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时光深处的无声告白 > 第一章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钻进鼻腔,混合着某种若有若无的衰败气息。林宴站在病房门口,手搭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竟有些不敢推开。
三天前,他还在另一个城市为了一份合同拼命奔波,接到母亲电话时,他正对着客户侃侃而谈。母亲的声音隔着电波,带着一种刻意压抑后的平静:小宴,你爸……查出来了,不太好。是癌,晚期。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
癌那个字像一枚钉子,猝不及防将他钉在原地。周遭的喧嚣瞬间褪去,只剩下耳鸣般的尖锐声响。
父亲林天明,那个在他记忆里永远腰板挺直、沉默寡言却仿佛能扛起一切的男人,怎么会和晚期这样的词联系在一起
他几乎是立刻抛下所有工作,买了最近的航班飞回来。一路上的心急如焚,却在真正站到这扇门前时,化作了沉重的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压下门把。
病房是单人间,很安静,只有监测仪器规律而微弱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百叶窗,在被子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父亲就躺在那片光与影的交界处,睡着了。
林宴几乎认不出他了。
那个曾经能轻松把他扛在肩上的男人,如今瘦得脱了形,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一种泛着灰黄的苍白,薄得像一层纸,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氧气软管笨拙地箍在他脸上,随着他微弱而艰难的呼吸,泛起一小片模糊的白雾。
才半年不见。上次离家时,父亲虽已显老态,但还能中气十足地叮嘱他在外要脚踏实地,别好高骛远。如今,他却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所有水分的枯木。
母亲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正低头削着苹果。她的动作很慢,苹果皮断断续续地垂落。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眼里是掩不住的疲惫和红血丝,却对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压低声音:回来了路上累不累你爸刚睡着,让他多睡会儿。
林宴放下简单的行李,走过去,声音干涩:妈。
这一声呼唤,让母亲强撑的镇定瞬间有了裂缝。她放下苹果和刀,伸手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然后又很快松开,像是怕被他察觉太多情绪。
医生怎么说林宴的目光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
母亲垂下眼,盯着自己交握在膝上的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就……那样了。全身多处转移,手术没意义了。现在就是……尽量让他少点痛苦。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在母子间蔓延。只有仪器滴答作响,冷漠地丈量着所剩无几的时间。
林宴拖过另一张椅子,轻轻坐在母亲身边。他看着父亲沉睡的脸,试图从那张被病魔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脸上,找寻记忆中熟悉的痕迹。
他和父亲的关系,从来算不上亲密。
林天明是个典型的中国式父亲,沉默、内敛、甚至有些刻板。他的爱从不宣之于口,而是化作了餐桌上默默推过来的他爱吃的菜,化作了年少时考试成绩不好后,那根闷燃了许久的烟,化作了工作后每次离家,那句翻来覆去、毫无新意的注意身体,好好工作。
林宴曾觉得父亲不懂他,父子间总是隔着一层无形的膜。他渴望更热烈的表达,更直接的认可,而父亲给予的,永远是深沉却沉默的背景支持。
现在,这个沉默的背景,快要消失了。
父亲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茫然地在天花板上停留了片刻,才慢慢聚焦,转向床边。
看到林宴,他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微弱的亮光,干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却只扯出一个极其虚弱扭曲的弧度。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插针头、枯柴般的手。
林宴立刻俯身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手轻得可怕,只剩下一把骨头,硌得他手心发疼,皮肤冰凉而干燥。
回……来了……父亲的声音气若游丝,含混不清,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嗯,爸,我回来了。林宴用力点头,喉头哽得厉害,项目结束了,正好有段长假,回来陪陪您和妈。
他撒了个谎。父亲一生要强,最不愿的就是成为别人的负担,尤其是儿子的。
