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的尘埃,在昆仑之墟永不落定,悬浮着,折射出远方星云冰冷而庞大的辉光,像是无数凝固的、没有温度的眼泪。
姬满站在那非金非玉、刻满无法理解纹路的巨大平台上,八骏龙骸战车在身后喷吐着焦灼不安的白气——那是穿越星门后残留的能量嘶鸣,也是这死寂之地唯一能证明他来自活生生世界的声响。他紧紧握着拳,西周天子玄色冕服的宽袖之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九旒冕冠早已在穿越星门那撕裂一切的眩光中崩碎,此刻黑发凌乱地披散,几缕粘附在他渗出细密血珠的额角。
他带来了他的世界,他的一切。一个正在被铁蹄和烽火吞噬的王朝,万千子民最后的喘息,被他亲手押上了这座冰冷的祭坛。
而他刚刚,杀死了唯一的光。
盛姬的身体……那么轻,又那么重。在他臂弯里折断的温度,此刻还灼烫着他的指尖,那份虚无的重量却死死压在他的魂魄上,向下拽,要将他拖入永世不得超生的深渊。她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惊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仿佛她早已洞穿这注定的终局。
而他利用了她的洞穿,利用了她的悲悯,用她的血,铺就了通往这星海孤台的路。
喉咙里涌起铁锈般的腥甜,他强行咽下。不能在此刻崩溃。代价已经付出,不容回头。
他抬起头,望向平台尽头那高悬于虚空之上的玉座。
那里,坐着她。
并非神话中描述的豹尾虎齿,而是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存在。人形的轮廓,包裹在流淌着星辉的幽暗材质中,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水幕,唯有偶尔流转过的光芒,勾勒出非人的、极致完美的曲线。无数细微的、活物般的银色光带从玉座后方蔓延而出,没入巨大无匹的穹顶,与整个昆仑的脉动无声地连接在一起。她只是静默地坐着,便是这片死亡星域的中心,是亘古的冰冷与沉寂本身。
西周天子,天下共主,在她面前,渺小如尘。
姬满深吸一口寒气刺肺的空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剧痛与嘶吼,向前一步。靴底敲击在冰冷的材质上,发出孤独的回响。
西王母。他的声音因干涩而沙哑,却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风仪,依照……古老的契约,姬满……前来献祭。
玉座上的存在,没有任何动作。但姬满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注视降临了,穿透他的血肉,剥离他的骨骼,审视着他灵魂里每一丝颤抖和污秽。
冰冷的,没有情绪的声音,直接响彻他的脑域,并非通过听觉,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星辰的重量。
【契约确认。祭品】
姬满的牙龈几乎咬出血。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身后那片虚无中正在哀嚎的故土:战败的大周……我所统治的一切土地、山川、城邑……以及……所有子民的血肉与魂灵!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烧红的刀子从他心上剐下来,祈请尊神……重启纪元!
