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铁镣磨傲骨,风雪尽头故人来。
他曾是功勋赫赫的少年将军,却被她一纸构陷,打落尘埃。
十年流放,血仇未冷。
如今边关告急,帝国无人,昔日折辱他的昭阳公主,竟亲捧圣旨求他重披残甲
殿下,这场仗,代价你付得起么
一、
风雪归罪人
北风卷地,白草摧折。
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灰白,鹅毛般的雪片被狂风裹挟着,抽打在人的脸上,冰冷刺骨,如同刀割。
凌烬拖着沉重的脚步,在这条几乎被积雪掩埋的荒芜驿道上,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他身上是一件破烂单薄的囚衣,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能勉强蔽体,根本无法抵御这塞外的酷寒。
裸露的皮肤冻得青紫,上面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痕。
最刺目的,是他手脚上那副黝黑沉重的镣铐,铁环深深嵌入皮肉,磨出了一圈深可见骨的溃烂伤疤,每走一步,都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和钻心的疼痛。
十年。
整整十年,他从那个意气风发、名震边关的少年将军,变成了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流放苦役之地,是真正的人间炼狱,足以磨灭一个人所有的热忱与希望。
他的背脊却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不肯折断的枪。
乱发覆面,看不清具体容貌,唯有发丝间隙里透出的那双眼睛,锐利、冰冷,沉淀着化不开的戾气和死寂般的漠然。
那不是属于人的眼睛,更像是雪原上濒死独狼的目光,随时准备着噬咬一切。
风雪更急了。
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吱嘎声,打破了这片死寂。
凌烬像是未闻,依旧保持着原有的节奏,缓慢而艰难地前行。
一队车驾很快赶了上来,华贵的沉香木马车,披着锦裘的高头大马,以及盔明甲亮的护卫,与这荒凉苦寒之地格格不入。
显然是非富即贵的皇室队伍。
滚开!罪囚!挡了贵人的路!为首的侍卫厉声呵斥,马鞭几乎要甩到凌烬身上。
凌烬终于停下脚步,缓缓侧过头。
目光掠过那些耀武扬威的侍卫,落在中间那辆最为奢华的马车之上。
车帘恰好被一只保养得宜、白皙纤柔的手掀开一角。
一张明艳却写满焦虑与疲惫的脸庞露了出来。
眉如远黛,目若秋水,依旧是记忆中那般倾国倾城的模样,正是昭阳长公主——萧璃。
她的目光落在挡路的罪囚身上,柳眉微蹙,带着惯有的不耐与厌恶。
但下一刻,她的视线对上了那双从乱发后望来的眼睛。
那眼神……冰冷,死寂,却又带着一丝洞穿人心的嘲讽。
萧璃的心猛地一跳,一股莫名的寒意竟比外面的风雪更刺骨。
她仔细看去,终于从那副被苦难彻底雕琢过的轮廓里,依稀辨出了一点熟悉的影子。
……凌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难以置信,消散在风里。
凌烬闻声,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一个扭曲的、近乎于无的冷笑。他微微颔首,动作因镣铐而显得笨拙迟缓,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
罪民,挡了贵人的路。
语气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情绪,甚至比这天气更冷。
他说完,便侧过身,艰难地向路边让去,仿佛真的只是一个不小心挡了道的卑贱囚徒。
萧璃看着他蹒跚移动时镣铐拖出的深深痕迹,看着他裸露在寒风中的伤痕,呼吸微微一窒。
复杂的情绪在她眼中飞快闪过——震惊、一丝微乎其微的怜悯
但很快被更强烈的焦灼所取代。
等等!她扬声道,语气重新变得端凝,属于长公主的威仪回来了,你可是前镇北将军凌寒
凌烬再次停下,却没有回头:罪民凌烬。
他纠正道,声音依旧平淡。
凌寒,那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荣耀与忠诚,早已死在了十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构陷之中。
萧璃抿了抿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快速道:北狄大军压境,连破三城,雁门关危在旦夕!朝廷……朝廷特赦你之罪过,命你即刻前往雁门关,戴罪立功,抵御外敌!
她从身旁侍从手中取过一卷明黄的圣旨,象征性地展开:凌烬接旨!
