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我鼻腔里萦绕的,却是前世那浓烈的血腥和尿骚混合的甜腥气。还有我爸我妈那两张扭曲的脸,眼里满是怨毒,认定我害了他们。
他们一起扑上来,指甲掐进我脖子的皮肉里,一点点掐断我的呼吸。就因为我拦着他不喝那碗治病的童子尿,就因为我断了他认定的生路。
我站在今生的家门外,手里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五花肉——是我妈点名要的,肥得能滴出油来。塑料袋的提手硌得指节生疼,我却下意识地把指甲掐得更深,直到指尖泛白。
门内传来我爸洪亮又油腻的笑声,穿透门板,扎进耳朵里:……我老张家祖上传下来的方子,能有错你问问隔壁老刘,糖尿病多少年了,喝了半年他孙子的尿,现在啥甜的不敢吃好了七七八八!我宝贝儿子这原装童子尿,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客厅里的场景,和前世记忆里的画面重合,却又带着更刺眼的荒诞。我爸正举着个透明的玻璃杯,杯口对着我弟——那个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孩子,都七八岁了,正叉着腿,对着杯子哗哗地撒尿,脸上满是洋洋得意,仿佛在完成什么了不起的壮举。
黄色的液体在杯子里晃荡,冒着微微的热气,一股腥气慢悠悠地飘过来。
我妈在一旁端着个空碗,笑得见牙不见眼,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哎哟我的大孙子哎,真厉害!你爸的病可就全指望你了!
多么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啊。
前世被掐住喉咙的窒息感猛地攥紧我的喉咙,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指尖冰凉。
脸上却瞬间堆起毫无破绽的担忧,我快步走过去,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犹豫:爸,妈,这……这真的能行吗上次去医院,医生不是说……
医生懂个屁!我爸不耐烦地打断我,小心翼翼地把那杯尿放在桌上,动作轻得像在放什么琼浆玉液,他们就会开些没用的药赚钱!老祖宗几千年的智慧,不比他们这些毛头小子强丫头片子就是没见识,头发长见识短!
就是,我妈立刻帮腔,瞥我的眼神里满是轻蔑,和前世一模一样,你爸身子好了,才是这个家的福气。别在这瞎捣乱,去,把肉炖上,你爸喝了药,得补补。
我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冰冷,声音放得怯怯的:哦,好。我就是担心爸……不过弟弟的尿,肯定是最好的,比别人的都管用。
我爸满意地哼了一声,注意力全被那杯尿勾走了,连看都没再看我一眼。
我转身走进厨房,背后传来他们兴奋的讨论声——一天喝三次会不会太多不多!老刘说他天天喝!那下次让儿子多憋会儿,尿浓点效果好!
煤气灶的火嘭地点燃,蓝色的火焰舔着锅底,映得厨房一片冷光。我把那扇肥腻的五花肉扔进冷水里,看着它在水里慢慢变得灰白,浮沫一点点翻滚上来,像极了这个家藏不住的肮脏。
真好。这一世,我怎么会拦着呢
我不仅不拦着,还要帮他们成全。
晚饭吃得很安静,我爸一直盯着桌角的玻璃杯,连饭都没吃几口。刚放下筷子,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那杯尿,凑到鼻尖闻了一下。
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大概是那股腥气实在冲鼻。但很快,一种狂热的信念覆盖了他的犹豫,他抿了抿嘴,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为了健康!他低吼了一声,一仰头,就往嘴里灌。
咕咚……咕咚……
刚咽下去两口,剧烈的咳嗽声就瞬间爆发出来。他整张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咳出来了,显然那味道和口感,远超他的预期。
哎哟老头子,慢点慢点!别呛着!我妈赶紧放下碗,跑过去给他拍背,眼神里满是心疼。
我弟在一旁拍着手大笑,声音清脆又刺耳:爸爸喝我的尿咯!爸爸喝尿!好喝吗爸爸
我快步走过去,脸上写满焦急和关心,手里却悄然握住了口袋里的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过,点开了录像功能:爸!您没事吧是不是太难喝了要不还是算了,咱们还是听医生的……
我的劝阻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自尊心。他猛地止住咳嗽,狠狠瞪了我一眼,梗着脖子,声音因为咳嗽变得沙哑:难喝什么难喝!良药苦口利于病!这叫药气,懂不懂越苦越腥,效果越好!