【情感生物……有趣的样本。】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有趣的意味,只有分析般的漠然,【你的‘诚意’,我已收到一部分。】
姬满的心猛地一沉。一部分盛姬的死……还不够
【但真正的祭品,需要最彻底的‘奉献’。文明的覆灭,能量的归零,需以最炽烈的‘情感核心’为引,方能启动‘回收’序列。】
姬满听不懂那些冰冷的词汇,但他听懂了需要。还需要更多。他还有什么除了这条早已不属于自己的性命。
我……他刚开口。
那声音打断了他,【你怀中残留的‘温度’,很有趣。一种……矛盾的综合体。牺牲,与极致的自私。】
姬满如遭雷击,下意识地低头,仿佛能看到盛姬残留的体温正从自己染血的衣襟上散发出来。
【它或可成为一枚合格的‘钥匙’。】
钥匙姬满茫然复述。
【靠近。】
无形的力量攫住了他,将他拖向那玉座。他无法反抗,甚至无法挣扎。距离拉近,他依旧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那片模糊的光影之后,似乎是无限深邃的星空,又似乎是亿万年凝固的冰原。
一点幽蓝色的光芒,从西王母的掌心浮现。那并非人类的手,而是由无数细微到极致的银色粒子流汇聚成的拟态。蓝光中心,有一颗……东西在跳动。
缓慢,有力,像一颗微型的心脏。它散发着微弱的光晕,每跳动一次,姬满就感觉自己的心脏被无形地攥紧一次,产生出一种诡异的共鸣般的抽痛。
【吞下它。】声音命令道,不容置疑。
这是何物姬满的声音发颤。
【信标。也是赌约。】那冰冷的声音似乎起了一丝极细微的、近乎虚幻的涟漪,【若三千星河年后,你此刻献祭文明所催生的‘新纪元’里,你所承载的这份‘情感核心’未曾变质……】
蓝光的心脏被推到他胸前。那银色粒子流轻易地透入了他的衣袍,接触到他皮肤的瞬间,带来一种被绝对零度灼伤的恐怖触感。
【……我便应允你。以此星河为礼聘。】
姬满僵住了。礼聘这两个字从这冰冷的存在口中说出,荒诞得让他想疯狂大笑,却又被无边的寒意冻彻骨髓。
那跳动的东西,正一点点,不容抗拒地,融入他的胸膛。
剧痛袭来!并非肉体上的痛苦,而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被强行嵌入、嫁接。无数的幻影冲击着他的意识:星辰的生灭,文明的兴衰,冰冷的观测,无尽的孤独……还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翻涌着暗红色能量的海洋,里面沉浮着难以名状的巨大阴影和破碎的造物……
而在那片恐怖的海洋边缘,他隐约看到了……巨大的、如同山脉般的器皿的轮廓,正在缓慢地、贪婪地吮吸着海洋的能量。
【……仪式……继续……】西王母的声音似乎遥远了一些,带上了某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程序开始全力运转的机械感。
就在那颗心脏彻底融入他胸腔,成为他一部分的刹那,就在那剧痛和幻影达到顶点的瞬间——姬满借着那奇异心脏带来的、一瞬间的奇异感知,猛地抬起头。
他的目光,第一次真正穿透了那层模糊的光影阻隔,看到了玉座之后,那片原本以为是星空或冰原的景象——
那不是什么星空。
是无数扭曲的、凝固的、叠加在一起的……面孔和躯体。是人类、非人、各种无法形容生物的……绝望瞬间被永恒定格,压缩成的背景墙。它们的存在正被无形的力量抽取,化作纯粹的能量流,汇入平台下方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而先前他所见的、那远处星云般冰冷庞大的辉光,其源头,正是这片由无尽痛苦魂灵组成的、缓慢旋转的恐怖星云!
所谓重启纪元的辉光……
所谓祭品真正的用途……
冰冷的恐惧,比昆仑的寒气更刺骨,瞬间攫住了姬满的四肢百骸。
几乎同时,星空至高处,超越了一切物理距离的层面,一道漠然的、毫无生命温度的注视缓缓扫过。那注视中携带着无法形容的古老与权威,只是掠过,便让姬满融入心脏的那部分都几乎冻结。
并且,他清晰地捕捉到那注视中传来的一丝极其微弱、却冰冷彻骨的……
【嘲笑。】
姬满站在那里,如塑像般僵硬。胸膛内,那颗外来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与他自身的血脉相连,都提醒着他那跨越三千年的、以星河为聘的恐怖赌约。
也提醒着他,刚刚窥见的、那祭坛之下的真相。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曾扼杀挚爱的手。
平台的冰冷沿着靴底蔓延而上,几乎要冻裂他的骨髓。胸腔里,两颗心脏——一颗是他自己的,正因巨大的惊悸而疯狂擂动;另一颗,是外来的,冰冷、平稳、富有节律地跳动着——形成一种撕裂灵魂的错拍。每一次那外来心脏的搏动,都像是一次微型的冰爆,将他血液里刚刚因极致恐惧而沸腾的热度瞬间压灭。
那冰冷跳动的异物感,无比清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西王母的话语在脑域里冰冷地回响:信标……赌约……三千星河年……星河为礼聘……
荒诞!
