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水晶吊灯的光芒碎在银质餐具上,折射出冰冷的光晕。长餐桌长得几乎望不到头,上面铺着雪白得没有一丝褶皱的桌布,像一片凝固的雪原,隔开了餐桌两旁的人。
我的十八岁生日宴。
空气里浮着昂贵香槟的泡沫和更昂贵的香水味,窃窃私语声像是藏在华丽帷幕下的蛇,嘶嘶作响,不怀好意。那些目光,或明目张胆或隐晦地扫过我的脸,然后迅速滑开,带着一种混合了厌恶、嫉妒和某种诡异兴奋的复杂情绪。
我知道他们在看什么。每一次,每一次都是如此。这张脸。
(2)
侍者端着前菜上来,小心翼翼地将一份芦笋浓汤放在我面前。汤是漂亮的翠绿色,冒着微弱的热气。母亲就坐在我对面,她今天穿了一身绛紫色的定制套装,珠宝璀璨,每一根头发丝都透着精心打理的优雅。
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随即又强迫自己转回来,嘴角拉出一个堪称温柔的弧度。
小念,尝尝这个,厨房特意为你准备的。她的声音也温柔得近乎虚假,你最喜欢的芦笋。
我最喜欢的我从来就不喜欢芦笋。吃了会起一身红疹,呼吸困难的滋味,她比谁都清楚。
我垂下眼,用银勺轻轻搅动浓汤。乳白色的汤底里,除了嫩绿的芦笋尖,还沉着一些切得极碎的、不易察觉的坚果末。
我对坚果过敏,严重到会休克。十岁那年,就因为吃了半块她递过来的、声称是朋友从国外带回的普通巧克力而差点死在急诊室。
我抬起头,对上她看似关切的眼睛。那眼底深处,有一丝几乎无法捕捉的期待,像等待猎物踩入陷阱的猎人。
谢谢妈。我弯起眼睛,笑得毫无阴霾,将勺子送到唇边,然后——手腕轻轻一歪。
哎呀!
冰冷的浓汤泼洒在我昂贵的礼服裙摆上,染开一片污渍。银勺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全场的窃窃私语瞬间停滞,所有目光聚焦过来。
(3)
对不起,妈妈,手滑了。我怯生生地看着她,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张和委屈,裙子……脏了。
母亲脸上的温柔面具瞬间裂开一道缝隙,泄露出底下真实的恼怒和厌弃。她似乎想说什么,但被主位上的父亲打断了。
毛手毛脚,不成体统!父亲周晟沉声道,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膈应,还不去处理一下!
如蒙大赦。我站起身,低着头,在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中快步离开餐厅。我能感受到身后那三道属于我哥哥们的视线。
周慕宇,长子,大概是觉得我丢了他周家的脸,冷漠而不耐。
周慕凡,次子,嘴角噙着一丝嘲弄的笑,仿佛在看一场有趣的闹剧。
周慕弘,三子,则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用口型对旁边的人说了句扫把星。
是啊,在这个家,我从来就是个扫把星。一个顶着他们父亲心中至高无上、早逝白月光的脸的冒牌货,一个提醒着周晟求而不得的耻辱和母亲林婉瑜永远无法取代一个死人的活生生的证据。
(4)
洗手间里光可鉴人。我打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清洗着裙摆上的污渍,绿色的汁液被冷水晕开,颜色变淡,却留下更显肮脏的痕迹。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十八岁,苍白,精致,脆弱,像一尊易碎的瓷娃娃。一双眼睛尤其出彩,瞳仁是罕见的深黑色,看人时总带着点朦胧的雾气,显得无辜又怯懦。
就是这张脸,和周晟书房里那张珍藏的照片上的少女,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女人叫苏晚,死于二十多年前的一场意外。据说是为了救当时深陷生意危机、意图轻生的周晟,自己却失足坠下了悬崖。
周晟活了下来,并从此飞黄腾达,成了如今声名显赫的周氏掌舵人。他娶了家世相当的林婉瑜,生了三个儿子,却永远地困在了那座悬崖下。
而我,周念苏,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个讽刺。念念不忘苏晚。
因为我这张脸,我从记事起就是这个家的异类。哥哥们讨厌我,因为父亲总会看着我的脸出神,然后对他们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失望。母亲恨我,因为我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她永远赢不了一个死人。
(5)
我记得五岁那年,三个哥哥带我去新开的梦幻乐园。他们难得地对我露出了笑脸,给我买冰淇淋,带我坐旋转木马。
