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花开两处,各自安好 > 第一章

我是大靖最声名狼藉的郡主,苦追冷面皇叔宋言澈十年。
他厌我至极,却不知我以心头血为引,饮毒续命,只为多伴他几年。
宫宴那夜他身中奇蛊,我舍身相救,换来的却是他一句:郡主这般下贱,只让本王作呕。
我笑着咽下喉间毒血:王爷教训的是。
三日后,我凤冠霞帔,从栖梧崖纵身跃下。
宋言澈,他却疯了一样冲来,嘶吼着我的小名。
昔日他中了南疆情蛊,动情一刻,便是噬心之痛。

十年了。
整个大靖京城,谁不知永嘉郡主沈知意是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死死黏在摄政王宋言澈身上,赔尽了皇家的脸面。
茶楼酒肆里,关于我的笑话能说个三天三夜。
他们笑我痴,笑我贱,笑我枉为郡主,却比那勾栏瓦舍里的女子更不懂矜持。
这些,我都知道。
可那又怎样
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御花园梨花簌簌如雪落,他被几位武将簇拥着,立于一树繁华下。
不知听了句什么,那张素来冰封的脸,突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
很快,快得似幻觉。
可就在那一瞬,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不是耳畔,是在心尖上。
细碎而磅礴,温柔又汹涌,裹挟着天地间所有的光和暖,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砸得我头晕目眩,从此再看不见别人。
就为着这一声,我追着他,耗了整整十年。
我想给他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想让他笑。
十年,足以让垂髫小儿长成翩翩少年,足以让敌国俯首山河重整,却不足以让宋言澈对我露一丝笑颜。
他是大靖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先帝幼子,今上皇叔,手握虎符,执掌生杀。
他周身常年绕着散不去的寒气,眉峰微蹙便能令朝臣股栗,对我,尤甚。
我捧着熬了三日眼、十指尽是烫伤才得来的羹汤送去王府,他连眼皮都未掀:郡主的心意,本王消受不起。
汤盏被随意赏了门口值守的侍卫。
我搜罗天下奇珍、孤本兵法,磕破了膝盖才求来前朝兵圣真迹,他瞥过一眼,语气无波:误了本王练剑的时辰。那真迹被随意弃置案角,蒙了尘。
最狠的那次,他随圣驾巡幸太液池,腰间那枚象征生母懿容贵妃的龙纹玉佩不慎落水。
我想都未想,当着帝后百官的面,纵身就跳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里。
水冷得刺骨,像千万根针扎进皮肉,直透骨髓。
我憋着气摸索,几乎冻僵溺死,终于攥住了那枚冷硬的玉佩。
被内侍七手八脚捞上来时,我浑身抖得不成样子,发髻散乱,狼狈如落水狗,却咧着嘴笑着,将紧紧攥着的玉佩递给他。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目光比太液池的寒冰更冷,未接那玉佩,只吐出一句:郡主此举,实在轻贱。
我病了一个冬天,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那枚玉佩,他最终也未收回,不知丢去了哪个角落。
我的心被他的话刺得千疮百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子味的疼。
可下一次,只要想起那一声花开,我便又能从那灰烬里扒拉出一点火星子,继续我那可笑又可悲的追逐。
没关系,宋言澈,你不爱笑没关系。
我来做,我做所有能让你开心的事。
只要偶尔、偶尔能对我笑一下,一下就好。
可我一次都没再听过。
一次都没有。
永嘉,你还要执迷不悟到几时
我的闺中密友,将军府的大小姐林静姝第无数次拉住我,痛心疾首。
满京城的人都在看你的笑话!他宋言澈心里根本没有你,他若对你有半分在意,怎会如此作践你!
我垂着眼,摩挲着袖中新绣好的荷包,上面歪歪扭扭的竹叶,是他衣袍上常绣的纹样:静姝,你不懂。
我不懂我是不懂你中了什么邪!
