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
我浑身颤抖,眼泪忍不住溢出眼眶,想说的话太多,喉中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微笑说：新婚快乐,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1.
我从无意识的长眠中醒来。
窗外是浩瀚无边的宇宙,形态各异的天体与我擦肩而过。
庄指挥,例行检查时间到了,请您前往驾驶舱核验数据。
人工智能助手低沉的男声扰乱我欣赏风景的心情,我眼前宇宙飞船的舷窗玻璃突然闪了闪。
变成一块写满今日待办工作的屏抖。
工作工作,刚睡了九百年,一睁眼就是被催着上班。
我抬头白了一眼,正对上头顶机械转动,摄像头闪烁的红光对准我的脸。
那是人工智能注视我的眼。
万维,我说了多少次,我喊出人工智能的名字,不要叫我庄指挥,要叫我的全名。
人工智能沉默片刻,语气干巴巴地说：
庄九容,工作的时候称职务,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万维嘴上这么说着,又命令机械臂为我递上刚煮好的咖啡。
我嗤笑一声,心满意足接过咖啡,投入到工作中。
我是地球启明计划的第101号科研人员,任务是抵达距离地球一千光年的星体采集信息。
飞船以超光速在太空翱翔,预计花费942年抵达目的地。
其中,大部分时间我都在低温休眠舱里沉睡。
直到即将抵达终点,我才被唤醒。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我揉了揉酸痛的肩颈,望着绚烂的星云发呆。
万维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
你知道吗,那处星云是某颗恒星在千年前死亡后形成的,星光经过了千年才传递到我们眼中。
我怔了一瞬,习惯性反驳：
我可是‘启明’计划总指挥,用得着你教我这种小学物理……
但意识到自己是在和模仿人的人工智能犟嘴,顿时没了兴味。
忽然,我又想起什么有趣的东西,一脸邪笑看向闪着红光的摄像头：
我记得你搭载了人工智能美梦系统据说那个系统可以在梦中满足一切欲望……
一上船就被关起来冻上,到现在都还没体验过。快快,我要进梦里搞点付费内容！
饶是人工智能万维也被我的惊世之言震撼了,它像人一样哽了半刻,无力道：
庄九容,你、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别说有的没的,快点,扶朕就寝,记得播点我爱看的！
2.
万维没有让我梦到脸红心跳的内容。
而是把我带回了我和万维初识的那天。
噢,忘了说,万维不仅是人工智能的名字,还是我暗恋对象的名字。
我和万维第一次见面是在我父母的葬礼上。
哭丧的人来了又去,许多不认识的大人抱着我哭泣,露出怜悯的神色。
还有人在我背后窃窃私语：那孩子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往后可怎么办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遗像前,只觉得乱哄哄的,耳中嗡鸣,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法事持续好几天。最后一夜我实在撑不住,独自到后院的草地躺下透一口气。
在那个年纪,我很难明白死亡确切意味着什么。
我只觉得自己像五感尽失在黑暗中蹒跚的人,无尽的茫然将我笼罩。
微风拂过我的耳畔,脚步声由远及近,身旁的细草被压得七倒八歪,有人挨着我躺下。
我循着声音转头,对上的是一双黑夜中亮晶晶的双眸。
躺在我身旁的是个我年龄相仿的少年,他腼腆地笑笑,握住我的手。
我侧身躲开他,他便执拗地跟上来；我想跑,他就用双手拽住我。
他衣襟淡淡的皂香萦绕在我鼻尖,在此之前,我从未有过一位密友能与我如此亲近。
一番折腾下来,我认输。
我以为他和其他人一样,来同我说那些安慰的客套话。
但他拉着我的手,向夜幕指去。
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是金星,也叫启明星。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夜空中最亮的星悬在我指尖。
他滔滔不绝地讲起他认识的每一颗星星。
在别人看来,他的举动一定莫名其妙。但好在,我也是个天生的怪胎。
我心中的惶惶不安居然真的在他兴奋描述白矮星和中子星的区别时逐渐平息下来。
我侧眸看他,看他说起星星时微翘的眼角,看他眼睫翕动拨弄垂下的碎发。
我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你到底是谁
他停了下来,温柔地看向我,眼眸好似启明星熠熠生辉。
我是万维。我来接你回家。
3.