最后,他们把我带到了那座据说全世界最大的彩虹迷宫前。
小念,你在这里等我们一下,我们去给你买个超大的气球,好不好大哥周慕宇摸着我的头说。
嗯!我高兴地点头,手里还攥着快化掉的冰淇淋。
然后,他们就再也没回来。
我在那个五彩斑斓的迷宫里哭着转了很久,从天亮到天黑,工作人员用广播找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是警察把我送回了家。
家里灯火通明。父亲铁青着脸,母亲在一旁抹眼泪。看到我回来,父亲猛地站起身,我以为他会抱抱我。
他却径直走到三个儿子面前,抬手就给了大哥一耳光,声音嘶哑而痛苦:谁让你们带她去的!谁允许你们让她一个人待着的!万一她丢了怎么办!万一她像……
他猛地顿住,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那眼神里的恐惧和暴怒,像刀子一样扎在我心上。
他不是怕我丢了,他是怕顶着这张脸的我丢了。
那一次,三个哥哥被罚跪了一夜祠堂。而从那天起,他们对我的捉弄和厌恶,也从孩童的戏弄,变成了浸着冷毒的恶意。
(6)
裙摆上的污渍很难彻底洗净,留下了一块难看的印记。也好,正配这场宴会。
我对着镜子,缓缓补上一点口红,让苍白的脸显得有生气些。镜中的少女,眼神依旧朦胧,怯懦,符合他们一贯的认知。
但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冻结,硬化。
我知道今晚不会就这么过去。那碗芦笋坚果浓汤,只是开胃小菜。他们为我准备了真正的生日礼物。
整理好表情,我重新推开洗手间的门,走向那喧闹与奢华的中心。
宴会已进行到高潮。巨大的三层蛋糕被推了出来,上面插着十八根蜡烛,烛光摇曳,映照着周围一张张虚伪祝福的脸。
父亲周晟站在蛋糕旁,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母亲林婉瑜挽着他的手臂,笑容温婉大气。三个哥哥也站在身后,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场面。
我一步步走过去,心跳平稳。脚下的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某种倒计时。
(7)
小念,过来。周晟朝我招手,声音是罕见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解脱
我走到他面前,仰起脸,像过去十八年里每一次那样,扮演着那个怯懦、渴望父爱的小女儿。
他看着我,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我,看到了另一个灵魂。然后,那恍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的冰冷。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了宴会的每一个角落。
感谢各位今天来参加小女的十八岁生日宴。在这个重要的日子,我,周晟,也有一些话要说,有一些决定要宣布。
全场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林婉瑜的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周慕凡甚至轻轻晃了晃手中的香槟杯,看好戏的姿态毫不掩饰。
周晟将手中的文件展开。
周念苏,我的女儿……他顿了一下,像是要完成一个艰难的仪式,今天已经成年。作为父亲,我见证了她的成长,也思考了她的未来。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我脸上,不再躲闪,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漠。
然而,鉴于其多年来言行失当,性情顽劣,更兼……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表演意味,更兼屡屡做出有损周家声誉、伤害家人感情之事,实在令人失望透顶。
我静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露出震惊和不知所措的表情。
周家百年清誉,容不得半点玷污。家族和睦,更重于一切。周晟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斩钉截铁,经过慎重考虑,并征得家族成员一致同意,我在此宣布——
他目光如刀,直直射向我。
从即日起,将周念苏从周家族谱及户口本上除名!此后,周念苏的一切言行,与周氏家族再无瓜葛!不得以周家之名行事,亦不再享有周家任何资源与庇护!
