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画骨魙渊 > 第一章

我在桥下捡到一个穿嫁衣的女子。
算命先生说她是画皮鬼,我不信。
直到那夜子时,我用铜镜照见她正在描画的人皮……
1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城南那座废弃的状元桥下。
雨水刚歇,青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
我抱着几卷刚从书铺淘来的古籍匆匆往家赶,却在桥洞下瞥见一抹不合时宜的艳红。
是个女子,蜷在桥墩的阴影里,肩膀微微颤抖。
走近了才看清,她穿着一身破旧却依然能看出原本精致的嫁衣,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姑娘
我迟疑着开口。
她抬起头来。
只那一眼,我就忘了呼吸。
我这辈子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不是美,是妖异。
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眼角微微上挑,瞳孔黑得深不见底。
雨水打湿了她的额发,水珠顺着脸颊滑落。
竟像泪滴般停留在尖俏的下巴上,迟迟不肯坠落。
公子...
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搔过心尖,我无处可去了。
后来想想,一切早有预兆。
我带她回家的路上,明明刚下过雨,她的绣花鞋却没有沾上半点泥污。
路过街口的算命摊,那个平日总是眯眼打盹的老瞎子突然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我们。
嘴唇哆嗦着像是要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飞快地收了摊子。
我那时虽觉有些蹊跷,但她一个弱女子,又如此凄楚可怜,我若不管,在这世道她只怕……
我自幼读书,父母早逝前亦常教导与人为善,终究不忍。
满心都是身旁这个绝色女子与那点读书人的迂腐善心,哪里注意得到这些细节。
我叫陈知白,是个书生,独自住在城西一座祖传的老宅里。
父母早逝,给我留下的除了这栋日渐破败的宅子,便是一屋子书和光宗耀祖的期望。
她说她叫婉娘,原是邻县一个秀才的女儿,家道中落,被许配给一个六十多岁的富商做填房。
花轿走到半路,遇到山匪,家丁仆从一哄而散,她趁乱逃了出来,一路流浪到此。
故事合情合理,配上她那双噙着泪的眼,让我心疼得忘了质疑。
老宅很大,我收拾出西厢房让她住下。
婉娘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就坐在窗前,看着我读书写字。
她说她父亲也是读书人,识得几个字,有时会帮我磨墨铺纸。
她的手很美,纤长白皙,只是总是冰凉得很。
碰到我的手腕时,激得我起一层鸡皮疙瘩。
公子的手很暖。
她轻声说,眼睛却不看我,只盯着我案头那一叠宣纸。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专心读书。
婉娘的身影总在我眼前晃,她身上的香气若有若无地飘在书房里。
像是檀香,又混着一丝说不清的、甜腻的味道。
我开始做奇怪的梦。
梦里婉娘站在我床边,一动不动。
长发披散下来,我看不清她的脸。
然后她会慢慢俯下身,整张脸凑到我的面前,近得几乎鼻尖相抵。
我还是看不清,眼前仿佛蒙着一层纱,只有那双黑得过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总是在一身冷汗中惊醒,心跳如鼓。
窗外月色清明,对面西厢房的门紧闭着,安静得仿佛从未有人出入。
第二天我总会暗自嘲笑自己胡思乱想,可到了夜里,梦境依旧。
2
变化发生在一个月后。
先是邻居家养了十年的老黄狗,每次婉娘路过时都会疯狂地吠叫。
龇着牙,浑身的毛都竖起来。
直到她走远了,还伏在地上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接着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容易疲惫。
原本晨起读书神清气爽,如今却总是睡不醒似的,对着书卷半天看不进一个字。
脸色也日渐苍白,母亲留下的铜镜里,我的眼下一片青黑。
我疑心是染了风寒,或是读书太耗心神,自己去药铺抓了几副安神补气的药,喝下却不见好。
并未将这些与婉娘直接联系起来,只道是身子孱弱。
直到那天,我去城隍庙街的书铺还书。
拐出巷口时,一个身影突然拦在我面前。
是那个街口算命的老瞎子。
但他此刻一点也不像瞎子,一双眼睛精光四射地盯着我。
后生,你印堂发黑,周身绕着一股秽气。
他压低了声音,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
你最近是不是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回家
我心里一跳,强笑道:
先生说的什么,我听不懂。
你懂!
他凑近我,嘴里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她不是人!
我猛地甩开他的手:
胡说八道!
她是不是皮肤冰冷是不是只在夜间精神你是不是自从她来了后就日渐虚弱家中的牲畜是否见之狂躁不安
老瞎子一连串地问道,每问一句,我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看我神情,知道说中了,更是急迫:
后生,听我一句劝,那是画皮鬼!最善幻化美人形,专吸书生精气!你如今阳气已损,再晚几日,必死无疑!
