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人心就像上了锁的保险柜。你以为你手里攥着钥匙,其实你不过是在柜子外面徘徊,连密码是多少都不知道。霍沉舟的心,就是这样一个坚固的柜子。我一直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足够像她,总有一天能撬开一条缝。
五年了。整整五年,我扮演着他的妻子萧晚,一个叫林晚晚的女人的影子。
霍沉舟娶我,只因为我侧脸七分像她。正脸不像,声音不像,性格也不像。林晚晚温婉柔弱,我骨子里带着倔强。可他不在乎,他只需要这张侧脸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缓解他无处安放的思念。
我们住在城西半山那座冰冷的别墅里。房子很大,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回声。霍沉舟很少回来,回来也只待在他那间书房,或者对着客厅那幅巨大的林晚晚油画发呆。画上的女子笑容恬静,眉眼温柔。那是我永远模仿不来的神情。
佣人王妈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点怜悯。她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亲眼看着林晚晚和霍沉舟如何恩爱,又看着我如何走进这座华丽的囚笼。
太太,先生今晚回来吃饭吗王妈小心翼翼地问。
我坐在餐桌前,桌上摆着精致的四菜一汤。我知道他八成不会回来,可我还是让王妈做了。放着吧,他忙。我低头喝汤,味道很好,只是有点凉了。
果然,直到深夜,玄关才传来开门声。霍沉舟带着一身酒气和冷冽的夜风进来。他扯开领带,扫了一眼餐桌,眉头微蹙。以后不用等我。
没等,只是习惯多做点。我起身,想去给他倒杯热水。
他径直走向沙发,疲惫地坐下,闭上眼,手指揉着太阳穴。我倒了水递过去。他没接,也没睁眼。离我远点。
我的手僵在半空。五年,这种冷漠我早已习惯。可每一次,心口还是会像被细针扎过一样,密密麻麻地疼。我默默放下水杯,准备上楼。
下个月十号,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没什么温度,有个慈善晚宴,你陪我去。
我脚步顿住。他极少带我出席公开场合。我回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沉寂,没有半分波澜。打扮一下,穿那条白色的露肩长裙。
白色露肩长裙。林晚晚最喜欢穿那样的裙子。她曾在一次慈善晚宴上穿着类似的裙子,和霍沉舟共舞,照片还上过财经杂志的封面。
好。我应下。扮演她,是我留在这里唯一的用处。
晚宴那天,我穿上那条昂贵的白色长裙。镜子里的女人妆容精致,侧脸的线条在灯光下确实有几分像画上的林晚晚。只是眼神太安静,没有她那种流转的光彩。
霍沉舟亲自开车。一路无话。车里弥漫着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水味,还有无形的隔阂。
宴会厅金碧辉煌。霍沉舟一出现,立刻成为焦点。他长身玉立,面容英俊,是这座城市最有权势的男人之一。我挽着他的手臂,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探究的,好奇的,带着点隐秘的嘲笑。所有人都知道,霍太太是个替身。
我努力挺直脊背,脸上挂着练习过无数次的、林晚晚式的微笑。不怯场,但足够温顺。
霍沉舟应付着各色人等,谈笑风生,游刃有余。我像个精致的挂件,安静地待在他身边,只在需要时微笑点头。
霍总,好久不见!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中年男人端着酒杯走过来,热情地拍霍沉舟的肩膀,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几分刻意的惊讶,这位……霍太太真是越来越像晚晚了,乍一看,我还以为……
他的话没说完,但在场的几个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霍沉舟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没接话,只是举杯示意。
我的指尖冰凉,扣在霍沉舟的手臂上。像晚晚……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
霍少,你这替身夫人找得真不错,以假乱真了!另一个喝得有点高的男人凑过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我听得清清楚楚,带着轻佻的调笑,就是不知道,晚上关起灯来……
闭嘴!霍沉舟的声音陡然冷得像冰,眼神锐利地扫过去。
那男人被他看得一哆嗦,酒醒了大半,讪讪地退开。
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那些探究的目光变得更加赤裸裸,像刀子刮过我的皮肤。替身夫人。原来在所有人眼里,我只是一个公开的、供人取笑的赝品。
霍沉舟拉了我一下,声音低沉:去那边休息区等我。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带到角落的沙发。他转身又融入人群,仿佛刚才那个为我呵斥别人的男人只是错觉。我独自坐在华丽的沙发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晃得我眼睛发花。那些窃窃私语,那些怜悯或讥讽的眼神,无处不在。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我无法呼吸。原来在他心里,在所有人眼里,我萧晚,从来就只是一个替身夫人。
宴会结束,回程的路上,气压低得可怕。霍沉舟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很紧。我知道他在生气,气那个人的口无遮拦,气这场闹剧。