风雪呼啸着灌入这片短暂的寂静。
凌烬沉默地站着,像一尊凝固在雪地里的石像。
只有破旧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
良久,他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那笑声干涩、沙哑,却带着无尽的嘲讽。
他慢慢转过身,第一次真正抬起头,直面着马车上的萧璃。
乱发下,那张脸伤痕交错,瘦削嶙峋,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也冷得骇人。
公主殿下,他开口,每个字都像冰碴子,砸在雪地上,北狄铁骑,与我一个废人何干
他缓缓抬起被镣铐束缚的双手,手腕上狰狞的伤疤暴露在萧璃的视线里,那不仅是苦役的痕迹,更是当年刑求的证明。
我的‘罪’,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说,可是您,亲自定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萧璃心中最虚怯的地方。
她的脸色白了白,握着圣旨的手指微微收紧。
此一时彼一时!国难当头,岂容你计较个人恩怨!她强自镇定,语气严厉起来,凌烬,这是圣旨!莫非你想抗旨不成!
凌烬再次沉默了。
他只是用那种冰冷又嘲讽的目光看着她,看得萧璃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威严。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
转过身,拖着那副沉重的镣铐,继续沿着驿道,一步一步,朝着与雁门关相反的方向,艰难地走去。
仿佛那卷代表着特赦和命令的圣旨,以及马车上的那位贵人,都只是这风雪中无关紧要的背景。
萧璃愣住了。
她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反应。
无视圣旨
无视她
他就这样走了
眼看那道孤寂又决绝的背影就要再次被风雪吞没,想到岌岌可危的边关,想到朝中无人可用的窘境,焦急和怒意瞬间冲垮了萧璃的理智。
拦住他!她失态地尖声命令道。
侍卫们立刻策马,上前围住了凌烬,刀剑半出鞘,寒光闪闪。
凌烬被迫停下。
他缓缓环视一圈那些警惕的侍卫,最后目光越过他们,再次落在萧璃脸上。
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那层冰冷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在凝聚。
殿下,他沙哑的声音穿透风雪,平静得令人心悸,是要我再添一条……‘冲撞凤驾’之罪么
萧璃坐在温暖的马车里,却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那十年的风雪和苦难,都随着这句话,扑面而来。
二、裂甲再擎旗
凌烬最终还是被请回了雁门关。
不是屈从于圣旨的威严,也并非被公主的侍卫所胁迫。
当那些冰冷的刀锋逼近时,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眼神扫过那些紧张的年轻面孔,然后沙哑地说了句:带路。
仿佛他不是阶下囚,而是受邀的宾客。
雁门关内,景象比凌烬想象的更为颓败。
城墙多有破损,来不及修缮,只用沙袋和木石勉强堵塞。
守城的士兵们面带菜色,眼神惶恐不安,缩在避风的角落里,士气低落得如同这关外终年不化的积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和恐惧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帅帐内,几位留守的将领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看到昭阳公主进来,急忙行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她身后那个戴着沉重镣铐、衣衫褴褛的男人所吸引。
他们中的老将,依稀从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辨出了些许熟悉的轮廓,顿时露出震惊和复杂的神情。
殿下,这位是……一位副将迟疑地开口。
这位是凌将军。萧璃的语气有些生硬,试图维持场面,陛下特赦,命凌将军前来主持军务。
帐内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
凌烬
那个十年前身败名裂、被定为叛国罪的将军
朝廷竟然让他回来了
凌烬对所有的目光视若无睹。
他的视线快速扫过帐内粗糙的军事舆图,上面标注的敌我态势令人触目惊心。
又瞥了一眼角落堆积的、锈迹斑斑的兵器和寥寥无几的箭矢箱。
北狄先锋距此已不足三十里!主力后续即至,兵力……恐不下五万!一个参谋声音干涩地汇报,带着绝望,我军能战者,不足八千,且粮草箭矢短缺……
data-fanqie-type=pay_tag>
萧璃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下意识地看向凌烬,却见对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听到的只是无关紧要的数字。
凌将军,她深吸一口气,挥退了帐中其他人,只留下他们二人,形势你也看到了。雁门关若破,身后千里沃土,无数百姓,将尽遭荼毒!此刻……唯有你能……
殿下。凌烬打断她,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想要罪民送死,也需谈谈价钱。