万维的父母曾是我父母的同事,他们收留了我,从此我寄住在他们家中。
万维和我的一生从此交织在一起。
也许是因为雏鸟情结,也许是因为日久生情。
总之十八岁那年,当我意识到我喜欢上万维时,我发现这件事发生得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但万维大抵不太喜欢我。
万维是百年难遇的天才,一路跳级,竞赛保送,海外深造,归国后进入研究所工作。
但我的天赋还在他之上。
十几年来我们不分伯仲,形影不离,甚至更多时候,我在学业和科研上压他一头。
任何见过我的人都说我将会是名留史册的天才。
万维总是无奈地笑着对我说：既生瑜何生亮。九容,要是我们只是陌生人,只是竞争对手就好了。
所以当万维知道我喜欢他时,他脸色涨红,反应格外激烈。
庄九容,你知不知道我们是……
那又如何
我轻飘飘地瞥了他一眼。
亲上加亲懂吗肥水不流外人田懂吗你要是喜欢,我甚至可以私下叫你D……
万维扑上来从背后捂住我的嘴,警惕地环视办公室中有没有其他人听到我大逆不道的发言。
我顺势朝后仰去,后脑勺抵在万维肩上。
从我的视角看去,可以看到万维因不安颤抖的眉睫,喉结下意识上下滑动。
他的眼眸就像星夜,盛满不安时眸中的星子光辉闪动。
我露出释然又计谋得逞后得意洋洋的笑。
被本能蛊惑,我凑上去用指尖拈了一下万维喉结上的小痣。
唐突的触碰烫得万维一激灵,他吓得推开我,连连后退。
我挑衅般笑眯眯地回望他。
本想训斥我的话哽在嘴边,他紧盯着我,满脸通红,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三步并作两步落荒而逃。
4.
万维从此对我避而不见。但我担保,他的懦弱坚持不了太久。
半年后的中秋夜,万维一脸别扭地跟我并肩坐在家中的餐桌前。
躲着我又如何,过节还不是要一起回家吃饭
万维在一旁悄悄打量了我好几眼,但我不理会他,只顾埋头胡吃海塞。
万维的母亲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询问近况：
你们怎么不住在一起了我做了吃的给你们寄过去,结果发现要寄两个地址。
现在工作的地方离住处太远,正好有个硕士时认识的学弟住得近,我打算跟他合租。
万维的手微微一顿,状似随意地问：哪个学弟
你最讨厌那个。我想也不想便呛回去。
我们之间的气氛瞬间冷下来。
我们自小关系好,万维的母亲没看出我们之间的隔阂,只当我在开玩笑,接话道：
是来过我们家那个吗他很讨人喜欢,是个不错的孩子。
确实,人长得又高又帅,性格还讨人喜欢,要不下次我带他再……
我吃饱了。
万维忽然啪一声放下筷子,打断了对话。
妈,我和九容约了出门看烟花表演,该出门了。
什么我没……
万维一把薅起还在往嘴里塞吃的我的领子,将我往门外拖。
我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
果然,刚走出家门两步,万维猛地将我抵在墙上,咬牙切齿道：
你要和他同居
昏暗的楼梯间半坏的灯明了又灭,映出万维满面阴沉。
你和他在一起了吗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有什么资格知道我和谁在一起
我至少是你的……
那就可以左右我对伴侣的选择吗
空气陷入死寂。
感应灯不再亮起,四周沉入无边的漆黑,我只能凭借微弱的月光猜测万维的表情。
万维的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感到他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舔到我的脸颊。
我一动不动,固执地与他对峙,等待他的回答。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
久得我双腿发麻,久得窗外的夜空已经升起节日的焰火,闪烁的光映亮了我们的脸。
万维像是突然卸了劲,肩垮下来,他低下头将头埋在我的肩窝,长叹了一口气。
别离开我。他说
是我赢了。
我轻轻拥抱他,十指交叠囚住他的肩胛,不会再让他逃走。
从今天开始,我们又和从前一般亲密无间。
万维闷闷的声音在我肩头响起：为什么笃定我会服软