林静姝气得眼圈发红,你瞧瞧你自己,还有一点郡主的样子吗那宋言澈就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不,他根本就是冰窖!你指望冰窖给你回声儿吗
我只是摇头。
她不会明白。那一声花开,早已成了我贫瘠生命里唯一的回响。
哟,我当是谁在这儿呢,原来是永嘉郡主。一个矫揉做作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吏部尚书家的千金苏婉月。
她恋慕宋言澈,在京中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她惯会装腔作势,人前端庄温婉,人后却没少给我使绊子。
她摇着团扇,袅袅婷婷地走近,目光在我手中的荷包上一扫,掩唇轻笑:郡主又在给王爷准备‘心意’了真是…一如既往呢。只是王爷素来喜洁,最厌俗物,郡主这针线…怕是入不了王爷的眼。
她身边的几个小姐妹跟着嗤笑起来。
林静姝柳眉倒竖:苏婉月,你嘴巴放干净点!
苏婉月却不理她,只看着我,眼神怜悯又轻蔑:郡主,听我一句劝,强扭的瓜不甜。王爷那般人物,岂是寻常女子可攀附的更何况…
她故意顿了顿,上下打量我,王爷近日常召我入府鉴赏书画,还赞我烹的雪顶含翠颇得心意。有些缘分,强求不来,免得自取其辱。
我的心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密密匝匝地疼起来。
宋言澈确实嗜茶,尤爱雪顶含翠。我煮的,他从未尝过一口。
林静姝还要反驳,我拉住了她的袖子,对苏婉月勉强扯出一个笑:苏小姐说的是。
苏婉月满意地笑了,像只斗胜的孔雀,施施然离去。
知意!你就任她欺侮林静姝恨铁不成钢。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丑丑的荷包,轻声道:她说的…也是事实。
宫宴夜,流光溢彩,笙歌鼎沸。
我坐在女眷席中,目光却不受控制地穿过翩跹舞姬,落在那主位之侧的身影上。
玄色亲王常服,金冠玉带,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周身像是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喧闹与繁华都排斥在外。
他独自饮酒,侧脸线条如刀削斧劈,没有一丝柔和。
偶尔有大臣上前敬酒,他略一举杯,唇角平直,连一丝敷衍的弧度都吝啬给予。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细细密密地疼着,却又带着一点病态的慰藉。
看,他就是这样的,对谁都一样冷淡,并非独独厌弃我。
觥筹交错间,我瞧见苏婉月端着一盏酒,姿态优雅地走向他,不知说了句什么,他竟微微颔首,接过了那杯酒。
他饮下了那杯酒。
我死死攥紧了衣袖,指甲掐进掌心。
宴至中途,他起身离席,身形似乎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眉心几不可见地一蹙。
我一直看着他,立刻察觉了那点异样。
他的脚步比平日急促,离去的方向也并非出宫的路。
我的心猛地提起来,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我悄悄尾随而去。
只见他并未回宫宴上给他留的休憩偏殿,而是径直入了更深处一处荒废已久的宫苑——泠雪阁。
那里林木幽深,人迹罕至,先帝时曾有宠妃在此自缢,宫中视为不祥之地,平日连宫人都少去。
不安像藤蔓般疯长,绞紧我的心脏。
我提起裙摆,小跑着跟过去,躲在月洞门后,远远看见他扶着一棵枯树,背影绷得极紧,肩背微微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王爷我试探着,小声唤道。
他骤然回头。
那双总是清冷沉静的眼眸,此刻烧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赤红,翻滚着痛苦、挣扎,还有…一种近乎野蛮的、令人心悸的渴望。
他的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呼吸粗重得吓人。
走!他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吓坏了,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你怎么了我去叫太医…
滚!他低吼一声,眼神凶狠得像是要撕碎我,不想死就滚远点!