他说完,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说谎,竟然端起剩下的半杯尿,再次一饮而尽。喝完之后,他死死抿着嘴,强忍着干呕的冲动,脸色憋得通红,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手机屏幕里,清晰地记录下他每一个痛苦又强撑的表情,还有那杯在灯光下泛着浑浊黄光的液体。我的指尖越来越冷,心里却像有团火在烧,滚烫滚烫的。
保存。上传云端。
这只是开始。
光喝尿怎么够他前世不是总偷偷吃高糖高油的东西,还怪医生的药不管用吗这一世,我帮他买,帮他摆到面前。
周末去超市,我特意绕到点心区,挑了最甜的蜜三刀、酥皮点心,又去卤味区买了油腻的烧鹅——都是他以前偷偷想吃又不敢让我妈知道的东西。回到家,我把这些东西摆在他床头的小桌上,语气带着体贴:爸,您最近喝药辛苦,得吃点好的犒劳自己,别亏了嘴。这些都是您爱吃的,我特意买的。
他果然眉开眼笑,一边拿起一块蜜三刀塞进嘴里,一边含糊地说:还是我闺女懂事,终于知道心疼你爸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吃得满脸油光,悄悄把购物小票夹进了他的病历本里——那是我上次去医院帮他拿药时,特意要的病历本。
过了几天,他去社区医院测血糖,回来的时候骂骂咧咧的,把化验单摔在桌上:什么破仪器!肯定不准!我天天喝药,血糖怎么还越治越高那些医生就是骗人的!
我凑过去,拿起化验单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比上次高了近十个点。我温顺地附和他:就是,肯定是仪器的问题,爸您别生气。转头却拿着化验单去找了社区医生,脸上满是忧心忡忡:医生,我爸他信偏方,不肯好好吃药,还偷偷吃甜的油的,您上次说的话他都不听,这可怎么办啊……我真担心他的身体。
戴着老花镜的社区医生气得直摇头,拿起笔,在纸上一条条写医嘱,字写得又大又清楚:严格控制饮食,严禁食用高糖、高油食物;按时服用降糖药,每天监测血糖;每周来医院复查一次。
我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手指捏着纸边,如同接过一把刀。
接下来的日子,血糖仪上的数字一路飙升。我爸开始出现视物模糊的情况,有次走路没看清门槛,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皮,伤口迟迟不愈合,还慢慢发了炎。
他变得越来越烦躁,动不动就骂人,把火气撒在我和我妈身上。但对那童子尿和偷吃点心的行为,却更加固执。
肯定是量不够!浓度不够!有天晚上,他看着杯子里的尿,红着眼睛咆哮,嘴角因为上火起了个大泡,明天让儿子多憋会儿,尿浓点,肯定管用!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疯狂的样子,心里默默想:时机到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晚上都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表情的脸。我把之前录下的他喝尿的视频片段剪出来,特意挑了那些他表情最痛苦、最狰狞的特写;把他偷吃点心、烧鹅时,我不经意拍到的照片整理好;把那些高糖高油食物的购物小票一张张扫描进电脑;又把每天监测的血糖数据做成曲线图——一条陡峭上升的曲线,刺眼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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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把医生写的那张医嘱扫描进去,放在每一页对比图的旁边。PPT一页页成型,图文并茂,对比惨烈。标题我用了最大的加粗字体:父亲‘独特’疗法与身体状况追踪汇报。
很快就到了家族年会——每年春节前,家里的亲戚都会聚在我家,热热闹闹吃顿饭。今年也不例外,亲戚们挤满了客厅,喧闹声此起彼伏。
我爸坐在沙发正中间,又在跟几个老人吹嘘他喝了童子尿后的效果:……你们是没试过,喝了之后精神好多了,晚上也睡得香!老祖宗的方子就是管用!