恐怖!
但他甚至无法发出一丝声音。那高悬的玉座之上,模糊的光影依旧,无形的注视却如同最沉重的枷锁,压得他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他不再是献祭者,他成了祭品的一部分,被钉在了这名为赌约的祭台上。
而那声来自星空至高处的、冰冷的嘲笑,如同跗骨之蛆,钻入他的脑髓,反复回放。
嘲笑什么
嘲笑他献祭一切的愚昧嘲笑西王母这场看似宏大却虚无的赌约还是……嘲笑所有这一切,都早已在某种更古老、更冰冷的意志俯瞰之下,注定徒劳
他的目光,无法控制地再次掠向玉座之后。那由无数凝固的痛苦面孔与躯体组成的、缓慢旋转的恐怖能量源,无声地咆哮着,将绝望辐射到每一寸空间。他所熟悉的、属于他的世界的星辰光芒,在这里被扭曲、分解,汇入那片绝望的光海。
所谓重启纪元的辉光……源自于此。
所谓祭品……正在于此。
那他带来的大周,他的子民,他们的血肉与魂灵,最终也将成为那恐怖背景墙上新的、微不足道的一笔为了生成……新的能量为了滋养什么为了……等待那个三千年后的礼聘
一阵剧烈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他几乎要呕吐出来,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扼住,连吞咽都变得无比艰难。
就在此时,整个平台,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并非剧烈的震荡,而是一种深沉的、来自昆仑核心的嗡鸣。平台表面那些复杂无比的纹路,逐一亮起幽蓝色的光芒,如同血管被注入了冰冷的血液,开始缓慢地流淌、汇聚。
仪式……正在继续。
无需西王母再有任何指令,姬满已然明白。他献上的祭品坐标已被锁定,毁灭的进程,或许在他踏入星门的那一刻,就已经无法逆转地启动了。
他仿佛能看到,遥远的星域之外,镐京的天空正被陌生的能量辉光笼罩,烽火台上预警的狼烟刚刚升起,就被一种绝对的力量抹去。田野、城郭、川流……他统治过的土地,他欢笑奔跑过的宫苑,正在无声无息地分解,化为最原始的能量流,被强行抽取,跨越无垠的星河,奔向这里,汇入那片绝望的魂灵辉光之海,成为它新的养料。
而他,西周的天子,是这一切的献祭者。
是他,亲手将他的世界,送入了这冰冷的回收序列。
呃……一声极其压抑的、破碎的喉音,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了出来。不是因为身体的痛苦,而是灵魂被自身罪孽碾碎时发出的哀鸣。
高踞玉座之上的存在,似乎对他的痛苦有所感应。那模糊的光影微微波动了一下。
【感知到你的‘情感核心’波动剧烈。】冰冷的声音再次直接响彻他的意识,【这是‘钥匙’融合初期的正常排异反应。稳定你的情绪。过度波动……会影响‘信标’的准确性。】
排异反应
姬满几乎要疯狂地大笑。他的世界正在被毁灭,他的灵魂正在被撕裂,而这冰冷的存在,却用着仿佛在讨论一件工具使用注意事项般的语气!
