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何时春江无月明 > 第一章

皇帝找回被掉包的真公主后,我这个假公主被批叛国私逃,成了与狗争食的乞丐。
曾经金枝玉叶的明月公主,现在抢着吃观音土,喝臭泔水。
好在我满脸刀疤还瘸条腿,人人都嫌晦气,绕着我走。
啊呀臭死了,她多久没洗澡了还当街脱衣服!
我啃了口馊馒头,继续给女儿喂奶。
但凡要脸,早就饿死了。
马蹄突响,一男人穿着铁甲停住,眼神讶异:
见鬼了,我怎么会觉得这乞丐像江明月
他转头,吩咐属下给未婚妻报个平安,满眼柔情和宠溺。
憋回眼泪,我嚼着酸馒头,连带着所有执念一起咽下。
整整两年,撑着断腿爬回京城,我本想再同他说最后一句话。
如今看来,似乎不必了。
1.
我这娘亲当得很不称职,被割去了舌头,导致快一岁的女儿没吃饱也只会咿呀乱叫。
毕竟,没人哄她开口说话。
我也只能将她抱得更紧。
听见啼哭,男人动作一滞,林侍卫,带她们回府安顿。
给点吃食,请个郎中看看,再托人寻一寻孩子他爹。
林侍卫整张脸都皱起来,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
陈将军,这乞丐婆不知羞耻,私底下怕是万人骑,估计她自己都不知道孩子他爹是谁吧
可惜,他猜错了。
孩子的生父,就站在我眼前,却即将和我妹妹成婚。
不过也不重要了。
我挥着脏袖子,攒了口唾沫飞扑过去,吓得那侍卫连连后退怒骂:
你!你下流!
陈筠风微愣,摇着头喃喃道:
不像,一点都不像……
林侍卫,把她们赶出皇城吧,别污了天子脚下的砖石。
江明月当年给晨星下毒,害她落病根,还私通外敌盗布防图,这乞丐婆不可能是她。
他居高临下,眸子冷得彻骨,就像在看一条狗。
和从前一样。
他所有的柔情体贴,全给了江晨星,再难施舍我半分。
嘴里不自觉泛起苦味,我抹了把脸,扶着墙,踉跄着转身。
林侍卫絮叨着提醒:
将军大婚在即,您进宫禀报完回来,可别忘了陪晨星公主试婚衣。
我哪敢忘,陈筠风嘴角一勾,语气不自觉放软,那小祖宗,哭起来可难哄了。
句句是怨,却字字是情。
陈筠风瞥了我一眼,隐约不耐,朝侍卫做了个驱赶的手势。
眼眶不争气一酸,我吸了吸鼻子,拖动着残肢加快一步。
却被一股大力掀翻在地。
臭娘们,终于抓到你了,偷了老子的肉还想跑!
一肥头大耳的屠户冲过来,抡着菜刀砸在墙边,揪起我衣领嘶吼。
紧接着,重拳挥舞而下。
我习惯性蜷起身子,牢牢护住怀里的女儿。
没关系,很快的。
撑过去就不疼了。
屠户还觉不解气,边打边骂:不知羞的乞丐婆!衣服都掀了还不让人摸!又当又立是吧臭婊子,我让你装!
我狼狈地缩成一团,头埋进膝盖,不敢看陈筠风的方向。
可迟疑的声音仍是响起:
……住手,她偷的肉值多少钱我替她还你就是。
屠户一愣,上下打量着陈筠风的装扮,谄媚笑道:
爷,没多少钱,但这姓江的疯婆子出了名的贱,您犯不着给她出头。
他笑得唾沫横飞,脸上赘肉挤在一起,爷您等着,俺知道好几个干净姑娘……
陈筠风猛地扭头,陡然提高嗓音:你是说她姓江
第2章
2.