我后背发凉,嘴上却强硬:
光天化日,哪来的鬼怪!再妖言惑众,我报官了!
老瞎子定定地看了我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眼中的精光熄灭了,又变回那个浑浊的老瞎子。
劫数啊...
他摇着头,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进我手里。
把这个藏在床下,或许能保你一夜性命。若真想活命,明日此时,来青石观找我。
说完,他拄着拐杖,哒哒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心里是一张叠成三角形的黄符纸,边缘已经磨损,散发着淡淡的朱砂气味。
3
回到宅子时,天已经擦黑。
婉娘站在门口,一身素衣,在暮色里像一抹幽魂。
公子去了好久。
她轻声说道,目光落在我紧握的手上。
买了什么吗
我下意识地把手往后藏了藏:
没什么,几本书而已。
她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笑了:
公子脸色不好,是累了吧我炖了鸡汤,趁热喝一碗。
那碗鸡汤很香,我喝下去却觉得浑身发冷。
婉娘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看着我。
烛光下她的脸美得不真实,皮肤光滑得没有一丝纹理。
我忽然想起老瞎子的话——画皮鬼。
怎么可能,我暗自嘲笑自己。
婉娘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命运多舛了些。
夜里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手心里的黄符纸硌着皮肤,老瞎子的话在耳边回荡。
...专吸书生精气...必死无疑...
我坐起身,犹豫再三,还是将那张符纸展开,压在了床褥底下。
就在符纸接触床板的一瞬间,对面西厢房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像是被刺痛般的抽气声。
我屏住呼吸侧耳听去,再无声息。
后半夜我睡得昏沉,没有再做那个熟悉的梦。
而是梦到自己走在一片大雾里,四周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老瞎子的声音在反复回荡:
画皮鬼...画皮鬼...
醒来时天已大亮,头痛欲裂。
婉娘没有像往常一样准备好早饭。
西厢房的门关着,我敲了敲,里面传来她虚弱的声音:
公子,我有些不适,想多歇会儿。
我心里莫名一紧,嘴上却只应道:
那你好生休息,我出去一趟。
我几乎是跑着去了城隍庙街。
老瞎子的摊位空着,旁边卖炊饼的小贩说,老头儿一大早就收拾东西往城外去了,说是去什么道观。
我立刻想起他昨天的话,青石观。
青石观在城西十里外的山上,我晌午出发,到达时已是午后。
道观很小,破败不堪,门口一个瘦小的道士正在扫地。
找谁
他抬起头,约莫三十岁年纪,眼睛亮得惊人。
我找……一位算命先生,他说今日会在此等我。
道士打量我片刻,叹了口气:
你来了。师兄等了你一早上,刚才突然说有事要下山,让你把这个带回去。
他递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是一面铜镜,巴掌大小,边缘已经发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这是什么
照妖镜。
道士语气平淡。
师兄说,此镜与你有缘,或可助你窥见真相,亦能护你一时。你且拿去……
师兄还说,你若不信,今夜子时,用这镜子照一照那位【佳人】,便知分晓。
此镜非凡铁,能照见本源,破虚妄。
我捏着那面冰凉的铜镜,手心出汗:
若是……若是照了之后,果真如他所言呢
道士的眼神变得锐利:
那你就立刻来找我们。记住,镜子照过之后,她必有所察觉,绝不会容你活到天亮。
下山的路格外漫长。
我捏着那面铜镜,心里乱成一团。
婉娘怎么会是鬼
她明明有影子,能吃饭喝水,能碰能摸。
可是那些反常之处又浮现在眼前:
冰凉的皮肤、只在夜间精神、我日渐虚弱的身体、还有邻居家狂吠的狗。
4
回到宅子时,夕阳西下。
婉娘站在院子里,背对着我,正在看那株老梅树。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来,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公子回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上的布包,这是什么
我下意识地将布包往后藏了藏:
没什么,淘来的旧书。
她的笑容淡了些,慢慢走近我。
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金边,美得令人窒息。
公子今日似乎有心事。
她伸出手,似乎想碰我的脸。
我猛地后退一步。
她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那双黑眼睛盯着我,深不见底。
我炖了汤,公子趁热喝吧。
良久,她轻声说道,转身走向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跳如鼓。
那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
婉娘很少动筷,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烛光摇曳,她的脸在明暗之间显得有些陌生。
公子相信世上有鬼吗
她突然问道。
我筷子一抖,一块豆腐掉在桌上。
子不语怪力乱神。
我强自镇定。
她轻轻笑了:
是啊,读书人是不该信这些的。
饭后我以温书为由躲进书房,反锁了门。
铜镜就藏在袖中,冰凉地贴着手腕。
时间过得极慢。
我坐在书桌前,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耳朵却竖着,捕捉着外面的每一点动静。
婉娘似乎一直在院子里踱步。
脚步声很轻,却持续不断,像是什么东西在焦虑地徘徊。
亥时末,脚步声停止了。
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关上,再无声息。
我坐在黑暗中,手心里全是冷汗。
子时到了。
我捏紧铜镜,深吸一口气,轻轻打开书房门。
院子里月光如水,西厢房的门窗紧闭,里面黑漆漆的,似乎人已经睡下了。
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
窗纸破了一个小洞,正好能窥见室内。
里面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棂漏进去,勉强照亮床铺的方向。
床上没有人。
我心里一沉,正疑惑间,忽然听到极轻微的窸窣声从房间的角落传来。
我调整角度,向声音来源看去。
月光照亮了角落的梳妆台。
婉娘背对着窗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似乎正在梳头。
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背影。
动作很慢,一下,又一下,梳子划过长发,没有发出应有的声音,反而像是……
像是在划破什么柔软的东西。
我屏住呼吸,将铜镜悄悄对准那个破洞,调整角度。
镜子里映出的景象让我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根本没有美人梳妆。
镜中只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皮肤是腐烂的青灰色。
眼睛是两个黑洞,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尖牙。
它手里拿着的也不是梳子,而是一支蘸着鲜红颜料的笔,正在……
正在一张铺在桌上的人皮上描画!