几个老人将信将疑,有人小声说:可是老张,你这脸色看着不太好啊……
我适时地走过去,手里拿着U盘,笑着说:爸,正好大家都在,您给大家详细分享一下您的养生心得吧我特意帮您做了个PPT,放给大家看看,让大家也学学。
我爸一愣,随即虚荣心爆棚,拍了拍大腿,大手一挥:放!让我老张家的子弟们都学学!让他们知道老祖宗的智慧!
我妈在一旁也跟着笑:还是我闺女有心!
U盘插入电视旁边的接口,我按下遥控器。
电视亮起,第一页就是我爸端着尿杯,皱着眉、龇着牙吞咽的特写——那张脸因为痛苦扭曲着,杯子里的黄色液体清晰可见。
客厅瞬间死寂。
所有的喧闹声都消失了,亲戚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电视屏幕上,然后又下意识地看向坐在我爸旁边的我弟。我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往我妈身后缩了缩。
下一秒,屏幕切换,左边是我爸抓着一块肥腻烧鹅的照片,他嘴角还沾着油;右边是医生医嘱上严禁食用肥肉、油炸食品的条款,字体加粗,格外醒目。
再然后,是血糖爆炸的曲线图,一条红线从左下角直冲右上角;是我爸偷买甜品的购物小票,上面的日期、金额、商品名称清清楚楚;是医生写的医嘱全文,每一条严禁都用红笔标了出来……
这……这是什么我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慢变得惨白,他指着电视,手都在抖。
关掉!快关掉!我妈最先反应过来,尖叫着扑过来抢我手里的遥控器,脸色比我爸还要难看。
亲戚们彻底炸开了锅,窃窃私语声、惊愕的抽泣声、压抑的嘲笑声瞬间淹没了客厅,也淹没了我爸妈苍白的辩解——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
我站在电视旁,一脸惊慌失措和无辜,手里紧紧攥着遥控器,声音带着委屈:啊爸,妈,怎么了不是你们让我放给大家学习一下的吗这……这都是爸的养生成果啊,我就是想让大家知道爸有多不容易……
我爸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手指着我,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他眼中的愤怒和羞耻几乎要喷出火,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公开处刑打懵了,连话都说不利索。
逆女!你……你……他猛地捂住胸口,身子晃了晃,踉跄着向后倒去。
爸!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却没动脚。
旁边的亲戚赶紧扶住他,有人喊:快扶到床上!有人说:赶紧找家庭医生!场面彻底大乱。
这场公开处刑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爸本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精神。他被亲戚们手忙脚乱地扶到卧室的床上,家庭医生很快就来了,戴着听诊器听心跳,又测了血压,脸色越来越凝重。
老张啊,你这情况不太好,不能再胡来了!必须立刻去大医院,正规治疗!还有你的饮食,绝对不能再吃甜的油的了……医生的话没说完,就被我爸一声虚弱的咆哮打断。
滚!都给我滚!他躺在病床上,声音沙哑却充满戾气,你们……你们合起伙来想看我笑话!想我死!没门!他眼球凸出,眼白里布满血丝,扫过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脸,最后死死钉在我身上,特别是你!你个吃里扒外的贱货!你就是想害死我!
我缩在卧室门口的角落,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扮演着被吓坏和委屈的女儿角色,声音带着哭腔:爸……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只是想让大家知道您有多不容易,想让大家支持您……
闭嘴!一个姑姑走过来,厉声喝止我,还嫌不够乱吗赶紧给你爸道歉!