京城中,姓江的都是皇亲国戚。
屠户也是一愣,摸不着头脑,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回答:
倒是这么传的,不过具体姓姜姓蒜咱也不清楚,说不定这乞丐婆得了失心疯,想碰瓷高门贵族呢!
陈筠风一滞,眸子更深,命侍卫拽着我一路狂奔到将军府。
我缩在墙角,把满是刀痕的脸埋得更低,指节捏得泛白。
能说什么呢
说曾经嚣张跋扈,骄纵任性的明月公主,如今成了偷鸡摸狗,只为糊口的乞丐
他厌恶我用公主身份拿乔。
我却趁他中迷情毒时,未请御医,一夜云雨留下孽种。
陈筠风若知道,大概会骂我活该。
毕竟在他眼中,那夜替他解毒的是解语花江晨星,而非我这恶霸。
可我实在不想再从他嘴里听到难听话了,踉跄着想离开。
手腕猛地一阵刺痛。
陈筠风攥得死紧,翻过我左手腕,眉头拧得更紧,这伤怎么来的
我一怔,下意识缩手。
那里的月亮胎记,两年前早已被剔骨刀划得稀碎,只剩杂乱的疤。
说话,哑了么陈筠风莫名烦躁,上前一步却听林侍卫禀报:
将军,晨星公主挂念您,已经候在门口了,等您一道面圣呢。
陈筠风脸上的冰雪消融,立即松手起身,下意识整理衣冠。
如何没沾上灰吧,晨星底子太弱,沾不得风尘。
他小心翼翼,像个毛头小子般急迫,三步并两步往外走。
我心底一刺,死死咬着下唇。
怀里的女儿却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胡乱挥着小臂,口齿不清地叫了声:
爹,爹……
我瞳孔骤缩,来不及震惊慌忙捂住她嘴。
即将推门而出的陈筠风脚步一顿,恍惚一瞬,朝林侍卫轻笑:
疯婆子养出个疯女娃,乱认人当野爹。
以后我和晨星的孩儿,定得好生教导,别像乞丐似的招笑。
他默了默,不带情绪瞥了我一眼,又转头嘱咐:
林侍卫,叫个郎中过来治伤,顺便派人查下她身份,及时禀报。
我目送他背影远去,出了那道门,笑着搂住江晨星的腰抱上马车。
林侍卫瘪着嘴,把我塞进一个厢房,拎来个郎中丢到我面前。
检查完瘸腿,郎中倒吸一口凉气:何人竟如此歹毒
他捏开我嘴,扫过我断舌,翻看完手腕,脸色更加难看:
这腿,大概是用钝斧锯了几次,才碎得参差不齐。
手筋也断了半截,她能抱着孩子,全凭一口气死撑着。
此等极刑,林侍卫也乍舌:
喂,你到底犯了什么事,叫人这么折腾还是这么残忍的手段。
我抿着唇,控制不住发抖。
记忆被硬生生拽回两年前。
江晨星滴血认亲,证明了自己是皇上唯一血脉,指控我只是皇后那黑心接生婆调换的女婴。
趁乱,派人将我绑进地牢。
好姐姐,你说你,何必肖想筠风哥哥呢本来我还打算等等呢。
江晨星拔下发簪,强行捏开我下巴,一下又一下,戳烂我的舌头。
拎着生锈的斧头,砸向我右腿,嫌一次太累,就分几天磨断。
地狱般的疼刻进骨子里。
我再也忍不住,颤颤巍巍地摇着头,呜呜低吼着,说不出话。
郎中连忙按住我,灌了副药。
林侍卫也带了点同情,微微正色:
别再刺激她了,待我去细查她身份,这其中必有隐情!
第3章
3.
可镇痛的药对我没用。
半夜,我依旧疼得难眠,脑海一直浮现受刑的噩梦。
地牢折磨后,江晨星把半死不活的我,钉在了她闺房的房梁上整整三天。
我听见母后来安慰她:
晨星,别难过了,你姐姐那狗杂种根本不值得你掉眼泪。
父皇也冷哼一声:
如果不是她嫉妒你给你下药,你怎会落下病根,难以有孕
那吃里扒外的狗东西,还偷了朕书房的布防图,勾结外敌出逃!
