依依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夫人像是突然找到了新的武器。
她指着我,厉声呵斥。
你还敢顶嘴!孝道伦常,你都忘了吗
你既然嫁给了澄则,就要以夫为天!
今天,你必须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下认错!发誓从此安守本分,将中馈交还澄则!
否则,我便要以不孝不贞之名,将你逐出家门!
逐出家门。
她说得如此轻易。
仿佛我这些日子的支撑,都是一场笑话。
我看着祠堂正中,卫澄玉的牌位。
那是新立的。
上面的字迹还很新。
如果我今日不跪,他们便会说,卫澄玉娶了一个不孝不贞的悍妇。
他们会把卫家破败的所有罪责,都推到我头上,推到他头上。
澄玉。
你生前是盖世的英雄,死后,我不愿你的名字沾染一丝污点。
卫澄则冷眼旁观。
那些族老们,等着看我的好戏。
柳依依的嘴角,藏着一丝得意的笑。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在卫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了下去。
膝盖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也敲碎了我对这个家,最后一丝温情。
4
祠堂受辱后,我病了一场。
我将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见,只抱着澄玉留下的那个紫檀木箱。
我一遍遍地看他写的信。
信里,他讲边关的风沙,讲打了胜仗的喜悦,讲对我的思念。
他说,京城的姑娘都喜欢精致的花样子,他却觉得我张弓射箭的样子最美。
他说,等他回来,就用他亲手寻来的紫檀木,为我雕一把全天下独一无二的木梳。
他说,要等我及笄时,亲手为我梳头。
……
我看着那把尚未完工的木梳,梳齿只刻了一半,梳背上的并蒂莲也只现出雏形。
他再也回不来了。
这把梳子,也永远完工不了了。
我病着,府里的大小事务便暂时无人打理。
卫澄则乐得清闲,每日带着柳依依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府里的下人见风使舵,也开始怠慢起来。
这一日,我正拥被而坐,忽闻门外有争执声。
是我陪嫁过来的丫鬟在拦人。
依依小姐,主母病着,吩咐了不见客,您请回吧。
柳依依的声音柔柔弱弱地传来。
姐姐病了,我做妹妹的,理应来探望。你这么拦着,莫不是姐姐的病有什么蹊跷
再说了,澄则哥哥也担心姐姐,让我来看看,顺便……拿一样东西。
我心里一沉。
不等丫鬟再说什么,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柳依依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粗壮的婆子。
她看到我坐在床上,故作惊讶地捂住嘴。
哎呀,姐姐原来醒着。我还以为你病得多重呢。看来是妹妹多虑了。
她说着,目光就在我房里四处搜寻,最后落在了床头的紫檀木箱上。
姐姐,澄则哥哥说,澄玉哥哥的遗物放在你这里,总归不妥。毕竟你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人,总看着亡兄的东西,怕你触景伤情。
所以,他让我来,把澄玉哥哥的信件都收走,由他这个亲弟弟好生保管。
她话说得冠冕堂皇,眼里却全是算计。
她哪里是要保管信件。
分明是想从信里找出些什么,好用来打击我。
出去。我开口,声音沙哑。
柳依依像是没听见。
她径直走向那个木箱。
姐姐,你就别固执了。澄则哥哥也是为你好。
我的丫鬟想上前拦她,却被她带来的两个婆子死死架住。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
柳依依,我让你出去!
她已经走到了箱子前,伸手就要去碰。
我冲过去,一把推开她。
滚!
柳依依没料到我病中还有力气,被推得一个踉跄,撞在了桌角上。
她尖叫一声,桌上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那把未完工的木梳,也从桌上滑落。
啪嗒。
一声清脆的声响。
我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凝固了。
我僵硬地低下头。
那把紫檀木梳,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那朵尚未成形的并蒂莲,也被摔得四分五裂。
柳瑟!你做什么!
卫澄则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他冲了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奔向柳依依,将她紧紧护在怀里。
依依,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里
柳依依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哭得梨花带雨。
澄则哥哥……我好怕……姐姐她……她好凶……
卫澄则心疼地抚着她的背,然后抬起头,怒视着我。
柳瑟!你疯了吗!依依好心来看你,你竟然对她动手!