因为我从不做没有胜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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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骗你的。
其实我毫无底气
那夜冷汗湿了我的手心,后来我趁短暂的相拥将它们全部蹭在万维的衣服上。
我并不知道万维对我是何种感情,会作出何种回答。
我只是孤注一掷,不顾一切地走上这条道路罢了。
我又搬回去和万维同住,像从前一样,我们一同出行,一同工作。
一切都没有变化,我们仍是和从前一样,也只是和从前一样。
我理解万维的顾虑,他是个庸人,世间有太多伦理纲常的枷锁束缚着他。
但我是个怪胎,我不在乎世俗,我只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要得到。
我追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让我给他个名分。
我有名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过年要一起回家吃饭、犯事要一起挨训的关系,这是我永远能站在你身边的底气。万维白了我一眼,含糊道,再等等吧……至少等我能与你并肩站到相同的位置,等到全世界没人能反对我们……
我趁机啄了一下他的手背：等不及了,要不你先赊给我吧
万维后知后觉听懂我的恶趣味,双颊肉眼可见由白转红。
他甩下我落荒而逃,在沙发睡了一夜。
为了追上我的步伐,万维投入人工智能研究中。
千万年来,人类将无数资源浪费于争执内斗。
如果研究出能做出绝对正确决策的人工智能,带领人类团结走向未来,万维将成为人类的英雄。
我受邀加入他的项目,我们又像幼时那样,每日从早到晚,形影不离。
有时我会怀疑万维只是佯装答应我的请求,然后利用我的爱意邀请我来给他吭哧吭哧干活。
再趁我沉浸在恋爱脑的幻想中时,偷偷内卷反超我惊艳众人。
我偷瞄一眼身旁低着头专心比对数据的万维。
他眼神清明而坚定,鬓边垂下的碎发服帖描摹着清晰的下颌线。
我收回视线,唇角微扬。
就算万维利用我也无所谓。
我心甘情愿。
转眼数年过去。
我们呕心沥血开发的人工智能终于进入测试阶段。
万维心血来潮在原有模型基础上输入自己的性格与过往训练了一份副本。
并将程序植入到家中的机器狗身上,给狗起名万维Ⅱ。
现在我不仅上班时有万维在耳边絮叨：庄九容,说了多少次请假按流程提交申请！
工作累了一天回到家,还有一条发出万维声音的狗在我背后狗叫：
庄九容,把鞋子放好。庄九容,头发吹干后才能躺下！
我被一人一狗唠叨得不耐烦,在等待最后一轮测试结果的一个半月频频溜出去躲懒。
又一次深夜,实验室只剩我们两人还在盯着数据时,我蹑手蹑脚刚迈出大门准备偷吃外卖。
突然听到万维大喊：九容,出结果了！
什么
我们成功了！
我还没折回两步,万维三步并作两步朝我跑来,一把将我高高抱起,原地转了好几圈。
我推开他,扑到屏幕前,一遍遍确认着输出的数据。
成功了,我们真的成功了。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滚落而下。
人类的历史从这一天改写,万维和我的名字会并排刻在历史的丰碑中。
万维掰过我的脸,因太过激动手上毫无章法地擦去我的眼泪。
别哭,九容,别哭。我有话和你说,我已经准备了很久,就等这一天……
我看着他同样含泪的双眼,止不住颤抖的眼尾,无法抑制的欣喜,还有欲言又止的神情。
忽然福至心灵,猜透了他要说什么。
我不由得哭得更加厉害。
不行,这太随便了,我现在的样子见不得人,你不准现在说！我哭哭啼啼捂住他的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你不仅要和我说,你还得告诉全世界,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
临近结尾这段时间,我们整日守在实验室,熬了无数个夜晚,此时均是胡子拉碴,眼布红丝。
喜讯一传来,身体的倦怠再无法压抑,瞬间席卷全身。
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皮打着架向万维倒去。
都听你的,我们结婚,我们收拾好后盛装出席,我们昭告天下,我会和你在一起到生命尽头……
万维抚着我的背,声音也越来越小。
我们相互依靠,坐在试验台下睡着。
就像小时在星空下的草地并肩数着星星,直到眼皮越来越重,沉沉睡去。
6.