那张人皮五官俱全,正是婉娘的脸!
只是尚未画完,眼睛的地方还是两个空洞,嘴角咧着一个诡异的笑容。
恶鬼专注地描画着人皮的嘴唇,一笔一笔,鲜红的颜料像是刚刚凝固的血。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恐惧像冰水浇遍全身,我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镜中的恶鬼突然停下了笔。
它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两个黑洞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所在的方向。
它发现我了。
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后退,转身就想逃跑。
可是已经晚了。
5
西厢房的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一个身影飘了出来。
不,不是飘,是速度太快,像一阵风刮到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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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婉娘。
不,是那张画皮。
人皮已经穿戴整齐,眼睛画好了,嘴角带着完美的微笑。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有纯粹的、非人的恶意。
公子看到了
她轻声问,声音还是那样柔美,却让我毛骨悚然。
我转身要跑,却发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她慢慢逼近,笑容越来越大,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露出下面青黑的皮肤。
既然看到了……
她的声音开始变调,像是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
那就留你不得了……
她伸出那只依然纤美的手,五指突然暴长,指甲变得乌黑尖利,直直抓向我的胸口!
就在这危难之际,我怀中突然爆出一团金光。
是那张黄符。
它从我怀里飞出来,悬在半空,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画皮鬼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被金光逼得连连后退。
脸上的人皮开始融化脱落,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真容。
臭道士!
它尖啸着,声音刺得我耳膜生疼。
符纸的金光渐渐暗淡下来。
画皮鬼狰狞的脸上露出一个恐怖的笑容,再次逼近。
我趁机转身,拼命向大门跑去。
身后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还有那种令人牙酸的、皮肤被撕开的声音。
我不敢回头,拼命地跑。
就在我的手碰到门闩的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掐住了我的后颈,将我整个人提了起来!
想跑
多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在我耳边嘶嘶作响。
看了我的皮,就要用你的心来换……
我被重重摔在地上,胸口一阵剧痛,几乎窒息。
画皮鬼完全撕掉了那层美人皮,现出本来面目:
一个近三米高的青黑色怪物,四肢细长扭曲,指甲如刀,脸上只有三个黑洞:
眼睛和嘴。
它俯下身,那张散发着腐臭的嘴越靠越近……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
6
就在这时,大门轰然洞开。
孽障!敢尔!
一道金光如利箭般射入,正中画皮鬼的背部。
它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尖叫,猛地向后跌去。
老瞎子站在门口,手持桃木剑,道袍无风自动。
他身边是那个青石观的小道士,手持铜铃,摇动间发出清越的响声。
师兄,它道行不浅!
小道士喊道。
布阵!
老瞎子喝道,桃木剑舞动,数道黄符飞射而出,贴在院子的四方。
画皮鬼嘶吼着,试图冲破黄符组成的金光阵。
每次碰撞都发出刺耳的滋滋声,青黑色的皮肤上冒出白烟。
我瘫在地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这场人鬼大战。
老瞎子咬破指尖,在桃木剑上画下一道血符,口中念念有词。
剑身顿时红光大盛,他大喝一声,一剑刺向阵中的画皮鬼。
就在剑尖即将刺中的瞬间,画皮鬼突然发出一声极其尖锐的啸叫。
所有的窗纸齐齐震破,我被这声音震得耳鼻流血,几乎昏死过去。
红光与黑气猛烈碰撞,整个院子飞沙走石……
等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打斗的痕迹和焦黑的印记。
老瞎子坐在地上喘息,道袍破损,嘴角带着血迹。
小道士正在收拾散落一地的法器。
结、结束了
我虚弱地问。
老瞎子摇摇头,脸色凝重:
被它重伤,但还是逃了。这画皮鬼道行比我想的还深,吸了不少书生精气,快要化成魙了。
寻常画皮鬼,不过是怨魂附皮,吸些精气。此獠积怨百年,害人无数,已近『鬼死为魙』之境,更为凶戾。

鬼死为魙。
小道士低声解释。
比鬼更可怕,无形无质,几乎不死不灭。
我浑身发冷:
那怎么办
老瞎子挣扎着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仔细查看我的脸色,又扒开我的衣领。
不好!