但下一刻,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冰冷意志通过那颗嵌入的心脏强行涌入,粗暴地抚平他沸腾的情绪,如同冰水浇灭余烬。他的痛苦、他的恐惧、他的悔恨,被强行压制、隔离,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只剩下一种可怕的、绝对的冷静。
以及,在那冷静之下,更加刺骨的寒意。
他明白了。这颗心脏,不仅是信标,是赌注,同样也是一个枷锁,一个控制器。西王母不允许她的钥匙脱离掌控。
幽蓝的纹路越来越亮,平台震动的频率逐渐加快。远方,那魂灵能量组成的星云旋转得更加剧烈,核心处亮起令人无法直视的白光,仿佛一只正在缓缓睁开的、冷漠无情的巨眼。
毁灭的辉光,正沿着某种无形的通道,奔流向他的故土。
姬满站在那里,被迫保持着冷静的姿态,像一个真正的祭司,主持着一场献给自身文明的葬礼。
他缓缓地闭上眼。
不是屈服,而是不敢再看。不敢看那正在发生的毁灭,不敢看玉座后无尽的痛苦,不敢看自己这双沾染了盛姬温热鲜血和整个文明冰冷未来的手。
在他的脑海深处,在一片被强行镇压的、名为痛苦的废墟之上,一颗种子,裹挟着那外来心脏带来的冰冷触感,和那声星空高处冰冷的嘲笑,悄然埋下。
三千年……
赌约……
真相……
他需要时间。他需要……活下去。
哪怕胸腔里跳动着异物的冰冷,哪怕灵魂永堕无间。
他必须活下去,直到弄清楚这一切……直到……
平台的嗡鸣声越来越高亢,最终化为席卷一切的宏大潮音,吞没了他所有未成形的念头。
昆仑的辉光,在这一刻,亮至极致。
平台的嗡鸣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存在本身的震颤。姬满感到自己的骨骼、血液、乃至每一个念头都在与之共振,仿佛下一瞬就要被这恐怖的频率彻底解离,汇入那远方旋转的、由无尽痛苦构成的能量星云。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
玉座之上的西王母,那模糊的光影轮廓此刻变得清晰了些许,并非面容可辨,而是她周身流淌的星辉以及身后那些连接穹顶的银色光带,正以前所未有的强度亮起、奔腾,如同冰冷的瀑布倒悬。她不再是静默的观察者,而是化作了这毁灭仪式的核心枢纽,一个冰冷无情的能量转化器。
姬满脚下的平台纹路,幽蓝的光芒已炽烈如实质的火焰,疯狂流向中央,汇入玉座之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他隐约听到,或者说感觉到,从那黑暗深处传来亿万个微弱到极致、却又汇聚成恐怖洪流的……哀嚎与嘶鸣。那是过往无数被回收的文明最后残响,是祭品们永恒的安魂曲——不,这里没有安息,只有永无止境的能量榨取。
而他的大周,他记忆里炊烟袅袅的村庄、钟鼎齐鸣的宫阙、那些鲜活的面孔……此刻正化作新的能量流,跨越星海,注入这永恒的痛苦熔炉,成为这哀嚎合唱中新的声部。
胸腔内,那颗冰冷的心脏猛地一缩,随即以更沉重的力量搏动起来,仿佛在为这庞大的收获而悸动。一股不属于他的、混杂着漠然满足与极度饥饿的复杂情绪顺着心脏的搏动弥漫开来,让他几欲作呕。
【能量汲取速率稳定。】西王母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专注【‘源海’活性提升零点零三单位。符合预期。】
源海姬满捕捉到这个词。是指那片翻涌着暗红色能量、沉浮着巨大阴影的海洋那些山脉般的器皿……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却与整个昆仑宏大嗡鸣格格不入的波动,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悄然荡开。
波动来自……他刚刚融入那颗心脏的胸腔!
并非心脏本身,而是更深层……仿佛来自他被强行镇压的灵魂深处,来自那份对盛姬的、被冰封的灼痛记忆。
玉座之上,西王母的身影极其轻微地滞涩了一瞬。那奔流的星辉瀑布出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顿挫。
【检测到异常波动。】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并非针对姬满的、某种程序化的警惕,【扫描‘钥匙’载体。】
一股远比之前更粗暴的探查力量瞬间刺入姬满的身体,穿透血肉,缠绕骨骼,最终聚焦于那颗跳动的心脏。姬满闷哼一声,感觉自己的内脏都被翻搅开来。那颗心脏在探查下剧烈搏动,蓝光透过他的胸腔隐约透出,与平台的幽蓝光芒相互呼应。
【‘信标’运行正常。融合度百分之九十一。】冰冷的报告声响起,【波动源……未明。疑似载体残留原生情感干扰。】
探查力潮水般退去。姬满几乎虚脱,冷汗浸透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但就在那探查力完全消失的刹那——
一段破碎的画面,一段灼热的情感,如同被封在冰层下的火山骤然喷发,猛地撞入他的意识!