父亲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回握他,但最终只是无力地搭着。他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然后又疲惫地阖上眼皮,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已经耗尽了他积攒的全部力气。
母亲悄悄别过脸,快速用指尖揩过眼角。
接下来的日子,林宴住回了父母家,医院和家两头跑。
他学着给父亲擦身、按摩、用棉签蘸水湿润他干裂的嘴唇。他陪着父亲做一项项痛苦却已无意义的检查,在父亲被剧痛折磨得蜷缩起来时,徒劳地握着他的手,恨不能替他承受万分之一的苦楚。
父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败下去。止痛针的效果越来越差,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清醒时,眼神也愈发空洞,有时甚至会认不出人。
但每当林宴靠近,低声说爸,是我,小宴时,父亲浑浊的眼底总会挣扎着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那是一种刻入本能的辨认。
一天深夜,母亲回家取换洗衣物,病房里只剩下林宴守着。父亲难得地清醒着,精神似乎也好了一些,甚至能靠着摇高的床头坐一会儿。
林宴心里却沉了下去,他隐约听说过这种回光返照。
窗外月色很好,清冷的银辉洒满病房。父亲忽然微微动了动手指,目光望向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
林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轻声问:爸,您要什么我拿给您。
父亲极慢地眨了一下眼。
林宴打开抽屉。里面很整洁,放着一些零碎用品。最上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略显陈旧的硬壳笔记本,边角已经磨损发白。
他拿起笔记本,看向父亲。父亲的目光牢牢锁在笔记本上,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林宴迟疑地递过去。父亲却极其缓慢地摇了一下头,目光转而看向他,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
给……你的……他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林宴愣住了。给他的
他低头翻开笔记本。扉页上,是父亲熟悉的、略显刻板的字迹,写着日期,大约是七八年前开始记的。
这似乎是一本日记。父亲那样一个沉默寡言、几乎从不表露内心的人,竟然会写日记
他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心情,在父亲专注而平静的目光注视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就着窗外和床头的灯光,一页页翻看下去。
前面的内容很琐碎,多是记录天气、菜价、母亲的身体状况、家里一些杂事的安排。偶尔会提到他。
9月12日,晴。小宴打电话回来,说工作忙,国庆不回来了。他声音有点哑,怕是又熬夜了。年轻人,总不懂爱惜身体。
11月3日,阴。看到小宴朋友圈发的照片,好像瘦了。寄过去的腊肠,不知他吃了没有。
1月1日,小雪。新年了。小宴又长了一岁。希望他一切顺利,平安健康。
文字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枯燥,就像父亲本人一样。可林宴看着那些简单的句子,眼前却仿佛能看到父亲写下它们时的样子——坐在书桌前,拧着台灯,抿着唇,一笔一画,认真地记录下与儿子有关的、微不足道的点滴。
他的心口开始发闷,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又沉又胀。
越往后翻,记录变得越短,笔迹也开始颤抖,显然父亲的精力大不如前。但提到他的频率,却莫名高了。
3月18日,雨。身上疼得厉害。睡不着。想起小宴小时候发烧,趴我怀里哭的样子。
4月10日,阴。医生说情况不好。不敢告诉他妈,更不敢让小宴知道。他工作正关键,不能分心。
5月5日,晴。最后一面……真想再看看他。
5月5日那页,只有这短短一行字,墨迹深浅不一,最后一个他字甚至有些洇开,写的时候,父亲的手大概抖得厉害。
林宴的视线瞬间模糊了。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病床上的父亲。
父亲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因疾病而深陷的眼睛里,此刻没有了平日的浑浊和痛苦,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深沉到极致的平静和温柔。那是一种林宴从未在父亲脸上看到过的、毫无保留的情感流露。
他什么都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却独自隐瞒着,默默承受着日益加剧的病痛和恐惧,还在日记里写下不能分心。
而自己,却一直觉得父亲冷漠,不够爱他。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如同海啸般扑来,瞬间将他淹没。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紧紧攥着那本日记,指节用力到泛白。
