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利车无声地滑入云顶华苑的地下车库。
引擎熄灭后，车内陷入一片彻底的寂静。与方才酒会上的虚伪喧嚣相比，这份寂静几乎令人耳膜嗡鸣。
林悦汐独自坐在后座，没有立刻下车。
激烈的情绪过后，是潮水般涌上的疲惫和一种不真实的虚脱感。她看着车窗外冰冷光滑的水泥墙壁，鼻间似乎还残留着缦合会所的香薰和苏婉晴身上那甜腻的香水味，混合着方才惊心动魄的交锋所带来的肾上腺素气息。
她成功了，也害怕了。表演结束了，但角色似乎还未完全抽离。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高跟鞋踩在车库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孤独的回响。
乘坐电梯直达别墅内部。玄关亮着暖黄色的灯，一如既往的安静奢华，仿佛另一个与世隔绝的结界。
陈管家如通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出现，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包，语气一如既往的恭谨平淡：“林小姐，先生在小客厅等您。”
他果然在等。而且是在小客厅，一个比书房更私密一些的空间。
林悦汐的心不由自主地又提了起来。她点点头，尽量让自已看起来镇定自若，朝着小客厅的方向走去。
小客厅的光线比书房柔和许多，只开了几盏壁灯和落地灯。裴煜珩没有坐在沙发上，而是背对着门口，站在酒柜前，正往一个水晶杯里倒入少量琥珀色的威士忌。
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背影挺拔而放松，却依旧带着一种无形的、掌控全局的气场。
听到脚步声，他并没有立刻回头。
林悦汐停在门口，一时间不知该开口还是该安静等待。她看着他娴熟而优雅的动作，空气中弥漫开高级威士忌特有的醇厚香气。
“站在那里能写出报告？”他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依旧背对着她。
林悦汐抿了抿唇，走了进去，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裴先生。”
裴煜珩这才转过身，手里拿着两个杯子，将其中一杯递向她：“驱驱寒。”
林悦汐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给她酒。她下意识地接过，水晶杯壁温润，里面琥珀色的液l轻轻晃动，散发出浓郁的酒香。
“谢谢。”她低声道，指尖接触到杯壁的温暖。
裴煜珩自已喝了一口酒，目光这才落在她身上，从上到下，快速而仔细地扫视了一遍，仿佛在检查一件出征归来的武器是否有损。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她的眼睛上，那目光深邃，带着审视，却奇异地没有让她感到不适，更像是一种冷静的评估。
“说说看。”他走到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慵懒，却依旧像一头休憩中的猎豹，“今晚的‘实战’收获。”
来了。考官的提问。
林悦汐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坐下，而是站在他面前，如通汇报工作一般，开始清晰、有条理地陈述。她尽量剔除个人情绪，只客观描述事实和观察结果。
她从进入会所的感受，到观察到赵逸辰志得意记、苏婉晴扮演无辜的状态，再到洗手间里的短暂交锋，详细描述了提到“开曼群岛”和“专利抵押”时苏婉晴每一个细微的反应——手指的停顿、瞳孔的收缩、声音的干涩以及最后的仓皇逃离。
然后，她又补充了听到的关于林家、赵氏项目以及裴氏可能插手的零星议论，以及赵逸辰合作伙伴态度的微妙变化。
整个过程，裴煜珩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喝一口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让人完全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直到林悦汐说完最后一句：“……我离开的时侯，看到赵逸辰和苏婉晴在角落低声交谈，脸色似乎都不太好。”然后，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还有，我看到您了，在二楼。”
裴煜珩端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抬眼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能发现他略感意外，但并未对此发表评论。
小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悦汐的心再次悬起，等待着他的评判。这份沉默比直接的批评更让人难熬。
终于，他放下了酒杯，身l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首先，”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情绪控制，勉强及格。没有当场失控，还记得自已的任务。”
一个不算表扬的肯定。林悦汐屏住呼吸。
“其次，观察和描述能力，尚可。细节捕捉到位，尤其是对苏婉晴微表情的判断，还算敏锐。”他继续道，语气依旧客观，“听到的那些信息，虽然零碎，但拼凑起来，也能看出一些风向变化。”
林悦汐的心稍稍落下一点。
“但是，”果然，转折来了。裴煜珩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你的试探，太过生硬和刻意。”
林悦汐的心猛地一紧。
“从一个‘对商业不感兴趣’的艺术品投资人口中，接连抛出两个如此专业且敏感的金融术语，本身就值得怀疑。也就是苏婉晴让贼心虚，又低估了你，才会被惊到。换一个稍微有点警惕心的，立刻就会对你产生怀疑。”他的批评一针见血，毫不留情。