我妈在一旁哭天抢地,一边咒骂我不懂事,一边又哀求医生想想办法,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最终,我爸死活不肯去医院,说什么去了医院也是被骗。医生没办法,只好开了些应急的药,反复嘱咐必须绝对静养、严格控制饮食,然后摇着头走了。
亲戚们也没心思再吃饭,议论纷纷地散去,走的时候,看我们家的眼神变得复杂又微妙——有同情,有鄙夷,还有幸灾乐祸。
门关上的那一刻,家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我爸躺在床上,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神里的偏执却因为这场羞辱而燃烧得更加疯狂。他彻底拒绝再见任何亲戚,也恨上了所有劝他去医院的人,包括我妈。
他总说:全世界都在害我,都在嫉妒我找到了‘独家秘方’,想让我死。
唯有我,这个不小心办错事的女儿,在他眼里似乎反而清白了一点——毕竟,我蠢得真实,蠢得毫无心机,不像别人那样心怀鬼胎。
而且,我变得前所未有的孝顺和支持他。
爸,社区医生和那些亲戚根本不懂,他们就是没见识。有天下午,我坐在他床边,给他削着苹果,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丝神秘感,我这几天在网上查了好多资料,还问了几个网友,他们说这童子尿疗法,最讲究的就是一个‘纯’字和‘浓’字。弟弟年纪慢慢大了,再过两年就不是童子了,这尿的‘药性’恐怕会打折扣……
我爸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一丝光,死死盯着我,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那……那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继续道:而且吧,外面那些所谓的‘童子尿’偏方,很多都是骗人的,要么掺水,要么找年纪大的孩子冒充,根本没用。但我们不一样,我们得给爸找最好的,不能让您白受罪。
我妈端着一碗稀粥进来,恰好听到我们的对话,立刻放下碗走过来,接口道:对!必须找最好的!给我老头子治病,不能马虎!多少钱都没关系!她已经完全慌了神,把我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说,唯一的替罪羊——只要我爸还能有希望,还能有个目标,她就能暂时不用面对丈夫即将崩溃的现实。
我看向她,眼神真诚无比:妈,我认识一个网友,她祖上是御医,手里有个秘传的‘千年童子尿方’,说是要集齐三个特定时辰出生的童子的晨尿,还要用古法浓缩提纯,效果比普通的童子尿强十倍不止!就是……就是有点贵,而且得长期喝,一个月要好几千。
买!多少钱都买!我爸挣扎着要坐起来,呼吸急促,脸上泛起病态的潮红,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祖宗的东西有好的!他们都不信!还是我女儿对我好!知道心疼我!
我妈只是犹豫了一瞬——家里的积蓄本就不多,还要供我弟上学——但在我爸灼热的目光和我担忧的注视下,她还是连忙点头:买!妈这里还有存折,明天就去取!
于是,一笔笔钱从我妈紧捂着的存折里流出,换成一个个密封严实的黑色药瓶,被我爸宝贝似的供在床头的柜子上。那里面的液体比之前的更浑浊,颜色更深,是深黄色的,凑近闻一下,气味更是刺鼻到令人作呕。
我爸却像是找到了终极信仰,他虔诚地每天早晚各喝一次,每一次喝的时候都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和干呕,眼泪鼻涕一起流,但他却甘之如饴,喝完之后还会咂咂嘴,脸上甚至带着一种殉道者般的狂热光辉。
有效……我觉得有效……他常常喃喃自语,尽管他的视力越来越差,连报纸上的大字都看不清了,脚上的伤口也开始溃烂,散发出隐隐的腐臭味,连我妈给他换袜子时,都忍不住皱着眉往后退。
我负责采购这些特效药,也负责记录他每一次用药的反应。我特意买了一个带时间水印的相机,每次他喝药前,都会举着相机说:爸,咱们得记录一下效果,等您好了,把这些拿给那些亲戚看,打他们的脸!让他们知道您的疗法多管用!
