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旧殇新禧 > 第3章
这一夜,红烛燃尽,曙光透过窗棂上贴着的精细窗花,将朦胧的光晕投进新房。
楼偃和衣躺在紫檀木榻上,几乎一夜未合眼。耳边是内殿床上传来的极其平稳清浅的呼吸声,她似乎真的睡着了。这份置身风暴中心的安然,比任何激烈的质问更让他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压力。
满地散落的干果仿佛还在无声地嘲笑着昨夜那场荒诞的“洞房”。
天刚蒙蒙亮,门外便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侍女们恭敬的声音响起:“王爷,王妃,时辰到了,可需奴婢们进来伺候梳洗?”
按照礼制,新婚次日清晨,新人需一同入宫谢恩,并拜见宗亲。
楼偃坐起身,揉了揉眉心,一夜未眠让他眼底带着些许血丝。他看向床的方向。
几乎在侍女话音落下的同时,云岫便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里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清明冷澈得惊人。她坐起身,青丝如瀑垂落,衬得脸色在晨光中有些过于白皙。
“进来。”她扬声道,声音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
门被轻轻推开,一列手捧铜盆、巾帕、锦衣的侍女低眉顺眼地鱼贯而入。她们训练有素,即便看到满地狼藉和明显分榻而眠的两位主子,也丝毫不敢露出异样,只是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并伺候梳洗。
楼偃由着小厮伺候。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云岫那边。
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侍女为她梳理长发,描摹妆容。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白玉雕像。只有当侍女拿起螺黛,欲为她画眉时,她才淡淡开口:“不必。”
侍女的手顿在半空,有些无措。
“本宫不喜这些。”她语气没有波澜,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压迫感。
最终,她只是挽了一个端庄却略显简单的发髻,簪上几支符合身份的玉簪,脸上未施粉黛,唯有唇上点了一抹极淡的口脂,提了些许气色。与昨夜盛装华服相比,此刻的她洗尽铅华,却更显出一种冷冽疏离的气质,那是一种久居人上、无需外物衬托的尊贵。
楼偃收回目光,心中那股怪异感愈发浓重。这绝非一个寻常舞姬能有的气度,哪怕经历了三年的宫廷熏陶。
收拾妥当,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新房。门外候着的王府仆从和公主带来的渊国侍从立刻跟上,泾渭分明地形成两支队伍。
马车早已备好。前往王宫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两人分坐两侧,目光皆投向窗外,仿佛外面的街景比对方更有吸引力。
直至宫门在望,楼偃终于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今日面圣,关乎两国颜面,望公主……”
“王爷放心,”云岫打断他,依旧看着窗外,侧脸线条优美却冰冷,“本宫知道该怎么做。不会让王爷,和你的国,失了体面。”
她的承诺,听起来却像是一句冰冷的宣告。
踏入王宫,繁琐的礼仪一项项进行。拜见楼国国君,接受宗室觐见贺喜。云岫,永懿长公主,表现得无可挑剔。她举止得体,谈吐适宜,面对皇帝的关怀问候,回答得滴水不漏,唇边甚至能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新嫁娘的羞涩笑意。
若非楼偃亲眼见过她昨夜和今晨的模样,几乎也要被她此刻完美无缺的表演所骗过。
她就像一个最精湛的傀儡师,操控着名为“永懿长公主”的提线木偶,演着一场盛大的戏。
只是在觐见间隙,一位年长的宗室王妃拉着她的手,慈爱地笑问:“公主远道而来,不知可习惯我们楼国的饮食气候?若有任何不适,定要告诉偃儿,莫要委屈了自己。”
云岫微微颔首,笑容温婉:“谢王婶关怀,一切都好。”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眼波轻轻扫过身旁的楼偃,声音依旧柔和,却清晰地传入周围几人耳中,“只是昨夜似乎未曾休息好,许是……认床吧。”
她的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楼偃端着茶杯的手却几不可查地一僵。他清晰地感受到几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身上,带着探究与了然。在新婚之夜“认床”的新娘,足以让这些深谙内宅之事的贵妇们生出无数暧昧的猜测,而所有这些猜测的指向,无疑都是他这位新郎官未能尽到丈夫的“责任”。
他看向云岫,她却已若无其事地转回头,与另一位王妃说起大渊的风物,侧脸恬静美好。
楼偃垂下眼睫,掩去眸底翻涌的暗色。
她哪里是认床。她分明是拿着一把看不见的软刀子,在谁也不会察觉的地方,慢条斯理地割着他的体面。
晨光熹微中,宫宴上的喧闹恭贺声仿佛隔了一层纱。楼偃只觉得一股寒意,比昨夜新房里的死寂更甚,正顺着脊椎悄然爬上。
这场婚姻,从开始就是一个巨大的旋涡。而他,已然身在其中。
从王宫回来,王府门前马车一停稳,云岫甚至未等楼偃先行,便扶着侍女的手下了车舆。她裙裾微动,步履从容,径直朝着王府内走去,仿佛她才是此地的主人。
“公主。”楼偃在她身后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她停下脚步。
她缓缓回身,晨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轮廓:“王爷有何吩咐?”语气疏离得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的同僚。