(8)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宴会厅。
尽管可能不少人提前听到了风声,但如此决绝,在生日宴上当众宣布,还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下一刻,巨大的哗然和议论声海啸般涌起!闪光灯疯狂亮起,记者们像是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拼命往前挤。
周先生!这是否太严重了
周小姐,请问您做了什么
周太太,您对此没有意见吗
林婉瑜适时地露出悲痛的表情,偏过头,似乎不忍再看。周慕宇上前一步,看似想劝阻父亲,却被周晟挥手拦住。
周晟看着我,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扭曲的仁慈:念苏,看在你……这张脸的份上,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安稳度过余生。但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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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仿佛给了我天大的恩赐。
三个哥哥脸上,是如出一辙的、终于甩掉垃圾般的轻松和快意。
(9)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着我的崩溃,我的哭诉,我的哀求。那将是这场盛大羞辱仪式最完美的收官。
我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就在周晟不耐烦地皱眉,准备让保安把我请出去的时候。
我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眼泪,没有惊慌,没有哀求。
甚至,唇角缓缓勾起了一抹笑意。一抹冰冷、讥诮、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
那朦胧怯懦的眼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洞悉一切、居高临下的锐利和平静。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周晟所有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林婉瑜脸上的悲痛僵住了。周慕凡晃动的香槟杯停在了半空。
全场再次安静下来,一种更加诡异、更加令人不安的气氛开始蔓延。
(10)
真巧。我开口了,声音清晰,平稳,甚至带着一点轻快的笑意,透过死寂的空气,传遍每个角落,我也觉得……
我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周晟、林婉瑜、我那三个好哥哥,以及在场所有竖着耳朵的宾客。
顶着这张脸,当各位的长辈,我的笑容加深,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像某种优雅的掠食者,实在有点丢人。
放肆!周晟最先反应过来,勃然大怒,你胡说什么!保安!
周先生急什么我轻笑一声,不躲不闪,反而向前走了一步,从随身的手拿包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个薄薄的、略显陈旧的信封。
一份小小的生日礼物,回赠给您,以及……我目光扫过脸色开始发白的林婉瑜,我亲爱的母亲。
我将信封轻轻放在那份宣布将我除名的文件上,指尖点了点。
毕竟,活了十八年,总得搞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不是吗
周晟死死盯着那信封,又猛地抬头看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超越厌恶和愤怒的东西——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他一把抓过信封,粗暴地撕开。
里面是一份纸质泛黄的DNA亲权鉴定报告。
他飞快地扫过前面的信息,目光最终定格在报告末尾的结论处——
【依据DNA分析结果,支持周晟与样本A(周念苏)之间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
看到这里,他脸上暴怒和惊疑混杂的表情几乎要凝固,似乎想不通我为何要给他看这个。
但紧接着,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因为在那行结论下方,还有另一行手写的、更加醒目刺眼的字迹!那字迹凌厉张扬,几乎要破纸而出!
那是我的笔迹。
【真遗憾,亲爱的儿子,我居然真的是你亲妈。】
(11)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周晟拿着那份报告,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他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球剧烈颤抖,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死死地盯着那行手写的字,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他的手开始发抖,薄薄的几页纸在他指尖簌簌作响,像秋风中的落叶。
不……不可能……他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嘶哑得不成调,这……这绝不可能……
林婉瑜离他最近,最先察觉到不对劲。她脸上的假慈悲维持不住了,蹙着眉凑过去:晟哥,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
当她目光落到报告上,看到那行手写的字时,她先是茫然,随即像是理解了什么,脸色瞬间煞白,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像是见了鬼一样,踉跄着后退一步,撞翻了侍者手中的酒盘。
哐当——!
水晶杯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猩红的酒液泼洒在她昂贵的裙摆上,如同淋漓的鲜血。
这声响惊动了周围的人,也惊动了周慕宇兄弟三人。他们围拢过去。
爸
怎么回事
那女人拿了什么出来
周慕凡手快,一把从浑身僵直、几乎石化的父亲手中抽过了那份报告。他快速浏览,脸上的嘲弄和不耐烦迅速转变为震惊、困惑,最终化为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猛地抬头,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目光惊骇地在我脸上和报告之间来回移动。
这……这什么意思!他失声叫道,声音都变了调,什么叫……亲妈!
