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风里添了些凉意。赵家村的核心族人都聚到了赵家铁匠铺的院子里,连几个腿脚不便的老人都被儿孙搀扶着来了。院角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斜斜铺在地上,像一块沉甸甸的灰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伯公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凳上,手里攥着根拐杖,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左边坐着赵二叔公——论辈分也是族长之一,性子比赵伯公烈些,此刻正闷头抽着旱烟,烟杆“吧嗒”响,火星在昏暗中明灭。
“都说说吧。”赵伯公先开了口,声音沙哑,“那狗官给了三日期限,是复工,还是……另寻他法?”
话音刚落,一个中年汉子就急着开口:“伯公,我看还是复工吧!虽说憋屈,可至少能保全家小啊!真要是被抄家充军,那可是连骨头都剩不下!”
“我也觉得复工好。”旁边立刻有人附和,“赵罗刚捡回一条命,可不能再出事了!忍忍,说不定这次刘坤能给点粮呢?”
这话说得怯生生,却引来了不少人点头。不是他们没血性,是这世道把人磨怕了——家小在,不敢赌。
赵二叔公“呸”地吐掉烟蒂,瞪了那几人一眼:“忍?怎么忍?上次去讨工饷,忍出了罗儿一条命!这次复工了,工饷就能拿到?我看刘坤那狗官,转头就敢把咱们造的兵器当‘抗命’的罪证!到时候死得更冤!”
“可……可不复工,三天后官兵就来了啊!”有人哭丧着脸,“咱们拿什么挡?就凭手里的锤子?”
“挡不住也不能等死!”赵虎猛地一拍大腿,“大不了跟他们拼了!拉几个垫背的!”
“拼?你家婆娘孩子怎么办?”立刻有人反驳,“你死了痛快,他们跟着遭罪!”
争吵声渐渐起来,分成了两派:一派主张“忍一时求全”,哪怕明知可能被骗,也想先躲过年关;一派憋着口气,觉得“拼了或许有活路”,却拿不出实在办法。
赵远站在屋檐下,背对着众人,望着屋里炕上儿子躺过的地方,脸色铁青。他比谁都恨刘坤,比谁都想拒了这差事,可他是赵家的主心骨,要对全族百十口人负责——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爹,各位叔伯,”
就在众人争得面红耳赤时,赵罗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不知何时挪到了院子中央,手里拄着根临时削的木杖,脸色虽白,腰杆却挺得笔直。
所有人都停了嘴,看向他。连主张屈服的人都闭了声——这孩子是为护爹死过一次的,他的话,总带着几分分量。
赵罗先看向主张复工的族人,轻声却清晰地问:“各位叔伯,若是复工,三日之内要赶造几十件刀枪,咱们饿着肚子,能撑住吗?”
众人愣了愣,有人嗫嚅:“咬咬牙……或许能……”
“撑住了,造出了兵器,刘坤给工饷吗?”赵罗又问,“上次咱们没造兵器,他扣着工饷;这次造了,他会不会说‘迟了’,依旧不给?甚至,会不会因为咱们闹过县衙,怕咱们把他贪饷的事说出去,干脆找个由头,把咱们都……”
他没说下去,但那“灭口”的意思,谁都懂。院子里瞬间静了,主张复工的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他们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深想。
赵罗又转向赵虎那拨人:“拼,是要有本钱的。咱们现在手里没粮,没像样的兵器,连块完整的甲胄都没有。官兵来了,拿着刀枪弓箭,咱们拿锤子木棍去拼,那不是拼命,是送命。”
赵虎涨红了脸:“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
“不是眼睁睁看着。”赵罗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全场,一字一句道,“我想说的是——咱们不能在赵家村等了。这里离县城太近,官府想拿捏就拿捏,咱们得走。”
“走?”赵伯公猛地抬起头,拐杖往地上一顿,“你说迁徙?”
“是。”赵罗迎着老人的目光,“全族迁徙。离开赵家村,找个官府管不到、或者管得松的地方,重新落脚。”
这话一出,院子里像炸了锅。
“迁徙?去哪啊?”
“这兵荒马乱的,路上遇到流寇怎么办?”
“咱们祖祖辈辈在这儿住了几百年,说走就走?地里的房子、铁匠铺,都不要了?”
反对声此起彼伏。迁徙在这年头,几乎是下下策——陌生的地方,没粮没地,说不定没等落脚就死在路上。
赵伯公更是直摇头:“罗儿,你伤还没好,别冲动。迁徙比复工更险!咱们老的老,小的小,拖家带口,走不出十里地就得散!”
赵二叔公却没立刻反对,他盯着赵罗:“你有想去的地方?”
赵罗点头:“我听爹说过,往西走几十里有座黑石山,山里头有个废弃的旧矿寨,是前明开银矿时留下的,有石墙,有水源。那地方偏,官府不常去,听说山里还有野兽,能打猎。咱们是铁匠,带些工具过去,修补石墙,打些陷阱,或许能守住。”
这是他这两天翻原主记忆想起来的——原主小时候跟着赵远去过黑石山采铁砂,远远见过那矿寨的影子。虽不确定具体情况,但总比坐以待毙强。
“旧矿寨?那地方荒了多少年了,能住人?”有人质疑。
“路上要走几天?粮食呢?咱们现在连口吃的都快没了!”
赵罗早料到会有这些疑问,沉声道:“路上的粮,咱们把家里最后一点存粮凑起来,再进山猎些野物,省着点,能撑到黑石山。至于矿寨能不能住——总比在这里等着被抄家强。赵家村是祖宅,可若人都没了,祖宅还有什么用?”
他顿了顿,看向赵远,又看向赵伯公,声音里带了些少年人特有的执拗,却又异常清醒:“留在这里,要么累死在铁匠炉前,最后还是拿不到粮;要么三天后被官兵抓走,家破人亡。两条都是死路。迁徙,路上有风险,落脚有难处,可那是活路——至少,咱们能自己说了算,不用看刘坤的脸色,不用怕官兵说抓就抓。”
“咱们是铁匠,会打铁,能造工具,能修东西。只要有地方落脚,有口饭吃,就饿不死。”他举起手里的木杖,指向西边的方向,“黑石山或许苦,可总比在这里当待宰的羔羊强!”
院子里又安静了。
之前主张复工的人,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赵罗的话戳破了他们“忍一时”的侥幸,他们知道,刘坤未必会给活路。
赵虎和几个年轻汉子眼里闪着光,显然被说动了——拼是送命,迁徙至少有奔头。
赵伯公皱着眉,没再立刻反驳,只是反复摩挲着拐杖头,眼神里满是犹豫。赵二叔公抽着烟,看向西边的远山,若有所思。
赵远走到儿子身边,看着他苍白却坚定的脸,又看了看满院或犹豫或动心的族人,喉咙动了动,终是没说反对的话。
争论暂时停了,没人立刻赞同,也没人再坚持屈服。
赵罗提出的“迁徙”,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赵家村死水般的绝望里,虽没立刻激起浪,却已荡开了层层涟漪。
夜色渐深,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草木的气息。赵家铁匠铺的院子里,第一次没了哭声,只有此起彼伏的叹息,和偶尔响起的、低低的议论——关于黑石山,关于迁徙,关于那条未知却可能是唯一的活路。
赵罗知道,说服所有人很难,但至少,他让大家开始想“活”的办法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