你就为了那么个破箱子,就要伤人吗
我没有看他。
我的眼睛,只看着地上那两截断掉的木梳。
那是澄玉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是他答应我的及笄礼。
是我对他所有思念的寄托。
现在,它断了。
在我面前,被他最疼爱的弟弟护着的人,失手打断了。
我的心,也跟着那把梳子,一起碎了。
我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想要去捡那断掉的梳子,可我的手抖得厉害,怎么也拿不起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是我回到卫家后,第一次在人前失态。
我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
卫澄则……你知不知道……这把梳子是什么……
他看着我狼狈的样子,没有一丝同情。
反而,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残忍的轻蔑。
不就是块烂木头吗
柳瑟,我劝你清醒一点。
我大哥已经死了。
这些没用的东西留着,也只会让你继续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还能是他的人。
你现在,是我卫澄则的妻子。你该想的,是怎么伺候好我。
痴心妄想。
他说我痴心妄想。
那句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利刃,精准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
将我心中对澄玉仅存的那点温暖念想,连同最后一丝对卫家的情分,彻底斩断。
我终于捡起了那两截断梳。
我慢慢站起身,看着他,和他怀里的柳依依。
我笑了。
眼泪却流得更凶。
5
极致的痛苦过后,是极致的冷静。
我不再流泪,也不再颤抖。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将那两截断梳包好,贴身收起。
整个过程,我的动作很慢,很稳。
卫澄则和柳依依看着我,似乎被我突如其来的平静镇住了。
姐姐,你……你别这样,我不是故意的……柳依依还在假惺惺地开口。
我没有理她。
我甚至没有再看卫澄则一眼。
我走到门口,对外面的管家吩咐。
召集府里所有的账房和管事,一刻钟后,到前厅开会。
另外,派人去一趟京兆府,告诉府尹大人,卫家欠江南柳家的款子,今日到期。请他派人过来,做个见证,我们即刻开始清算所有资产,公开拍卖。
管家愣住了。
主母……这……这……
照我说的做。我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卫澄则终于反应过来。
他冲到我面前,抓住了我的胳膊。
柳瑟!你敢!
拍卖家产你想毁了卫家吗!
我甩开他的手。
毁了卫家
卫澄则,你是不是忘了,卫家早就是一个空壳子了。
是我,是我柳家,一直在给你们输血,才让你们维持着表面的风光。
如今,我不想再输了。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我不再与他做任何口舌之争,转身就往前厅走去。
他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是一种真真切切,大厦将倾的恐慌。
他跟在我身后,不断地咆哮,质问,甚至哀求。
柳瑟,你不能这么做!这是我大哥用命换来的家业!
你就算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我大哥的面子!
算我求你了,我们再商量商量,好不好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商量
在你护着她,说我痴心妄想的时候,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
卫澄则,你用你大哥来压我,你不配。
前厅里,账房和管事们已经战战兢兢地等候着。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下达了一道道命令。
城东的三十间铺子,城南的百亩良田,西郊的皇庄,即刻挂牌出售。
库房里所有的古玩字画,绸缎珠宝,全部清点造册,送去拍卖行。
卫澄则,老夫人,以及……柳依依名下所有的私产,包括房产、店铺、田庄,全部收回,用以抵债。
每一道命令,都像一把重锤,敲在卫澄则心上。
他脸色惨白,摇摇欲坠。
柳瑟……你连母亲的东西都要动
她是你婆母!
欠债的,是卫家。她既然是卫家的人,自然要一同承担。
我拿出一份早就准备好的清单。
这是你们三人最基本的用度。除了这些,其余所有财物,明日之内,全部上缴。
我只给你们留下最基本的衣物和栖身之所。
如果有人胆敢私藏,一经发现,立刻扭送官府,告他盗窃债主财物。
所有人都被我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
整个前厅,鸦雀无声。
卫澄则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魔鬼。
他终于明白,这一次,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是真的要让卫家,从京城彻底消失。
他冲上来,想抢我手中的账册,却被我的人死死按住。
他像一头困兽,徒劳地挣扎。
柳瑟!你这个毒妇!你会遭报应的!