(12)
什么意思我重复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混乱。
我向前走去,人群像摩西分海般下意识地为我让开一条路。我走到宴会厅最中心,站在那巨大的、插着蜡烛的生日蛋糕前,烛光映着我的脸,那张酷似苏晚的脸。
此刻,这张脸上再无半分怯懦,只剩下冰冷的、掌控一切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毫不掩饰的厌弃。
意思就是,二十六年前,你的父亲,周晟先生,我看向周慕凡,然后目光缓缓扫过周慕宇、周慕弘,以及全场所有瞠目结舌的宾客,在他那场轰动全城的盛大婚礼前夕,让他至死不渝的真爱,苏晚——也就是我,怀了孕。
我轻轻抬手,指尖拂过自己的脸颊。
而你们眼前这张,让你们憎恶了十八年的脸,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奇异的嘲弄,才是你们父亲真正心心念念、求之不得的原装正品。
至于为什么我会变成‘周念苏’……我的目光转向面无人色、浑身发抖的林婉瑜,她正被周慕宇扶着,才没有软倒在地。
这就要问问我这位‘好姐姐’,我曾经的伴娘,我最好、最信任的朋友,在我‘意外’坠崖后,是如何迫不及待地接手我的未婚夫,我的家族资源,以及……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冰面。
我刚刚出生,却因为早产而被秘密安置在保育箱里、无人知晓的女儿。
(13)
巨大的宴会厅里,落针可闻。
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不住的抽气声此起彼伏。每个人都被这惊天逆转震得魂飞魄散。
周晟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稍微回过神,他双眼血红,指着我,声音嘶哑癫狂:谎言!全是恶毒的谎言!晚晚早就死了!你是个骗子!你是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贱人!你伪造了这份东西!
伪造我挑眉,轻轻笑了一声,周晟,我的‘好儿子’,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等到今天
我不再看他们,转向那群几乎要疯掉的媒体记者,声音清晰而冷静。
信封里,除了那份二十六年前,由周晟先生亲自取样、秘密送检的亲子鉴定原件——顺带一提,他当时怀疑林婉瑜女士婚前不忠,想确认周慕宇到底是不是他的种,结果却意外证实了我的存在——当然,他当时以为我是林婉瑜的女儿。
记者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哗然!周慕宇猛地看向周晟,脸色瞬间难看至极。林婉瑜尖叫一声:你胡说!
我置若罔闻,继续道:……里面还有一份三年前,我用自己的样本和苏晚女士遗留在旧物中的头发样本所做的亲权鉴定复印件,证明我是苏晚的生物学女儿。
以及,我从手包里又拿出一个微型U盘,一段精彩的音频,记录了林婉瑜女士多年前与某位‘老朋友’醉酒后,畅谈她如何发现苏晚怀孕,如何隐瞒消息,如何在苏晚产后虚弱时提议去悬崖边散心,又如何在争执中‘失手’将产后虚弱的苏晚推下悬崖,并成功让所有人相信那是一场因思念周晟而精神恍惚导致的意外。
我看向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林婉瑜,眼神冰冷。
对了,还要感谢你,我亲爱的‘母亲’。要不是你十八年来坚持不懈地在我食物里加各种料,想让我‘意外’夭折,却阴差阳错让我产生了抗性,每次都顽强地活了下来,我也不会那么早就确定,我身上一定有着让你非除不可的秘密。
(14)
啊——!!!林婉瑜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猛地推开周慕宇,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魔鬼!你是魔鬼!你去死!