是盛姬。
并非她死前的模样,而是更早之时。在西周灵台观星的那夜,夜风微凉,她仰着头,星光落满她的眼眸。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的忧虑:陛下,星空……并非静默的帷幕。妾近日夜观天象,心宿晦暗,紫微偏移,恐有……域外之物,窥伺神州。那不是戎狄之祸,而是……更古老的冰冷……
那时他只当她忧思过甚,以温言安抚。
此刻,这记忆却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劈开他被强行镇压的理智!
域外之物!古老的冰冷!
她早就知道!或许并非全部真相,但她一定感知到了什么!她传承自上古的祭司血脉,让她比任何人都更接近这个世界的隐秘!
而她……没有说出口。或许是无法确定,或许是怕引发恐慌,或许……是为了保护他
直到他带着所谓的古老契约找到她,直到他需要一份投名状来取信昆仑之主……她才那般平静地接受死亡。因为她知道,这是唯一能让他成功献祭、接近真相的方式她用她的死,她的血,不仅铺了他的路,更是在他灵魂深处,埋下了一颗反抗的种子!
那颗种子,此刻正借着西王母专注于仪式、借着她对原生情感干扰的轻微疏忽,悍然发芽!
呵……一声极轻的、破碎的气音从姬满喉间溢出。不是痛苦,不是绝望,而是一种混合着极致痛楚与明悟的颤栗。
他明白了盛姬最后的眼神。那悲悯,不仅是对他,更是对这注定要被献祭的世界,或许……也是对那高踞玉座之上、自以为是执棋者的冰冷存在
西王母似乎察觉到了他这细微的情绪变化。那模糊的光影转向他。
【稳定。】冰冷的指令再次袭来,试图通过心脏强行抚平他的波动。
但这一次,那指令遇到了阻碍。
姬满对盛姬的记忆、那份灼热的痛楚与明悟,并未完全被压灭。它们如同最坚韧的藤蔓,缠绕在那颗冰冷的心脏上,虽无法与之抗衡,却也不再轻易被抹去。两颗心脏在他的胸腔里以截然不同的节奏搏动着,一颗冰冷平稳,一颗灼热狂野,带来撕裂般的痛苦,却也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
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清醒!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迎向西王母那无形的注视,声音因内在的对抗而嘶哑扭曲:……‘源海’……是什么那些……‘器皿’……又在汲取什么
他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试图抓住西王母专注于仪式的瞬间,窥探一丝真相。
玉座上的光影波动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渺小的载体在此时还能发出疑问,且直指关键。
短暂的沉默。平台的嗡鸣声依旧宏大,远方魂能星云的旋转愈发狂暴。
【‘源海’是基石,是废墟,亦是摇篮。】西王母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或许是回忆的色调,但更多的依旧是机械般的漠然,【旧日统治者们遗落的战场,文明残骸的最终归处。能量在其中沉淀、异化、重生。】
【至于‘器皿’……】她的声音停顿了一瞬,那无形的注视似乎扫过远方那片暗红色的恐怖海洋,【它们汲取‘源海’沉淀的混沌之力,维持昆仑的存在,也为……‘新纪元’的萌发提供初始之光。】
新纪元的光……源自那片吞噬文明残骸的恐怖海洋
姬满的心脏(他自己那颗)猛地抽搐。这与他想象的、纯净的创世之光截然不同!这是用无数文明的尸骸发酵产生的毒焰!
那我的子民……我的世界……最终也会变成那样变成‘源海’的养料变成……光他几乎吼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憎恶。
【转化。】西王母纠正道,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一切能量终将回归循环。他们的牺牲,将催生出更纯净、更符合‘筛选’标准的新生文明。这是……进化必要的代价。】
筛选进化
冰冷的词汇如同重锤,砸碎了姬满最后的侥幸。
这不是恩赐,不是救赎!这是一场持续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冷酷到极致的文明筛选与收割!西王母,根本不是什么创世神,她是这座巨大农场的管理员,是收割者!
而那所谓的赌约……
三千年……赌约……姬满的声音颤抖得厉害,若我‘情感核心’未变……你以星河为礼聘……这又是什么一场游戏吗!