母后捏紧手帕,恨恨道:亏我宠她多年,原本还想她无辜,念念旧情,谁曾想养了个白眼狼!
就连陈筠风,也来找她喝闷酒。
他冷着脸,提来桂花酿,江晨星便挂上副哀婉的表情,
筠风哥哥,我姐姐她……
叛国之人,不必再提。陈筠风猛地灌了口酒,眼角微红。
却在江晨星的温言软语之下,逐渐舒展眉头,同枕共眠。
而我被钉死在房梁暗角,听着至亲至爱,骂我无情该死。
疼得愈发麻木。
江晨星却笑得愈发猖狂,姐姐,你不是傲气得很么
不是嫌我粗鄙,配不上筠风哥哥赠的发带么我们高贵的明月公主,也有今天。
谁叫你,插足我们中间呢
我攥紧拳头,抖得像个筛糠。
原来,那发带是他送的。
宫规森严,宫女本就严禁与外男接触,而江晨星却大张旗鼓,腰上绑着男式发带在我眼皮子底下晃。
罚两板子,便算轻了。
谁曾想叫她记恨,谁曾想,她与父皇给我钦定的驸马有所交集。
我那时竟天真以为,陈筠风真心待我好,也愿与我相守。
江晨星扬起下巴,笑得恶劣:
众叛亲离的滋味,不好受吧我告诉你,父皇已经许了我和筠风哥哥的定亲。
待他杀敌凯旋,便是我们成婚之时,真可惜啊,你永远看不到那天!
每日都是不重样的折磨。
后来她厌了,遣人将我丢到岭南深山,却没曾想,我幸免于死。
徒步两年整,重回京城。
却好像并无意义。
盯着房梁,我似乎在睁着眼做无限的噩梦,眼眶却早已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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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天光微亮,门外传来交谈声:
将军!您总算回来了。
这疯乞丐身份不简单,我查到些眉目,您是现在听么
第4章
4.
听见熟悉的声音,我心微微提起。
可陈筠风脚步匆匆,迟疑两秒后,随口敷衍道:
先不听了,明日便是我和晨星的大婚,我得盯着点,别出差池。
等她确切身份查证完毕,找到孩子他爹,再来禀报。
鼻尖不由得微微一酸。
果然,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江晨星总归是最要紧的。
凡事遇到和她相关,陈筠风总是会变得急迫,不清醒,不理智。
我偏头,盯着熟睡的女儿。
对不起啊,娘亲不该带你来这世上,真的对不起。
两年来毫无长进,自取其辱,现在,也该让一切结束了。
送走陈筠风,林侍卫也领命去忙,临走前来送了碗药:
且在这歇着吧,不缺你吃穿,等我查清楚真相,将军多半会替你鸣冤。
我垂下眼睑,没应答,轻轻摸了摸女儿的眉毛。
她这里最像陈筠风。
却也只有这里。
就好似在说,我和陈筠风虽短暂相知,却终究不是良配。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林侍卫嘀咕两句,扭头去忙了,我又呆坐了一天一夜,听见府里热闹起来。
皇帝嫁女,百里红妆也不为过。
我轻咳两声,抹去嘴角的血,猜测母后一定正含热着泪,给江晨星梳最后一次头:
一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她的手很巧,会给江晨星编飞云髻,就像无数次替我编发一样。
父皇肯定会绷着脸,假装不在意,然后在城门上望很久很久,直至看不见花轿也不离开。
可惜,我见不到他们了。
大喜的日子没人顾得上我,我抱起女儿从狗洞爬出,磕磕绊绊往外走。
穿过小巷,恰好遇上迎亲队伍。
陈筠风一身红袍策马前行,眉眼带着兴奋的笑意,意气风发。
一如当年初见时,他站在宫墙外,奉命来抓不听话逃出宫游玩的我。
却陪着我在民间疯玩一宿。
可惜,他今日要娶江晨星了。