父亲看着他,极其艰难地,又一次缓缓抬起那只枯瘦的手,很慢很慢地,向他伸过来。
林宴慌忙伸出手,紧紧握住。
父亲的手冰得吓人。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指极其轻微地,在林宴的手背上,一下、一下,极缓地拍了两下。
就像小时候,他摔倒了委屈哭泣时,父亲笨拙安慰他的动作。
一样的不善言辞,一样的沉默寡言,却一样的……倾尽所有。
然后,那只手的力量彻底消失了,轻轻地、无力地垂落下去。父亲眼皮缓缓阖上,嘴角却仿佛带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安抚般的弧度。
监测仪器上,心跳曲线骤然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发出刺耳绵长的警报声。
嘀————————
尖锐的声音划破病房的宁静,也狠狠刺入林宴的耳膜。
世界的声音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林宴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也变成了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他的手还维持着虚握的姿势,掌心残留着父亲最后那一下轻拍的、冰冷彻骨的触感。
时间被无限拉长、凝固。他看见护士和医生匆忙冲进来的模糊身影,看见母亲闻讯跌跌撞撞跑进来扑到床前痛哭失声,看见许多人的嘴巴开开合合,看见纷乱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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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景象和声音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流动的玻璃,扭曲失真,无法触及。
他的全部感知,都凝固在掌心那迅速消散的温度里,凝固在父亲最后看他那一眼的平静温柔里,凝固在日记本上那洇开的、写下最后一面……真想再看看他的墨迹上。
父亲至死,都用沉默的方式,践行着他沉默的爱。不给他添麻烦,是他能为儿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而自己,却错过了那么多本该有的陪伴和理解。
窗外,月色依旧冰冷无声地洒满大地。
林宴终于缓缓低下头,将额头深深抵在父亲尚且余温的手背上。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浸湿了雪白的床单,却再也换不回那沉默而厚重的、曾为他撑起整片天空的温暖。
父亲的后事办得简单而肃穆,一如他生前的为人。
灵堂设在老家不大的客厅里,父亲的遗照挂在正中央。照片是几年前拍的,那时的他还没有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眉眼间虽依旧严肃,却透着一股硬朗的精神气。林宴站在照片前,恍惚间觉得父亲仍在用那种熟悉的目光注视着他——沉默,却仿佛能看透一切。
前来吊唁的亲戚邻居不多,大多是父亲生前的旧友和老同事。他们拍拍林宴的肩膀,说着节哀、老林是个好人、你爸最惦记的就是你之类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母亲的表现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可说是麻木。她穿着素色的衣服,安静地接待来客,得体地回应着每一句慰问,安排着各项琐事。但林宴不止一次看见,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母亲会望着父亲的遗照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无名指上那枚磨损严重的金戒指——那是父亲当年用第一个月工资给她买的。她的眼神空茫,仿佛灵魂的一部分已经随着父亲的离去而被抽走了。
林宴想上前安慰,却发现自己词穷无比。任何语言在生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只能默默地倒一杯温水递过去,或者在母亲忙碌时,抢先一步接过她手中的活计。
母子俩的交流变得很少,一种共同的、巨大的悲恸笼罩着他们,使得任何关于父亲的言语都成为一种难以承受之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失去的钝痛。
夜深人静,宾客散去后,老房子显得格外空荡和冷清。林宴躺在自己许久未睡的旧床上,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父亲的房间就在隔壁,门虚掩着,里面再也不会传出他熟悉的、轻微的鼾声。
这种寂静,震耳欲聋。
他起身,从随身携带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封面的硬壳在台灯下泛着陈旧而温柔的光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勇气,才再次翻开了它。
这一次,他读得更慢,更仔细。每一个字,每一个甚至因为手抖而笔画歪斜的墨点,他都反复揣摩。父亲的世界,父亲从未宣之于口的内心,通过这略显枯燥的记录,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向他敞开。