萧璃一怔:……什么价钱圣旨已下,特赦……
那是朝廷的价钱。凌烬缓缓抬起手,镣铐哗啦作响,不是我的。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钉在萧璃脸上:三个条件。
一,即刻解除这身破烂。他晃了晃手脚的铁镣。
二,关上所有兵马,包括你带来的皇家侍卫,乃至一兵一卒,皆由我全权指挥。任何人,他刻意加重了这三个字,不得干涉。
三,他的目光最终落在萧璃身上,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玩味,你,昭阳长公主,亲自留下,作为副手。听我调遣,无令,不得离我左右。
你!萧璃勃然变色,条件反射般地想要斥责他的狂妄和无礼。
她乃金枝玉叶,何曾受过此等胁迫
让他指挥全军已是破例,竟还要她为副听他调遣
但帐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似乎夹杂着远方敌军操练的号角,像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的愤怒。
她看着凌烬那双深不见底、毫无热度的眼睛,明白这不是商量,而是通知。
她若拒绝,这个男人绝对会立刻转身,哪怕冒着被当场格杀的风险,也绝不会再为这个摧毁了他的朝廷和皇室多看一眼。
巨大的无力感和焦灼感攫住了她。
骄傲被现实狠狠碾碎。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决绝的晦暗。
……好。一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宫……答应你。
镣铐被卸下的一刻,凌烬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腕,那圈溃烂的伤痕触目惊心。
他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径直走到舆图前。
兵力不足,城墙失修,正面迎敌是死路一条。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一处险隘,黑风峡。他们前锋轻敌冒进,必经此地。两侧山壁可伏五百人,备滚木礌石,无需精兵,老弱亦可。
又点向几处:此处,挖陷坑,布铁蒺藜。此处壕沟加深,灌入雪水,一夜可凝冰,迟滞敌军骑兵……
军中还有多少火油全部集中起来,掺入狼粪,制成火箭……
骑兵不足百不用出击。分散游击,夜间袭扰其粮队,纵火即可,不许接战……
他的语速不快,条理却异常清晰,一道道指令发出,精准地针对敌我优劣和地形特点。
没有慷慨激昂,只有冰冷的计算和高效到极致的部署。
那是一种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摒弃了一切花哨的、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战法。
帐内的老将们最初还带着疑虑,越听越是心惊,继而眼神亮了起来。
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用兵如神、总能在绝境中创造出奇迹的鬼将军的影子。
虽然他此刻形容狼狈,但那股运筹帷幄、杀伐决断的气势,正一点点地从那副破败的躯壳里苏醒。
萧璃站在一旁,听着他一条条指令,看着他专注而冷冽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
她不得不承认,这个她亲手参与摧毁的男人,拥有着朝廷如今最急需的才能。
而她,正被迫亲眼见证这一切。
有皇家侍卫队长对凌烬的指令面露不满,看向萧璃,似乎想请示。
凌烬的目光淡淡扫过去。
殿下,他开口,却不是对那队长,而是对萧璃,军令如山。违令者,如何
她咬牙,一字一句道:……悉听凌将军处置。
那队长脸色一白,再不敢多言。
整顿军纪,调配物资,布置防务……凌烬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工具,高效地运转着。
萧璃被迫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如何用最简洁的语言调动军队,如何一个眼神就让躁动的士兵安静下来,如何轻易地指出防御工事的薄弱之处。
她看到他伤痕累累的背脊在忙碌中依然挺得笔直,感受到一种无声却强大的力量正以他为中心凝聚。
十年前,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他是跪伏在下接受封赏的臣子。
十年后,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这个罪囚身后,像个真正的副官。
这种身份的倒错感和现实的压力,几乎让她窒息。
傍晚时分,北狄的先锋部队果然出现在了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如同席卷而来的乌云。
战鼓声隆隆响起,沉闷而充满压迫感。
城墙上气氛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凌烬拿起一把不知从哪个士兵手里接过的、锈迹斑斑的卷刃长刀,试了试分量,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便向城墙垛口走去。
萧璃看着他瘦削而决绝的背影走向那片即将被血色染红的城墙,心脏猛地一缩。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的伤……小心!