他倒吸一口凉气,它已经给你种下了印记,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它也能找到你。
我低头看去,只见胸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黑色的手印,正隐隐作痛。
道长救我。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瞎子长叹一声:
冤孽啊,你为何要招惹这种东西
我涕泪交加,将如何遇见婉娘、如何带她回家的事一五一十道来。
老瞎子听罢,沉默良久,才道:
这画皮鬼原名婉娘,是百年前一个被负心书生抛弃的女子,在洞房花烛夜自缢身亡。因怨气太深,无法超生,化为画皮鬼,专找书生报复。
他指着我院子里那株老梅树:
若我猜得不错,你那宅子,正是当年那个书生王生后来迁居所建的宅院。他因心中惧怖,竟将苏州故居那棵婉娘自缢的老梅树也一并移栽了过来,妄图镇封,殊不知怨灵早已附于树中,随之而至。
你眼前这棵,正是百年前在苏州夺去她性命的那棵!
我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
解铃还须系铃人。
老瞎子道,要彻底除掉它,了结这段百年恩怨,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它的真身,那张它生前绘制、死后附身的人皮。毁掉人皮,才能让它魂飞魄散。
人皮在哪里
老瞎子目光投向那株老梅:
怨气最深之处,即是藏身之所。
他吩咐小道士准备法事所需物品:
黑狗血、墨斗线、百年雷击木、还有至阳之人的血,也就是我的血。
幸好你还是童子身,你的纯阳之血是克制它的关键!
画皮鬼白日虚弱,藏于人皮中休养,今晚子时必会再来取你性命。
老瞎子神色严峻,我们必须在日落前找到人皮,设下陷阱。
我们来到老梅树下。
这棵树至少有三百年树龄,树干粗壮,枝叶却稀疏得很,透着股死气。
老瞎子绕树三圈,突然停在西北方向,用桃木剑敲击树干。
空的!
小道士惊呼。
老瞎子让我取来铁锹,顺着树根向下挖。
挖了约莫三尺深,铁锹碰到一个硬物。
是一个褪色的胭脂盒,材质似木似骨。
打开后,里面果然叠放着一张薄如蝉翼的人皮。
展开来看,正是婉娘的脸,栩栩如生,甚至带着一丝微笑。
只是眼角处有一道细微的破损,像是被尖锐的树枝划过,又或是泪水长久冲刷留下的痕迹。
就是它了。
老瞎子神色凝重,这人皮已与画皮鬼魂魄相连,必须用至阳之血混合黑狗血,以雷击木为柴,在正午时分焚烧,方能彻底毁去。
就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7
阴风四起,吹得人睁不开眼。院门砰地关上,温度骤降。
不好。
老瞎子变色,它察觉了。
胭脂盒在我手中剧烈震动,里面的人皮仿佛活了过来。
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
小道士急忙洒出黑狗血,泼在胭脂盒上。
盒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震动停止了。
快,没时间等正午了。
老瞎子急道,现在就布阵焚烧。
我们在院中匆忙布下法阵,将胭脂盒放在中央,四周堆上雷击木。
老瞎子以我的血在黑狗血中画符,泼洒在木柴上。
点火。
火焰腾起,奇怪的是呈青绿色。
胭脂盒在火中剧烈跳动,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声。
像是无数个女子在哀嚎痛哭。
火焰越来越高,渐渐形成一个扭曲的人形。
百年的怨恨啊……
老瞎子喃喃道,若不是当年那个书生负心,又何至于此……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股黑气从地底冒出,直冲云霄。
火焰瞬间被扑灭,雷击木散落一地。
老梅树剧烈摇晃,树干从中裂开,流出暗红色的液体,像是鲜血。
它来了。
小道士惊呼。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如同深夜。
狂风大作,飞沙走石。
裂开的老梅树中,缓缓爬出一个身影。
正是画皮鬼,但比昨晚更加恐怖。
它周身缠绕着黑气,那张美人皮半褪未褪。
一半是绝色容颜,一半是青面獠牙,对比之下更是骇人。
你们...都要死...