他配合得无比积极,甚至会主动调整姿势,让我把他和药瓶一起拍进去。
于是,我留下了无数张照片:他捧着黑色药瓶,眉头拧成一团、表情扭曲地吞咽;他溃烂的脚趾特写,伤口边缘泛着黑紫色,还渗着黄色的脓水;他日益消瘦、眼窝深陷的面容,颧骨高高凸起,两颊却因为长期激素紊乱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还有床头柜上,那堆积如山的、空了的黑色药瓶,一个个摆得整整齐齐,像某种诡异的勋章。
这些影像,冰冷,客观,清晰,被我分门别类存进电脑文件夹,又备份到三个不同的云端。
他的身体在肉眼可见地垮下去。多数时候是昏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偶尔清醒过来,意识也模糊不清,只会疯狂地索要药和食物,尤其是甜的东西。我妈彻底乱了方寸,像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一样抓住我,我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给我爸喂药、帮我记录数据、去银行取钱——同时又把所有的焦虑和恐惧,用最恶毒的语言倾倒在我身上。
都是你!要不是你上次在亲戚面前瞎搞,你爸也不会气成这样!
你个丧门星!扫把星!要是你爸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我跟你拼命!
我低着头,唯唯诺诺地应着,从不反驳,在她看不见的角度,眼神一片漠然。偶尔,我会看向窗外,看着楼下匆匆走过的行人,前世被他们推下楼的那一刻,身体失重的恐慌感,仿佛从未从骨髓里消失过。
我弟被家里的低气压和父亲的病容吓坏了,以前的嚣张跋扈全没了,见了我就躲,像见了鬼一样。有次我在厨房煮面,他怯生生地过来要水喝,我对他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这个孩子,被他们养废了,自私又懦弱,但也是这个家的工具之一——没有他的童子尿,我爸的信仰也不会坚持这么久。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个冷静的安排:等事情结束,送他去福利院,那里或许比这个家更适合他。
终点来得比我预想中更快。
那天晚上,已经是深夜了,我爸突然从昏睡中醒过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亢奋。他脸颊凹陷得厉害,眼窝深不见底,面色却红得诡异,像涂了一层劣质的胭脂,呼吸时带着明显的烂苹果味——那是糖尿病酮症酸中毒的典型症状,我在网上查过无数次。
他挥舞着枯瘦的手臂,指甲缝里还沾着床上的棉絮,嘶哑地喊:药……我的神药……再给我……我能感觉到……我要好了……这次肯定能好……
我妈被他的喊声惊醒,跌跌撞撞地从隔壁房间跑过来,哭喊着去床头柜拿那黑色的药瓶,手忙脚乱地拧开盖子,一股刺鼻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我平静地站在床边,举着手机,调整到录像模式,镜头对准了床上的我爸和我妈。
她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爸,把药瓶凑到他嘴边,黄色的浓稠液体顺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贪婪地吞咽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喝完之后,他猛地一颤,眼睛骤然瞪大,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直勾勾地盯住了我。那目光里,在极致的病态和混乱中,竟然挣扎出一丝濒死的、可怕的清明——像是突然想通了什么,又像是终于看清了什么。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尖枯瘦得只剩一层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指向我。
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浓烈的怨恨和绝望,断断续续地从牙缝里挤出来:是……是……你……你……害……我……
我缓缓放下手机,按下保存键,屏幕的光映在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我走上前去,俯下身,凑近他的脸。
脸上带着极致温柔的、悲悯的表情,仿佛他是世界上最值得同情的父亲。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巾,极其轻柔地、仔细地替他擦去嘴角残留的黄色污渍,动作舒缓,甚至称得上爱怜,就像在照顾一个易碎的婴儿。
我的声音低柔得像耳语,只有他能听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清晰地传进他耳朵里: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这不都是你……最想要的吗
他的眼睛死死瞪着我,瞳孔剧烈收缩,里面最后那点清明的光,碎了,变成了彻底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然后,那点光一点点熄灭,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手臂颓然落下,重重地砸在床单上,发出一声闷响。
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止了。
房间里死寂了一秒,连我妈的哭声都停了。
随即,她爆发出凄厉至极的尖叫,像被踩住尾巴的猫,猛地扑在我爸身上,手拍打着他的胸口:老头子!老头子啊!你怎么扔下我走了啊!你醒醒啊!
