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了昆仑墟千年一遇的大雪里。
用来赐死我的,是我亲手为师兄凌天剑淬炼的本命灵剑,惊鸿。剑锋刺入我心口时,没有半分迟滞,那感觉,就像我这三百年来对他的信任,一文不值。
行刑前,我那个一向最爱美的白莲花师妹柳如烟,穿着一身素白,哭得梨花带雨。她跪在掌门面前,声泪俱下地陈述着我这个师姐,是如何因为嫉妒她和师兄情投意合,而勾结魔族、意图颠覆宗门的。
证据证据就是我那把饮过无数魔尊心头血的佩剑清霜,此刻正安静地躺在证物盘里,剑身上,被一种极高明的手法,染上了一丝无法洗净的魔气。
我没有辩解。因为我知道,当凌天剑用那双我曾无比信赖的眼睛,对我流露出失望与痛心时,一切都已成定局。整个天衍宗,没人会相信我,只会相信他们未来的掌门,和那位人见人怜的柳师妹。
风雪迷了我的眼。我最后看到的,是被两个执法弟子死死拦在人群外的我的小徒弟,墨尘。
他今天没有穿我前几日才为他缝好的白衣,而是一身与他名字相衬的墨色劲装。那张总是带着几分羞怯和孺慕的俊美脸庞上,没有眼泪,没有嘶吼,只有一种诡异的平静。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双漆黑的瞳仁里,仿佛有深渊在旋转。
当惊鸿剑穿心而过时,我看到他笑了。
那是一种揉碎了漫天星辰的、极尽灿烂的笑。他一边笑,一边用口型无声地对我说着什么。
我读懂了。
他说:师尊,等我。
灵力从我身体里溃散,意识沉入黑暗。我这一生,从未做过一件亏心事,唯一的错,或许就是眼瞎,把豺狼当亲人,把恶犬看作绵羊。
罢了,死了也好。只是可怜了我的小墨尘,他那样黏我,我死后,不知他该如何自处。我只愿他能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我作为苏清雪的最后一个念头。
然而,我没有坠入轮回,也没有魂飞魄散。我的意识像一缕轻烟,飘浮在了清雪峰的上空,无法离开,无法言语,只能像一个最无奈的看客,注视着我死后的人间。
我看到凌天剑收回他的剑,对我冰冷的尸身,说了一句师姐,一路走好,语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解脱。
我看到柳如烟依偎在他怀里,看似悲痛,嘴角却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胜利的微笑。
我看到那些平日里对我毕恭毕敬的同门,开始低声议论,说我死有余辜,知人知面不知心。
最后,我看到了墨尘。
他挣脱了桎梏,一步步走到我的尸身前。他没有哭,只是蹲下来,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为我拭去脸上的雪花,动作温柔得仿佛我只是睡着了。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凌天-剑,柳如烟,掌门,长老,以及所有议论过我的弟子。
他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容里,再无半分阳光。
你们,他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刑场,都该死。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上那股我曾无比熟悉的、纯净的灵力,轰然溃散。取而代之的,是冲天的、漆黑如墨的魔气。
一夜入魔。
2
我从未想过,我那最乖巧的小徒弟,身体里竟然封印着如此恐怖的魔息。
那不是普通的魔气,而是最精纯、最原始的混沌魔息,带着足以让天地为之战栗的毁灭气息。黑气在他身后凝聚成一尊巨大而模糊的魔神虚影,睥睨众生。
整个天衍宗都被惊动了。掌门又惊又怒,厉声喝道:孽障!苏清雪勾结魔族,你竟也堕入魔道!来人,给我拿下!
数十名执法弟子结成剑阵,剑光如雨,朝着墨尘倾泻而下。
我急得魂魄都在颤抖,却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被无数致命的剑光所淹没。
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愣住了。
墨尘甚至没有动。他只是微笑着,任由那些足以开山裂石的剑气斩在他身上。剑气触及他身体的瞬间,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太弱了。他轻声说,像是在评价一盘难吃的点心。
他缓缓抬起右手,一柄通体漆黑、魔气缭绕的长剑在他手中凝聚成形。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执法弟子,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远处一个刚刚还在高声议论我罪有应得的内门弟子身上。
我记得你,墨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温柔,昨天,你打翻了师尊为我做的桂花糕。
那个弟子脸色瞬间惨白,还没来得及求饶,一道黑色的剑光便如闪电般掠过。
没有惨叫,没有挣扎。那个弟子的身体,连同他的魂魄,瞬间被剑光吞噬,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墨尘提着剑,迈开了脚步。
他走向另一个人。你也该死。上个月,你故意踩脏了师尊的裙角。
又是一剑。
还有你,你在背后说师尊是‘不祥之人’。
剑光闪过。
你,你,还有你们……
他像一个优雅的死神,在混乱的人群中信步闲庭。他每点到一个名字,那个人便会毫无反抗之力地化为虚无。他记得每一个曾经对我流露出哪怕一丝不敬的人,记得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冒犯过我的小事。
那些被他点到名的人,脸上写满了惊恐与茫然。他们或许早已忘了自己曾做过什么,说过什么,但墨尘都记得。他像一个最偏执、最细心的史官,把我所受的所有委屈,都一笔一笔记在了他心里的那本死亡名册上。
凌天剑和柳如烟早已被这地狱般的景象吓得面无人色。凌天剑色厉内荏地吼道:墨尘!你疯了!快住手!