日记里几乎没有波澜壮阔的情绪,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平淡记述。但林宴却从这平淡中,读出了惊心动魄的深情。
10月8日,多云转晴。小宴妈念叨着想换个大点的冰箱,旧的声音太吵。算了算退休金,下个月攒够就买。——后面跟着一行小字,像是后来加的:她高兴了好几天。
12月25日,晴。圣诞节。街上热闹。小宴打电话说加班,回不来。给他微信转了点钱,让他自己买点好吃的。没收。孩子大了。
2月14日,阴。楼下老张给他老伴买了支玫瑰,被念叨乱花钱。想起来,从来没给小宴妈买过花。下次……算了,她肯定也说浪费。——这一行下面,用更淡的墨水,笨拙地画了一朵小小的、五个花瓣的花。
林宴的指尖抚过那朵笨拙的小花,眼眶再次发热。他几乎能想象到父亲写下这些时,那张总是板着的脸上,或许会流露出的一丝极难得的、近乎羞涩的温情。
越往后翻,关于病痛的记录开始悄然出现,但语气依旧克制得令人心疼。
6月19日,雨。胃疼了小半个月,吃了药也不见好。小宴妈催着去医院看看。一直忙,没空。等下周再说。
7月3日,晴。检查结果出来了。不好。医生让住院。没答应。先瞒着。小宴正在竞标那个大项目,关键时期,不能让他分心。
8月10日,闷热。疼得越来越厉害,吃药好像也不顶用了。晚上睡不着,怕翻身吵醒她,就去客厅沙发坐着。看着小宴小时候的照片,好像就没那么疼了。
9月5日,阴。终于还是住院了。化疗很难受。但想想小宴,能挺住。
看到这里,林宴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纸页上,他慌忙用手去擦,生怕模糊了父亲的笔迹。原来父亲独自承受了那么久的痛苦和恐惧,而在他为所谓的前途奔波、甚至偶尔因为父亲回复消息慢而心生不满时,父亲正在经历的是一场怎样绝望的战斗。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悔恨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为什么他以前从未试图去真正理解父亲为什么总是抱怨父亲的沉默和不够亲切为什么没能更早地发现父亲的异常
他想起大概半年前,有一次和父亲视频,父亲那边镜头总是晃,背景似乎是白色的墙壁,不像在家里。他当时还开玩笑问:爸,您这是在哪体验生活呢父亲只是含糊地说:在朋友家坐坐。然后就很快转移了话题。现在想来,那时父亲很可能已经在医院了!而他,竟然丝毫没有察觉!
巨大的自责和懊悔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用力攥着日记本,指节泛白,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深夜,他终于卸下所有伪装,允许自己被这迟来的、噬心刻骨的悲痛彻底吞噬。
第二天清晨,林宴的眼睛是红肿的。母亲看见,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在早餐时给他多煎了一个荷包蛋——这是他小时候心情不好时,父亲惯用的安慰方式。
饭后,母亲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林宴在一旁帮忙。
父亲的东西很少,衣服大多是穿了多年的旧衣,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除了几本工具书,几乎没有其他杂物。抽屉里放着一些票据、证件,还有一个小铁盒。
母亲拿起那个锈迹斑斑的小铁盒,打开。里面并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几枚褪色的奖章(父亲年轻时厂里劳动竞赛得的)、几张老旧的照片、一本更小更旧的笔记本,以及……一沓汇款单的回执。
林宴拿起那沓回执,一眼看去,心跳骤然停了一拍。
汇款人全是林天明。收款人……是林宴。
时间从他刚上大学开始,几乎每月一张,金额从一开始的三五百,到他工作后变成一千、两千……最近的一张,日期就在三个月前,金额五千。汇款附言栏里,永远只有简短的两个字:安心。
他猛地抬头看向母亲。
母亲避开了他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你爸他……总觉得你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大城市花销大。他怕你钱不够用,又不好面子,不肯开口问家里要,就偷偷给你寄。我说直接转账,他非说不一样,说这是‘实在的钱’……母亲的声音哽咽了,他总觉得给你的不够多、不够好……
林宴看着那些泛黄的、字迹却依旧清晰的回执,只觉得它们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发疼,一直疼到心里去。
他想起大学时,账户里时不时多出的生活费,他总以为是母亲打的。想起工作后,父亲每次打电话来,最后总会硬邦邦地加一句缺钱就说,他当时还觉得父亲小瞧了他。原来,父亲一直在用这种最笨拙、最原始的方式,默默地、持续地,为他输送着支持。
而他,竟然从未察觉。
他以为自己早已独立,早已不再需要父亲的庇护。却不知,在父亲眼里,他永远都是那个需要被照顾、被惦记的孩子。
父亲沉默的爱,如空气般无处不在,却又被他轻易地忽略至今。
林宴蹲下身,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抽屉边缘,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母亲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背上,一下一下,无声地拍着,就像父亲最后做的那样。
