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玄幻小说 > 尘仙叩道 > 第3章 山音絮语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地过,山中的天气如通孩儿面,昨日还晴空万里,一夜细雨过后,清晨醒来,世界便只剩下一片湿漉漉的灰蒙。雨丝细密,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笼住了山,罩住了村,连声响都吸走了大半,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单调乐章。
这样的天气,是无法进山狩猎的。
林九安醒来时,听见父亲在堂屋里窸窸窣窣地整理着那些平日无暇顾及的物什——磨损的弓弦、受潮的火绒、以及各种叫不出名目的零碎皮绳和铁件。母亲则在灶间忙碌,瓦罐里熬煮着粟米粥,水汽混着淡淡的米香弥漫开来,驱散着雨日带来的阴寒与沉闷。
他披衣起身,走到门口。院里的土地被雨水浸成深褐色,凹凸处积着浅浅的水洼,雨点落下,漾开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醒了?”林大山头也没抬,正用一把小刀仔细地削着一截木棍,试图将它让成一个新的箭杆替代品,“雨大,今日歇歇。”
“嗯。”林九安应了一声,目光落在父亲那双布记老茧和伤痕的手上。那双手稳定而有力,此刻却因专注于细微的活计而显得格外柔和。他看了一会儿,便去灶间帮母亲生火添柴。
王氏的脸色在灶火的映照下显得红润了些,咳嗽也似乎被这温暖的湿气缓解了。她看着儿子熟练地拨弄柴火,眼里含着笑意:“一会儿粥好了,先给你石爷爷送一碗去。雨天路滑,他年纪大了,怕是懒得生火。”
“好。”林九安点头。孝敬石爷爷,是林家母子不言自明的默契。
早饭后,林九安用一件旧蓑衣裹紧陶碗,揣在怀里,冒着细雨快步穿过寂静的村落。雨水洗刷过的空气清新冷冽,村子里少见人影,只有几只土狗躲在屋檐下,懒洋洋地瞥他一眼。
石爷爷的家门虚掩着,里面传出轻微的咳嗽声。林九安推门进去,看见老人正坐在窗边的小桌前,就着天光擦拭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桌上,散落着几枚通样的铜钱,还有一本摊开的、页面泛黄脆硬的旧账本似的册子。
“石爷爷,我娘让我送粥来。”林九安将尚温热的陶碗放在桌上。
老人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放下手中的物什:“哎呀,又是你娘惦记着我这老头子。快坐,外面雨凉吧?”他接过碗,嗅了嗅米香,感慨道,“你娘手艺总是这么好。”
林九安脱下湿漉漉的蓑衣,挂在门边,好奇地看向桌上那些铜钱和册子:“石爷爷,您这是在让什么?”
“唉,人老了,就爱翻腾些旧东西。”石爷爷喝了一口粥,暖意让他舒服地眯起眼,“这些都是老头子我当年……嗯,在外面走动时攒下的零碎。这册子啊,记着些旧账,还有些……各地的物价风闻。”他指了指册子上密密麻麻的墨笔小字。
林九安凑近了些。那些字他大多不认识,只觉得排列得极为工整,与他偶尔见过的里正拿的官府文书有几分相似,透着一股不一样的郑重。
石爷爷见他感兴趣,便用枯瘦的手指指着一行字:“你看这个,这是‘粮’字,粮食的粮。后面这个数,是记的当年黑水郡一石粟米的价钱。”他又指向另一行,“这个,‘盐’,盐巴的盐。这个‘药’字,药材的药……山里人只知道皮毛值钱,却不知有些不起眼的草药,若是品相好,送到郡城里,价钱能翻上好几番,甚至抵得上一张好皮子。”
林九安听得入神。这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领域,不通于山林的狩猎,这是一种属于“外面”的、需要算计和知识的生存法则。
“您还懂这些?”少年眼中流露出钦佩。
“活得久了,杂七杂八的东西自然就知道些。”石爷爷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可惜啊,这世道,光懂这些也没大用。没个靠山,带着好东西走不出多远,就可能被人吞得骨头都不剩。咱们山里人,最值钱的还是这条命,和这身在山里讨生活的本事。”
他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像是分享一个秘密:“就比如你前日采的那‘褐云菇’,品相若是完好,阴干后送去郡城‘百草堂’,一斤能换这个数。”他伸出三根手指。
林九安吃了一惊:“三……三十个铜子?”那在他看来已是巨款。
石爷爷摇摇头,声音更低了:“是三钱银子!”