墨尘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他,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天真无邪的笑容。
师伯,别急。他歪了歪头,语气乖巧得像小时候向我讨要糖果,你们是主菜,要留到最后,慢慢品尝。
说完,他舔了舔嘴唇,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翻涌着无尽的疯狂与……迷恋。
他不是疯了。
他是为我,活成了我最锋利的剑,最决绝的魔。
33
我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只能跟随在墨尘身后。我这才发现,我这个全知缚灵视角,能看到的,听到的,竟然都以他为中心。他成了我死后唯一的锚点。
天衍宗的护山大阵已经开启,金色的光幕笼罩了整座山脉,企图将墨尘这尊魔神困死在山门之内。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墨尘提着那把名为镇魂的魔剑,走上了通往各峰的白玉阶。他的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无法阻挡的压迫感。
他走过炼丹房,丹房长老带着一众弟子结阵阻拦。这位长老,曾因为我拒绝为他炼制一颗有伤天和的丹药,便在这次审判中,做了伪证,说我曾向他讨要过魔心草。
墨尘在阵前停下,微笑着说:王长老,我师尊说,炼丹师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害人的。
话音刚落,他手中的魔剑脱手飞出,化作一道黑龙,瞬间冲垮了丹阵。王长老惊骇欲绝,他引以为傲的护身法宝,在魔剑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魔剑没有杀他,而是精准地斩断了他的双手。然后,剑锋一转,撬开了他的嘴,将他身旁丹炉里一颗他刚刚炼成的、滚烫的剧毒丹药,塞进了他的喉咙。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墨尘轻声说着,看着王长老在地上痛苦地翻滚,身体被丹毒腐蚀,却因为修为深厚而一时死不了,只能承受着最极致的痛苦。
我别过头去,不忍再看。我从不知道,我那个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难过半天的徒弟,竟能想出如此残酷的折磨手段。
接着,他走向藏经阁。
负责看守藏经阁的,是宗门里最德高望重的李长老。他总是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却在我被审判时,第一个站出来,要求清理门户,以正视听。因为我的存在,威胁到了凌天剑这个他早已选定的未来掌门的地位。
墨尘站在藏经阁前,看着里面那浩如烟海的道法典籍,脸上露出一丝嘲讽。
仁义道德,满口谎言。
他没有拔剑,只是伸出右手,掌心浮现出一个黑色的漩涡。整个藏经阁,连同里面的所有书籍,开始剧烈地颤抖。那些承载着天衍宗万年传承的竹简、玉册、兽皮卷,在一股无形的力量下,被硬生生从书架上剥离出来。
伪善的文字,不配存在。
墨尘五指收拢,黑色漩涡猛地内缩。
下一刻,万卷经书,连同那座富丽堂皇的藏经阁,轰然一声,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化为了漫天飞灰。
李长老心神与藏经阁相连,当场喷出一口心头血,道心尽碎,修为尽废,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墨尘做完这一切,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走向下一处。
他每到一处,便会用一种最符合对方罪行的方式,降下他的审判。
整个天衍宗,这座曾经的仙门圣地,此刻,已然变成了他一个人的、盛大的、为我而设的祭典。
我的魂魄在他身后飘荡,看着他一步步将我曾经熟悉的一切,都拖入地狱。我心中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
墨尘,停下来,已经够了。
但我的声音,他再也听不见了。
4
墨尘的第一站,是外门弟子的居所。
这里住着的,大多是天衍宗里最底层的弟子。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从未与我说过一句话。但他们是我勾结魔族的罪名传开后,议论得最起劲,传播得最快的一群人。
我记得,在我被押赴刑场时,路过这片区域,听到了无数夹杂着嫉妒与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
苏师叔祖平时看着那么清高,没想到……
早就觉得她不对劲了,一个女人那么强,肯定有鬼。
还是柳师叔温柔,凌师叔和她才是天生一对。
这些话语像针一样,曾刺痛过我。而墨尘,显然也听到了。
他站在外门广场的中央,身上魔气翻涌,却将那把凶戾的魔剑收了起来。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脸上挂着和煦的,甚至称得上是温柔的微笑。
数百名外门弟子被他的魔威吓得瑟瑟发抖,跪倒一片,不断地磕头求饶。
别怕。墨尘开口,声音柔和得像春风,我只是来和你们聊聊天。
他随手指向一个抖得最厉害的弟子:你,上前来。
那弟子连滚带爬地跪到他面前,一个劲地磕头:魔君饶命!魔君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罪该万死!