我被他眼中的戾气骇得后退一步,却瞥见他死死攥着的拳头,指甲已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砸落在枯叶上,触目惊心。
这不是普通的病痛或醉酒。
电光石火间,我想起曾在南疆杂记上看到的记载——一种极阴损的蛊毒,名唤焚情。中蛊者身如火焚,神智迷乱,若不…疏解,便会经脉逆冲,痛苦不堪,甚有性命之危。而解蛊之法,唯有…
我的脸霎时烧起来,心跳如擂鼓。
看着他痛苦不堪、几乎蜷缩下去的模样,所有羞耻、恐惧、还有十年积攒的委屈和胆怯,在那一刻全都灰飞烟灭。
我甚至没有犹豫。
我走向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宋言澈,我…我可以帮你。
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珠死死盯住我,像是听不懂我的话。
我颤抖着手,去解自己衣襟上的盘扣。指尖冰凉,磕磕绊绊。
他忽然动了,一把狠狠攥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声音是从地狱里淬出来的冷:沈知意…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我迎上他骇人的目光,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却努力扯出一个笑,比哭还难看:我知道…我愿意的。
他像是被我的眼泪和笑容烫到,猛地别开脸,呼吸愈发急促混乱,攥着我的手却丝毫未松,反而猛地一拽。
天旋地转。
他将我抱起快速走进阁楼内。
接下来的一切,像一场混乱而疼痛的噩梦。
没有温柔,没有怜惜,只有被蛊毒支配的掠夺和发泄。
破碎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昂贵的云锦缎帛被撕裂,冰冷的墙壁硌得生疼。
我咬破了唇,尝到自己鲜血的锈甜味,却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抱住他绷紧的、被汗水浸透的脊背。
一遍遍在心里说:没关系,宋言澈,没关系。
只要能救你。
只要你好起来。
只要能听见花开的声音。
恍惚间,我似乎真的听见了花开的声音,细碎而遥远,裹挟着无法言说的剧痛,绽放又凋零。

天光透过破败的窗棂,照见满室狼藉,空气里弥漫着靡靡又清冷的气息。
冷意侵入四肢百骸。
我艰难地动了一下,浑身像被拆开重组般疼痛。抬眼,对上一双已经恢复清明的眼睛。
冰冷,厌弃,鄙夷,仿佛在看什么肮脏至极的秽物。
所有强撑的勇气和卑微的希冀,在这一眼下,碎得干干净净。
他早已衣冠整齐,站在不远处,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每一根手指,连指缝都不放过。
那帕子,是我去年七夕熬了几个晚上绣好,偷偷塞进他王府马车里的,一角还绣着一株小小的知意草。
他擦得那么用力,仿佛碰了什么剧毒不洁的东西。
然后,他将那帕子随手丢弃在地,如同丢弃我十年不堪的爱恋。
永嘉郡主。他开口,声音比这清晨的空气更冷,带着淬毒的讥讽,为了爬上本王的床,真是用尽了这下作手段。连这等下三滥的招数也使出来了
我的心脏骤然缩紧,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本王只觉得,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裸露肩颈上斑驳的青紫,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恶心。
这两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捅进我的心口,还恶劣地搅动了一圈。