我走得很慢,听敲锣打鼓声离我逐渐远去,慢慢地,爬上了皇城最高的明月楼。
轻抚着围栏,我微微停滞。
明月楼,是父皇庆贺我诞生所建,由娘亲亲自监工取名。
甚至,我与陈筠风青梅竹马的十七年,每年都在此庆生。
愿此心,如明月。
十七岁的陈筠风,将隐晦的贺词藏在风里,却被我细心捕捉。
如今却做不得数了,
女儿哭得格外大声起来,她很少这样不乖,我却再没力气哄她。
望着远处那片喜庆的红,我轻轻一笑,翻过围栏,摇摇欲坠。
……
而此时,陈筠风牵着江晨星到喜堂,眉心却莫名一跳。
司仪掐着嗓子喊:一拜天地——
将军!等一等!林侍卫发疯般冲进来打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司仪高声呵斥:大胆奴才!误了吉时你几条命担待得起
陈筠风察觉不对,皱眉询问:到底什么事如此惊慌
林侍卫咬着牙关,凑近耳畔低声:
将军,那乞丐就是江明月……您寻了两年的江明月!
还有,她带的那个孩子……
第5章
5.
那孩子,恐怕是您的血脉!
林侍卫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
据暗卫拼死所探,当初是她给您解的情毒,可紧接着传出身份争议,叛国之论,太多事环环相扣,没人再注意这事。
将军,现在作何打算
沉默蔓延了一瞬。
陈筠风呼吸凝滞,脸上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救我的不是晨星么
心弦疯了般,剧烈震颤。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年一夜乱情,他误以为占了江晨星的清白,愧疚不已,下定决心求娶,负责到底。
甚至因此负了明月心意。
可现在,全都错了
回想起我的断腿残舌,脸上深可见骨的疤,陈筠风指节捏得发紫。
那怎会是高傲骄纵的江明月呢
久经沙场,陈筠风并不傻,太多的巧合凑一起,便是明晃晃的阴谋。
目光不自觉锁定不远处——
江晨星察觉异样,掀开红盖头一角,眉眼温柔带点担忧:
筠风哥哥可是军中急事
她没捕捉到方才的对话。
在她眼中,除了边关告急,绝不应该有其他事让他如此动摇,乃至打搅大婚之礼。
陈筠风抿了抿唇,默然。
停顿了许久,他僵硬地扭过头,定定地望向强装平静的女子:
晨星,你告诉我。
当初你说,亲眼看见明月进陛下书房盗走了布防图,是真的吗
江晨星瞳孔骤缩,笑意瞬间凝滞,十分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筠风哥哥,你还不信我么
她眸子挤出点委屈,似要垂泪:
我说的都是实话,明月是我亲姐姐,我也很痛心,但……
够了。
陈筠风死死捏拳,呵斥一声,语气冷冽得像冰。
江晨星掩饰得及时,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总是难以骗人。
额角渗出的冷汗,以及苍白的下唇,全都出卖了她的心虚。
陈筠风自嘲般苦笑。
他才发现,原来疑心升起后,拆穿一个人的伪装那么轻而易举。
当初怎么就信了一面之言呢
江晨星浑身一震,眼眶红了个彻底,她很久没被他凶过了。
心底泛起不详的预感。
难道陈筠风知晓了什么
不,不可能,当初的事做得很干净,绝不会被查出纰漏!
就算查出点什么,那也是捕风捉影的事,陈筠风那般爱她,一定只会偏袒她。
没事的,会没事的。
挂上副楚楚可怜的表情,她善解人意道:
筠风哥哥,今日是遇到烦心事了么那改日成亲,可好
陈筠风难掩失望,费力地闭了闭眼,胸腔积攒着怒火和烦躁。
正欲发作,郎中却又匆匆跑来,慌张跪下磕头喊道:
将军不好了!那乞丐带着孩子逃出府了,老朽开药路上,好像看到她在往明月楼的方向走!
