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村的动作,像投入静水深潭的石子,表面看似平静,底下却已是暗流翻涌。
变卖资产的事,由赵二叔公带着几个精明的后生偷偷操办。他们不敢去县城,怕撞上县衙的人,只敢趁着夜色,绕远路去十几里外的几个小村落,找相熟的商户或农户交易。带去的多是些旧木床、缺腿的桌椅、甚至是几扇用不上的旧门板,还有些早年打坏了、没来得及回炉的铁器边角料。
“老哥,你这是……”邻村一个粮户看着赵二叔公掏出来的半扇旧铁锅,忍不住疑惑,“往年你们赵家铁匠铺红火,怎么突然卖这些破烂?”
赵二叔公干咳两声,脸上堆着笑,语气含糊:“嗨,家里遭了点难,娃子们快断粮了,换点粗粮救救急。”他不敢多说,只催着赶紧称重换粮,拿到那小半袋掺着沙土的高粱,就匆匆带着人往回赶,一路都在留意身后有没有尾巴。
这样的疑惑,不止一人有。有粮商收了赵家的东西,看着他们换走的那点粮食,心里犯嘀咕:“赵家村这是怎么了?前几日听说去县衙闹饷,难不成真被逼到这份上了?”
村里的气氛也透着诡异。白日里,家家户户都关着门,少见炊烟,只有偶尔传来几声孩童被捂住嘴的低泣——王氏和几个妇人反复叮嘱,不许孩子们在外头哭闹喧哗。到了夜里,却亮起点点微光,那是人们在借着月光或微弱的油灯,收拾行李。能带走的只有最要紧的:几件补丁摞补丁的衣裳、磨得发亮的铁匠工具、装着换回来的粮食和盐巴的布袋。
赵远和赵罗则在清点铁匠铺的家当。风箱、铁砧、大小铁锤、淬火用的水缸……这些是吃饭的家伙,一件都不能少。赵罗指挥着后生们,把几捆最优质的铁料用破布裹紧,藏在柴火堆里——这是他们到了铁石山安身立命的根本,比粮食还金贵。
“爹,刀具都磨利了吗?”赵罗低声问。他让赵虎带着几个青壮,把家里能用的柴刀、镰刀都磨得锃亮,又打了几根粗长的木棍,削尖了头,权当防身的武器。
“都妥当了。”赵远点头,眼里满是凝重,“探路的人昨天回来了,说西边那条小路还算好走,就是有几处坡陡,得小心照看老人孩子。”
赵罗嗯了一声,心里却始终悬着。他知道,这么多人动起来,不可能完全瞒住所有人。
县城县衙后堂,刘坤正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对面站着前日去赵家村下通牒的那个衙役头目。
“那赵远,有动静吗?”刘坤放下茶杯,眼皮都没抬。
“回大人,还没听说他们复工。”衙役头目躬身道,“不过小的派人盯着村口,见这两日赵家村挺安静,连炊烟都少了,不知在搞什么鬼。”
刘坤眉头微挑:“安静?怕是在憋着坏水。”他压根没信过赵远会乖乖复工,那日放狠话,不过是想先稳住他们,再找机会收拾——敢冲撞官府,还死了人,这口气他咽不下。
“会不会是怕了?”衙役头目试探着问,“毕竟大人您说了要抄家充军,他们或许在想别的法子筹粮,不敢再闹了。”
“怕?”刘坤冷笑一声,“真怕了,就该乖乖把兵器送来。不复工,又安静得反常……”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里闪过一丝阴鸷,“派人再去查查,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偷偷转移东西。”
“是!”
衙役头目刚退出去没多久,后堂的门又被敲响了,一个穿着粗布短褂、贼眉鼠眼的汉子探头进来,正是刘坤安插在赵家村附近的眼线。
“大人,小的有情况禀报!”那汉子几步走到刘坤面前,压低声音,“赵家村不对劲!这两天夜里总有人往外跑,去邻村换粮,还偷偷收拾东西,像是要……要搬走!”
“搬走?”刘坤猛地坐直了身子,眼里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恼怒,“好个赵远!敬酒不吃吃罚酒,竟敢想着跑路!”
他原以为赵家要么屈服复工,要么硬抗等着被抓,万万没料到他们竟想脚底抹油——这要是让他们跑了,自己克扣军饷的事虽未必会暴露,但堂堂县丞,竟让一群泥腿子耍了,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更别提那些还没造好的兵器,耽误了军期,上头怪罪下来,他也担待不起。
“他们往哪个方向搬?东西收拾得怎么样了?”刘坤追问,语气急促。
“小的不敢靠太近,没看清具体往哪走,只瞧见他们往西边运东西。看那样子,像是要带铁匠工具走,连铁料都裹着往车上搬呢!”眼线赶紧回道。
刘坤手指重重一敲桌面,脸色沉了下来。
西边?那里多山,偏僻难行,赵家村选在那儿落脚,显然是早有预谋,想躲进深山里,让官府找不到。
“好,很好!”刘坤阴恻恻地笑了,“想跑?没那么容易!”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眼里已有了决断。既然赵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他就没必要再客气了。
“来人!”刘坤扬声喊道。
几个衙役应声而入。
“备马!点齐二十个弟兄,带上刀枪!”刘坤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去赵家村!他们不是想跑吗?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腿快,还是本官的刀快!”
那眼线站在一旁,看着刘坤狰狞的脸色,心里暗暗庆幸:还好自己报信及时,不然这趟浑水,怕是要溅到自己身上。
而此时的赵家村,人们还在夜色中紧张地做着最后的准备。赵罗站在铁匠铺门口,望着西边漆黑的山影,总觉得心里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县城的方向,悄无声息地逼近。
他不知道,一张由贪婪和暴虐织成的网,已经朝着这个挣扎求生的村落,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