喉间猛地涌上一股腥甜,我死死咬住牙关,将它咽了回去。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我看着他,看了很久。看着这个我倾慕了十年,掏心掏肺爱了十年,昨夜刚刚将我彻底撕碎的男人。
然后,我慢慢地,慢慢地,扯出一个笑。
点头。
声音轻得像是下一刻就要碎掉。
王爷教训的是。
以后…我顿了顿,咽下那不断上涌的铁锈味,努力让声音平稳,不会了。
他像是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眉头蹙了一下,但那点波动很快消失,只剩下更深的不耐与厌恶。
他转身,毫无留恋地大步离开。
玄色的衣角消失在宫门尽头,再也没有回头。
我在冰冷的尘埃里坐了许久,才慢慢拢起破碎的衣衫,一件件穿好。
每动一下,身上疼,心里更疼。
走回郡主府的路很长很长,长到我好像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沿途遇到的宫人内侍,纷纷侧目,窃窃私语,目光中有好奇,有怜悯,更多的,是鄙夷和看戏的兴味。
推开房门,镜子里映出一张苍白如鬼的脸。
我拿起梳妆台上那把锋利的金簪——那是及笄礼时,他奉皇命送来,我珍藏至今从未舍得用过的礼物。
对着掌心,狠狠划下。
鲜血涌出,滴落在早已备好的白玉酒杯中。
我自幼体弱,太医曾摇头惋惜,说我心脉有损,活不过明年春日。
除非以南疆秘药日日淬之,而那秘药,需以心头血为引,毒得很,服用者五脏俱损,过程痛苦无比,无异于饮鸩止渴。
可我笑着饮下了,就为了能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多陪他一段时日。
那毒日积月累,早已侵入心脉。
如今,不必再饮了。
黑色的血,一口一口从我嘴里涌出来,落在杯盏中,触目惊心。
郡主府安静得可怕。侍女茯苓红着眼圈守在门外,不敢进来打扰。
第三日黄昏,我换上了那身早已偷偷备好的嫁衣。
正红色的云锦,用金线绣着繁复的鸾鸟和合欢花,凤凰于飞,花开并蒂。
是我一针一线,绣了整整三年,想象着嫁给他那日穿上的模样。
镜中人眉眼依旧,唇色殷红如血,嫁衣似火,美得惊心,也哀得刺目。
郡主…茯苓终于忍不住冲进来,看到我的模样,吓得哭出声,您这是做什么呀郡主!奴婢去求王爷,奴婢去告诉他…
茯苓,我轻声打断她,声音平静得可怕,替我梳妆吧。
我要走得漂漂亮亮。
走到栖梧崖旁边边时,夕阳正将云层染成凄艳的血红色,残阳如血,泼洒在草木上。
风吹起我宽大的嫁衣袖摆和披散的长发,猎猎作响,像是要乘风归去。
我朝王府的方向望了最后一眼。
再见,宋言澈。
再也不见了。
我张开手臂,像一只终于挣脱了牢笼的红蝶,向着那绚烂到悲壮的夕阳,纵身跃下。
风声呼啸过耳际,所有的一切在眼前飞速倒退。
坠落的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极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撕心裂肺、模糊了所有尊贵与冷漠的呼喊——
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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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的小名。
除了早已故去的母亲,只有他听过。
只有他。
可怎么会是他呢

几乎是同时,王府书房内。
宋言澈正冷脸听着暗卫汇报宫宴下蛊线索,所有证据隐隐指向吏部尚书苏家。
他指尖敲着桌面,面沉如水,心下却莫名烦躁,昨夜那双含泪带笑、最终归于死寂的眼睛总在眼前晃动。
…苏小姐近日与南疆来的巫医确有接触…暗卫话音未落。
宋言澈心脏猛地一阵前所未有的、尖锐至极的剧痛。
那痛楚来得如此凶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要将它捏爆碾碎。
远比以往任何一次因情绪波动带来的反噬都要猛烈百倍!