我看着他徒劳的怒吼,内心一片死寂。
报应
我最大的报应,或许就是认识了你们卫家。
我走出前厅,外面阳光正好。
我抬头,看着正堂之上那块金丝楠木的牌匾。
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大字——卫府。
那是当年卫家最鼎盛时,先帝御笔亲题的。
何其风光。
我叫来下人,架起梯子。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我亲自爬上梯子,将那块沉重的牌匾,一点一点,摘了下来。
轰的一声。
牌匾落地,尘土飞扬。
我站在梯子上,对着下面所有卫家的下人,也对着被按在地上的卫澄则,一字一句地宣布。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卫府。
这里,姓柳。
6
清算家产的过程,比我想象的更顺利。
大概是我的手段太过决绝,没有人敢阳奉阴违。
卫澄则被关在自己的院子里,整个人都颓了下去。
他每日看着下人将一件件他熟悉的东西搬走,打包,贴上封条。
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瓶瓶罐罐,如今都成了他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在清点他亡兄卫澄玉的书房时,下人在一个暗格里,发现了一本上了锁的日记。
他们将日记交给了我。
我没有看。
我让人把日记,连同其他一些不值钱的杂物,都堆在了卫澄则的院子里。
我告诉他,这些是他大哥留下的,他若想要,便自己想办法。
我以为他会像对待那箱信件一样,不屑一顾。
没想到,他竟真的将那本日记拿了起来。
或许,他是想从里面找到一些兄长不爱我的证据,来打击我,来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对的。
他开始废寝忘食地研究那个小小的铜锁。
他找来了府里所有的钥匙,一把一把地试。
几天后,他形容枯槁,双眼布满血丝,却终于打开了那把锁。
他迫不及待地翻开日记。
我的人告诉我,他刚开始看的时候,脸上还带着一丝冷笑。
可看着看着,他的手开始抖。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和死人一样白。
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整个人都瘫软在了椅子上。
那本日记,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他没有去捡。
他只是呆呆地坐着,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会……怎么会是这样……
后来,我还是看了一眼那本日记。
不是好奇,只是想给澄玉一个交代。
日记里,没有惊天的秘密。
有的,只是一个兄长对一个女子的深情,和一个兄长对不成器弟弟的担忧。
澄玉在日记里写。
今日又见阿瑟,她穿着一身红衣骑马,像一团烈火,真好看。
阿瑟说喜欢紫檀木的香气,我跑遍了全城,终于找到一块上好的料子,想为她做一把梳子。
画了十几张图纸,总觉得配不上她的头发。
澄则又和柳家那个表妹混在一起,我与他谈过,他总是不听。那女子心术不正,眼光短浅,澄则会被她毁了的。
母亲似乎想让澄则也娶柳家人,我不同意。阿瑟那样的女子,不该被卷入这些腌臢事里。
边关急报,我要走了。梳子还没做完,等我回来,一定补上。阿瑟,等我。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他出征前一晚写的。
愿以此身,护国安宁。愿我阿瑟,一世无忧。
卫澄则第一次知道,他随手打发的珠钗,不过是兄长安抚小辈的玩意儿。
而他视为烂木头,任由柳依依摔碎的木梳,却是兄长跑遍全城,设计了无数图纸,想要送给心上人的珍宝。
他第一次知道,兄长早就看穿了柳依依的为人,并为他的执迷不悟而忧心忡忡。
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对那个从小敬佩的兄长,了解得是多么浅薄。
他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亲手毁掉的,到底是怎样一份深情。
他坐在院子里,从白天到黑夜。
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7
卫澄则拿着那本日记来找我。
他站在我的院门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姿态面对我。
柳瑟,我想见你。
我派人传话出去。
不见。
他没有走。
他就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块望妻石。
天开始下雨。
秋雨冰冷,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服。
他还是不走。
后来,他竟直直地跪了下去。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一瞬。
不是为他,是为澄玉。
毕竟,这是澄玉唯一的弟弟。
我让人送了一把伞出去。
还附带了一句话。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卫二爷,往前看吧。
我的语气客气,疏离。
像是在对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说话。
他撑着伞,在雨中跪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踉跄着离开了。
我以为他会就此消沉下去。
没想到,一件事的发生,给了他最后一击。
柳依依。
她见卫澄则失势,卫家败落已成定局,便动了别的心思。
她开始与外人勾结,企图偷偷转移卫家残余的一些私产。
那些都是老夫人偷偷塞给她的体己。
她以为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却不知,我的人早就盯上了她。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带着几个箱子,想从后门溜走。
被我的人当场抓住,人赃并获。
我把她带到了卫澄则面前。
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些箱子。
里面全是金银珠宝,还有几张藏在京郊的田契。
柳依依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
澄则哥哥,我不是要背叛你!我是想……我是想为我们留一条后路啊!
卫家已经这样了,我们总要活下去的!
卫澄则看着那些财物,又看看哭泣的柳依依。
他什么话都没说。
他只是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
他亲眼看到了,他捧在手心里的珍宝,在家族落难时,是如何贪婪丑陋,只想着自己。
再对比我的冷静从容,清算家产时的雷厉风行。
他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兄长的日记里写的每一个字,都成了现实。
我让人将柳依依捆了起来。
你想好怎么处置她了吗我问卫澄则。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求情。
我没给他机会。
我直接叫来了官府的人。
盗窃财物,按律当如何处置
官差公事公办。
按数额大小,轻则杖责,重则流放。
柳依依吓得魂飞魄散。
不要!澄则哥哥救我!我不要被流放!