墨尘蹲下身,扶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然后笑着说:你的嘴,很会说。我师尊被冤枉那天,你说了三十七句诋毁她的话,用了十七个肮脏的词。我记得,很清楚。
那弟子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
墨尘没有杀他,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在了他的嘴唇上。一丝极细的黑色魔气,顺着指尖钻了进去。
那弟子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他拼命地用手撕扯自己的嘴,仿佛那里面有什么恐怖的东西。片刻之后,他的舌头,竟然自己从嘴里爬了出来,像一条有生命的毒蛇,然后狠狠地咬在了他的脖子上,撕开了一条巨大的口子。
鲜血喷涌,他倒在地上,死在了自己的舌头之下。
周围的弟子们看到这一幕,吓得肝胆俱裂,甚至有人当场昏死过去。
安静。墨尘轻声说。
他走向第二个人:你,喜欢用眼睛看热闹,对吗那天,你一直盯着我师尊的背影,眼神……很恶心。
黑色的魔气,钻进了那个人的眼睛。他的双眼迅速溃烂,流出黑色的脓水,眼珠子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而他还活着,在无尽的黑暗与痛苦中哀嚎。
墨尘像一个耐心的艺术家,一个接一个地,为那些曾经用言语伤害过我的人,送上他精心准备的礼物。
他剥夺了饶舌者的舌头,刺瞎了窥探者的眼睛,震碎了窃听者的耳膜。
他用最直观、最残忍的方式,告诉所有人,言语,也是可以杀人的。而他,就是那个来讨债的刽子手。
整个广场,哀嚎遍野,宛如修罗地狱。
而我的徒弟,就站在这地狱的中央,神情满足而安详,仿佛完成了一件无比神圣的艺术品。
5
处理完外门的杂音,墨尘的下一个目标,是柳如烟。
对于这个女人,他显然准备了一场更盛大的戏剧。
他没有直接杀上柳如烟所在的烟霞峰,而是以雷霆之势,控制了整个天衍宗的传讯阵法。然后,他用一种无法抗拒的魔音,将所有幸存的弟子和长老,都召集到了宗门最大的论道广场。
凌天剑和柳如烟也在其中。凌天剑手持惊鸿,将柳如烟护在身后,满眼戒备。而柳如烟,则依旧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仿佛墨尘才是那个欺凌弱小的恶魔。
墨尘的身影,出现在广场上空。
他没有看别人,目光径直落在了柳如烟身上,笑着说:柳师叔,我师尊待你如亲妹,你送她的‘礼物’,真是别致。
柳如烟泪眼婆娑:墨尘,你疯了!苏师姐她误入歧途,我们都很痛心,但你不能……
闭嘴。墨尘的笑容冷了下来,你这把声音,让我觉得恶心。
他打了个响指。
广场中央的地面上,一个巨大的水镜术凭空出现。水镜里,开始浮现出一幕幕清晰的画面。
画面里,是柳如烟和凌天剑在密室中商议如何陷害我的场景。她是如何模仿我的笔迹,伪造我与魔族通信的信件;她是如何用一种罕见的魔植汁液,悄悄染上我的清霜剑;她又是如何声泪俱下地向掌门和长老们哭诉,说我因为嫉妒而对她下了杀手。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无比。
这是一种极其高深的魔道秘术——时光回溯。以燃烧施法者的生命为代价,重现过去发生之事。
墨尘,竟然不惜损耗自己的本源,也要让柳如烟的伪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广场上,一片哗然。那些之前还深信不疑的弟子们,此刻看着柳如烟的眼神,充满了震惊、鄙夷和愤怒。
柳如烟最看重的,就是她那完美无瑕的白莲花名声,是所有人心中的朱砂痣。而现在,墨尘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将她这张画皮,一层一层地剥了下来,露出了底下最丑陋、最恶毒的真相。
不……不是的……这是假的!是魔头的妖术!柳如烟疯狂地尖叫着,她精心维持了百年的形象,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墨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欣赏着她崩溃的模样,然后轻声说:别急,柳师叔。这只是开胃菜。
他缓缓抬手,一缕黑气,飘向了柳如烟的脸。
我师尊曾说,你是宗门最美的女子。那么,这份美丽,你也就不配拥有了。
黑气触及她肌肤的瞬间,她那张引以为傲的、吹弹可破的脸蛋,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现皱纹,长出黑斑,迅速地干瘪、老化。
不过短短几个呼吸,那个仙姿玉色的美人,就变成了一个面目可憎、鸡皮鹤发的老妪。
比死亡更可怕的,是让她失去最引以为傲的一切。
墨尘的复仇,从来都不是一剑毙命那么简单。他要诛心。
6
柳如烟的崩溃,让凌天剑彻底乱了方寸。
他所有的计划,都是建立在柳如烟成功煽动宗门情绪,将我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基础上的。如今真相大白,他这个未来的掌门,瞬间成了一个与蛇蝎毒妇合谋、残害同门的卑鄙小人。
墨尘!你这个魔头!休得猖狂!凌天剑色厉内荏地怒吼着,试图用声音来掩盖自己的心虚。他将所有的灵力注入惊鸿剑,一道百丈长的璀璨剑气,撕裂长空,斩向墨尘。
这一剑,是他作为天衍宗首席大弟子的最强一击,曾斩杀过无数大魔。
然而,墨尘只是伸出两根手指。
他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道势不可挡的剑气。
惊鸿……是师尊为你炼的剑。墨尘的眼神,第一次露出了彻骨的冰冷,你不配用它。
他手指微微用力,咔嚓一声脆响,那道百丈剑气,竟从中间寸寸断裂,化作漫天光点,消散无踪。
凌天剑如遭雷击,喷出一大口血。本命灵剑的攻击被如此轻易地破解,他的道心,已经出现了裂痕。