多个声音重叠在一起,充满怨毒。
老瞎子咬牙,桃木剑一指:
布天罗地网。
小道士撒出墨斗线,线上串着铜钱,形成一个大网向画皮鬼罩去。
画皮鬼尖啸一声,黑气暴涨,墨线纷纷断裂。
小道士被震飞出去,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老瞎子喷出一口血,勉强站立,继续念咒。
画皮鬼一步步逼近,目光锁定在我身上:
你的心...给我...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后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突然想起怀中那面铜镜。
掏出铜镜,我对着画皮鬼大喊:
看这里。
画皮鬼下意识地看向镜子。
镜中映出的不是半人半鬼的怪物。
而是一个穿着嫁衣的年轻女子,面容清秀,眼角有一颗泪痣。
画皮鬼猛地僵住了。
它看着镜中的影像,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触摸那张脸。
这铜镜竟能照见魂魄生前的模样。
婉娘...
老瞎子突然开口,声音变得异常柔和。
还记得王生吗那个负你的书生……
画皮鬼浑身一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
他早已轮回转世,受尽苦难。
老瞎子继续道,你的怨恨困住的,只有你自己啊。
画皮鬼跪倒在地,半张美人皮下,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竟然流下两行血泪。
为什么...
它喃喃道,声音变回了一个年轻女子,为什么负我……
老瞎子示意我趁机点燃雷击木。
我颤抖着手,再次点火。
火焰燃起的瞬间,画皮鬼,或者说婉娘抬起头,看向我。
那一刻,她眼中没有怨毒,只有深深的悲伤。
告诉他...
她轻声道,我等得好苦……
火焰吞没了她的身影,这次没有尖叫,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随风消散。
风停了,云散了,阳光重新洒落院子。
一切都结束了。
8
老瞎子因伤势过重,三日后羽化。
小道士继承了他的衣钵,云游四方去了。
我大病一场,几乎死去。
痊愈后,我变卖了宅子,离开了那座城。
很多年后,我偶然在一本古籍中看到关于画皮鬼的记载:
画皮鬼,百年怨女所化,善幻美人形,专食负心人之心。唯见生前容颜,可化其怨气;唯至情之泪,可解其诅咒。
我想起那面照出婉娘生前容貌的铜镜,想起她最后流下的血泪。
原来,能化解百年怨恨的,从不是道法符咒。
而是让她看见自己最初的模样,流下那滴迟了百年的眼泪。
而我胸口的青黑手印,至今未褪。
每逢阴雨天气,仍隐隐作痛。
仿佛在提醒我,有些怨恨,可以持续百年;
有些等待,永远没有尽头。
至于我究竟是不是那个书生王生的转世……
我再也不敢去想了。
9
我胸口的青黑手印在阴雨天总是隐隐作痛。
离开那座城已经三年,我在江南一个小镇安顿下来,开了间私塾教孩子们读书写字。
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却甘之如饴。
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我总会点一盏长明灯,对着窗外发呆。
不是怀念,是害怕。
害怕黑暗中会突然伸出一只青黑色的手,指甲如刀。
老瞎子临终前的话时常在我耳边回响:
画皮鬼虽灭,怨气未消。它临死前给你种下的印记,不仅是追踪的标记,更是一种诅咒,你会逐渐变得与它相似,渴望人心的温度……
我开始理解他的话了。
最近几个月,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怕光。
白天授课时总要拉着厚厚的帘子,孩子们天真地问:
先生,为什么不让阳光进来呀
我只能苦笑。
更可怕的是,我开始对生肉产生渴望。
有一次市井的屠夫当街宰羊,鲜血溅到我的衣襟上。
我竟然站在那里愣了很久,直到屠夫疑惑地叫我,才仓皇逃离。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趴在还在抽搐的羊身上,大口吮吸着温热的血液。
惊醒后,我吐得昏天暗地。
镜子里的我日渐苍白,眼下乌青越发明显。
学生们私下里传言先生得了痨病,家长们开始找借口不让孩子来上学。
我知道,诅咒正在应验。
清明那天,下雨了。
我胸口的手印痛得厉害,早早关了学堂,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却掩不住另一种声音。
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擦门板。
我猛地坐起,冷汗涔涔。
刮擦声停止了。
是谁
我颤声问。
没有回答。
只有雨声。
我点亮油灯,颤抖着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潮湿的夜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
我松了口气,正要关门,脚下却踩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盒胭脂。
褪色的木盒,上面雕着缠枝莲纹路,与我三年前在老梅树下挖出的那个一模一样。
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胭脂盒掉在地上,盒盖摔开,里面是空的,却散发出一股熟悉的、甜腻的香气。
婉娘身上的味道。