陈筠风神色一震,左眼猛地跳个不停,果断转身狂奔。
把所有人的呼喊抛在身后。
陈筠风太了解我的傲骨。
他此刻心中只剩一个想法,明月,绝对不能再出事!
第6章
6.
陈筠风寻到我时。
我坐在明月楼边沿,双脚悬空,望着将军府的方向,身子逐渐倾斜。
皇帝嫁女,庆贺的烟火直冲云霄,熙熙攘攘的欢呼声直直贯耳。
我也不算死得太寂静。
别动!
陈筠风猩红着双眼,穿过冷风呼啸而来,叫住我的动作不敢再前进:
明月……你看看我,你看着我眼睛好不好不要跳下去……
我有些木然,呆滞地缓缓扭头。
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费力地一字一顿比着口型:
陈筠风,是你啊。
二十年,我无数次唤过他的名字,倾慕的,怨念的,太多太多。
却第一次像现在这样,哑了声,只剩可怕的麻木和平静。
在生死面前,好像所有的爱恨,执念,求而不得的遗憾,通通都不重要了。
我轻轻眯了眯眼,释怀一笑,继续以唇形代言语:
替我给父皇母后道声对不起,女儿不孝,没法侍奉他们晚年,陈筠风,谢谢你来送我。
送我最后一程。
陈筠风的不安愈演愈烈,嘴唇死白,颤抖地更加剧烈:
明月,你不能走,我全都知道了……你不能这么残忍!你连弥补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是我对不住你,可我现在悔过也不晚,明月,至少孩子是无辜的,算我求你……留下来,我带你回宫,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能是父女连心,怀里女儿哭得愈发大声,闹得我鼻尖发酸。
我侧身,定定地望着他。
陈筠风来的太赶,连喜服都没来得及换,发丝凌乱,显得有些狼狈。
待他回府,又得好生哄江晨星了吧。
我抬头,今夜烟火重,瞧不见月亮的影子,好可惜。
当初他若信我,
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呢
见我身子越发往外探,陈筠风眼白布满血丝,上前两步:
我错了,我早该识破江晨星的真面目,对不起明月,你先下来好吗我们好好谈谈。
我惨淡一笑,摇摇头。
若在两年前真相大白,若我被钉在房梁上时,他信我,派人寻一寻也好,我定会满心欢喜。
可现在,只剩无尽的疲惫。
只好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来不及的,我太累,实在不想再纠缠下去了,你就送到这吧。
恭喜陈将军,新婚燕尔。
比划完这句,我不再迟疑,扭身一跃,径直跳下明月楼。
只在最后一刻,把女儿抛向陈筠风,她太无辜,不该跟我赴地府。
若他良心未泯,大概会善待她吧。
明月不要——
陈筠风下意识接住孩子,意识到不妙,慌忙扑到围栏边抓人,却只撕掉一片衣角。
不……不要死……明月不能死,来人啊,来人啊!
第7章
7.
大概人死之前都会走马灯。
短短下坠的几秒,脑海中闪回了太多画面。
及笄那年,恰逢陈筠风凯旋,在我一再央求之下,父皇允了我的及笄礼和他接风宴合办。
陈将军,少年英才,朕许你一个赏赐,想要什么
父皇坐在主位,乐呵呵问道。
陈筠风眼神一顿,悄悄扫了我一眼,随即飞快垂下眼睑,拱手道:
为陛下效力,守一方疆土,是臣的本职,不敢居功求赏。
我撇撇嘴,无奈地听他说了好一会官话,趁间歇时间把人劫到了假山后,揪着他衣服:
喂,我的生辰礼呢
陈筠风,你还要装瞎吗你到底什么时候来娶我!