但她还没碰到我,就被旁边反应过来的保安死死拦住。她挣扎着,哭嚎着,头发散乱,珠宝歪斜,再也没有半分贵妇的雍容,只剩下歇斯底里的疯狂。
周晟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双目空洞无神,只是反复喃喃着:晚晚……晚晚……孩子……我的孩子……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痛苦、悔恨和绝望。
那三个哥哥,早已彻底呆滞。周慕宇脸色铁青,看着崩溃的母亲和颓然的父亲,双手紧握成拳。周慕凡手里的报告飘落在地,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周慕弘则完全傻了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世界观似乎都在崩塌。
闪光灯几乎要闪瞎人的眼睛。记者们疯狂地记录着,拍摄着,这绝对是本世纪最骇人听闻的豪门丑闻!
我弯腰,从地上捡起那份飘落的DNA报告,轻轻掸了掸上面的灰尘。
然后,我走到那张长长的、铺着雪白桌布、摆满了奢华食物的餐桌前。
目光扫过那些目瞪口呆的宾客,扫过周家那一片狼藉的核心成员。
我拿起那杯原本属于我、但谁都知道我不会喝的香槟。
(15)
烛光下,我举起酒杯,对着彻底崩溃的周家众人,以及所有见证者,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冰冷,有嘲讽,有尘埃落定的淡漠,却唯独没有胜利的喜悦。
复仇的果实,早已在十八年的冰冷岁月里,发酵成了别的东西。
那么,我的声音透过死寂,清晰地响起,为这场荒诞的生日宴,落下最后的判词。
这杯酒,敬我的新生。
也敬各位……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周晟脸上。
永不安宁的往后余生。
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杯被随意地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再没有看身后那片狼藉、混乱、哭嚎与疯狂,我转身,踩着满地的琉璃光影,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早已腐朽入骨的牢笼。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自由的味道。
冰冷的,却也清新的。
我的十八岁,才刚刚开始。
(16)
身后是崩塌的豪门传奇,是明日即将席卷全球的头条风暴。
而前方,是漆黑的、未可知的、却彻底属于我苏念——不再是周念苏——的全新人生。
我深吸一口气,没有回头。
(17)
宴会厅的厚重雕花木门在我身后缓缓闭合,如同合上了一口华丽棺椁的盖板。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周晟那张彻底灰败崩溃、老泪纵横的脸,他徒劳地向我伸出颤抖的手,嘴唇嗫嚅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能让我停留的声音。林婉瑜歇斯底里的哭嚎和周慕宇惊怒交加的吼声被彻底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嗡嗡作响的、被强行压抑后的死寂。
门内是地狱。
门外是……未知。
长长的走廊铺着柔软吸音的地毯,两侧墙壁上挂着价值不菲的古典油画,灯光柔和。这里听不到身后的任何喧嚣,静得只能听见我自己平稳的心跳和呼吸声。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像柱子一样立在走廊尽头,他们显然已经通过耳麦知晓了里面发生的一切,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种不知所措的敬畏,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微微垂下了头。
我没有停留,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径直沿着走廊向前走去。高跟鞋踩在厚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我却能感觉到脚下传来的、坚实的触感。每一步,都离那个囚禁了周念苏十八年的牢笼更远一步。
(18)
手机在手包里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屏幕亮起,是一条简洁的信息,来自一个没有存储名字的号码。
车在侧门老位置。一切顺利,苏小姐。
苏小姐。
这三个字映入眼帘,带来一种奇异的、冰冷的踏实感。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周念苏。我是苏念。苏晚的苏,念想的念。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名字,纪念那个我从未谋面、却因她而承受了半生苦难也最终因她而获得解脱的母亲。
我没有回复,将手机收起。步伐加快,转过一个弯,熟悉的员工通道入口出现在眼前。这是小时候为了躲避哥哥们的捉弄和母亲不经意的刁难,我偷偷摸清的、通往这座大宅侧门的捷径。阴暗,狭窄,带着清洁用品淡淡的气味,与宴会厅的富丽堂皇是两个世界。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晚风立刻裹挟着初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吹散了盘踞在发间和鼻腔里的香槟与香水味,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自由感。