噗——
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狂喷而出,溅落在手中的密报上,晕开大片刺目的红。
王爷!暗卫惊呼上前。
宋言澈却恍若未闻,他只是死死捂住骤然空了一块、痛到无法呼吸的心口,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失去世间最珍贵之物的恐慌毫无缘由地灭顶而来,瞬间将他吞没。
郡主——!几乎是同时,王府老管家连滚爬爬地冲进书房,脸色惨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调,栖梧崖…郡主她…她要跳崖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
宋言澈猛地抬头,唇边血迹蜿蜒,瞳孔骤缩到极致。
他像是疯了一样,一把推开暗卫和管家,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冲向马厩,甚至来不及骑马,动用内力发足狂奔,朝着栖梧崖方向而去。
心口的蛊毒疯狂反噬,剧痛一阵猛过一阵,几乎要将他撕裂,他却毫无所觉,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可能!她那么缠人,那么有精力,像甩不掉的影子,怎么会…
阿意…阿意!他声音破碎得不成调,直奔悬崖,每用力一分,心口的蛊毒便以前所未有的力度疯狂反噬,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重衣。
十年前南疆战场,他为救当今圣上胸口中箭,箭头上淬了这诡异情蛊。
随军的老蛊医耗尽心力才保住他性命,却对那蛊无可奈何:此蛊名‘绝情’,无药可解,平日与常人无异,唯有一忌——动心。一动真心,便痛彻心扉,情意越深,痛楚越剧。若动至深情,恐会心脉尽断而亡。王爷,切记,勿动情,勿动念。
十年。
他靠这蛊毒辨真心,冷心冷情,稳坐权位。
他将所有可能引起情绪波动的事物都摒弃在外,包括那个笑容过于灿烂、眼神过于炽热的小郡主。
他以为他厌恶她,厌恶她那炙热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爱慕,厌恶她一次次冲破他因蛊毒而不得不竖起的冰冷壁垒,每一次靠近都引得他蛊毒发作,心痛难忍。
他只能以更深的冷漠和刻薄来应对,试图将她推得远远的。
他以为那日的宫苑纠缠,只是蛊毒操控下的意外,她的献身,不过又是她一场他厌烦的、别有用心的痴缠算计。
他用最恶毒的字眼驱赶她,仿佛这样就能压下心底因她靠近而掀起的、几乎要冲破蛊毒压制的情潮和剧痛,就能证明自己依旧冷心冷情,依旧能掌控一切。
可他从未想过…
原来那蚀骨焚心的痛楚,不是因为厌烦。
而是因为,动心。
从十年前梨树下那一刻起,她笑着撞进他眼里,听见花开的不止她一人。
那一刻的心动,引动了沉睡的蛊毒,轻微的刺痛让他蹙眉,从此再不敢笑。
他忍了十年。
也…伤了她十年。
最终,逼得她穿着嫁衣,从他眼前纵身一跃,用最决绝的方式,告诉他那句以后不会了是什么意思。
啊——!
宋言澈再也无法压抑,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哀嚎,一口接着一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混着她的,染红了他玄色的袍子,也染红了身下冰冷的青石板。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脏的不是她。
恶心也不是她。
是他这颗被蛊毒禁锢、不敢承认爱意、只能用伤害来推拒的、懦弱又卑劣的心。
他痛得蜷缩起来,浑身痉挛,却仍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去碰一碰她冰凉的脸颊。
悬崖边上,乱成一团。侍卫驱赶着人群,太医匆忙赶来,却被宋言澈周身骇人的绝望和疯狂逼得不敢靠近。
不远处,前来查探的苏婉月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宋言澈那疯魔癫狂、痛不欲生的模样,脸色煞白,手中的团扇啪地落地。
她原以为,除去沈知意这个蠢货,王爷总能看到她。可现在…
她猛地打了个寒颤。
而匆匆赶来的皇帝宋言清,看着皇叔状若疯魔的模样,终究只是红了眼眶,长叹一声,缓缓闭上了眼。
迟了。
一切都太迟了。

身体坠下悬崖,风声在耳畔呼啸成凄厉的哭嚎。
失重的感觉让我有种超凡的解脱。
十年饮鸩止渴,心脉早已千疮百孔,或许就这样摔得粉身碎骨,也好过回去面对他那双冰冷厌弃的眼。
然而预想中撞击岩石的剧痛并未传来。
噗通——
沉闷的声响。
我坠入了一片浓稠、散发着腐朽气息的泥沼之中。
冰冷粘腻的沼泽瞬间没过头顶,带着剧毒的瘴气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窒息感与一股灼烧五脏六腑的剧痛同时爆发!
呃啊……我痛苦地蜷缩起来,沼泽的泥水灌入口鼻。
这沼池,竟满是剧毒!