凌烬脚步顿住,回过头来。
纷飞的雪花落在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肩头,他的眼神穿过雪幕,落在萧璃写满担忧和焦虑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感激,没有动容,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和探究。
他微微歪头,沙哑的嗓音穿透越来越近的战鼓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殿下是怕我死
顿了顿,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
还是……怕我赢
三、舍身相救
凌烬的话像一枚冰针,精准地刺入萧璃的心脏,让她瞬间僵在原地,血液都仿佛冻住了。
怕他死还是怕他赢
她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而凌烬早已转回头,身影没入了城墙垛口后纷乱的雪雾与人群中。
战鼓声越来越急,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口。
北狄的先锋骑兵开始了第一波冲锋,马蹄践踏着积雪和冻土,声势惊人,如同黑色的潮水涌向摇摇欲坠的关墙。
弓箭手!预备——凌烬沙哑却异常冷静的声音在城头响起,压过了风声和鼓声。
没有多余的鼓舞,只有简洁的命令。
放!
稀疏的箭雨落下,掺杂着那些特制的、燃烧着诡异绿色火焰的火箭(狼粪掺入火油所致)。
箭矢虽不多,却极为刁钻,重点照顾敌军马匹和扛着简易云梯的先头步兵。
战马惊嘶,阵型出现瞬间的混乱。
滚木!礌石!对准云梯!
准备好的守城物资被推下,虽然数量有限,但借助黑风峡狭窄的地形和高度,依旧造成了可观的杀伤。
沉重的木头和石头砸落,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凌烬就站在最危险的位置,冷静地观察着战局。
他手中的那把锈刀并未挥动,但他本人就是一面无形的旗帜。
他的存在,他那毫无波澜却精准无比的指令,奇异地安抚了守军恐慌的情绪。
老兵们仿佛找到了主心骨,新兵们也下意识地跟随命令行动。
萧璃被侍卫护在相对安全的后方,她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身影上移开。
她看着他如何利用地形弥补兵力不足,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敌军最大的伤亡。
他的战术狠辣、高效,甚至有些……邪性,完全不同于她所知的任何兵法典籍,却无比适用于此等绝境。
这完全是十年炼狱生涯磨砺出的、只为生存和胜利而存在的战法。
第一波进攻被打退了。
北狄人丢下几十具尸体和哀嚎的伤兵,暂时退到了弓箭射程之外重整旗鼓。
城墙上爆发出短暂的、劫后余生的欢呼,士兵们看向凌烬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信服。
短暂的间隙,紧张的气氛稍缓。
萧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复杂情绪,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皇室御用的上等金疮药。
她看到凌烬刚才在指挥时,手臂被流矢擦过,渗出的血迹在破旧的衣袖上染开一小片暗红。
她走上前,将瓷瓶递过去,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艰涩:你的手……包扎一下。
凌烬正低头看着城下的敌军动向,闻声侧过头。
目光先落在那个价值不菲的瓷瓶上,然后缓缓上移,落到萧璃带着些许不自然神情的脸上。
他没有接。
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萧璃觉得比刚才的箭矢还要锋利。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萧璃目瞪口呆的动作——他弯下腰,随手从脚边抓了一把混合着血污和污泥的冰冷冻土,直接按在了手臂的伤口上。
剧烈的刺痛让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面无表情。
罪民之血,他直起身,声音沙哑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不敢污了殿下的药。
萧璃的手僵在半空,瓷瓶冰冷的触感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里,冻得她浑身发冷。
羞辱、难堪、还有一丝尖锐的疼痛,让她脸色煞白。
她看着他用最粗鄙的方式处理伤口,仿佛她和她代表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比不过这地上的污泥。
第二次进攻很快又开始了,比第一次更加猛烈。
北狄人动用了更多的弓箭手进行压制,箭矢嗖嗖地钉在墙垛上。
激战中,凌烬的身影始终在最前线。
他的命令变得更加短促,动作却依旧稳定。
偶尔有险情,他总能险之又险地避开,或者说,他用一种近乎预判的直觉,引导着危险擦身而过。
天色渐暗,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战斗更加惨烈。
萧璃的心一直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
她看到一个小校尉被流矢所伤,凌烬顺手将他拖到安全处,动作甚至称得上一丝粗暴,却救了那校尉一命。
他并非完全冷血……这个认知让萧璃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又燃起一丝希望。
她想起探子回报时提过,凌烬在流放地曾因一囊劣质烈酒而与人拼命。
他从前……是极爱喝酒的,尤其是边塞一种极烈、极呛的烧刀子,用以驱寒。
她立刻吩咐贴身侍女:快去!找一囊最烈的烧刀子来!