温暖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将空气中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却照不亮心底那片因为永失所爱而留下的、冰冷的荒原。
葬礼后的第三天,林宴陪着母亲去银行办理父亲账户的后续事宜。在工作人员递过来的资料里,夹杂着一份父亲多年前办理的简易人寿保险单。受益人写的正是林宴的名字。
而当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询问母亲是否知晓父亲还有其他隐匿资产或安排时,母亲愣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爸……大概去年这个时候,好像偷偷去找过老陈……就是那个在公证处工作的陈叔叔。母亲回忆着,眉头微蹙,神神秘秘的,我问起,他只说是小事,就没再提。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林宴。他立刻借母亲的手机,拨通了陈叔叔的电话。
寒暄过后,林宴委婉地询问起父亲是否曾去找过他办理什么业务。
电话那头的陈叔叔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老林啊……他确实是来过一趟。大概……差不多一年前吧。他当时一个人来的,非要立什么遗嘱公证。我还说他,年纪不大立什么遗嘱……他当时脸色就不太好,只笑着说以防万一……
林宴的心猛地一沉,握紧了手机:陈叔,那……那份遗嘱……
在我这儿留着呢。老林交代了,等他……等他走了以后,再交给你们。陈叔叔的声音带着惋惜,你们节哀。什么时候方便,过来取一下吧。
挂了电话,林宴和母亲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充满了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父亲竟然在那么早之前,就在默默地、秘密地安排着身后事。他瞒得那样好,那样不动声色。
第二天,林宴从陈叔叔那里取回了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回到家,他和母亲坐在客厅里,看着放在茶几上的那个单薄却重若千钧的信封,久久没有勇气打开。
窗外天色渐暗,夕阳的余晖将房间染上一层暖橘色,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
最终,还是母亲伸出手,颤抖着,一点点撕开了封口。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页纸。
是父亲亲笔写的遗嘱。格式工整,字迹是他一贯的认真刻板,只是越到后面,笔迹越显虚浮无力,显然是在病重期间艰难写就的。
内容极其简单,没有任何煽情或修饰。
他将银行里所有不多的存款(林宴此刻才知道那数字远比他想像的要多,是父亲省吃俭用一辈子的积蓄)分为两份,一份留给母亲养老,一份留给林宴。
他将现在住的这套老房子的产权,明确留给了林宴。
他甚至列出了一个清单,上面是他的一些遗物分配:他那支用了大半辈子的钢笔留给林宴;他和母亲的结婚戒指留给母亲;他收藏的那套旧版连环画留给将来可能有的孙辈……
林宴一行行看下去,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胀又痛。
遗嘱的最后,父亲用明显颤抖了许多的笔迹,单独写了一段话,那是整篇遗嘱里唯一超出财产分配范畴的内容:
给小宴:爸没本事,没能给你留下多少东西。房子旧了点,但地段还行,以后要是拆了,也能换点钱。别太累着自己,身体最重要。成家的事,顺其自然,找个真心对你好的。逢年过节,给你妈打个电话,回来看看。爸……放心不下你。
没有抱怨,没有不甘,没有对病痛的描述,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通篇只有最朴素的安排,和最笨拙的牵挂。
直到生命的尽头,他心心念念的,依旧是他所能给予的一切,和他死后所爱之人的未来。
放心不下你。
这五个字,像一把淬了血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林宴心中最柔软、最悔恨的地方。他终于失声痛哭,像一个迷路已久、终于归家却发现家中已永远空无一人的孩子。
父亲沉默一生的爱,最终以这样一种沉默的方式,给了他最沉重、也最深刻的一击。
他错过了太多太多。
错过了解读父亲沉默背后的深情,错过了父亲需要他而不敢言的时刻,错过了父亲最后渴望见他一面的心情。
而有些错过,一旦发生,便是永诀。
夜更深了。林宴独自一人坐在父亲常坐的那张旧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份遗嘱和那本日记。
屋子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闭上眼,仿佛又能感受到父亲最后拍在他手背上的那两下轻触,冰凉,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那无声的告白,穿越了生死,终于在此刻,震耳欲聋。
林宴在父亲的老房子里又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时间仿佛被拉长,又仿佛被压缩。白日里,他陪着母亲处理各种琐碎的后事,去派出所注销户口,去银行办理账户变更,接待偶尔前来探望的远亲。每一个步骤都像是在父亲离去的事实上又盖上一个冰冷的印章。