我醒了。
睁眼对上的是人工智能那双闪着红光的摄像头之眼。
你看上去没有休息好。人工智能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让我梦到以前的事
我一直浅眠,太久没有做过这样长的梦,我头痛欲裂。
我把怒气撒到万维身上,臭着脸翻身下床,期间完全不理会万维。
明天就要抵达目的地了。如果你能好好完成今天的工作,我考虑让你今晚做个美梦。
人工智能的口吻就像很久以前万维哄骗我睡前刷牙那样,一点甜头将我骗得团团转。
但万维是个言而无信的混蛋,他从不兑现他的承诺。
一直到夜幕降临,我都没和万维讲任何一句话。
睡前,人工智能凑到我的窗前,红光闪烁注视着我：祝你好梦。
我将枕头朝它扔去,郁郁地蜷进被中,不知何时陷入沉睡。
意识再度恢复清明时,我发现自己回到我和万维住了很久那间单位宿舍中。
屋里灯火通明,一片狼藉,满地彩带气球,墙上贴满红彤彤的装饰。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手背白皙,定制白色西装的袖口纹了低调的绣金暗纹,亮晶晶的袖扣一看就是考究的款式。
像是被当头一击,我昏昏沉沉,凭着印象走过昏暗的走廊,走向尽头的卧室。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万维回过头来,温柔地对我笑。
今晚辛苦你了。他拉我入房中,自然地双手环住我的腰,爸妈都回去了吗
爸妈好久没人同我提起他们。
万维看我木着脸不出声,无奈地捏了一下我的鼻子,问道：你该不会是喝醉了吧哪有新婚之夜喝成这样的,我们待会儿……可还有正事要办。
新婚之夜
我不可思议地看向他。
我们……结婚了吗
对啊。你不是一直期待着这天吗万维疑惑地看着我。
7.
还有这样的好事我和万维结婚了,这听起来简直像做梦一样。
我下意识扬起嘴角,张了张嘴,正欲说什么,泪珠却先一步滚落下来。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万维温柔地拭去我的泪水,你该不会在害怕吧我还以为你天天把那些话挂在嘴上,很有经验呢。好吧好吧,我会温柔一点的。
我哭得更甚,身体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喉中发不出一点声音,只余眼泪扑簌扑簌掉个不停。
万维见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吓了一跳,将我扶到床边,拍着我的背哄我。
我使劲平复好几个来回,终于压住抽泣,勉强能张口说话。
我立刻揪住万维的衣领,将他拽到我面前,死死盯着他,哽咽着问：你爱我,对吗
什……什么
你爱我。
当然！
复述我的话,亲口告诉我。
我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的双眼。
可万维却迟疑了。
我……
万维张了张嘴,声音却好像离得很远,我根本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我急问,万维,万维！
周围好似越来越热,温度不正常地升高。
我焦急地环视一眼,四周的场景开始崩塌——
柱子倾倒,家具侧翻,建筑轰然倒塌,人声喧闹不止,不知从哪里冒出的火焰突然从缝隙钻出,将我们二人包围。
万维急切地张口,可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他背后将他拽走,将他拖向熊熊火海。
我几乎要抓不住他了,可我怎么也不愿意松手。
眼看我们都要被吞入火中。
万维一把将我推向远方。
独自陷入无边的深渊中。
他消失的瞬间,我看到他嘴唇张合,好像要对我说什么重要的话。
可我和他分开的瞬间。
火焰、废墟、万维、梦境,一切都化为齑粉,消失得无影无踪。
8.