公子别来无恙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浑身僵硬,慢慢转身。
婉娘站在雨中,穿着一身湿透的嫁衣,乌黑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
她微笑着,嘴角的弧度完美得不真实。
你...你不是已经...我语无伦次。
灰飞烟灭了
她轻笑,声音却像是无数个重叠的回声。
是啊,多亏了公子和那个臭道士。
她向前一步,雨水竟然绕开她落下,她的嫁衣丝毫未湿。
可惜啊,百年的怨恨,岂是一把火能烧尽的
她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尤其是当怨恨的种子,已经种在了别人心里。
我低头看去,胸口的青黑手印正在发出微弱的光芒,一下一下,如同心跳。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声音嘶哑。
只是分享了一点……嗯……饥饿。
她舔了舔嘴唇,那动作让我毛骨悚然。
很快你就会明白,人心的温暖,是多么令人渴望……
她突然皱眉,看向东南方向:
碍事的人又来了。公子,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如烟消散,只剩下那盒胭脂躺在地上。
盒盖上的莲花仿佛在雨中缓缓绽放。
我瘫坐在地,浑身湿透,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10
第二天一早,私塾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那个青石观的小道士,如今该叫道长了。
他风尘仆仆,道袍下摆沾满泥浆,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眼神却依旧清亮。
三年不见,陈公子。
他拱手道,目光却落在我衣领下的青黑手印上,脸色凝重。
看来,它还是找到你了。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袖子:
道长救我,它昨晚来了,它说怨恨的种子已经种在我心里……
道长叹了口气:
我正是为此而来。师兄临终前卜了一卦,说画皮鬼虽灭,其怨气已化入魙渊,必会借印重生。我循着怨气追踪三年,果然找到了这里。
魙渊是什么
鬼死为魙,魙灭归渊。
道长神色凝重,魙渊是至阴至怨之地,连通阴阳两界。画皮鬼临死前将一缕精魂注入你体内的印记,如今这印记已成魙渊之门。它正在通过你,重新回到人世。
我如坠冰窟:
那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
道长直视我的眼睛,找到真正的婉娘尸骨,好生安葬,化解她的怨气。否则魙渊之门大开,不止画皮鬼,无数怨灵都会涌入人世。
可婉娘死了百年,尸骨何在
道长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
这是我翻遍师门典籍找到的记载。婉娘本名林婉,原是苏州绣女,与书生王生相恋。王生进京赶考前,二人私定终身,婉娘还怀了身孕。
我家……师门与那王家有些渊源,故此事记录甚详。
他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幅简陋的地图:
王生高中后另娶高官之女,婉娘在苏州故居穿着嫁衣自缢。王生惊惧交加,唯恐事情败露,又恐婉娘怨魂留在苏州老宅。他便秘密将婉娘尸身掘出,连同那棵浸染了怨气的梅树,一并迁往了他日后为官、建府的所在地,也就是你后来居住的那座城,深埋于新宅的后院之中。他以为异地镇封可保平安,实则是将百年怨恨的种子,亲手种在了自家后院。
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棵老梅……
正是婉娘怨气所化。
道长点头,但这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
他压低声音:
婉娘上吊时,已经怀有三个月身孕。一尸两命,怨气倍增。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化成怨灵,与母亲魂魄相连。这才是画皮鬼百年不灭的真正原因。
我想起梦中那个穿着红肚兜的孩童,冷汗涔涔而下。
我们必须去一趟苏州,找到婉娘的故乡。
道长收起古籍,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彻底化解怨气的方法。
简单收拾行装后,我们即刻启程前往苏州。
此地距苏州有数百里之遥,纵是舟车兼程,也需数日功夫。
一路上,我胸口的印记越来越痛,对生肉的渴望也越来越强烈。
有一次路过一家肉铺,看着挂着的生猪肉,我竟然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直到道长拉了我一把。
守住心神!
他低喝,递给我一张黄符,含在舌下,可暂缓诅咒。
黄符苦涩的味道让我清醒了些,但心底那股莫名的饥饿感始终挥之不去。
越接近苏州,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
不再是婉娘或者画皮鬼,而是一个穿着样式有些陌生、似是前朝服饰的年轻女子,坐在窗前绣花。
她的侧脸很美,眼角有一颗泪痣。
她总是在绣同一幅图案:
并蒂莲,却永远只绣一半,另一半是空白。
他在京城娶了别人。
梦中,她对着未完成的绣品喃喃自语,说好高中就回来娶我的……
场景变换,她穿着嫁衣,对着铜镜梳妆,眼泪一滴滴落在梳妆台上。
王生,我等你...等得好苦...