母亲表现得异常坚韧,但林宴常在深夜听到主卧室传来极力压抑的、细碎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他站在门外,手抬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没有敲门。他知道,有些悲伤,只能独自吞咽,无人可分担。
他睡在父亲的床上。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父亲的气息,混合着药味和一种老人特有的味道。他贪婪地呼吸着,仿佛这样就能离父亲近一点。夜里常常惊醒,恍惚间觉得父亲就坐在床边的旧藤椅上,沉默地望着他,等他睁开眼,却只有清冷的月光洒满空椅。
他开始疯狂地翻阅那本日记,一字一句,反复咀嚼。父亲的形象在那些平淡的文字里逐渐丰满,又逐渐模糊。他看到一个沉默的男人如何用最笨拙的方式爱着家人,如何将所有的担忧、骄傲、牵挂都深埋心底,如何独自面对死亡的逼近和恐惧。
悔恨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他想起大学毕业那年,他拿到一线城市的offer,兴奋地告诉父母。母亲絮絮叨叨地叮嘱个不停,父亲却只是坐在一旁,闷头抽了根烟,最后说了句:去吧,男人志在四方。他当时只觉得父亲冷漠,不支持他的梦想。现在才明白,那简短的五个字里,包含了多少不舍和担忧,又需要多大的克制才能说出口。
他想起工作后第一次春节回家,父亲特意去理了发,穿上那件平时舍不得穿的深灰色夹克,早早就在火车站出口等着。接到他后,父亲只是默默接过他手中最重的行李,一路无话,直到快到家门口,才突兀地问了一句:那边……吃的还习惯吗他当时敷衍地回了句还行,便兴高采烈地和母亲说起城市的繁华。现在才想起,父亲那时落在他身后的、专注而复杂的目光。
无数个被忽略的细节,此刻都化为最锋利的刃,反复切割着他的心脏。他错过了那么多父亲试图表达的瞬间,沉溺于自己对父爱狭隘的想象里,却对那份真实而厚重的爱视而不见。
他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试图从中拼凑出父亲更完整的一生。
衣柜底层的旧皮箱里,放着父亲最珍视的东西。几本泛黄的相册,记录着他从青涩到暮年的时光。一张他和母亲的结婚照,照片上的父亲穿着军装(他年轻时当过几年兵),身姿挺拔,嘴角带着一丝罕见的、羞涩的笑意。还有林宴从小到大的各种奖状、成绩单,甚至是他小学时胡乱画的涂鸦,都被父亲仔细地压平、收藏着。每一张纸片的边角都有些磨损,显然曾被反复摩挲观看。
林宴的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痕迹,想象父亲在无数个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是如何藉由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来思念他。那些他以为父亲从不关心的成长瞬间,原来都被父亲如此郑重地收藏着。
皮箱的最底层,是一个用软布包裹着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信。
信封已经泛黄,上面的邮票是许多年前的款式。收件人无一例外,都是林天明。寄件人……是林宴。
是他刚上大学那两年写回家的信。那时手机还不普及,他偶尔会写信回去报平安。后来有了手机,就写得少了,直至彻底断绝。
他几乎忘了自己还写过这些信。
他抽出信纸,展开。字迹稚嫩,内容无非是絮叨大学生活的新奇,抱怨食堂的饭菜,偶尔要些生活费。文字跳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心没肺。
而在每一封信的空白处,几乎都有父亲用铅笔写下的、极其简短潦草的批注。
在他写钱不够用了旁边,父亲写着:已汇五百。
在他写和同学吵架了旁边,父亲写着:男儿胸襟要开阔。
在他写考试拿了奖学金旁边,父亲用力地画了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好字。
在他写寒假不回来了,和同学约好去旅行的那封信末尾,父亲的字迹停顿了许久,只有三个字:……知道了。
那省略号,像一声无声的叹息,跨越了十余年的光阴,重重地砸在林宴的心上。
他仿佛看到父亲在灯下,反复阅读这些寥寥数语的信件,试图从中捕捉儿子远方的点滴,然后将所有无法宣之于口的关心、叮嘱、骄傲与失落,都压缩成这页边寸土上的、沉默的注脚。
父亲的爱,从来不是不存在,只是它藏得太深,太沉默,沉默到需要他用父亲的死亡作为代价,才终于学会如何去解读。
巨大的悲伤和愧疚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抱着那盒信,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哭得不能自已。为父亲的沉默,为自己的迟钝,为那些永远无法挽回的时光和再也得不到回应的爱。
母亲闻声进来,看到这一幕,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小时候那样。许久,她才哽咽着开口:你爸……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心里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惦记,就是不说……总觉得说出来,就轻了……他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总觉得……给你的不够好,不够多……
林宴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母亲:妈……我是不是……特别不孝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跟他说句话……
