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熔化的金液泼洒在连绵沙丘上,将天地染成一片琥珀色。
清辞数着萧煜靴尖碾过的沙粒,忽然被他攥住手腕往高处带,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劲装渗进来,像春日融雪般漫过肌肤。
三日前在军营帐外,他也是这样攥着她冻得发紫的手,塞进自己贴肉的衣襟里。
“站在这里能看见大漠的尽头。”
萧煜的声音混着风沙微响,清辞抬头时,正撞见他垂眸望过来的目光。
夕阳在他睫毛上镀了层金边,那双总含着三分疏离的眼瞳里,此刻盛着整片晃动的霞光,竟比沙丘尽头的落日还要灼人。
她慌忙低下头,发间别着的半朵干海棠落下来,被萧煜伸手接住。
那是出发前从将军府折的,如今花瓣早已发脆,他却用指腹轻轻摩挲着,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七哥哥在想什么?”
清辞踢着脚下的沙砾,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软糯。
自边关军营那次意外的夜巡后,她总觉得两人之间的空气变了味,像掺了蜜的莲子羹,甜得让人不敢大口吞咽。
萧煜没立刻回答,从怀中摸出个用锦袋裹着的物件。
驼色锦缎上绣着暗纹流云,是皇家子弟常用的样式,他解开抽绳时,清辞看见枚温润的白玉佩滑落在掌心。
玉佩被摩挲得极光滑,边缘圆润,正面刻着个遒劲的
“守”
字,刻痕深处还留着淡淡的包浆。
“这是母妃留我的遗物。”
他的指尖划过玉面,忽然将玉佩塞进她手里,“清辞,你拿着。”
玉质冰凉的触感让清辞瑟缩了下,那
“守”
字的棱角恰好硌在掌心纹路里。
她想起前几日沈将军教他们射箭时,他故意让着她,被偏斜的箭矢擦过肩头,却笑着说
“无碍”。
那时他染血的衣襟下,似乎就贴着这样形状的硬物。
“这太贵重了……”
她想递回去,手腕却被他按住。
萧煜半蹲下身与她平视,沙丘的阴影恰好落在他眉间那点朱砂痣上,添了几分沉凝的认真。
“它比我这条命还值钱。”
他指尖点了点玉佩上的字,“你看清楚,这是‘守’。以后它替我护你,就像我在你身边一样。”
清辞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像被风吹得脱了弦的箭。
她想起四岁那年在将军府海棠树下,他也是这样半跪着,替她把狗尾巴草环套在受伤的手腕上,说
“这样就不疼了”。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重叠,只是当年的稚童已长成挺拔的少年,眼里的星辰比大漠的夜空还要稠密。
“那我……”
她摸出贴身藏着的平安符,粗布锦囊上歪歪扭扭绣着两只交颈的鸟儿,针脚里还卡着几缕未褪尽的线头,“这个给七哥哥。”
那是她在军营油灯下绣了三夜的成果,原本想等他生辰时送出,此刻却像捧着团火似的递过去。
萧煜接过时,指尖不慎碰到她的指腹,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
他展开锦囊看了眼,忽然低低地笑出声:“这鸟儿的脖子歪得像被箭射过。”
“才没有!”
清辞气鼓鼓地去抢,却被他举到头顶。
他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往沙丘上倒,两人滚在柔软的沙里时,她听见他贴着耳边说:“但我喜欢。”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清辞的脸颊瞬间烧起来。
她挣开他的怀抱坐起身,看见他正将平安符塞进腰带内侧,动作珍重得像在藏什么绝世秘籍。
夕阳恰好落在他敞开的领口,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她忽然想起夜巡那晚,他就是这样敞开衣襟,把她的手按在那片温热的肌肤上。
“清辞。”
萧煜忽然拽住她的衣袖往自己这边带了带。
她猝不及防靠在他肩头,闻到他衣上混着沙砾与皂角的味道,比京城里那些熏香好闻百倍。
远处的军营传来收操的号角声,呜呜咽咽地掠过沙丘,惊起几只栖息的沙雀。
“你说,这大漠的沙子会不会记得我们?”