然后是一根白绫,悬在老梅树的枝干上。
她踮起脚尖,将脖子套进白绫的圈套……
就在这一刻,梦总是戛然而止。
我惊醒过来,浑身冷汗。
道长在对面打坐,闻声睁开眼:
又做梦了
我点头,将梦境告诉他。
道长神色凝重:这是怨气共鸣。越接近婉娘的故乡,她的记忆越会影响你。我们必须加快速度。
11
三日后,我们抵达苏州。
根据古籍记载,婉娘的故乡在城西的桃花坞。
百年沧桑,地名依旧,景物全非。
曾经的乡村已是繁华街市,问起林家绣坊,无人知晓。
我们在客栈安顿下来,道长出去打听消息,我因身体不适留在房中休息。
傍晚时分,道长带回一个消息:
他寻访到桃花坞最后一位老人,老人模糊记得林家绣坊的悲剧。
指了一个大致方向,说那宅子荒废快一百年了,就在一片野梅林附近。
傍晚时分,我突然感到一阵心悸,胸口的印记灼热难当。
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走出客栈,沿着老人所指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行走。
仿佛有什么在召唤我。
穿过几条街巷,我停在一座废弃的宅院前。
门楣上林府二字依稀可辨,却被藤蔓缠绕,破败不堪。
我鬼使神差地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走了进去。
院子里荒草丛生,唯独中央一棵老梅树虬枝盘曲,花开正艳。
与我院子里那棵一模一样。
树下站着一个身影,背对着我,穿着熟悉的嫁衣。
婉娘我颤声问。
身影缓缓转身,是婉娘的脸。
她微笑着,嘴角的弧度完美得不真实。
公子来了。
她轻声道,我等你很久了。
我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
婉娘慢慢走近,伸出冰凉的手抚摸我胸口的印记:
很快,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你,我,还有我们的孩子……
你住在他迁居后的宅子里,守着那棵他从我身边移走的树,你的气息和他那么像……
孩子
我猛地想起道长的话,那个未出世的孩子……
婉娘的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母性的光芒:
他一直在等我。等一个父亲,一个完整的家。
她的手掌按在我的胸口,印记发出刺目的红光:
月圆之夜,魙渊之门将开。那时,你将成为新的画皮鬼,而我们一家三口,将永世不分。
我感觉到一种冰冷的能量正通过她的手涌入我的身体,与那股饥饿感交融在一起。
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诱惑:接受吧,接受就不必再痛苦,不必再饥饿……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抵抗时,一道金光闪过。
孽障。休得害人!
道长的声音如惊雷炸响。
婉娘尖叫一声,被金光逼得连连后退。
道长手持桃木剑冲进院子,剑尖挑着一张燃烧的黄符。
我已经找到你的埋骨处了。
道长大喝,你若再不超生,休怪我让她尸骨无存!
婉娘的脸上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
不!不要动我的孩子!
她突然跪倒在地,泣不成声:
我只要我的孩子...让我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道长的眼神复杂起来:
百年的怨恨,终究抵不过母子之情。
他收起桃木剑,长叹一声:
带我们去你的埋骨处,让我为你和孩子做法事超度。否则,魙渊之门一开,你们母子将永堕虚无,再无轮回之日。
婉娘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头。
她引领我们来到老梅树下,指着树根深处:
就在下面。我和孩子……都在下面。
我们连夜挖掘,果然在树根深处发现一具白骨。
骸骨保持着蜷缩的姿势,骨盆间还有一具小小的胎儿骨架,令人心碎。
道长设下法坛,脚踏罡步,诵念《度人经》。
他特意让我站在法坛的东方震位,取生生不息之意。
又让我将一滴血滴入祭酒之中,以你之血,引渡往生,或许能平息那孩子对『父亲』的执念。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低声疾言:
陈公子,切记!至怨需至情来解!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你心中所思所念,所言所诉,皆是这超度法事的一部分,至关重要!
经文声起初如泥牛入海,院中只有阴风呼啸。
但随着道长汗透重衣,声嘶力竭,那具白骨上的怨气似乎才开始微微波动。
良久,婉娘的魂魄才极其艰难地、一丝丝地凝聚显现。
她对我们深深一躬,身影开始缓慢变淡。
就在我们都以为一切即将结束时,异变突生。
那具小小的胎儿骨架突然发出刺目的红光。
地上的胭脂盒自动打开,那张本应焚毁的人皮飞出,覆盖在胎儿骨架上。
不好!
道长大惊,孩子吸收了百年的怨气,已经化成魙胎,它不愿超度。
红光中,一个扭曲的婴儿形体缓缓站起,人皮包裹着它,形成一种极其恐怖的样貌。
半是婴儿,半是恶鬼。
娘亲...不要走...
多个童声重叠在一起,充满怨毒,爹爹……
爹爹...抱...
它猛地看向我,那双眼睛完全是黑洞:
爹爹...为什么不要我...
魙胎化作一道红光,直冲我而来。
道长急忙掷出桃木剑,却被打飞出去。
红光没入我胸口的印记,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我跪倒在地,感觉到一个冰冷的、充满怨毒的意志正在侵入我的身体。
公子守住心神。
道长急道,它在抢夺你的身体!