“既已入府,按礼,今日需接见府中管事与内院仆役,熟悉中馈事宜。”楼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公事公办。王府中馈向来由几位老成的嬷嬷协同管理,他此言半是规矩,半是试探,想看看她对此的态度。
云岫闻言,唇角极淡地弯了一下,似是讥嘲,又似是全然不在意。
“王爷看着安排便是。”她目光扫过巍峨的王府门楣,以及门前垂手侍立、却暗自偷眼打量新主母的仆从们,“本宫有些乏了,晚些时候再见不迟。”
说完,不再给楼偃任何说话的机会,转身便入了府门。她带来的渊国侍从立刻紧随而上,训练有素地护卫在她左右,将王府原本的仆从隐隐隔开。
楼偃站在原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那抹大红嫁衣虽已换下,但一身湖蓝色宫装依旧显得与这座他熟悉的王府格格不入。她带来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还有一种无形的、属于大渊的森严气度,正在悄无声息地侵入他的地盘。
午后,王府花厅。
云岫并未如她所言“晚些时候”,反而准时出现。她换了一身更为简便却依旧不失贵气的常服,端坐于主位之上,手边放着一盏刚沏好的香茗,热气袅袅。
厅下,黑压压站满了王府的管事、嬷嬷及各院有头有脸的仆役。众人屏息凝神,偷偷觑着这位新王妃。关于她的来历,府中早有各种隐秘的流言蜚语,昨日婚宴的异样和今晨宫中的“认床”之说,更添几分诡谲色彩。
楼偃坐在她身侧稍下的位置,面色平静,心中却绷着一根弦。
云岫并未多言,只淡淡说了句:“往后王府诸事,还需各位尽心。”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威仪,让人不敢怠慢。
然后,她便让管家开始逐一回禀府中事务,从田庄收成到府库开支,从人员调配到日常用度。她听得极为仔细,偶尔会打断,问上一两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显示出对庶务绝非一无所知,甚至可称得上精通。
厅内气氛压抑,只有管家略显紧张的回话声和她偶尔清冷的询问。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一名穿着渊国宫廷侍卫服饰的男子未经通传,径直走到厅门处,对着云岫单膝跪地,抱拳行礼,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大渊官话:
“启禀长公主,帝都八百里加急密函送至。”
这一举动,让满厅的楼国仆役都愣住了。在楼国的王府,在王爷和王妃听事之时,一个异国侍卫竟如此直接地闯入呈报,堪称无礼至极。
楼偃的眉头瞬间蹙起。
云岫却仿佛习以为常。她甚至没有看楼偃一眼,只微微抬手。她身后侍立的一名渊国侍女立刻上前,从侍卫手中接过一封漆印密封的信函,恭敬地呈给她。
云岫拆开信,垂眸快速浏览起来。她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但整个花厅的空气却仿佛因她阅读信件的专注而彻底凝固了。所有王府仆役都大气不敢出,下意识地看向主位上的楼偃。
楼偃放在膝上的手缓缓握紧。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在这间属于他的花厅里,正被一种无声的方式挑战着,侵蚀着。
片刻,云岫看完,指尖微微一搓,那信纸竟无火自燃,迅速化为一小簇灰烬,飘落在地毯上。她抬眸,看向下面噤若寒蝉的众人,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继续。”她对着那呆立的管家淡淡道,语气没有丝毫波澜。
管家一个激灵,连忙继续回禀,声音却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接见终于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仆役们如蒙大赦,躬身退下,脚步都比平时快了几分。
花厅内只剩下楼偃和云岫,以及她身后那几个如同影子般的渊国侍从。
楼偃没有看她处理密信后留下的那点灰烬,目光沉沉地落在她波澜不惊的侧脸上。
“公主的侍卫,似乎不太懂我楼国的规矩。”他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意。
云岫这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规矩?王爷是指他未经通传?事关大渊军务急报,延误了,谁担待得起?”她轻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动作优雅,“还是说,王爷觉得本宫不该在此时此地处理母国事务?”
她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王爷莫忘了,本宫首先是大渊的长公主,然后,才是你的王妃。”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那里的楼偃,唇边那抹极淡的弧度冰冷如霜。
“这王府的规矩,看来本宫还需时日慢慢适应。不过,本宫身边的人,只遵大渊的规矩和本宫的命令。”
“王爷,”她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冰冷的警告,“最好也早些习惯。”
说完,她拂袖转身,带着她的侍从离去,留下楼偃一人坐在空旷的花厅里,面前地毯上那点信函的灰烬,像一枚黑色的烙印,烙在了他的眼底。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进来,明亮却毫无温度。楼偃缓缓靠向椅背,他终于清晰地意识到,他娶回来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座移动的、属于大渊的堡垒。
而这座堡垒的阴影,正以无可阻挡之势,笼罩在他的王府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