酒很快被送来。
战斗间隙,萧璃捧着那囊酒,再次走向凌烬。
这一次,她甚至带上了一点小心翼翼的、试图弥补的姿态。
天寒……喝口酒,暖暖身子。她将酒囊递过去。
凌烬再次停下脚步,看向她手中的酒囊。
他确实停顿了片刻,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嗅到了那熟悉的、烈性酒精的气息。
然后,在萧璃几乎以为他要接受时,他伸出手,接过了酒囊。
萧璃心中一喜。
然而,下一秒,凌烬看都没看那酒囊一眼,手臂一扬,整囊烈酒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泼洒在了旁边一架正在燃烧用来照明和加热守城油料的火盆里。
轰——!
火焰猛地蹿高数尺,发出噼啪的爆响,映照着他冷漠的侧脸和萧璃瞬间失血的面容。
谢殿下,他语气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助燃。
萧璃站在原地,只觉得那突然蹿高的火焰不仅烧灼着空气,更像是一把火,丢进了她的心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疼。
羞辱感再次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将她淹没。
她所有的示好,所有的试图靠近,在他眼里都成了可笑又可怜的表演。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支力道极强的冷箭,不知从哪个刁钻的角度射来,直取凌烬的后心!速度极快,角度狠毒,时机抓得极准,正是他刚泼完酒、微微侧身的瞬间!
小心!萧璃几乎是本能地尖叫出声,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猛地扑过去,用力将凌烬推向一旁!
嗤——!
箭矢撕裂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凌烬被推得一个趔趄,猛地回头。
只见萧璃踉跄着跌倒在地,左臂衣袖被箭簇撕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汩汩地向外冒着鲜血,瞬间染红了她华贵的锦裘。
她疼得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却兀自抬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未散尽的惊恐和一丝……确认他无恙后的松懈
周围的侍卫惊呼着围上来。
凌烬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跌坐在血泊中的萧璃,眼神有一瞬间极其复杂的波动,像冰封的湖面下骤然裂开一道细缝,露出了底下某些晦暗难明的东西。
但那裂缝几乎瞬间就消失了。
他没有立刻去扶她,反而蹲下身,不是查看她的伤势,而是冷静地拾起了那枚落在地上的箭簇。
他仔细看了看箭头的制式和角度,又抬眼扫视了一圈城墙上下,目光锐利如鹰隼。
角度是从侧后方来的。他得出结论,声音冷得像块铁,目光最终落在那群惊慌的皇家侍卫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殿下的人里,有老鼠。
这时,他才似乎才想起受伤的萧璃,目光重新落回她流血的手臂上。
那眼神里没有感动,没有怜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评估。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萧璃,语气平静地陈述:
殿下若死于此地,他说,臣更难自处。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更伤人。
他将她的舍身相救,完全归结于利弊权衡——她死了,他会更麻烦。
……还请保重。他最后补充道,语气甚至称得上一丝礼貌,却彻底将萧璃所有的期望和刚刚升腾起的、因救他而产生的微妙连接,碾得粉碎。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继续走向指挥的位置,仿佛刚才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
敌军暂退!整理防务!救治伤员!他的命令声再次响起,稳定得没有丝毫动摇。
萧璃怔怔地坐在冰冷的地上,任由侍女和医官慌乱地为自己包扎。
手臂上的伤口疼得钻心,但远不及心上那片被彻底焚毁的荒芜来得痛楚。
她看着那个冷漠决绝的背影,终于彻底明白了。
凌烬的心,早就死了。
她烧的哪里是愧疚
她烧的是自己仅存的尊严和最后一丝幻想,得到的,只是一片冰冷的、名为现实的灰烬。
火葬场烈焰熊熊,灼烧的,从头到尾都只有她一个人。
四、烬阳终殊途
惨烈的攻防战持续了整整一夜。
凌烬如同钉在城墙上的幽灵,用最冷酷的计算和最铁血的手段,硬生生将北狄一波猛似一波的进攻砸了回去。
他充分利用地形和有限的资源,设下的陷阱、组织的反击,每一次都打在敌军最难受的地方。
当黎明艰难地穿透浓重的血雾和未散的硝烟时,北狄人终于丢下数百具尸体,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雁门关,守住了。
关内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劫后余生的士兵们相拥而泣,看向凌烬的目光充满了近乎狂热的崇拜。