我拼命抵抗,却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吞噬。
无数记忆碎片涌入脑海。
婉娘的等待、王生的背叛、百年的孤独、还有那种对温暖人心的渴望……
放弃吧,爹爹……
魙胎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我们才是一体的……
就在我即将失去意识时,胸口的印记突然发出柔和的白光。
婉娘的身影再次出现,轻轻抱住被红光包裹的魙胎:
孩子,够了...百年的怨恨,该结束了...
娘亲...
魙胎的怨气渐渐平息。
婉娘抬头看我,眼中含泪。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看向一个遥远的时空,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裹挟着百年的困惑与哀怨:
说好的……此生不负呢……
望着她消散的身影和怀中逐渐平静的魙胎,玄明子道长刚才的话在我心中轰然回响。
你心中所思所念,所言所诉,皆是这超度法事的一部分!
一股巨大的悲悯和明悟瞬间充斥我的心胸,我朝着她们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句迟来百年的话:
对不起!婉娘!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的话音与婉娘最后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那声音仿佛蕴含着奇异的力量,与她母性的光辉、道长的经文法力产生了共鸣。
白光盛放,将她和魙胎一同包裹,渐渐消散在空中。
地上的白骨和胭脂盒也化作飞灰,随风而散。
一切都结束了。
我和道长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这次……真的结束了吗
我喃喃问道。
道长神色复杂地看着我胸口的印记。
那青黑手印已经淡去,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怨气已消,但印记永存。
他轻声道,它会提醒你,有些错误,需要几生几世来偿还。
离开苏州前,我去了一趟寒山寺,为婉娘和她的孩子立了往生牌位。
站在寺外的石桥上,看着流水潺潺,我突然想起什么,问身旁的道长:
对了,一直不知道道长如何称呼
道长微微一笑:
俗名不足挂齿,道号玄明子。
他顿了顿,又道:
其实,我俗家姓王,祖籍正是苏州。
我猛地愣住,想起那个负心书生王生。
玄明子道长看着流水,眼神悠远:
家族世代背负着一个传说。百年前,一个先祖负了绣女林婉,致其含怨自尽,一尸两命。家族因此遭受诅咒,男子皆活不过四十。
他苦笑道:我自幼出家,一部分也是为了化解这段孽缘。却没想到,最终还是卷入其中。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他如此了解婉娘的故事,为什么能轻易找到她的埋骨处。
原来,这一切并非偶然。
那么,我又是谁
我轻声问,为什么偏偏是我被选中
玄明子沉默良久,缓缓道:
因果轮回,谁又能说得清呢或许你与王生有某种渊源,或许你只是恰巧住进了那栋宅子……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或许,那宅子的气息与你格外契合,又或许……你心底亦有某种执念,与她产生了共鸣。
他话未说完,突然咳嗽起来,用袖子掩住口。
放下时,袖口沾染了点点鲜血。
道长!
我惊呼。
无妨。旧伤罢了。
他摆摆手,脸色苍白:
师兄当年与那画皮鬼斗法,根基受损,才……而我身负家族诅咒,此番又强行动用本源法力行这超度之事,不过是雪上加霜。
他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意思。
老瞎子,他的师兄,正是因为插手这段因果,才重伤不治。
值得吗
我问:为了一段百年前的恩怨……
玄明子望向远方的寒山寺,钟声悠悠传来。
世间恩怨,哪有值不值得,只有了不了。
他轻声道,了了,就好。
12
我们在桥头分别。
他继续云游,我返回江南小镇。
胸口的印记不再如往常那般灼痛,但对生肉的渴望偶尔还会袭来。
我在私塾后院种了一棵梅树,不是那种老梅,而是常见的果梅。
每年花开时,我总会想起那个穿着嫁衣的女子,和她未出世的孩子。
有时我会做梦,梦见自己是个赶考的书生,在苏州的绣坊外,遇见一个眼角有泪痣的绣女。
公子可是迷路了
她笑着问,手中的绣架上,并蒂莲开得正好。
梦总是到此为止。
我再也没有见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私塾的孩子渐渐多了起来,家长们似乎忘记了我曾经的痨病。
只有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比如我对漫长等待的理解,对承诺的重视,还有对人性黑暗面的认知。
最深的恐惧,或许不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而是人心中的背叛与辜负。
而这些,往往需要几生几世来偿还。
今年的梅花开得格外早,尚未入冬,已是满树繁花。
我站在树下,忽然想起玄明子分别时说的话。
那时我问他,为什么婉娘最后说不恨了……
他想了想,说:也许是因为,她终于等到了那句道歉。虽然来自一个不相干的人,但终究是等到了。
13
风吹过,梅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雪。
我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轻声对着空气说:
对不起,婉娘。让你等了这么久。
花瓣在掌心微微颤动,仿佛一声叹息,随后归于平静。
我知道,这一次,她是真的走了。
而我一生的画,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