母亲摇摇头,眼泪也滑落下来:别这么说……你爸他知道的。他知道你心里有他……他只是……只是不会表达。你最后陪着他的那些天,他虽然说不出来,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是高兴的……真的……
可这样的安慰,在此刻显得如此无力。缺席的陪伴,错过的理解,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又过了一周,林宴不得不回去了。他的生活、工作都在那个遥远的城市,假期已经一延再延。
临走的前一晚,他帮母亲检查家里的水电燃气,将米面油盐补齐,把所有的电话号码存好,又反复叮嘱母亲有事一定要立刻打电话给他。
母亲一直点头,说着知道了,放心吧,眼神却有些飘忽。
最后,她走进厨房,开始和面,说要给他包饺子,上车饺子下车面,图个吉利。
林宴站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微微佝偻的背影,在灯光下忙碌着。曾几何时,这个厨房里总是父母两人一起忙碌的身影,父亲沉默地打着下手,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家常。如今,只剩下母亲一个人,动作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
饺子馅是父亲最爱吃的白菜猪肉馅。
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母子二人相对无言地吃着。味道还是那个味道,可吃起来,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以后……常回来看看。母亲低着头,忽然轻声说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
林宴的鼻子一酸,重重地点点头:嗯,一定。您一个人……好好的。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母亲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眼圈却先红了,你爸……他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的,别惦记家里,好好工作……
话说出口,两人都沉默了。他们都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那沉默而沉重的爱。
饭后,林宴去洗碗,母亲则开始给他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但他没有阻止。
等他擦干手出来,看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轻轻摩挲着封面。
这个……你带走吧。母亲把日记本递给他,你爸他……肯定是想让你知道的。
林宴接过日记本,感觉它有千钧重。
妈……他喉头哽咽。
你爸这个人啊,一辈子话少,心思重。母亲望着窗外漆黑的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什么都憋在心里,苦了自己……他对你的好,都在行动上,在心里头……你以后……别学他。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对自己爱的人,不要留遗憾……
林宴紧紧抱着日记本,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第二天清晨,母亲坚持要送他去火车站。
站台上,人潮熙攘。广播里播放着列车信息,催促着离别。
母亲替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领,就像他每次离家时那样。
到了……来个电话。
嗯,妈,您回去吧,外面冷。
我看着你上车。
列车门即将关闭的提示音响起。林宴咬了咬牙,转身快步上车。
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放下行李,立刻冲到窗边。
母亲还站在原地,隔着车窗望着他,用力地挥着手。风吹乱了她的花白头发,她单薄的身影在巨大的站台背景下,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独。
林宴的视线瞬间模糊了。
列车缓缓启动,母亲的身影逐渐向后移动,变小,最终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他瘫坐在座位上,泪水无声地滑落。他拿出手机,想给母亲发条信息,却看到屏幕上,母亲几分钟前发来的一条短信。
只有短短一句话,却像一把重锤击中他的心:
儿子,家里没事,别惦记。你爸不在了,妈只剩你了……好好的。
列车飞驰,窗外熟悉的城市景象飞速倒退,逐渐被陌生的田野取代。
林宴望着窗外,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本。
他知道,有些离开,不是距离的远近。
那个曾经无论他走多远,都会沉默地守望在原地的身影,已经不在了。
而他心底那份沉甸甸的、因迟来的领悟而愈发痛楚的爱,也永远失去了投递的方向。
故乡,从此只剩冬夏,再无春秋。
那个沉默如山、深爱如海的男人,被他错过了一生,也铭记了一生。
前方的路还长,只是身后的那盏灯,再也亮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