她哭了足足有十分钟,眼泪鼻涕蹭了我爸一身。哭到最后,她猛地抬起头,头发散乱地贴在脸上,眼睛血红血红的,像一头失去理智的母兽,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爸!是你那个破毒药!你个杀人犯!畜生!你不得好死!我跟你拼了!
她张牙舞爪地向我扑来,指甲尖尖的,像要把我撕碎。
我没有躲,就站在原地,看着她冲过来。
就在她的指甲几乎要抓到我脸的那一刻,我慢条斯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巧的化妆镜——是我早上特意放进兜里的。
我没有递给她,而是直接举到了她面前,镜面正好对准了她那张彻底疯狂、涕泪交加、写满仇恨和绝望的脸。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奇异的笑意,穿透她的哭嚎,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妈,
别光骂我啊。
好好看看,
镜子里这个……
亲手把他推向死亡的同谋,是谁
她的动作猛地僵住,像被施了定身咒。
所有的哭嚎都卡在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怪声。
她浑浊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人——那是一个头发凌乱、满脸泪痕、眼神恶毒的老妇,嘴角还沾着刚才哭泣时蹭到的口水,丑陋又狰狞。那是她自己,是她一次次纵容我爸喝尿,一次次把神药递到他嘴边,一次次在我面前哭骂却从不阻止,一次次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我……
镜子里的影像,和她内心最深处不敢面对的恐惧,瞬间重叠在一起,像一把刀,精准地刺穿了她的伪装。
她死死地盯着镜子,眼神涣散,仿佛不认识里面的那个人是谁。
几秒钟后。
啊——啊啊啊啊——!!!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利扭曲的嚎叫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震得窗户都在微微发抖。
她一把打掉我手里的镜子,镜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然后她双手抱头,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一边撕一边在地上打滚,嘴里胡言乱语:不是我!不是我!是他自己要喝的!是你害的!是你!
她的眼神彻底涣散了,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癫狂,再也分不清现实和幻觉。
我冷漠地看着她在地上打滚、嚎叫,看着她把自己的头发扯得一绺一绺的,看着她的指甲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白痕。
然后我转身,拿出手机,平静地拨通了福利院的电话,目光落在角落里——我弟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缩在门后,吓得浑身发抖,眼睛里满是恐惧。
电话接通,我对着听筒说:你好,这里有一个七岁的孩子,父母一方去世,另一方精神失常,没有其他监护人,需要你们的救助……地址是XX小区X号楼X单元……
挂了电话,我走到我弟面前,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声音很轻:别怕,会有人来带你走,去一个好地方。
他没有说话,只是瑟缩了一下,不敢看我的眼睛。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晨曦透过污浊的玻璃,照进这片弥漫着死亡和疯癫气息的屋子,把地上的镜子碎片照得闪闪发亮。
我走过我爸僵硬的尸体,他的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走过我妈疯癫扭动的身躯,她还在地上胡言乱语;走过那一地镜子的碎片,碎片里映出我模糊的影子。
没有回头。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背包,里面装了几件换洗衣服、身份证和一点现金。这个家,没有任何值得我留恋的东西。
这个家,终于彻底烂透了,像一块发臭的烂肉,臭不可闻。
而我要做的,就是走出去,把身后的这一切,连同那童子尿的骚臭、血糖仪的嗡鸣、他们令人作呕的贪婪与自私,还有前世的仇恨与痛苦,全部彻底埋葬在这扇门后。
拉开房门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
楼下传来早起的人们说话的声音,有卖早点的吆喝声,有孩子的笑声,一切都那么鲜活,和身后的屋子仿佛是两个世界。
我最后看了一眼门牌号,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门内的疯癫与死亡,门外的阳光与新生。
我迈开脚步,一步步走下楼梯,走向小区外的街道。
晨雾渐渐散去,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一丝暖意。
这一次,我终于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