所谓道心,是修仙者一生信念的凝聚。凌天剑的道心,是建立在我是天衍宗第一天才、我将是未来的仙道领袖这种虚假的优越感之上的。他之所以要害我,就是因为我的存在,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并非真正的第一。
而墨尘,就要亲手,将他这份可怜的骄傲,彻底碾碎。
天才墨尘嗤笑一声,身影瞬间从原地消失。
下一刻,他已经出现在凌天剑面前,一脚踹在他的胸口。凌天剑像一颗陨石般倒飞出去,狠狠地砸在广场边缘的石柱上,将石柱撞得粉碎。
就凭你这点微末道行,也敢与我师尊相提并论
墨尘的身影如鬼魅般,再次出现在凌天剑身前,又是一脚。
是谁给你的勇气,用我师尊炼的剑,来杀我师尊的
一拳,轰在他的丹田上。凌天剑的丹田瞬间破碎,辛苦修炼数百年的灵力,如开闸的洪水般,疯狂外泄。
墨尘没有杀他,只是像戏耍一只老鼠一样,一拳一脚地,将他的骨头一寸寸打断,将他的修为一点点废掉。
他要让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大师兄,在所有同门的注视下,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废物。
不……不要……我的修为……凌天剑躺在地上,像一滩烂泥,感受着力量从身体里流逝,发出了比死还难听的哀嚎。这种从云端跌落尘埃的绝望,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折磨人。
我看着墨尘那张因为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我的魂魄,第一次感到了一丝……恐惧。
我记忆里的那个小徒弟,会在我练剑时,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痴痴地看着我;会在我生病时,笨手笨脚地为我熬一锅煮成炭的汤药;会在我被别的山峰的弟子议论时,第一个站出来,红着脸与人争辩。
他所有的好,所有的乖巧,原来,都只是因为我在。
如今我不在了,他便将这世间,变成了炼狱。
77
我的魂魄在墨尘身边飘荡,眼前不断闪过昔日的片段。
我记起第一次见到墨尘的时候。
那是在山下的一个小镇,他蜷缩在一个巷子角落,衣衫褴褛,浑身是伤,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兽。那时他才十岁,却用一双满是戒备和狠厉的眼睛,瞪着所有靠近他的人。
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热乎乎的包子。
他没有接,只是死死地盯着我。我看到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温暖的渴望。
我笑了笑,将包子放在他旁边的地上,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又去了。他还在那里,那个包子,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地。我又放了一个新的,离开了。
一连七天。
第七天,当我放下包子准备离开时,他第一次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为什么
我回头,看着他:因为你的眼睛,很像我养过的一只小猫。它总以为自己很凶,其实,只是害怕再次被抛弃。
他愣住了。那双故作凶狠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水汽。
我向他伸出手:你愿意跟我走吗做我的徒弟。我不会抛弃你。
他看了我的手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那只满是污垢的小手,放在了我的掌心。
从那天起,他便成了我清雪峰唯一的弟子,墨尘。
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但性子却很孤僻,不爱与人交往。他生命里仿佛只有我一个人。他会把我随口说的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会把我所有的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我喜欢清晨的露珠,他便每日天不亮就去林间为我收集;我喜欢听风铃,他便用最稀有的响玉,为我雕刻了一整串挂在屋檐下。
他对我好,好到几乎是卑微的讨好。
我也曾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他看我的眼神,有时候不像徒弟看师尊,而像……一种饿了很久的野兽,看到了唯一的食物。那眼神里,有依赖,有孺慕,更有我当时看不懂的、浓烈的占有欲。
有一次,凌天剑来看我,与我多聊了几句。墨尘就在一旁默默地磨着剑,等凌天剑走后,我发现院子里我最喜欢的那棵梅花树,被他用剑气绞得粉碎。
我当时只当他是孩子心性,吃醋了,只是揉了揉他的头,让他不要胡闹。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胡闹。
那是警告。是他这头偏执的恶狼,在对我身边的所有威胁,亮出他的獠牙。
我以为我给了他救赎,给了他一个家。
我错了。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可以囚禁我的理由,一个可以为我毁灭全世界的借口。
这些昔日的糖,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霜刃,割得我的魂魄,都在隐隐作痛。
8
