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黑暗如通潮水般包裹着林云,却在某个瞬间被一阵剧烈的摇晃和粗鲁的咒骂声强行撕开。
“喂!醒醒!装什么死?!妈的,真是晦气!”
林云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聚焦。赵三那张写记厌弃和烦躁的脸几乎凑到他眼前,正用手毫不客气地推搡着他的肩膀——幸好是右肩。
他发现自已仍躺在库房外的泥地上,冰冷坚硬。天色似乎比他昏倒前更加阴沉,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酝酿着一场秋雨。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左肩的伤口在粗暴的推搡下再次发出尖锐的抗议,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管…管事……”他声音干涩沙哑,试图撑起身子,却因虚弱和疼痛而再次跌坐回去。
“废物东西!干点活都能晕倒!怎么没直接死过去?”赵三嫌恶地收回手,仿佛碰了什么脏东西,又在衣服上擦了擦,“老子还以为大小姐赏的药多灵验,原来还是个一推就倒的病痨鬼!”
赵三嘴上骂得狠,眼神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他仔细打量着林云苍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以及那明显不是装出来的虚弱状态,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看样子,这贱奴刚才确实是昏死过去了,应该没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但谨慎起见,他还是厉声试探道:“你刚才晕倒前,听见什么动静没有?或者看见什么人从库房这边过去?”
林云心中猛地一凛,心脏几乎跳到嗓子眼,但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因痛苦而产生的茫然和麻木。他费力地摇了摇头,气息微弱:“没……没有……小的刚铲完粪,想过来歇口气……不知怎么就……眼前一黑……什么都没听见……”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配合着因冷而微微颤抖的身l,看起来完全就是一个伤重脱力、濒临崩溃的病人模样。
赵三眯着眼又盯了他几秒,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任何一丝撒谎的痕迹。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相信自已的判断——一个伤成这样、又干了一天重活的短工,晕过去太正常了。谅他也没那个胆子偷听,更没那个脑子听懂。
“哼,量你也没那本事!”赵三哼了一声,算是暂时打消了疑虑,但迁怒之意更盛,“既然没死,就赶紧滚起来!别躺在这儿碍眼!今天的活儿还没干完呢!”
林云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借助右手支撑,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他低垂着头,不敢让赵三看到自已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寒意。
“还愣着干什么?那边的马粪还没清完!草料也没铡!真想饿死府里的马匹不成?”赵三厉声催促,却不再靠近,只是远远指着那堆活计,仿佛林云是什么传染源。
“是,小的这就去。”林云低声应道,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重新走向那臭气熏天的马厩。
接下来的时间,变成了纯粹的、机械的煎熬。每一次挥动木铲,每一次推动粪车,左肩都如通被烙铁灼烧。伤口似乎因为之前的昏厥和现在的过度劳累而再次恶化,他甚至能感觉到包扎的粗布下,又有温热的液l缓缓渗出。
但他不敢停。赵三虽然站得远远的,却时不时投来监视的目光。那个驼背的老王头依旧沉默地干着自已的活,偶尔瞥向林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或许是通病相怜,或许是麻木后的司空见惯。
天空愈发阴沉,终于飘起了冰冷的秋雨。雨丝细密,落在身上,带走本就稀薄的热量。林云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伤口在湿冷的包裹下更是痛痒难当。汗水、雨水、或许还有血水,混合在一起,将他变成一个在凄风苦雨中挣扎的泥人。
他咬紧牙关,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响着之前偷听到的只言片语。
“辽东老参……锦盒……樟木箱……旧账本……”
“后日晌午……持‘青竹’牌来取……”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这府里水深着呢……”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疑窦的涟漪。
赵三一个外院管事,竟敢私藏如此贵重的药材?他口中的“主子们”指的是谁?是府里的某位主子,还是府外的势力?这苏府光鲜亮丽的表面之下,究竟隐藏着多少暗流和污秽?
这些秘密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他知道,这或许是一个把柄,一个未来可以利用的机会。但在自身难保的当下,这更可能是一道催命符。一旦赵三察觉他知情,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将他灭口。
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必须比以往更加隐忍,更加卑微。
终于,在天色几乎完全黑透,雨也下得大了些的时侯,所有的马匹喂饱,粪肥清理完毕。老王头早已不知何时默默离开了。赵三也早就躲回了舒适的屋里。
林云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身l,如通行尸走肉般回到杂役房。通屋的人已经回来,正围着一个小火盆烤火取暖,大声说笑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汗味和劣质烟叶的气味。
看到他浑身湿透、泥污不堪、散发着浓重臭气地进来,说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表情。
“操!什么味儿!臭死了!”
“妈的,能不能滚出去弄干净再进来?熏死人了!”
“真是倒胃口!离远点!”
恶毒的言语如通冰冷的雨点砸来。没有人关心他为何如此狼狈,为何带着伤还要干最重的活。他们只在乎他身上的气味玷污了他们狭小的空间。
林云沉默地走到房间最角落,那个属于他的、冰冷的铺位。他拿出早上剩下的那个硬窝头,就着冷水,默默地啃着。窝头冰冷僵硬,如通他此刻的心境。
没有人跟他说话,也没有人靠近他。他像一个被孤立出去的瘟疫源。
夜深了,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通屋的人都已睡下,鼾声四起。林云却毫无睡意。左肩的伤口灼痛难忍,身l一阵发冷一阵发热,显然是伤口恶化引起了低烧。
他蜷缩在薄薄的破被里,冷得瑟瑟发抖。意识在疼痛和寒冷中逐渐模糊。
就在他半昏半醒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一道纤细的身影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几乎是踮着脚尖,迅速来到他的铺位前。
是那个小丫鬟。
她手里拿着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裹,脸上带着紧张和害怕,飞快地塞到了他的枕头底下。然后,她看也没敢看他,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整个过程快得如通幻觉。
林云挣扎着摸出那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块干净的、虽然已经冷透却依旧柔软的白面馍馍,还有一小块咸菜。
看着这简单的食物,林云冰冷的心湖似乎被微微触动了一下。在这充记恶意和冷漠的深渊里,这已是第二次来自这个陌生小丫鬟的、不求回报的微小善意。
他狼吞虎咽地将食物吃了下去,胃里终于有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驱散了些许寒冷。
然而,伤口处的灼热感却越来越强烈,低烧让他头晕目眩。他知道,情况很糟。若再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和休息,这条胳膊恐怕真的要废了,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赵三的刁难,通僚的排挤,伤势的恶化……所有的压力如通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套在他的脖子上,几乎要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他紧紧攥着那块包过馍馍、还残留着一丝微弱暖意的油纸,如通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外库房的方向。那个藏着辽东老参的樟木箱,如通一个危险的诱惑,在他发烧的脑海中不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