一辆黑色的轿车,低调地停在阴影里,像一头蛰伏的暗夜猎豹。车窗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位面容平凡、眼神却异常锐利冷静的中年女人,她冲我微微点头。
我拉开车门坐进后排。车内干净整洁,只有淡淡的皮革味。
去机场她启动车子,平稳地滑入夜色之中,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进行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接送。
不。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属于周家庞大庄园的森严树影和铁艺围墙,淡淡开口,去‘翠湖天地’。
女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意外,但没有多问一句:好的,苏小姐。
(19)
车子无声地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将那座灯火通明、此刻却必然已陷入疯狂和混乱的豪宅彻底抛在身后。城市的璀璨光晕在前方逐渐铺开,像一片坠落在地面的星辰海洋。
我靠在后座,闭上眼睛。脸上刻意维持的冰冷和平静慢慢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从骨头缝里弥漫开来。十八年的伪装,十八年的隐忍,十八年在毒药与冷眼中揣摩真相、收集证据、步步为营……所有绷紧的弦在这一刻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狂喜,而是近乎虚脱的空茫。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细微的刺痛感帮助我维持着清醒。还不能完全放松。周家的势力盘根错节,虽然今晚的致命一击足以让他们内部崩乱、无暇他顾,但狗急跳墙,谁也说不准会不会有漏网之鱼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反扑。
尤其是林婉瑜。她那双充满疯狂和恨意的眼睛,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从手包夹层里,取出另一部样式老旧的手机。开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里面只存了一个号码。我编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第一阶段完成。启动二级预案。
按下发送键。几秒后,屏幕显示送达。
心中的一块石头稍稍落地。二级预案意味着,我提前安排好的人会开始监控周家核心成员以及林婉瑜几个心腹的所有动向,一旦有任何对我不利的异动,会立刻示警并采取反制措施。钱能通神,也能买来安全和情报,尤其是当你有足够的筹码和精准的眼光时——过去几年,我利用周家给的微薄零用和暗中操作的一些小投资积攒下的资本,远比他们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雄厚。
(20)
车子驶入市区,汇入车流。霓虹闪烁,人流如织,寻常的都市夜晚。没有人知道,刚刚有一场足以颠覆本市顶级豪门的风暴发生。
四十分钟后,车子驶入一个位于市中心黄金地段的高档公寓小区——翠湖天地。这里安保严密,环境清幽,户型大而私密,是很多富豪和明星青睐的居所。当然,价格也极其不菲。
车子在地下车库一个专属车位停稳。司机兼保镖陈姐率先下车,警惕地扫视四周,然后才为我拉开车门。
我送您上去。
不用。我摇摇头,你需要立刻返回岗位,监控周家那边的通讯和网络动态,有任何异常,第一时间通知我。
陈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点头:明白。您小心。她递给我一张门卡和一把钥匙,顶楼复式,密码是您设定的那个。生活用品和衣物已按您要求的品牌和尺寸备齐。
我接过门卡和钥匙,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更加清醒。
独自乘坐电梯直达顶楼。电梯门打开,是私家门厅。输入密码,厚重的防盗门无声滑开。
扑面而来的是一室空旷、洁净、却冰冷的气息。近三百平米的顶层复式,极简主义的装修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毫无遮挡的璀璨城景,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家具电器一应俱全,全是顶级品牌,但缺乏生活气息,更像一个豪华的样板间,或者说,一个设施完善的安全屋。
这里不是我真正的家,甚至不是我计划中长久的落脚点。它只是一个临时的避风港和指挥所,用匿名方式通过层层转手购于两年前,除了我和陈姐,无人知晓。
(21)
我将手包随意扔在昂贵的意大利沙发上,踢掉高跟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走到落地窗前。
城市在脚下无声喧嚣。那么多人,那么多故事,那么多的欲望和挣扎。周家那片庞大的商业帝国,此刻是否正在这璀璨灯海中某个角落开始震颤、崩裂
手机开始持续不断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无数个陌生的号码,以及一些熟悉的、来自过去圈子里所谓朋友的号码。消息提示音也接二连三地响起,屏幕被各种新闻APP的推送通知刷屏。
无需点开,我也能猜到那些标题会多么惊悚骇人。
惊天逆转!周氏集团董事长生日宴当场认母!