体内沉积了十年的秘药之毒仿佛被这外来的瘴气猛烈引燃,两股毒性在我残破的身体里疯狂冲撞、撕咬,如同两头凶兽在搏命。
经脉欲裂,血液仿佛在沸腾,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出骇人的青黑色。
我以为自己会立刻死去。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中浮沉,黑暗如同潮水般一次次涌上来,却又被更猛烈的痛楚拉回。
不知过了多久,一天又或是三天,那肆虐的、仿佛要将我撕成碎片的剧痛,竟一点点平息下去。
灼烧感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从骨髓深处透出的清凉。
那纠缠了我十年、日夜啃噬我心脉的沉珂重滞之感,竟然……减轻了大半
以毒攻毒
这满是瘴气的沼池,阴错阳差,竟解了我大半的毒
求生的本能让我开始挣扎,试图摆脱这粘腻的死亡泥潭。
可我早已力竭,稍稍一动,残存的毒性便再次上涌,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先嗅到的是一股清苦的药香。
身下是干燥柔软的草铺,身上盖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棉布外衫。
我躺在一个简陋却干净的木屋里,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棂,洒下细碎的光斑。
我还活着
试图起身,浑身却酸软得厉害,忍不住发出一声细微的抽气。
别动。一个温和清润的声音在一旁响起。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粗布白衣的男子正背对着我,在窗边的药碾前忙碌。
他闻声回过头,手里还拈着几株翠绿的草药。
那是一张极为清俊温润的脸,眉目疏朗,气质澄澈,像山间清泉,林间明月。
他见我醒来,微微蹙起眉头,却不是宋言澈那种冰冷的、带着厌烦的蹙眉,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医者担忧的关切。
姑娘,你醒了他放下草药走过来,伸手自然地搭上我的腕脉,指尖温暖干燥,感觉如何还有哪里不适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反应。
他仔细诊脉,片刻后,眉头稍稍舒展,却仍带着不赞同的轻责:你体内积毒甚深,心脉受损尤重,此次虽是机缘巧合,以瘴毒攻沉疴,险险保住一命,但若再晚上片刻,或是这沼池毒性再烈一分,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
为何…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会掉入悬崖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他却不再追问,转身从一旁的小泥炉上端下一只陶罐,倒出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细心吹温了,递到我唇边:先把药喝了,你身子太虚,余毒未清,还需仔细调理。
药汁极苦,比我过去十年喝过的任何一碗都要苦。
我小口小口地喝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混进药碗里,更添涩然。
他微微一愣,随即了然,轻轻叹了口气,从袖中掏出一块干净的素白帕子,递给我。
帕角绣着一株小小的星形草叶,散发着淡淡的宁神香气。
哭出来也好,郁结于心,于病无益。他的声音温和得像春日暖阳,我叫望南星,是个游方郎中,恰在那附近采药。你放心在此养着,等身子好些了,再做打算。
之后的日子,我便在这山间木屋住了下来。
望南星话不多,却细致周到。
他每日为我诊脉,调整药方,煎药喂药,从不假手于人。
采来的草药,他会耐心地教我辨认;捣药时,他会给我讲沿途见过的奇闻轶事。
他的笑容很多,不像宋言澈那般吝啬。
有时是看到一株难得的好药材,有时是治好了一只受伤的小兽,有时,仅仅是因为天气晴好,山风送爽。
那日,我尝试着帮他晾晒草药,笨手笨脚打翻了一簸箕刚采来的甘菊。
金黄色的花瓣撒了一地,我慌忙去捡,抬头却对上他含笑的眼。
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蹲下身,和我一起捡拾,唇边笑意温润:无妨,洗净了还能用。你看,这甘菊经了摔打,香气反倒更馥郁了些。
阳光落在他微弯的眼睫上,跳跃着金色的光点。
就在那一瞬间——
我清清楚楚地,又一次听见了那恍如隔世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
细碎而磅礴,温柔又汹涌,带着劫后余生的震颤和洗涤尘埃的清新,在我心尖上轰然绽放。
我猛地僵住,手指攥紧了沾满泥土的甘菊花瓣,怔怔地望着他的笑容,眼泪再次决堤。
原来…不是非他不可。
原来这世上,能让我听见花开之声的,不止宋言澈一个。
原来我十年饮毒,换来的作践与恶心,并非我命该如此。
望南星被我的眼泪弄得有些无措,担忧地问: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用力摇头,又哭又笑,像个傻子:没有…没有不舒服。望神医,谢谢你。
谢你救我一命。
谢你予我温暖。
谢你让我知道,我还能听见花开。
他虽不解,却还是温和地笑了笑,递过他那块绣着南星草的帕子。