墨尘将半死不活的凌天剑像拖死狗一样拖到广场中央,与已经变成老妪的柳如烟扔在一起。他似乎暂时失去了折磨他们的兴趣,将目光转向了主席台上,那些从始至终都冷眼旁观的长老们。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掌门身上。
天衍宗掌门,玄一道人,是我的师伯,也是整个宗门修为最高深的人。他一向以公正严明著称,但在这件事上,他从一开始,就偏向了凌天剑。
因为凌天剑是他最看好的继承人,而我,功高盖主,又是个女子,始终是他心中的一根刺。我的死,对他而言,是铲除异己,是稳固他未来继承人的地位。
掌门师伯。墨尘开口,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我师尊,为宗门镇守北境魔渊三百年,斩杀魔君三位,魔王三十余位,她身上,有九十七道为宗门留下的伤疤。这些,功过簿上,可曾记下了
玄一道人脸色铁青,冷哼一声:苏清雪功是功,过是过。她勾结魔族,罪证确凿,死有余辜!
罪证确凿墨尘笑了,笑声里充满了嘲讽,是指柳如烟伪造的信件,还是指王长老信口雌黄的证词还是说,只要能除掉我师尊,是不是罪证,根本就不重要
他一句话,就撕开了玄一道人那张公正的假面。
一派胡言!玄一道人恼羞成怒,祭出了他的本命法宝——天衍宝镜。据说此镜能照见世间一切虚妄,辨别一切真伪。
孽障,就让你死个明白!他催动宝镜,一道金光射向墨尘。
然而,金光照在墨尘身上,天衍宝镜里映出的,却不是墨尘入魔后的模样,而是……我,苏清雪的脸。
镜中的我,面带悲悯,眼中含泪。
所有人都惊呆了。
玄一道人更是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
很简单。墨尘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不知何时,他已经绕到了玄一道人的背后,一只手,轻轻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因为,我修的,从来都不是魔功。而是……以我为鼎,以情为火,炼我师尊一丝残魂为神祇的……禁术。
我非魔,我只是……我师尊的,神罚。
话音落下的瞬间,墨尘搭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猛然发力。
玄一道人身上那件号称万法不侵的掌门道袍,瞬间化为飞灰。他的护体仙光,如同鸡蛋壳一样破碎。
墨尘的手,穿过了他的胸膛,从他的身体里,掏出了一颗还在跳动的、金色的心脏。
那是一位修仙者毕生修为的结晶——道心金丹。
你不配执掌天衍宗。墨尘在他耳边轻声说。
然后,五指收拢。
金丹破碎。
天衍宗的掌门,修道千年的玄一道人,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化作了凡人,生机断绝,轰然倒地。
他的眼睛,还大睁着,倒映着墨尘那张平静而冷漠的脸。
99
掌门的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宗门内所有幸存的长老和弟子,彻底放弃了抵抗。他们跪在地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地颤抖着,看着那个黑衣的青年,如同看着一尊真正的神祇。
或者说,魔神。
墨尘对他们失去了兴趣。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回广场中央,走到了凌天剑和柳如烟的面前。
这两个曾经的天之骄子,此刻,一个修为尽废,成了一滩烂泥;一个容颜尽毁,变成了一个丑陋的老妪。他们挤在一起,用最恶毒的眼神,死死地瞪着墨尘。
魔头……你不得好死!凌天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吼道。
我墨尘蹲下身,看着他,笑了,我早就死了。在师尊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现在的我,只是一个……来讨债的鬼。
他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柳如烟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柳师叔,你知道吗我小时候,最羡慕的人,就是你。
柳如烟的身体僵住了。
因为你可以肆无忌惮地抱着师尊的胳,可以跟她撒娇,可以分享她的喜怒哀乐。而我,只是她的徒弟,我连多看她一眼,都怕被她发现我心里那些肮脏又卑劣的念头。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在说情话,内容却让柳如烟毛骨悚然。
我好嫉妒你啊……嫉妒得,想把你这张漂亮的脸,一点一点地,用刀刮下来。
柳如烟开始疯狂地挣扎,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
墨尘站起身,不再理会他们,而是转头,看向了广场的入口。
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片刻之后,山门的方向,传来一阵骚动。几大正道仙门,在收到了天衍宗的求救信号后,终于联袂而至。
为首的,是昆仑剑派的宗主,和蓬莱仙岛的岛主,都是与我师尊同一辈分、名震一方的绝顶高手。
他们看着这满目疮痍、血流成河的广场,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愤怒。
何方魔头,敢在我仙道圣地撒野!昆仑宗主声如洪钟,剑气冲霄。
墨尘看着他们,脸上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露出了一丝……期待的笑容。
他缓缓举起手中的镇魂魔剑,指向天空,用一种近乎宣告的语气,对所有人,也对我这缕无助的亡魂说道:
师尊,看好了。
今日,我便让这天下人知道,欺辱你的人,是个什么下场。
我还要让这天,这地,这满天神佛都记住。
你的名字,是他们的禁忌!