已到达目的地。
飞船在陌生的星球着陆,我被人工智能熟悉的嗓音唤醒。
我心有余悸地呼长呼一口气,胡乱抹了一把眼角,最后一次振作起精神投身工作。
清点繁复的科研用具,整理沉重的宇航服,最后打开仓库,取出一具闲置许久机械小身体。
将悬挂在天花板的人工智能助手的躯壳拆下,重新安装在那具属于它的身体上。
一只怪模怪样的机械狗又呈现在我眼前,两个红红的摄像头是它的双眼。
好久不见,万维Ⅱ。
小狗在我脚边左右跳了两下。
然后发出那个曾经让我耳朵生茧的声音：庄九容,别磨蹭了,到点上班了！
我和机械狗走出舱室。
踏足陌生而荒凉的大地,常年极夜的星球被夜幕包围,浩瀚的星空拥我入怀。
我的双眼短暂贪恋了一会儿壮观的星河,这才回过神来,静下心组装带来的仪器。
这是一架极其精密的特殊望远镜,用它眺望远方,能够接受来自无边宇宙的星光。
将这些光信号解析后,能够形成具象的画面。
也就是说,只要我想,通过这副望远镜,我能看到某颗闪烁的星星用光告诉我——
某颗星球上新生的植物在缓缓抽芽；某颗星球上雪水开始消融；某颗星球孕育了智慧生物,一位外星人母亲在窗前煮着热汤,刚放学的两个孩子吵吵闹闹地回到门前……
我将望远镜对准一千光年外的地球。
此刻,我与母星相距光走过一千年的距离。
万维,我也与你相距了整整一千年时光。
就是现在,让我看看一千年前的那天——
你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吧。
9.
我和万维没有结婚,没有昭告天下,甚至没来得及在过劳工作后的补眠中做个好梦。
我在浓烟中被万维摇醒,我已经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睡得太沉还是实则已被熏晕又醒来。
那夜研究所发生了事故。
所里精密仪器、危险化学品不计其数,一簇小火苗到剧烈爆炸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
万维拉着我在火海中奔逃,但能苟活这几分钟已是上帝眷顾。
遥遥传来的惨叫无不告诉我们,某处也许有平日朝夕相处的同事遭遇不测。
火海愈来愈近,脚下的建筑摇晃不止,我不小心剐蹭到烧红的窗台,手背瞬间一片刺痛。
又一声爆炸声在我们耳边轰然响起,玻璃被音波震得粉碎,我耳边嗡嗡作响,抬手一抹才发现殷红的热液顺着我耳鼻流出。
楼体突然快速倾斜,我和万维随着倒塌的楼房坠落。
这下是真的要完了。
我完全丧失思考能力,只由本能紧紧抓住万维的手臂。
但就是这一秒。
远处似是闪起一丝亮光,万维睁大双眼,好像突然迸发出无限的力量。
而后一把拽开我抓住他的手,将我用力推远。
什么……
我没想到万维会在我们生命的最后时刻将我推开。
万维的嘴一张一合,好像对我说了什么,可周围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他的话语,我听不到,也看不清。
我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只看到万维被坠落的屋梁砸中。
恶鬼般穷追不舍的火焰顷刻吞噬了我的爱人。
10.