我开始跟着望南星学医。
学着辨认草药,学着拈针试穴,学着在日复一日的采药、晒药、捣药中,寻找内心的平静。
体内的余毒在他精心调理下渐渐清除,枯槁的面容也终于有了血色。
我几乎快要忘记宋言澈,忘记那十年不堪回首的痴缠。
直到那天。
木屋外的篱笆小院里,我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将捣好的药汁倒入陶罐,望南星在一旁翻晒着药材,时不时温声指点我一句。
急促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院外,惊起林间飞鸟。
我下意识抬头。
院门外,一道玄色的身影僵立在马旁,风尘仆仆,衣袍凌乱,发丝被风吹得散乱,那双总是冰封着的眼眸,此刻布满骇人的红丝,正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是宋言澈。
他看起来糟糕透了,像是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下颌冒出青黑的胡茬,整个人笼罩在一股极度压抑的、濒临崩溃的疯狂边缘。
他的目光死死锁着我,像是怕一眨眼我就消失了。
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仿佛一路疾驰而来,耗尽了所有力气。
跟在他身后的侍卫们远远守着,不敢靠近。
望南星微微蹙眉,放下手中的药匾,下意识向前半步,将我稍稍挡在身后,语气疏离而客气: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宋言澈却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也没看见他这个人。
他的眼里只有我。
他一步步走过来,脚步踉跄,踩碎了地上几株晒着的药草。
浓烈的血腥味和风霜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停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喉咙剧烈地滚动了几下,像是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声音,最终吐出几个沙哑得不成调的字:
……阿意。
我平静地看着他,心底竟奇异得没有泛起太多波澜。
跟我回去。
他声音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我从未听过的脆弱,……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看到了他眼底深切的痛苦和恐慌,看到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若是从前,他肯这样看我一眼,肯用这样的语气同我说一句话,我怕是会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跟他走。
可现在……
我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落在远处正在仔细整理药材的望南星身上。
他正拈起一株新采的草药,放在鼻尖轻嗅,唇角自然而然地弯起一抹满意的、温和的弧度。
阳光洒在他白色的粗布衣袍上,宁静而美好。
我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疏离和释然:
王爷,你听。
宋言澈猛地一怔,赤红的眼中满是茫然。
山风拂过,带来草木清香和隐约的花香。
我微微笑了,目光依然望着望南星的方向,轻声道:
花开得正好。
我已经…我顿了顿,终于收回目光,看向眼前这位我曾倾尽所有去爱恋、却只换来满身伤痕和一句恶心的摄政王,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为那十年做了终结。
不需要你了。
宋言澈的手僵在半空,我那句不需要你了像一枚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眼底汹涌的恐慌,将那点残存的希冀也戳破了。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比我这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还要苍白几分。
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下去,像是承受不住这简单的五个字。
阿意……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抖得厉害,带着一种濒死的挣扎,不是的……不是那样……
他想上前,脚步却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
身后的侍卫下意识想扶,却被他猛地挥开,眼睛仍死死盯着我,仿佛我是他溺亡前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我错了……他语无伦次,那双曾只会对我射出冰棱的眼眸,此刻被痛苦和无措淹没,我知道我错了……你看,阿意,你看……
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其艰难地、笨拙地,试图扯动自己的嘴角。