卫澄则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我,声音沙哑。
柳瑟,能不能……放过她这一次
我看着他。
然后冷冷地反问。
若今日是澄玉在此,他会如何做
卫澄则哑口无言。
他知道,如果澄玉在,绝不会容忍一个败坏门风,心术不正的女人。
他会亲手清理门户。
柳依依被官差带走了。
自始至终,卫澄则都没有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站在那里,身形萧索,像一棵被抽干了所有生机的枯树。
8
卫家彻底被清算了。
所得款项,一部分用于慈善,赈济北境战死的将士家属。
另一部分,我投入到了新的商业版图中。
我以江南柳家的名义,在京城开办了新的商行柳记。
我招揽了许多有才华但出身贫寒的年轻人。
给他们机会,给他们平台。
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柳记很快就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而卫澄则,在失去一切后,生活潦倒。
他从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变成了一个需要为一日三餐发愁的普通人。
他来柳记找过工作。
那天,我正在和新提拔的掌柜议事。
那个年轻人叫沈卓,是澄玉曾经的副将,因伤退役,被我招揽了过来。
他有勇有谋,行事稳重,看我的目光里,总是充满了欣赏与尊重。
我们相谈甚欢。
卫澄则就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身形消瘦,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没有进来。
只是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就转身离开了。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
我打开信,里面的字迹,我无比熟悉。
是澄玉的笔迹。
信里用澄玉的口吻,写满了悔恨与思念。
他说他后悔了,求我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说他会改,会变成澄玉希望他成为的样子。
他说,他会替他大哥,好好爱我。
我看着那封信,只觉得可笑。
他以为,模仿澄玉的笔迹,就能唤起我的旧情吗
他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能抹去他给我带来的所有伤害吗
他根本不懂。
他模仿的,只是澄玉的字。
却模仿不了澄玉的骨。
澄玉的爱,是尊重,是守护,是愿我阿瑟,一世无忧。
而他的爱,是占有,是伤害,是不过是块烂木头。
我将信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并附上了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仿其形,无其神,东施效颦,徒增笑料。
这对他而言,是比贫穷更沉重的打击。
是彻底否定了他这个人存在的价值。
9
卫家老夫人病重了。
她躺在破旧的租赁小屋里,日日啼哭,悔不当初。
她想见我最后一面。
我没有去。
我只是派人送去了上好的汤药和几个得力的仆人去伺候。
仁至义尽。
卫澄则为给母亲治病,变卖了身上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
一方澄玉送他的砚台。
后来,他甚至在街头摆摊,为人写字。
曾经的京城第一才子,如今却要为了几个铜板,受尽路人的白眼和催促。
有一次,我的车驾路过他摆摊的街口。
车夫想绕路,我让他停下。
车帘掀开。
我看到了他。
他正被一个五大三粗的商人呵斥,说他字写得慢了。
他低着头,不停地道歉。
那卑微的样子,哪里还有半分从前的影子。
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注视,猛地抬起头。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没有任何停留。
就像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然后,我放下了车帘。
走吧。
车驾缓缓驶离。
我没有再回头。
老夫人最终还是在悔恨中去世了。
死前,她一直念着澄玉的名字。
卫澄则连一场像样的葬礼都办不起。
只能买一口最薄的棺材,草草了事。
我听闻后,派人去了。
以卫澄玉未亡人的名义,按照国公夫人的规制,为老夫人风风光光地办了丧事。
京城的人都在议论,说柳家主母仁义。
卫家如此对她,她还能以德报怨。
他们不知道。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卫澄则,也不是为了老夫人。
我只是为了全我与澄玉的情分。
我不想让他泉下有知,还要为母亲的身后事担忧。
丧礼那天,我没有出席。
自始至终,我都没有再见卫澄则一面。
我和他之间,已经彻底划清了界限。
他是他,我是我。
再无瓜葛。
10
数年后。
我成了名满天下的一代女商。
柳记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
我用赚来的财富,在京城和北境,都建立了书院和义仓。
福泽一方。
人们都称我为柳善人。
我终身未再嫁。
但我身边有知己好友,有忠心下属。
有沈卓这样的人,默默守护。
我活得通透,自在,且强大。
我不再需要依靠任何人。
我就是自己的靠山。
有一年,沈卓从边关回来。
他告诉我,他在一座无名的孤坟前,看到了一个男人。
那座坟,是澄玉的衣冠冢。
那个男人,形容枯槁,鬓发霜白,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
他日复一日地守在那里。
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
说的都是对不起,我错了。
沈卓说,那人正是卫澄则。
他守着兄长的衣冠冢,活在永无止境的忏悔之中。
这大概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用余生,去赎那无法挽回的罪过。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
没有悲喜,没有波澜。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座孤坟。
因为我知道。
我心中那个最温暖的澄玉。
那个会笑着叫我阿瑟的少年将军。
早已化作天上的星辰。
永远守护着我,一路前行。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