这一次,西王母的沉默更久了些。
平台的光芒闪烁了一下,仿佛她的运算力被这个问题短暂地分散。
【……观察。】她终于回答,那冰冷的声音里,似乎极其罕见地渗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虚无的……困惑【情感,尤其是极端矛盾下诞生的情感,是宇宙间最难以建模的变量。它的持久性、它的演变……值得记录。你的样本……很独特。】
【至于礼聘……】
她的话音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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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
一声无法形容的巨响,并非来自平台,也非来自昆仑,而是来自那片无尽的、翻涌的源海深处!
仿佛有什么亘古沉睡的巨物,被这持续不断的大规模能量汲取所惊扰,骤然翻动了身躯!
暗红色的海洋疯狂咆哮,巨大的阴影扭曲、碰撞,那座山脉般的器皿剧烈震动,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整个昆仑猛地一震!平台的嗡鸣声瞬间变得尖锐而不稳定,幽蓝的纹路明灭不定!
玉座之上,西王母周身的光影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混乱的波动!她身后的银色光带疯狂闪烁,仿佛在全力应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警报!源海异常波动!稳定性下降!】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清晰的、非情绪化的急促,【优先稳定器皿!降低汲取功率!】
那施加在姬满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一轻!
机会!
就在这天地倾覆般的混乱中,借着那颗冰冷心脏因外界剧变而产生的瞬间迟滞,借着对盛姬记忆燃烧带来的灼痛清醒,姬满的目光猛地射向玉座之后,那片由无数痛苦魂灵组成的能量星云——
他疯狂地搜寻着,意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在哪里一定在哪里!
盛姬……不只是献祭品……她那么聪明……她一定……
找到了!
在那无尽扭曲、凝固的面孔洪流边缘,一点极其微弱的、新生的光芒正在艰难地凝聚,试图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熟悉轮廓的雏形——那是大周子民魂灵正在被撕扯、汇聚而来的征兆!
而在那雏形的心脏位置,他看到了!
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与周围绝望能量截然不同的——温润如玉的微光!
是盛姬常年佩戴的那枚古玉!那枚传承自远古、据说能温养魂灵的古玉!它竟未被完全分解,反而护住了她一丝残存的意识,并随着魂灵洪流来到了这里,如同黑暗狂洋中一盏微弱的灯!
她真的……留下了后手!
几乎同时,姬满感到自己怀中,那原本属于盛姬的、沾染着她鲜血的破碎衣襟内衬里,一个同样微小的、坚硬的物体,突然散发出一阵微弱却坚定的温热!
是另一枚古玉的碎片!她不知何时放入他怀中的!
两枚古玉,隔着无尽的时空与能量的洪流,产生了微弱却真实的共鸣!
这共鸣穿透了平台的轰鸣,穿透了魂灵的哀嚎,如同一根无形的丝线,猛地连接了姬满与那片正在形成的、包含盛姬残魂的能量星云!
一个疯狂的、近乎自杀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姬满的脑海!
他或许无法阻止仪式,无法拯救已被吞噬的文明。
但他可以……污染它!
用这源自盛姬的、充满不甘与警示的残存意识,用这古玉的共鸣,用他自己这颗被嵌入信标、成为钥匙的心脏,作为放大器,将这份异常波动狠狠注入这正在形成的、为大周魂灵准备的新纪元能量核心之中!
这或许无法改变被吞噬的命运,但可能会让这新纪元从诞生之初,就带上无法磨灭的瑕疵,带上反抗的烙印!
这或许会彻底激怒西王母,让他魂飞魄散。
但这或许是唯一能对这场持续万古的冰冷收割,做出的最微薄、却也最狠厉的反击!
姬满的眼中,猛地爆发出决绝的光芒。他不再压抑自己的痛苦,不再恐惧那颗冰冷的心脏,反而主动拥抱那份对盛姬的灼热思念与无尽悔恨!
盛姬……
他喃喃道,用尽全部意志,引导着怀中古玉碎片的温热,引导着自己灵魂深处所有的情感力量,向着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脏——
狠狠撞去!