他想笑。
可那笑容扭曲而僵硬,比哭更难看。
唇角抽搐着,无法形成一个完整的弧度,反而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痕和疲惫,显出一种近乎滑稽的悲怆。
他努力了几次,最终放弃,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愈发急促,显然那强行动用面部肌肉的动作,引动了心口的情蛊,痛得不轻。
我…我会笑的…他忍着剧痛,急切地保证,像个急于展示新玩具却搞砸了的孩子,以后只对你笑,天天笑,好不好阿意,你再看看我…你再看看…
他曾是我十年遥不可及的神祇,是高悬于九天冰冷皎洁的月。
如今这月亮碎落下来,跌进泥里,狼狈地、卑微地乞求着一束早已熄灭的目光。
可我心中那片曾为他汹涌澎湃的海,早已干涸,连一丝涟漪都欠奉。
我甚至没有觉得痛快,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王爷,我打断他,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目光落在他因强笑而痛苦蹙起的眉心上,不必如此。
你的笑容,于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像是无法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呢
她追着他,求的不就是他能对她笑一笑吗他如今愿意笑了,为什么她不要了
是因为他吗他的目光猛地射向一旁始终沉默的望南星,那眼神瞬间变得阴鸷狠戾,带着摄政王固有的杀伐与冷酷,是因为这个乡野郎中
望南星微微蹙眉,却并未被他的气势所慑,只是再度向前半步,将我更彻底地护在身后,语气依旧温和却不容侵犯:这位大人,请自重。
你闭嘴!宋言澈低吼,手已按上腰间的剑柄,杀意毕露。
宋言澈。我唤了他的全名,不再带一丝一毫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又充满眷恋的亲昵。
他猛地一震,按剑的手顿住,看向我。
与望神医无关。我看着他,清晰地说道,是我自己不需要了。
你听不懂吗我轻轻摇头,带着一丝终于释然的疲惫,你的爱恨,你的笑容,你的厌弃或是后悔,我都不需要了。
十年,够久了。
我垂下眼,拂去衣襟上落下的一粒草屑,动作自然而从容,我饮毒续命,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耗尽了所有力气。如今老天爷让我活下来,不是让我重蹈覆辙的。
我抬手指向这小小的院落,晒着的草药散发着清苦的香气,远处山峦叠翠,云卷云舒。
你看这里,天高地阔,草木有灵。我能分辨每一株药草的性情,能试着去治愈而非伤害,能听见…我顿了顿,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望南星温和的侧脸,声音柔和下来,听见真正让我心安的声音。
这里很好。我总结道,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平静无波,比王府好,比皇宫好,比任何有你在的地方都好。
宋言澈脸上的疯狂和戾气一点点褪去,只剩下全然的灰败和绝望。
他明白了。
他已经错过。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喉结滚动,最终却只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哽咽。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背剧烈地颤抖起来,那身玄色的王袍穿在他身上,从未显得如此沉重而哀戚。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
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仿佛多停留一瞬,多看一眼,都会让他彻底崩溃瓦解。
他就那样僵硬地、踉跄地走向他的马,在侍卫的搀扶下,极其艰难地翻身上马。
缰绳攥得紧紧的,手背青筋暴起。
走。他哑声下令,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喉咙。
马队沉默地转身,扬起一片尘土,如来时一般匆匆,却带着全然不同的死寂和萧条。
那抹玄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山路的尽头,连同我那十年不堪回首的痴妄,一同彻底淡出了我的世界。
尘埃落定。
院中恢复了宁静,只有风吹过药匾的细微声响。
望南星转过身,安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关切,有询问,却独独没有探究和怜悯。
我对他笑了笑,是真的放松了的笑,带着雨后初霁的清明:吓到你了吧没事了。
他摇摇头,唇角弯起那抹令人心安的笑意,递过一小把新采的、散发着宁神香气的草药:无事。来,试试这个,安神效果应当不错。
我接过,低头轻嗅。
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
远处,山花烂漫,开得正好。
我轻轻闭上眼。
这一次,花开两处,各自安好。
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