他身形一僵,肩线紧绷起来,避而不答,悄悄捏紧了衣袖。
不够格的,还不够。
却只掏出跟木簪,递到我面前,这个,送你,不喜欢就丢了吧。
相比父皇送的十二金钗,母后赠的连环玉镯,这木簪做工实在粗劣。
可我一眼就看出,是他自己做的。
所有的不满全都消散,我也不再追问,而是耍赖让他帮我簪上发髻。
却未曾注意,角落嫉恨的眼神。
后来,江晨星在地牢中,便是拿这根木簪,戳烂了我的舌根,又磨尖了些划花我的脸。
而从始至终,陈筠风都还在坚信,我会勾结外敌,侵扰养育我长大的土地。
他不信我。
这次,换我不信他了。
后脑传来剧烈的疼痛,温热的血液漫开,我逐渐闭上了双眼。
耳边是惊叫,和陈筠风的嘶吼:
明月……不要睡过去,我这辈子没求过人,江明月!
结束了,真好。
可令我没想到的是,我并没有立即身亡。
坠楼途中,我砸上了树枝,擦伤很多却因这点缓冲,没当场毙命。
加之林侍卫带郎中及时赶到,砸了千金药材,堪堪给我吊住命。
我无力地瘫在软榻上。
意识还存在,却无法睁眼。
浑浑噩噩中,我听见陈筠风暴怒的吼叫:
为什么她还不醒你们太医院几十号人,到底干什么吃的
领头太医捏了把冷汗:
将……驸马,这姑娘两年前受过非人折磨,伤了根本,原本就命不久矣,又加上跳明月楼这一遭,就算华佗再世,也顶天让她续三天命。
至于醒不醒,老夫实在说不准啊。
陈筠风面色一窒,骨节捏得嘎吱作响,三天,三天有什么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探出手,轻轻碰了碰我侧脸:
明月,你恨我也好,醒来看看我好么替你报仇也好,要杀要剐也罢,你睁眼,我都听你的……
我心中微叹。
说不清,是他在为难我,还是我在为难他。
抑或是,我们都没肯放过自己。
衣袖微微湿润,无声的眼泪浸湿我手背,陈筠风压抑着呜咽声。
房门却陡然破开。
江晨星一脸柔弱地闯入,见状讶然捂嘴,眸中带着嫌弃:
筠风哥哥,你拜堂之时抛下我,就为了救个半死不活的乞丐
……你哭了
她愕然抬眼,震惊溢于言表。
陈筠风强行按捺下悲怆,冷笑着偏头,神色危险到极致:
江晨星,不来见见熟人
第8章
8.
闻言,江晨星脸色瞬间煞白。
她猛地盯住我的脸,显然认出了身份,却咬着牙不肯承认。
强行挂上个懵懂的笑:
筠风哥哥,你说什么呢晨星听不懂。
陈筠风神色更冷,猛地一拍桌案,几乎是从牙关挤出字来,
明月这身伤,不都是你的手笔吗!你还敢在这装没事人
茶杯陡然被捏碎,摔了一地。
江晨星掩盖不住慌乱,仍是坚持摇头,声音也带了哭腔,试着扯他衣角:
筠风哥哥……我根本不认识这乞丐!这和明月姐姐有何关系你难道连我这妻子都不信吗
陈筠风怒火直窜眉心,霍然暴起,拽着她衣领砸到门边:
你,再不说实话试试
沉默对峙中,只剩颤抖和抽泣声。
住手!
就在江晨星快捱不住时,帝后闻声匆匆赶来,皇帝黑着脸警告:
陈将军,这是在做什么
皇后满眼心疼,大胆陈筠风,公主千金之躯,你岂敢如此欺凌
大婚之日,你为了个肮脏的乞丐婆抛下晨星一人拜堂,怎么,这是要明晃晃地打皇室的脸
江晨星泪如泉涌,躲在他们身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眸中却划过警惕。
陈筠风无丝毫惧怕。
他凄惨一笑,再顾不上什么君臣之礼,而是让开身子露出榻上的我:
陛下,可还认得明月这么个女儿
什么……这是明月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母后率先反应过来,踉跄着扑到床边。
怎么会伤成这样谁!谁竟敢对公主下如此狠手!