他这是要……与整个正道为敌!
我的魂魄,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曳。墨尘,不要!快停下!
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只有我和他的世界。
10
昆仑宗主和蓬莱岛主,是当今修真界公认的泰山北斗。他们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
剑气如龙,仙法如海,整个天衍宗的山脉,都在他们强大的威压下剧烈地颤抖。
然而,墨尘只是站在原地,微笑着。
他身后的魔神虚影,变得前所未有的凝实。他手中的镇魂剑,发出了兴奋的嗡鸣。
他一剑挥出。
没有华丽的剑光,没有震天的声响,只有一道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色裂缝,在空中一闪而过。
昆仑宗主的剑龙,蓬莱岛主的法海,触及到那道黑色裂缝的瞬间,便如冰雪消融,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两位宗主脸色大变,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这是……混沌之力!
不可能!这种力量,早已绝迹万年!
墨尘没有给他们继续震惊的时间。他的身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瞬间突入了各大仙门组成的阵营之中。
那不是一场战斗。
那是一场屠杀。
他手中的剑,快得让人看不清轨迹。每一个被他盯上的人,无论是成名已久的长老,还是天赋异禀的弟子,都走不过一招。他们的护身法宝,他们的得意功法,在墨尘那把能斩断因果的魔剑面前,都显得像个笑话。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曾与我并肩作战过的同道,那些曾在我死后,为我说过一句可惜了的故人,一个个地,倒在墨尘的剑下。
我的徒弟,他正在以我的名义,犯下滔天杀孽。
我试图用我残存的意念去阻止他,去呼唤他。
墨尘……够了……停手……
我的声音,似乎穿透了那层隔阂,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脸上的疯狂和杀意,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代之的,是迷茫和……委屈。
师尊他喃喃自语,是你吗师尊……
他停下了杀戮,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尸山血海中,无助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我的踪迹。
就在这一刻,一直像滩烂泥一样躺在地上的凌天剑,眼中突然爆发出怨毒的光芒。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捡起了掉落在旁的惊鸿剑,用尽最后一丝神念,催动了这把剑的最终杀招——惊鸿一瞥,同归于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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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快到极致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剑光,从背后,射向了心神失守的墨尘。
小心!
我用尽了所有力量,发出了只有他能听见的呐喊。
墨尘猛地回头,瞳孔骤缩。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把惊鸿剑,那把我亲手为凌天剑炼制的剑,继刺穿了我的心脏之后,又一次,从背后,刺穿了我徒弟的身体。
11
惊鸿剑穿透了墨尘的身体,剑尖上,带着他温热的、漆黑的魔血。
凌天剑发出了畅快而疯狂的大笑:哈哈哈……魔头……你也……死吧!
然而,他的笑声,很快就凝固了。
因为墨尘,只是缓缓地低下头,看了一眼穿透自己胸膛的剑锋,然后,又抬起头,脸上非但没有痛苦,反而露出了一丝……解脱的微笑。
原来,他轻声说,和师尊死在同一把剑下,是这种感觉……
真好。
他伸出手,握住了胸前的剑刃,任由锋利的剑气割破他的手掌。然后,他用力,将那把剑,从自己的身体里,一寸一寸地,拔了出来。
每拔出一寸,他身上的伤口便愈合一分。那足以让任何修仙者魂飞魄散的致命一击,对他而言,仿佛只是被蚊子叮了一下。
你……你不是人……凌天剑的眼中,终于露出了彻底的绝望。
现在才发现吗墨尘将染血的惊鸿剑握在手中,走向他。
别……别杀我……一直装死的柳如烟,此刻终于崩溃了,她连滚带爬地试图逃离,凌师兄!救我!救救我!