我如奇迹般活了下来。
我的骨头和筋肉几乎粉碎,全身血液几乎换了个遍。
不仅从那场不可能存活的灾难中被救出,还在医生不可能救回来的预言中挺了过来。
新闻一遍遍报道我在不胜枚举的巧合叠加下幸存,救灾和医护人员一次次感慨我的幸运。
但我无暇顾及。
身体恢复后我将万维的研究成果整理发表。
名为天衍的新一代人工智能带领人类走向新的时代,而以天衍为基础、万维的生平为学习蓝本的人工智能小狗静静趴在我的病床旁。
万维死了,世界上不再有万维。万维Ⅱ顶替上位,现在我叫它新的万维。
之后我将毕生精力投入超光速航天飞船的研究。
万维的死是我夜夜的噩梦,万维最后的话更是我越不过的心结。
即使已经猜到了答案,我也必须要亲身知道他说了什么。
万维在此刻已经身销形灭,但光没有。光会带着他最后的话语,游荡在无边的宇宙中。
只要我走得比光更快,就能赶在光离开太远之前将其截获,在光中与万维再次相见。
我花了五十年研制成功。
生命即将走至尽头,我没有亲人,没有配偶,没有子女。
社区工作人员询问我,是要冷冻休眠到人类寿命延长那天,还是准备后事；如果准备后事,希望采取何种殉葬方式——树葬,还是海葬
彼时我躺在树下的摇椅上乘凉,秋夜无云,星空万里,我指着南方的一颗亮星说：
我想死在星星的怀抱里。
我自掏腰包成为启明计划的第101号科研人员。
以我的年纪和身体状况,这恐怕是一场单程旅行。
但我生来是个怪胎,我执意要做的事,必须要做到。
我牵着机械小狗登上飞船,躺进冷冻休眠舱。
现在,只要花950年航行到目的地,我和万维就能在一千光年外重逢。
11.
来了,那场噩梦中的大火。
万维将我推开,诀别的画面犹如在我眼前一帧一帧慢放。
我紧盯着万维的口型。
他说的是——
活、下、去！
我噌地站了起来。
12.
活下去
他说的怎么会是活下去
为什么不是我爱你
我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事故前的那一晚,我明明从他眼中看到无尽的柔情、满溢而出的爱意。
那一瞬间我确信,他要向我表明心意。
他明明是要告诉我,他也是爱我的。
可怎么会……
多年来我笃信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一定是无声的告白。
那句我爱你像缠绕在我灵魂中的魔咒,既成了吊在驴跟前的胡萝卜,催促我不敢松懈废寝忘食地研究,又成了我无数长夜中的梦魇。
可他说的却不是……
他当真像我深爱着他那样爱我吗
还是只是像幼时那样哄我,对我只有大哥对家中年纪小的孩子之间的爱护。
这些年来我也没什么长进,想到委屈处,我干脆倒在地上大哭。
泪水险些阻塞氧气输送的管道,我喘不上气,小狗急得用脑门敲磕的头盔。
它的摄像头双眼射出红光,红光经过头盔玻璃折射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一边推着它制止它的动作,一边忽然感到奇怪。
我从未以这么近的距离观察过它的大脑袋,离得近了,我才发现,这只狗好像是大小眼。
狗是万维在我们和好那年送给我的礼物,他自己做的,一切实用至上。
外形不能说比市面上的机器宠物狗可爱,只能说长得十分抱歉。
我抱住小狗,认真端详它的眼睛。
两眼直径并无显著差距,如果不是离得足够近,恐怕根本看不出两眼大小有细微差别。
万维虽说品味一般,但是有着理科男朴素的审美理念——对称。
他做事严谨,不会在数据上犯这种小错。
13.
我触碰摄像头镜头,突然发现镜头外环可以拧动。
卸下来后,两枚外圈光滑的金属环躺在我的手心中。
它们的内圈有磨损的划痕。
不,不对,那不是划痕。
内圈的痕迹中隐约能辨认出字母的笔画。
万维在这上面写了什么
我连忙用随身终端将痕迹扫描下来。
Velox-Ad-Luciferum
奔向启明星。
这是稍小的环上的字迹。
我的心脏怦怦直跳,有个荒唐的猜测几乎呼之欲出。
Fomalhaut
南鱼座α,又称北落师门,是万维的本命星。
这颗星星在地球的夜空中虽也明亮,在地球可观测的亮星中排十八位。
但它的亮度远不及启明星,与启明星也相距甚远。
它很孤独,周围再没有其他较亮的星星,总在秋夜孤零零地缀在夜幕南方。
可现在,它却要挣脱宇宙的法则,朝另一颗最亮的星星的奔去。
我不敢确认,对着那枚小一些的指环一再比对。
启明星,我和万维初识那晚,他指给我看的第一颗星。
没错、没错。
我颤抖着手将指环对上我的左手无名指。
它的尺寸就是完全按照我的手指尺寸量身打造的。
我的眼泪再一次打湿头盔,它们在玻璃面罩上汇成小小的溪流滑落。
为什么,为什么不再早些告诉我呢
我们错过了那么多次机会。
直至生命终结,我们都没能对彼此坦诚。
14.