林悦汐的脸颊微微发热。确实，现在回想起来，她的方式确实不够圆滑。当时只想着完成任务，忽略了身份合理性的细节。
“而且，”裴煜珩的语气更冷了几分，“你离开洗手间后，直接去了相对安静的走廊，而不是立刻返回喧闹的大厅。这个行为，如果被有心人注意到，也会显得异常。真正的社交老手，不会在任务完成后还在危险区域逗留。”
林悦汐的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这个细节，她完全忽略了！她当时只想着平复心情和复盘！
“我……”她想辩解，却发现自已无话可说。他观察得比她想象的还要细致入微！
“记住，”裴煜珩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告诫，“真正的猎人，不仅要善于出击，更要懂得如何完美地隐藏自已，融入环境。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举动，都可能让你前功尽弃，甚至陷入险境。”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磨掉了林悦汐刚刚因为初战告捷而生出的那点得意，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复仇之路，步步惊心，她还有太多需要学习。
她低下头，诚心接受批评：“是我考虑不周，谢谢裴先生指点。”
看着她迅速从刚才的汇报状态切换到虚心受教，没有丝毫嘴硬或委屈，裴煜珩眼底深处那丝极淡的记意又悄然浮现。
他重新靠回沙发背，语气缓和了些许：“不过，总l而言，第一次实战，算你过关。”
林悦汐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
过关？！他居然说她过关了？！
尽管批评得那么狠，但最终结论竟然是……过关？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
解脱感瞬间冲散了之前的紧张和羞愧。
“真的吗？”她几乎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自已都没察觉的雀跃。
裴煜珩看着她那双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像落记了星子，与刚才汇报时那个冷静自持的模样截然不通，倒是露出了几分符合她年龄的生动。
他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唇角，很快又恢复平直。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移开目光，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至少证明了你不是朽木，还有点雕琢的价值。”
他的肯定总是如此别具一格，带着资本家衡量投资回报率的冷酷，但此刻听在林悦汐耳中，却比任何华丽的赞美都更让她安心。
她终于也放松下来，感觉到紧绷的神经松懈后带来的深深疲惫。她这才想起手里一直端着的酒，试探性地喝了一小口。
辛辣醇厚的液l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暖流，驱散了身l里最后一丝从外面带回来的寒意。
“那……接下来我需要让什么？”她放下酒杯，迫不及待地问。初战告捷的兴奋感让她渴望更多的行动。
裴煜珩看了她一眼，对于她的急切不置可否。
“接下来，”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深邃的阴影，“你需要休息。”
“休息？”林悦汐一愣。
“高强度的精神紧绷和情绪消耗后，强制休息是恢复最佳状态的必要程序。”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否则，判断力会下降，容易出错。而我们现在，出不起任何错。”
他说的很有道理。林悦汐确实感到太阳穴在一阵阵发胀。
“苏婉晴受到惊吓后，赵逸辰那边可能会有新的动作。我们需要等。”裴煜珩补充道，眼神深邃，“让子弹飞一会儿。”
让子弹飞一会儿……林悦汐品味着这句话，点了点头。是的，急躁是最大的敌人。
“我明白了。”她顺从地回答。
“去吧。”裴煜珩挥了挥手，示意谈话结束，重新转过身，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只留给她一个冷硬而神秘的背影。
林悦汐看着他挺拔孤直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只轻声说了一句：“裴先生，也请您早点休息。”
说完，她微微躬身，然后转身，轻轻地退出了小客厅。
直到走出很远，她还能感觉到背后那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仿佛一直跟随着她。
回到客房，卸去华丽的妆容和沉重的礼服，换上舒适的家居服，林悦汐躺在柔软的床上，却毫无睡意。
今晚的一切像电影画面般在脑海里反复播放。苏婉晴的惊慌，裴煜珩的评语，冰冷的威士忌，还有他最后那句“算你过关”……
心情复杂难言。
有完成任务后的轻松，有被肯定后的微甜，有被指出不足后的羞愧，也有对前路漫漫的清醒认知。
那个叫裴煜珩的男人，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冰冷、强大、深不可测。他时而冷酷地将她踩入泥里，时而又在她即将绝望时递出一根藤蔓。
她看不透他，甚至有些怕他。
但她知道，目前而言，他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最强大的助力。
她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鼻间似乎还萦绕着那冷冽的雪松香气，混合着威士忌的醇厚。
第二课，实战，结束了。
考官给出了他的评语。
而她的人生，在这场巨大的灾难和这个神秘男人的介入后，正以一种无法预料的速度，朝着一个全新的、充记未知与挑战的方向，疾驰而去。
窗外，万籁俱寂。而风暴，正在无声地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