凌天剑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爱恋,有怨恨,但最终,都被求生的欲望所取代。
他突然指着柳如烟,对墨尘大喊:都是她!都是她指使我这么做的!她说只要除了苏清雪,我就能当上掌门!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都是这个毒妇的错!
凌天剑!你!柳如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这个她爱了一辈子,为他付出了所有的男人,在最后关头,竟然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了她的身上。
呵呵……墨尘看着这场狗咬狗的闹剧,笑得更开心了。
他走到柳如烟面前,将那把惊鸿剑,递到了她的手里。
柳师叔,他用一种蛊惑的语气,在她耳边轻声说,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男人。你为他毁了自己的一生,他却把你当成弃子。你甘心吗
柳如烟握着剑,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看着凌天剑那张写满了自私与懦弱的脸,她的眼神,从绝望,慢慢变成了怨毒。
杀了他。墨尘的声音,像恶魔的低语,杀了他,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不……如烟……你不能……凌天剑惊恐地向后退缩。
柳如烟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她举起剑,用尽全身的力气,疯了一样地,朝着凌天剑捅了过去。
一剑,两剑,三剑……
她将自己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都倾注在了这把剑上。
曾经的仙门璧人,如今,在这片血色的广场上,上演着最丑陋的、自相残杀的悲剧。
而墨尘,就站在一旁,像一个最高明的导演,欣赏着自己亲手编排的这出诛心大戏。
12
柳如烟终究只是一个凡人老妪,她捅出的几十剑,对一个曾经的修仙者来说,并不致命。
当她力竭倒地时,凌天剑还剩下一口气。他躺在血泊里,看着柳如烟那张丑陋而疯狂的脸,眼中充满了悔恨。
或许,他后悔的,不是害死了我,而是错信了这个女人,落得如此下场。
墨尘走上前,一脚踩在了柳如烟的头上。
玩够了吗他淡淡地问。
柳如烟抬起头,用一种近乎诅咒的眼神看着他:墨尘……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哦墨尘歪了歪头,你以为,你还有做鬼的机会吗
他脚下用力,只听噗的一声,柳如烟的头颅,像一颗熟透的西瓜,瞬间爆裂开来。红的白的,溅了一地。
他甚至没让她的魂魄逃出来,就用魔气,将之彻底碾碎,让她永世不得超生。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奄奄一息的凌天剑面前。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将那把惊鸿剑,插在了凌天剑的面前。
现在,轮到你了,‘大师兄’。墨尘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你最想要的,是掌门之位,是万众敬仰,对吗
他打了个响指。
那些被吓破了胆、幸存下来的天衍宗弟子,仿佛被无形的线操控着,一个个地站了起来,朝着凌天剑的方向,跪了下去。
恭贺凌掌门!
掌门仙福永享,寿与天齐!
他们用一种麻木而空洞的声音,一遍遍地高喊着,如同提线的木偶。
凌天剑躺在地上,修为尽废,身受重伤,却被无数人跪拜着,山呼掌门。这场景,荒诞到了极点。
你看,墨尘微笑着,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一件杰作,你想要的,我帮你实现了。你现在是天衍宗的掌门了,感觉如何
凌天剑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他的精神,在这极致的羞辱与讽刺中,彻底崩溃了。
他时而哭,时而笑,嘴里胡乱地喊着我是掌门、别杀我、师妹救我。
他疯了。
墨尘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他让柳如烟死于爱人的背叛和容貌的尽毁,让凌天剑疯于权力的幻梦和尊严的丧失。
他为他们每一个人,都量身定制了最残酷的结局。
我的徒弟,他真的是一个……复仇的天才。
13
当凌天剑彻底变成一个疯疯癫癫的傻子后,墨尘似乎也失去了最后的兴趣。
他拔起那把惊鸿剑,看了一眼剑身上沾染的、凌天剑和柳如烟的污血,脸上露出一丝嫌恶。
这把剑,脏了。
他双手握住剑身,猛一用力。
只听当的一声脆响,这把曾是无数弟子梦寐以求的上品灵剑,竟被他硬生生折成了两段,随手扔在了地上。
就像扔掉一件垃圾。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向那些幸存的、来自各大仙门的修士。
那些人早已被他神魔般的手段吓破了胆,无一人敢再上前。
墨尘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停留在昆仑宗主和蓬莱岛主的身上。
今日,天衍宗清理门户,外人,本不该插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但既然来了,就留下点东西再走吧。
两位宗主脸色煞白,他们知道,今天若不付出点代价,恐怕谁也走不了。
昆仑宗主一咬牙,自己斩断了自己持剑的左臂,沉声说:今日之事,是我昆仑派鲁莽了。此臂,算作赔罪。
蓬莱岛主也叹了口气,逼出自己一缕本命元神,元神离体的瞬间,他的气息便萎靡了一大半,至少需要百年苦修才能恢复。
是在下有眼不识真神,望魔君……望阁下海涵。
墨尘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似乎很满意。
滚吧。他说,回去告诉天下所有仙门,天衍宗,从今日起,封山百年。百年之内,若有擅闯者,如此剑。
他说着,随手一挥。