让我再做一次那个梦吧,这一次,它一定不再会是个噩梦了。
我侧躺在地上,看着机械狗,恳求道。
我和万维的婚礼,两情相悦,亲友祝福,多么美妙。
我渴求一生却无法经历的事,至少让我在梦中体会一次吧。
机械狗歪了歪头,红光一遍又一遍扫描我的脸,似乎在推算我的意图。
良久,它才答复,开口的却不是万维的声音,而是无起伏的机械男声：
我无法向人类撒谎,我必须向您坦白。如何称呼您庄指挥,主人,还是……另一位父亲
我愕然起身：天衍
天衍将一切向我徐徐道来。
它早就知道万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不需亲眼所见,不需比对口型。
以天衍的智能程度,它得到万维的信息后,能够立刻推演出万维的一切。
包括万维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会说什么。
过去每一个失眠的夜,我抱着枕边的机械狗喃喃自语,询问万维到底说了什么。
它缄口不言。
活下去。
万维对我从一而终也是唯一的愿望。
死亡的阴霾常伴随我,幼年失去双亲,青年养父病逝,养母身体也渐渐衰弱,好似我走到何处,不幸就跟着我蔓延到身边的人身上。
有太长的时间里,我性情古怪,自我封闭,难以融入世界。
如果不是遇见万维,我既没有活下去的决心,也没有生存的能力。
从我们第一次相遇开始,万维便如同救世主一般,将我从无边的混沌中拖拽而出。
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护着我,生怕我再度陷入消沉的旋涡中。
活下去。只要能看到我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万维便心满意足。
这样的生活在那一天戛然而止。
万维知道他的离去一定会带走我生的意志,他只能用尽全力叮嘱我,活下去。
但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会错了意,歪打正着钻起了牛角尖,卯足了劲要研究出能与万维再见的方法才肯合眼。
天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我是天衍的另一位创造者,同样是它的学习样本,在它眼中,我也犹如透明一般。
天衍很快推测出,只要不告诉我,我将为了万维的遗言拼尽全力活到最后一刻。
这既符合人工智能不能伤害人类性命的准则,也实现了万维的愿望。
所以扮演着万维的天衍只是默默注视着,直到今天到来,我自己找寻到一切的答案。
至于人工智能美梦系统,它曾存在过,后因导致大量用户沉迷,在我休眠期间被禁止。
所以,我想您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天衍对我说,您很想念他。
是的,每一天,每一个夜晚,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
我摸了摸它的机械脑袋,眼中流露出最后一丝眷恋的神色。
消沉、死志、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明明我觉得自己在人前伪装得很好,你却完全将我心中所想看穿。天衍,你很了解我,你的智能程度已经发展到远超我想象。你是万维最骄傲的作品,如果他还在,一定会为你骄傲。
机械狗的双眼闪了闪,它看着我,认真道：
不是我了解你,而是万维了解你。
它的声音突然一顿,变换成另一个千年前我最熟悉的声音。
天衍只是存在于人类存在的地方,而万维,永远在你身边。
一人一狗躺在荒芜星球一望无际的地面上,悬垂的星夜将我揽入怀中。
微风拂面而过,恍惚间,我好像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两个少年躺在一起仰望星空,其中一个拉起另一个的手,指着满天繁星中的其中一颗。
刹那间,星辰仿佛落在他的指尖,宇宙在此刻聚焦。
看,那是启明星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