知晓女儿窃图叛国时,她恨得钻心疼,可见到我的残躯,却下意识先红了眼眶。
陈筠风声音沙哑:
罪犯,不就在你们面前吗晨星公主,当真是好手段。
皇帝眉头紧皱,你疯了不成怀疑谁不好,怀疑到晨星头上她向来怯懦,怎会如此心狠
他沉着眉,一把拽起发妻:
不许哭,江明月通敌叛国,早就不配再当朕的女儿,沦落至此,实属苍天有眼。
母后忍着泪,纠结地扭过头。
窥见这一幕,我心底泛酸。
好似密密匝匝的疼。
陈筠风讽刺一笑,朝暗处挥手,林侍卫押上来个老狱卒。
那人神色惶恐,见了这审问的样子,便慌忙扑到江晨星脚边磕头:
晨星公主饶命,您不能出尔反尔啊!
说好的,老奴只负责把江明月从地牢钉到房梁,其他的,老奴实在没参与啊!
皇帝虎躯一震,什么!
狱卒哪里顶得过帝王威严,一骨碌把江晨星折磨我的事抖了个彻底,连声饶命。
他每说一句,江晨星嘴唇就更白一分,父皇将龙袍捏得死紧。
朕……冤枉明月了
陈筠风盯着我的方向,艰涩地眨眼,陛下,我们都是帮凶。
害死明月的帮凶。
江晨星自知大难临头,终归瞒不下去,惊慌跪下认罪求情:
父皇,晨星只是一时糊涂,姐姐嚣张跋扈,时常欺压我,我实在是迫不得已啊。
您和母后总偏心她,可父皇,晨星也是您的亲生骨肉……
这一句,无疑戳中心窝。
皇帝面色复杂,可血脉相连,打断骨头连着筋,一时僵持不下。
直至陈筠风上前一步:
亲生骨肉陛下,我看未必。
第9章
9.
陈将军,这又是何意
陈筠风望着我苦涩一笑,滴血认亲,若是混入鸠草等杂质,本就容易混淆。
当初她认亲不久,明月便出了事,没人再提查验血统,臣斗胆猜测,怕是她遮掩的手段。
若晨星公主问心无愧,陛下,大可当场再验一次亲!
他一鼓作气说完,众人寂静。
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瞧见瑟缩的江晨星,心跌落到谷底。
他无力地挥手允下,掐了掐眉心,等待太医取血,宣布审判结果。
陛下,晨星公主确非皇室血脉。
此言一出。
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我悬在一边,也未曾设想,自己竟才是亲生骨肉。
沉冤昭雪,可惜太迟了。
江晨星哭得凄切,胡乱叩首,涕泪混着一起流,模糊了双眼:
父皇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念念旧情,饶过晨星这次好么
皇帝脸色青黑,气急反笑:
饶过你
那谁来赔朕的明月!
帝王之怒,无人敢置喙,他大手一挥咬牙下令:谋害公主,混淆皇室血脉,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我听着江晨星惨叫着被拖走。
再回头,陈筠风紧绷的肩线陡然松懈,跌倒在我床边。
父皇僵在原地,直直望着我的伤疤,微微发颤,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多岁,披着龙袍,竟显得形销骨立起来。
母后早已抑制不住,握着我的手,啜泣不断,一句话也说不出。
父皇一步步靠近,伸出胳膊,手指蜷了蜷,又收了回来:
……明月,父皇错了,父皇对不起你,睁开眼,看看我们好吗
我试图撑起眼皮,仍是失败。
太累了。
陈筠风默默将女儿抱出,请陛下责罚,这是罪臣跟明月的孩儿……明月楼上,我没能抓紧她。
父皇的眼袋垂下来,把动作放得很轻,碰了碰女儿的小脸:
好瘦……不知明月这些年,究竟受了多少苦。
母后彻底控制不住,抱过女儿,嚎啕大哭起来。
她一边哭,一边用劲捶打父皇的胸口:都怪你!你若当初听我句劝,查探一下明月何在,怎会是如此结局
你算哪门子的明君!