他要让这份污染,通过这信标,直达新纪元的根源!
**——轰!!!**
更大的混乱,骤然爆发!
昆仑核心的嗡鸣被一种更深沉、更暴烈的咆哮覆盖。不再是有序的能量流转,而是濒临崩溃的嘶吼。平台剧烈摇晃,幽蓝纹路疯狂闪烁,如同垂死巨兽的血管忽明忽灭。远方,那片由无尽魂灵构成的能量星云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旋转、扭曲,新汇入的大周魂灵之光在其中挣扎、撕裂,发出无声的尖啸。
玉座之上,西王母周身流淌的星辉彻底失控,化作狂乱迸溅的光弧,抽打着虚空。她身后连接穹顶的银色光带绷紧到了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哀鸣。那模糊的面容光影后,第一次清晰地传递出并非程序计算的、而是某种…源自本体的惊怒!
【警报!载体意识反噬!‘钥匙’稳定性急剧下降!】
【源海扰动加剧!器皿结构完整性受损!】
【警告!‘新纪元’能量池出现未知污染!特性分析……无法识别!】
冰冷的声音急促地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崩裂的冰碴。
姬满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的全部意志,他灵魂每一寸燃烧的痛楚,都聚焦于一点——将那怀中古玉碎片传来的、与远方那点微弱魂光共鸣的灼热,连同他自己对盛姬所有的记忆、爱恋、悔恨、以及此刻滔天的恨意,化作一柄无形的、淬毒的尖刀,狠狠刺入胸腔内那颗冰冷跳动的心脏!
呃啊——!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那不是因为肉体的痛苦,而是灵魂在主动拥抱毁灭时发出的最后战栗。两颗心脏在他的胸腔内疯狂对撞,一颗是外来的、冰冷的、试图维持秩序和抽取能量的信标;另一颗是他自己的、滚烫的、燃烧着一切要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复仇之火。
冰与火在他的体内爆发了战争。
那外来的心脏剧烈抽搐,蓝光疯狂闪烁,试图压制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污染,但那股源自盛姬残魂、经由古玉共鸣放大、再被姬满决死意志驱动的力量,带着一种近乎诅咒的执念,顽强地渗透、缠绕、玷污着信标纯粹的冰冷。
【强制剥离程序启动!】西王母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一道刺目的银色光柱从天而降,瞬间笼罩姬满,要将他与那颗心脏强行分离、彻底净化!
但就在光柱落下的瞬间——
轰隆!!!
源自源海深处的第二次,也是更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仿佛某个支撑性的结构终于在那持续的能量异常中被彻底破坏,暗红色的海洋掀起了万丈狂涛,那些沉浮的巨大阴影发出无声的、却足以震荡灵魂的咆哮。那座山脉般的器皿表面,一道巨大的裂缝猛然绽开,从中喷涌出的不是能量,而是浓郁到化不开的、漆黑的……虚无!
这虚无如同拥有生命,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光与能量!
笼罩姬满的银色光柱瞬间被扭曲、拉扯,变得明暗不定,剥离的力量大幅衰减。
姬满抓住了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借着那虚无吞噬带来的干扰,借着西王母注意力被源海巨变彻底吸引的刹那,他将最后一丝意识,如同掷出的长矛,沿着那古玉共鸣的微弱丝线,狠狠投向远方能量星云中,那一点属于盛姬的、正在成形的微光——
*活下去!哪怕只剩一点残渣!记住这一切!*
这不是声音,而是他生命最后燃烧形成的意念碎片。
紧接着,他做出了更疯狂的举动。他不再抗拒那颗外来心脏,反而用尽最后力气,主动将自身残存的一切——西周天子的血脉、被献祭子民的怨念、他对故土的眷恋、以及那份被污染的、炽热的情感核心——疯狂注入其中!
他要让这颗信标,这颗钥匙,彻底变成一颗毒瘤!一颗埋藏在西王母这场宏大收割计划核心的、延迟爆发的炸弹!