她数着他衣襟上绣的云纹,声音轻得像叹息。
“会。”
萧煜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带着微哑的震颤,
“就像我会记得你绣歪的鸟儿,记得你第一次骑马时抓着马鬃的样子,记得……”
他顿了顿,忽然不说了。
清辞抬头时,正看见他望着落日的侧脸。
霞光在他下颌线刻出锋利的轮廓,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睛里,此刻竟浮着层她看不懂的苍茫。
就像沈将军站在城楼上眺望北境时的眼神,带着金戈铁马的沉郁,又藏着风花雪月的温柔。
她没再追问,重新靠回他肩上。
沙丘的阴影渐渐漫上来,将两人裹进片暖融融的暮色里。
清辞数着他
平稳的心跳声,不知何时竟睡着了。
梦里又是将军府的海棠树,他穿着青色锦袍站在落英中,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血,她把狗尾巴草环套上去,他忽然弯腰在她耳边说:“等我回来。”
“醒醒。”
萧煜的声音带着笑意,清辞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他打横抱在怀里。
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正沉入地平线,远处军营的篝火已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子。
他指尖拂过她的睫毛,替她拈掉沾着的沙粒,“口水都流到我衣襟上了。”
她羞得往他怀里缩了缩,却被他捏了捏脸颊:“沈将军派人来催了,说再不走赶不上夜巡的队伍。”
归程的路走得格外慢。
萧煜牵着两匹战马,让清辞坐在自己身后的马鞍上。
她攥着他腰间的玉带,鼻尖总蹭到他披散的发丝,闻到那股熟悉的皂角香。
夜风卷着远处的狼嚎掠过耳畔,她忽然想起前几日在军营,萧煜就是这样守在她帐外,直到天光微亮。
“七哥哥,”
她轻声问,“你说那玉佩真能护住我吗?”
萧煜勒住缰绳,战马打了个响鼻。他回头时,月光恰好落在他眼底,亮得惊人:“能。
只要你带着它,无论我在哪,都会找到你。”
话音未落,他忽然俯身避开迎面而来的荆棘丛。
清辞的脸颊擦过他的背脊,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线条。
他伸手挡在她身前,指尖被尖刺划出血珠,滴落在她裙角,像极了初遇时他手腕渗进锦袖的血痕。
“小心些。”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将玉佩从她衣襟里掏出来,塞进更贴肉的地方。
指腹不经意擦过她颈间的肌肤,两人都顿了顿,夜风里突然浮起层黏腻的沉默。
回到军营时,沈将军正站在帅帐前的篝火旁磨剑。
火光在他刚毅的侧脸跳跃,看见两人相携而来,剑刃忽然在石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清辞下意识往萧煜身后躲了躲,却被父亲锐利的目光扫到,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她想起宫宴上太子看萧煜的眼神,像鹰隼盯着猎物。
“清辞先回帐。”
沈将军的声音像淬了冰,清辞刚走两步,就听见父亲对萧煜说:“七殿下可知,昨日北境斥候来报,柔然铁骑已越过阴山?”
她脚步一顿,听见萧煜低沉的回应:“沈将军放心,只要有我在,定护好清辞。”
“殿下护得了一时,护得了一世吗?”
沈将军的冷笑混着剑鸣传来,“皇家的棋局里,从来没有永远的棋子,只有随时可弃的诱饵。”
清辞攥紧了袖中的平安符,锦袋里的棉絮被捏得发皱。
她想起萧煜塞给她的玉佩,那
“守”
字的棱角仿佛要嵌进肉里,疼得她眼眶发酸。
帐外的风突然大起来,卷着火星掠过帐篷,像无数双窥视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烁不定。
夜深时,清辞被帐外的动静惊醒。
撩开布帘一角,看见萧煜正站在篝火旁与谋士说话。
月光在他侧脸刻出冷硬的线条,与白日里温柔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听见
“兵权”“太子”“构陷”
等字眼从风中飘来,忽然想起那日在书房外,他与谋士密谈时说的
“沈将军兵权是关键”。
心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摸出贴肉藏着的玉佩,玉质在掌心渐渐变暖。
远处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次却带着急促的节奏,像是在预警什么。
清辞望着萧煜被火光拉长的身影,忽然明白沈将军那句话的意思
——
有些承诺,从说出口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要被风沙掩埋。
第二日天未亮,营地就响起集合的号角。
清辞披衣走出帐篷时,看见萧煜正与校尉们检查箭矢,晨光在他握着弓的指节上流动,昨夜那层冷硬已褪去,只剩专注的沉静。
他腰间的平安符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锦袋上的歪扭鸟儿在风里若隐若现。
“醒了?”