父皇眼神呆滞,任她打骂,看着跪在面前的陈筠风,连治罪的力气也没了。
目睹一切,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何滋味。
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感。
只有无尽的悲怆,麻木,和一点点唏嘘。
可那能怎么办呢
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身躯,正在不可逆转地,一点一点丧失生机。
直至泪干涸,血徒流。
第10章
10.
接下来的三日,无数名贵的药汤不断往我房里送。
父皇推了所有朝政,带着母后一起,搬到了隔壁。
哪怕群臣上书劝谏,也充耳不闻。
陈筠风则直接住在了我榻旁,定时喂药送水,片刻不离。
他熬了三日三夜没合眼。
大多时候,也不说话,就那么呆愣愣地盯着我的眉眼。
见一眼,少一眼。
女儿也睡在我枕边,她面色润了些,可还是哭,好像要替我把泪水都哭完似的,一直不停。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第三夜,我毫无征兆地掀开了眼皮。
撞上陈筠风通红的眸子。
他先是一怔,而后揉了揉眼,溢出一股狂喜,扑到我面前:
明月,你,你醒了
我疲惫地点点头。
女儿止住了哭闹,瞪大眸子,歪着头盯着我,咧开了嘴角。
陈筠风连忙扶我起身,眷恋般蹭了蹭,却只碰到皮包骨。
我……我去唤陛下和皇后娘娘,明月你等我,我即刻便回。
他大概是预感到了什么。
我却轻轻勾住了他衣角,摇头,示意他别去。
太晚了。
别吵父皇母后歇息,忙碌三天,难得睡个好觉。
陈筠风读懂了我的眼神,闷闷地坐回身侧,胸腔剧烈起伏,却哑了声。
他抱着我,靠在胸膛,试探着心跳,安静了很久。
明月,为什么宫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我微微偏头,望着窗外。
今夜又是大雪,剩一轮弦月高挂,显得格外可怜。
明早,我去西街买你最爱的那家桂花糕,你不要睡过去。
你睡了三天……够多了。
陈筠风或许没发现我愈发灰败的脸色,或许察觉了,又自欺欺人。
感受到呼吸愈发艰涩。
生命的末尾,我竟没什么话想说。
反倒是平日话少的陈筠风,开始絮叨起来。
他抚上我手心,十指相扣,明月,给女儿取名了么
其实是取了的。
不过流落在外时,怕养不活她,便取的是贱名,我说不出口。
便轻微摇头,撒最后一个小谎。
陈筠风笑得勉强,那你……现在取一个吧,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
他武将出身,却从未落下文章,说这话,不过是想让我清醒些。
窗外微微泛白,我眯着眼,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熹。
陈熹,晨曦。
恨晨光之熹微。
但愿她不要像明月一样,只在夜里出现,她生在昼夜交替之时,充斥着无限希望。
后肩被泪水浸湿。
陈筠风抱着我,不敢太松,又不敢太紧,吸了吸鼻子:
好名字,果然还是明月聪慧。
小名呢再取个小名吧。
我只觉脑袋昏沉,意识逐渐抽离,想不出半个字了。
陈筠风压着哭腔,晃了晃我:
明月,还没取小名呢。
我眼神逐渐涣散,再也听不清他的话,任由身子脱力。
手重重地垂下。
陈筠风身子一僵,心脏骤停,呆滞了很久,将我拦腰横抱而起。
窗外天光乍破,亮得真切。
而暴雪蔽空。
宫墙之外,再无明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