【不——!】西王母发出了绝非程序的、近乎惊骇的尖啸。她显然察觉到了姬满的意图,试图阻止,但源海的崩溃和器皿的破裂显然牵扯了她绝大部分的运算和力量!
那颗心脏在姬满最后的奉献下,骤然变成了暗红与幽蓝交织的、不稳定搏动的诡异存在!
下一刻,强制剥离的光柱终于落下。
姬满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感,仿佛整个存在都被扔进了粉碎机。他的意识、他的身体、他的一切,都在迅速消散、分解。
但在彻底湮灭的前一瞬,他借着那颗变异心脏最后传递来的感知,看到了——
玉座之上,西王母那模糊的光影在剧烈闪烁,甚至出现了瞬间的失真,仿佛一个濒临崩溃的全息投影。她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神祇,更像是一个系统突然面临多重灾难性故障的管理员。
他还听到了,来自星空至高处,那旧日统治者的冰冷注视,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清晰的……
【……意外。】
【……变量。】
【……观察终止。清理程序启动。】
那注视,如同冰冷的扫帚,漠然地扫过这片混乱的空域,然后……消失了。仿佛放弃了这次失败的收割,也放弃了对西王母的观察。
而西王母,在那注视消失的刹那,周身的光芒彻底黯淡了一瞬。她僵坐在玉座上,仿佛失去了最重要的指令来源。
姬满的意识,终于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万年。
昆仑的震动渐渐平息。平台的幽蓝纹路变得暗淡,但并未完全熄灭。远方源海的咆哮仍在继续,但似乎被限制在了某个范围。那座破裂的器皿停止了崩溃,裂缝被一种临时的、粗糙的能量封印勉强堵住,但仍在缓慢地泄露着漆黑的虚无。
魂灵能量星云的旋转速度减缓了,但其核心,那原本应该纯净的、为新纪元准备的能量池,却弥漫开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法驱散的非标准波动——那是姬满注入的污染,与盛姬那点残存微光结合后产生的异变。
玉座之上,西王母周身的光芒恢复了稳定,但那种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掌控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损后的滞涩与疲惫。她沉默地看着平台上那片空无——姬满存在过的最后痕迹正在慢慢消散。
【……个体意识‘姬满’,确认湮灭。】冰冷的声音响起,进行着后续报告,但语速缓慢了许多,【‘钥匙’严重受损,污染深度百分之七十三,不可逆。已剥离封存。】
一颗暗红与幽蓝交织、微弱跳动的心脏虚影,出现在她掌心,随即被无数银色光带缠绕、压缩,化作一颗棱角分明、内部仿佛有污浊雾气流转的黑色晶体,没入玉座之下。
【‘新纪元’能量池污染度百分之零点零零一,特性:情感记忆残留,具有微弱自我组织倾向及信息污染性。尝试净化……失败。建议……观察。】
她沉默了更长时间,仿佛在计算这极小污染可能带来的无穷变量。
【根据底层协议第vii条,遭遇不可控变量导致收割中断,‘摇篮’将依现有能量及模板自行演化。】
【注入被污染能量池。启动‘摇篮’程序。】
她做出了决定。一道微弱的光流,承载着那被污染的能量,跨越虚空,注入远方某个刚刚诞生的、尚未点亮的新生宇宙泡影之中。
做完这一切,西王母静静地坐在玉座上。昆仑再次陷入了死寂,只有源海遥远的咆哮和器皿裂缝泄露的嘶嘶声作为背景音。
那模糊的光影微微低垂,仿佛在看着自己拟态出的手。
【礼聘……】她极其缓慢地、生涩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那冰冷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空茫的调子,仿佛在解析一个无法理解的错误代码。
【情感核心……变质……】
【赌约……】
她沉默了。巨大的昆仑墟,冰冷的星辉,无尽的血肉祭坛,都在这一刻凝固。
唯有那颗被封印的、污浊的黑色晶体,在玉座深处的最底层,伴随着远方新生宇宙的第一缕光,极其缓慢地,搏动了一下。
仿佛一声跨越了三千星河年,沉重而绝望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