他回头时眼里带着笑意,将一壶温热的羊奶递给她,“今日教你认狼牙箭。”
校场边的兵器架上,果然插着几支形状狰狞的箭矢,箭镞呈狼牙状,淬着幽蓝的光泽。
萧煜拿起一支,指尖在锋利的箭刃上轻轻划过:“柔然人惯用这种箭,见血封喉。”
他忽然低头凑近她耳边,“但你记住,再厉害的箭,也敌不过有心人防备。”
温热的气息扫过耳廓,清辞的脸颊又开始发烫。
不远处的瞭望塔下,沈将军正站在晨光里擦拭佩剑,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他们身上,像两柄冰冷的剑。
操练到正午时,一个亲兵骑着快马冲进营地,马鞍上插着支染血的令旗。
萧煜与沈将军同时脸色一变,清辞看见他们快步走向中军大帐,帐帘落下的瞬间,她听见
“太子亲兵”“粮草被扣”
的字眼混着风声飘出来。
萧煜出来时,脸上已没了表情。
他走到清辞面前,将那支狼牙箭塞进她手里:“箭簇有毒,收好了。”
他的指尖冰凉,与昨日在沙丘上的温度判若两人,“我要去趟左营,你在帐里别乱走。”
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清辞忽然想起那块刻着
“守”
字的玉佩。
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被往来
的士兵踩得支离破碎,像极了他们此刻看似紧密、实则脆弱的命运。
她握紧掌心的狼牙箭,箭镞的寒
意透过皮肉渗进来,与心口那点莫名的慌乱交织在一起。
暮色降临时,萧煜还没回来。
清辞坐在帐篷里,数着帆布上被风沙打穿的破洞,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争吵声。
她悄悄走到帐外,看见萧煜正与一个穿东宫卫尉服饰的人对峙,那人手里捧着个锦盒,看样式像是太子的赏赐。
“七殿下还是识时务些。”
卫尉的声音带着傲慢,“太子殿下说了,只要您肯在军报上署个名,粮草即刻送到。”
萧煜的背影挺得笔直,月光在他肩头积成薄薄一层银霜:“回去告诉太子,粮草是边关将士的性命,不是他争权夺利的筹码。”
卫尉冷笑一声,突然将锦盒摔在地上。
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清辞看见几锭金元宝滚到脚边,还有个熟悉的香囊
——
那是丞相之女在宫宴上送给萧煜的,此刻正躺在沙地里,绣着并蒂莲的缎面沾了层灰。
“敬酒不吃吃罚酒。”
卫尉拂袖而去,路过清辞身边时,眼神像淬了毒的刀,“沈小姐也劝劝七殿下,别连累了整个沈家。”
萧煜弯腰拾起那个香囊,手指捏得锦缎发皱。
清辞走过去,看见他眼底翻涌的情绪,像大漠即将来临的风暴。
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将那枚玉佩从她衣襟里掏出来,在月光下亮得刺眼。
“清辞,”
他的声音发哑,“如果有一天我做了让你误会的事……”
“我信你。”
她没等他说完就踮起脚尖,将平安符塞进他掌心,“就像信这块玉佩会护着我。”
远处的狼嚎再次响起,这次却像是在应和什么。
萧煜望着她的眼睛,忽然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嵌进骨血里。
清辞闻到他衣襟里的海棠香混着淡淡的火药味,那是他检查箭矢时沾上的,此刻却成了这动荡边关最安稳的味道。
她不知道,这夜的承诺会在日后成为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们的信任。
就像她贴身藏着的玉佩,此刻越是温润,将来染上血时就越是刺目。
风沙掠过营地的旗帜,将
“沈”
字与
“萧”
字的影子叠在一起,又迅速撕裂,散入无边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