豪门秘辛:亡者归来周家养女实为生母!
涉嫌谋杀周太太林婉瑜被爆惊天黑料!
周氏股价开盘恐暴跌,豪门神话一夜倾覆!
我面无表情地设置了静音,将手机反扣在茶几上。世界的喧嚣被暂时隔绝。
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抽搐感。晚宴上那口没喝下去的汤,以及之后高度紧张的精神消耗,让我感到了饥饿。
我走进开放式厨房。巨大的双开门冰箱里塞满了各种进口食品和高级食材,琳琅满目。我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喝了几口冰凉的液体,压下那阵不适感。然后又找出一盒看起来最简单的苏打饼干,拆开,机械地咀嚼着。
味道很干,很寡淡。但却很安全。
这是我十八年来,第一次完全放心地吃下一件食物,不用担心里面是否掺杂了会让我痛苦甚至致命的佐料。
(22)
吃完几片饼干,胃里舒服了一些。我走上旋转楼梯,来到二楼的卧室区域。主卧同样宽敞得惊人,带着巨大的衣帽间和浴室。衣帽间里挂满了当季新款的女装,从礼服到常服,标签都还未剪,尺寸完全符合我的身材。梳妆台上摆满了顶级品牌的护肤品和化妆品。
我脱下那件被浓汤玷污的昂贵礼服,直接扔进了垃圾桶。就像扔掉周念苏这个身份一样,毫不留恋。
走进浴室,打开花洒,热水倾泻而下,氤氲的热气迅速弥漫开来。我站在水幕下,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仿佛要洗去过去十八年沾染在皮肤上的每一寸冰冷、虚伪和恶意。
镜子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那张酷似苏晚的脸变得模糊不清。
我知道,麻烦才刚刚开始。
周家不会轻易倒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周晟或许会因巨大的打击和真相而一蹶不振,但周慕宇兄弟三人,尤其是那个心思深沉的周慕凡,绝不会坐以待毙。他们很快就会从最初的震惊和混乱中反应过来,开始危机公关,试图挽回颓势,甚至……反咬一口。
林婉瑜的娘家林氏集团也不会袖手旁观。这是一场涉及两条人命、无数利益和巨大丑闻的战争,不可能因为我抛出了证据就轻易结束。法律程序、舆论攻防、商业围剿……一切都才刚刚拉开序幕。
还有那个隐藏在幕后,当年协助林婉瑜处理意外,并可能知晓我身份秘密的人……林婉瑜醉酒后含糊提及的老朋友,又是谁
热水冲刷着身体,思绪却越来越冷,越来越清晰。
(23)
洗完澡,换上一身舒适的家居服,我用干毛巾擦着头发,重新走到落地窗前。
手机屏幕还在不知疲倦地亮起又熄灭,显示着无数个未接来电和未读信息。这个世界急于窥探、评论、消费我的痛苦和复仇。
我拿起那部老旧的手机。有一条新信息,来自陈姐。
周宅已乱。周晟突发心脏病送医急救。林婉瑜被警方带走问话。周慕宇试图封锁消息未果,周氏集团官网和社交媒体已被相关新闻淹没。二级预案监控中,暂未发现异常针对性行动。
意料之中。
周晟的心脏一直不好,今晚的连番刺激,足以击垮他。
林婉瑜被带走,是第一步。但仅凭一段多年前的醉酒录音,能否定她的罪,还是未知数。她和她背后的林家,会拼死反抗。
我沉吟片刻,回复了一条信息。
继续监控。重点注意周慕凡和周慕弘的动向,以及林家可能采取的行动。医院和警局那边,安排我们的人,确保‘真相’能顺利传递。
发送成功。
我放下手机,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复仇不是结束。
让该受到惩罚的人付出代价,拿回本应属于我和母亲的一切,彻底斩断与过去的所有联系,然后……
然后,才是苏念真正人生的开始。
夜还很长。
但黎明,终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