不远处,天衍宗那座最高的主峰——天衍峰,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被一道无形的剑气,从山顶,齐齐削去了一半。
山石崩落,地动山摇,宛如末日。
所有外来的修士,连滚带爬,屁滚尿流地逃离了这座已经变成魔域的仙山。
他们会把今天看到的一切,传遍整个修真界。
从此以后,苏清雪这个名字,会成为一个禁忌,一个无人敢再提起的、与血腥和疯狂联系在一起的禁忌。
墨尘,用最极端的方式,实现了他的诺言。
他为我,向整个世界,宣告了他的主权。
14
当所有外人都离开后,整个天衍宗,陷入了一片死寂。
墨尘遣散了那些被他操控的弟子,让他们自生自灭。然后,他独自一人,提着那把镇魂魔剑,一步步地,走回了我们曾经的家——清雪峰。
清雪峰,是整个宗门最冷清,也是最美的地方。这里常年飘雪,种满了耐寒的梅花。
我曾在这里,教他识字,教他练剑,教他做人的道理。
而现在,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血腥和杀孽。
他走到我们曾经一起住过的竹屋前,屋檐下的那串响玉风铃,还在风中发出清脆的响声。那是他当年亲手为我雕的。
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串风铃,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他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了血污的手,最后,还是默默地收了回来。
他走到院子里那棵被他自己毁掉的梅花树桩前,静静地站了很久。
然后,他开始动手。
他没有用任何法术,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一样,用自己的双手,开始清理这片废墟。他将倒塌的篱笆扶起,将杂乱的庭院打扫干净,将破碎的石桌石凳,一块块地拼好。
他的动作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
最后,他走到我的坟前。
那是一个衣冠冢。我的尸身,早已被他们挫骨扬灰。
他跪在墓碑前,伸出手,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墓碑上爱妻苏清雪这几个字。
等等……爱妻
我愣住了。墓碑上的字,不知何时,已经被他改掉了。那个师字,被抹去,换成了一个妻字。
他竟然……
我的魂魄,因为这惊世骇俗的两个字,剧烈地波动起来。
他擦拭干净墓碑,然后,就那么静静地跪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雪花,落在他漆黑的发上,肩上,慢慢积成一片白色,仿佛想要洗净他这一身的罪孽。
他跪了很久,很久。
直到夜幕降临,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那块冰冷的石碑,脸上露出了一个孩子般纯净而满足的笑容。
师尊,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我累了。
我把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杀光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打扰我们了。
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安静。
真好。
说完,他靠着我的墓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把凶戾的镇魂魔剑,被他随意地扔在一旁,剑身上的魔气,也渐渐收敛,变得温顺。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雪落下的声音,和他均匀的呼吸声。
15
我的魂魄,飘浮在清雪峰的上空,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靠着我的墓碑,睡得像个婴孩。他那张俊美的脸上,褪去了所有的疯狂和戾气,只剩下纯粹的依赖和安宁。仿佛只有在这里,在这个他为我,也为他自己打造的、与世隔绝的坟墓里,他才能找到片刻的平静。
大仇得报了。整个师门,化为了废墟。所有伤害过我的人,都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我应该感到快意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无尽的悲凉,像这漫天的风雪一样,将我的魂魄彻底淹没。
我看到了他为我颠覆了整个世界,看到了他为我与天下为敌,看到了他将我的名字刻成了所有人的禁忌。
这份爱,太过沉重,太过炽烈,太过疯狂。
它不是救赎,而是一场最彻底的、玉石俱焚的毁灭。他毁灭了我的敌人,也毁灭了我曾经守护的一切,更毁灭了他自己。
他以为他为我报了仇,我就会开心。
可他不知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从来都不是什么天下第一,也不是什么万世敬仰。
我只是希望,我的小徒弟墨尘,能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风,吹动了风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睡梦中的墨尘,似乎听到了。他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幸福的笑容,喃喃地叫了一声:
师尊……
然后,他伸出手,轻轻地、珍重地,吻上了那块冰冷的、刻着爱妻苏-清雪的墓碑。
他的唇,冰冷而柔软。
而我,这个被他囚禁在生死之间的亡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我看着他,吻着我的墓碑。
我看着这个,爱我爱到疯魔的少年。
我看着我们之间,这场从开始,就注定了的,盛大而悲怆的,永不落幕的悲剧。
雪,越下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