是他,将这个必死之局硬生生扭转。
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斑驳的城墙和凝固的血冰上,泛起一种残酷的光泽。
凌烬独立垛口,望着退去的敌军,脸上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沉的冷漠。
那身破烂的衣衫已被血污和硝烟染得看不出原色,手臂上简单处理的伤口再次裂开,他却浑然未觉。
一骑快马飞奔入关,来自京城的传令官带来了皇帝的嘉奖和新的圣旨。
圣旨里满是褒奖之词,宣布正式恢复凌烬的一切名誉,加封爵位,并命令他即刻整军,兼任北境督抚,总揽边关防务。
所有将领都屏息等待着,等待着这位一夜之间重铸辉煌的将军接下这应得的荣耀。
萧璃的手臂已包扎好,脸色依旧苍白,被侍女搀扶着,站在不远处。
她看着阳光勾勒出凌烬瘦削却挺拔的轮廓,心中涌起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希望。
或许……或许有了这些……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凌烬缓缓转过身。
他没有接那卷明黄的圣旨。
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那些眼巴巴望着他的老部下面上。
北狄虽退,三年内必卷土重来。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如何布防,兵力调配,后续应对,我已写成册。
他从怀中取出几卷写满字迹的、甚至沾着点点血污的粗糙纸张,递给其中一位资历最老的老将。
交由诸位将军。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连传令官都愣住了。
凌将军,您这是……老将愕然接过,不知所措。
凌烬没有解释。
他开始动手,沉默地、一件件地卸下身上那套临时穿上的、布满刀箭痕迹的裂甲。
甲叶碰撞,发出沉重的声音。
最终,他重新露出了那身破烂的囚衣,如同卸下了所有不属于他的枷锁。
他转身,朝着城下走去。
凌烬!萧璃再也忍不住,挣脱侍女的手,冲上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泪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汹涌而出。
凌烬……她声音哽咽,语无伦次,当年……对不起……是我错了……我真的……我真的知道错了……
她仰望着他,昔日高贵的公主此刻卑微如尘,我能如何补偿你爵位兵权财富或者……或者我……她甚至想说,或者我跟你走。
凌烬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看着那双充满了悔恨、痛苦和最后希冀的眼睛。
阳光照在他脸上,照亮那些深刻的伤痕,也照进他深不见底的眼底。
那里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嘲讽。
只有一种经过极致痛苦和疯狂后,最终沉淀下来的、彻底的平静和疏离。
仿佛在看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故事。
殿下,他开口,声音平静得如同无风的湖面,你我之间,早已两清。
萧璃的哭声戛然而止,怔怔地看着他。
你不欠我,他继续说道,每个字都清晰而决绝,我也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
他微微颔首,如同最初风雪中相遇时那般,却再无那时的冰冷尖锐,只剩下一种看透一切的淡漠。
保重。
说完,他绕过僵直原地的她,一步步,走下满是战争疮痍的城墙台阶。
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身破旧的单衣在晨风中飘动,却显得无比自由。
他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被他守住的关隘,也没有再看一眼那位被他彻底留在身后的公主。
他走向关外那片广阔无垠、沐浴在朝阳下的天地,步伐缓慢却异常坚定。
萧璃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耀眼的光晕里,仿佛融化在了阳光之中。
她终于明白,她永远地失去了他。
不是从此刻开始,而是在十年前,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就已经失去了。
那时,先帝病危,朝局动荡,手握重兵、深得军心的凌烬成了各方势力眼中最大的变数。
彼时还是太子的新帝根基未稳,对这位战功赫赫却并非嫡系的将军忌惮至极。
是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帝,授意她——帝国最耀眼也最顺从的长公主,亲手编织那场通敌的罪证。
她并非全然无辜,为了皇兄的江山稳固,为了避免一场可能的内乱,她选择了牺牲他。
她以为流放已是她能为他在皇兄的杀意下争取到的最好结局。
却不知那炼狱般的十年,早已将那个骄傲明亮的少年将军彻底摧毁。
这些缘由,如今说来,是何等苍白可笑。
皇权倾轧下的不得已
我的路在深宫里。
而他的路,在前方。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