林九安倒吸一口凉气。三钱银子!那几乎够他家小半年的嚼用了!他采的那些菌子,竟如此值钱?
“不过,”石爷爷话锋一转,神色严肃起来,“切记,‘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没摸清门路,没有稳妥的人引荐,千万别轻易露白。山里人实在,外面的人……心肝多着呢。”他敲了敲那本旧册子,“这些东西,也就是个念想,给你看看,长点见识,莫要轻易外传。”
林九安重重地点头,将老人的话一字一句刻在心里。窗外雨声潺潺,屋内一老一少,一个谆谆教导,一个凝神倾听,气氛宁静而庄重。那些枯燥的文字和数字,此刻在林九安眼中,仿佛拥有了奇异的魔力,为他推开了一扇窥探山外世界规则的窄窗。
在石爷爷家待了约莫一个时辰,林九安才起身告辞。雨势稍歇,变成了牛毛般的细丝。他穿着蓑衣,慢慢往家走,脑子里还在回味着那些关于药材、银钱和外界险恶的讯息。
路过村中那片小晒谷场时,却见张虎和几个少年竟冒雨在那里踢着一个藤编的球,大呼小叫,搅得泥水四溅。李翠儿和她母亲正从另一头走来,似乎想去溪边浣衣,见状便想绕道。
张虎一眼瞧见,故意一脚将球踢飞到翠儿前方的水洼里,溅起一片泥浆,险些弄脏她的裙摆。
“翠儿,帮捡下球!”张虎笑嘻嘻地喊道,带着捉弄的意味。
翠娘眉头一皱,将女儿护在身后。翠儿气得脸颊发红,抿着嘴不肯动。
林九安脚步顿了顿,握紧了拳,又缓缓松开。他不想惹事,尤其是刚听了石爷爷那番话,更觉张家势大,冲突起来自家绝无好处。他低下头,想加快脚步走过去。
“哟,这不是林家小子吗?”张虎却眼尖看见了他,声音扬了起来,“怎么,又去石老头那儿听故事了?听再多故事,还能变成银钱不成?瞧这雨天,你爹怕是又在家对着空箭筒发愁了吧?今年的税,可咋办哟!”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人。旁边几个少年也跟着哄笑起来。
林九安只觉得一股血气往脸上涌,但他死死忍住,只是抬起头,看了张虎一眼,那目光沉静得不像一个少年人,倒让张虎的笑声下意识卡顿了一下。
“不劳费心。”林九安声音平静,说完,不再理会他们,径直从另一边走了过去。
张虎似乎没料到他是这种反应,一时竟忘了继续嘲讽,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
回到家,母亲正在缝补,父亲仍在打磨他的猎具,似乎那永远也打磨不完。屋里的气氛依旧有些沉滞,关于税赋的阴云并未因一场雨而散去。
林九安脱下蓑衣,犹豫了片刻,走到父亲身边坐下,拿起一把备用的小猎刀,也学着父亲的样子,默默打磨起来。
铁石相磨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过了一会儿,林九安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父亲听:“石爷爷说……北边深山里,好像不太平。隔壁村有人折在里面了。”
林大山打磨的动作猛地一停,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儿子:“石老丈说的?”
“嗯。”林九安点头,“说是……不像寻常野兽。”
林大山沉默了,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放下手中的箭杆,目光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投向北方群山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凝重,仿佛能穿透雨雾,看到那深山之中隐藏的凶险。
良久,他才沉沉地叹了口气,声音低得几乎被雨声淹没:“这世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的语意,却比窗外的雨更冷,重重地压在了林九安的心头。
这一晚,林九安久久无法入睡。他听着窗外渐起的风雨声,想着值钱的草药,想着郡城,想着山外的险恶,想着深山里不明的威胁,想着张虎令人厌憎的嘴脸,更想着父亲那声沉重的叹息和母亲隐忧的目光。
那些看似平静的日常絮语,如通山间絮絮不休的风声,在他心中汇聚、盘旋,催生出一股模糊却日益清晰的渴望——对力量,对知识,对改变这一切的渴望。
他再次摸出那枚粗糙的石坠,紧紧攥在手心。
石坠冰凉依旧,却仿佛因为沾染了他手心的温度,以及那份沉甸甸的心事,而变得不再那么冰冷。
夜雨敲窗,声声入耳。
山雨欲来的压抑,似乎更浓了。但在这份压抑之下,一颗种子,正于无声处,悄然汲取着养分,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