以后……我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声音有些发哑,这种场合,我是不是不用去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需要你去的时候,我会说。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需要。我的存在价值,就是在他需要扮演深情丈夫、需要缓解思念之苦时,出现的道具。仅此而已。
回到家,他径直去了书房。我站在空荡的客厅里,看着那幅油画。林晚晚的笑容依旧恬静美好。而我,像个蹩脚的模仿者,连愤怒都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我回到冰冷的卧室,没有开灯。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别墅区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不知站了多久,胃里突然涌上一阵熟悉的恶心感。我冲进洗手间,对着马桶干呕起来。最近这种状况越来越频繁。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混沌的思绪,让我瞬间僵住。
我颤抖着手,从洗漱台下的抽屉深处,摸出一张被藏得很好的小纸条。上面有一个潦草的电话号码,是一家私人诊所的。上次去那里处理一点小毛病,那个女医生看我的眼神充满同情,趁霍沉舟的司机不注意,悄悄塞给了我。
我拿出手机,指尖冰冷,几乎握不住。拨通了那个号码。
喂一个温和的女声传来。
我……我想预约……检查。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明天……明天可以吗
可以。明天下午两点,直接过来。
挂了电话,我瘫软在地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月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条惨白的光带。我的手,不自觉地抚上平坦的小腹。那里,可能正在孕育着一个生命。一个霍沉舟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会是我的救赎,还是更大的深渊
霍沉舟会怎么看待这个意外一个替身生的孩子一个提醒着他背叛了心中挚爱的错误
巨大的恐慌淹没了我。
第二天下午,我借口去逛街,支开了司机。独自打车去了那家位置偏僻的私人诊所。
消毒水的味道很浓。我躺在冰冷的检查床上,听着仪器发出的单调声响,心悬在嗓子眼。
恭喜你,萧小姐。女医生看着仪器屏幕,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你怀孕了。看孕囊大小,大概六周左右。
轰的一声,我大脑一片空白。尽管有预感,但亲耳听到确认,还是像被重锤击中。
六周……是那次。那次他醉得很厉害,把我按在床上,黑暗中,他一遍遍地喊着晚晚。第二天醒来,他眼神冰冷,丢给我一盒避孕药。我当着他的面吃了。原来,那药没起作用。
萧小姐你还好吗医生担忧地看着我煞白的脸。
我回过神,喉咙干涩得发疼。我……没事。
需要我帮你联系……医生欲言又止。
不用!我猛地打断她,挣扎着坐起来,谢谢您。请……请帮我保密。我几乎是哀求地看着她。
医生叹了口气,点点头:你放心。不过,我建议你尽快考虑清楚。如果需要帮助,随时来找我。她又给了我一张新的名片。
我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攥着救命稻草,又像攥着烫手山芋。失魂落魄地走出诊所。
阳光很刺眼,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孩子。霍沉舟的孩子。这个认知让我浑身发冷。我不能告诉他。绝对不能。他不会要这个孩子。他不会允许一个替身生下他的继承人。那是对林晚晚的亵渎。他会怎么处理冰冷的两个字闪过脑海——打掉。或者,生下来,然后抱走,交给别人抚养,彻底抹去我这个生母的存在。
无论是哪种,都足以将我碾碎。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切都与我无关。巨大的孤独感和恐惧感吞噬着我。五年了,我在那座华丽的牢笼里,耗尽了自己的青春、热情和尊严,只为一个不爱我的男人。现在,还要搭上我无辜的孩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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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在心底呐喊:绝不!
这个孩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骨血至亲。是支撑我活下去的最后一点念想。我不能失去他(她)。
逃跑的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占据了我的脑海。离开霍沉舟,离开那座囚笼,离开这个让我窒息的身份!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悄悄生下孩子,重新开始。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疯狂地蔓延开来。像黑暗中唯一的光。
我开始暗中准备。动作必须快,必须隐秘。
钱是最大的问题。霍沉舟每个月会给我一笔可观的家用,但我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大部分都存了下来。五年,数目不算小。我找到以前关系还不错、但后来刻意疏远的一个大学同学陈薇,她嫁去了南方一个三线小城。我编了个理由,说想投资点小生意,但不想让霍沉舟知道,麻烦她帮我开个户,分批把我手里的钱转过去。陈薇虽然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我一点点变卖首饰。霍沉舟送我的珠宝不少,但大多带着林晚晚的影子——她喜欢的款式,她偏爱的宝石。我只留下几件不起眼的、款式简洁的金饰,把那些华而不实的钻石、翡翠,通过陈薇介绍的地下渠道,匿名低价处理掉。钱都转到了那个新账户。
时间很紧。肚子会慢慢显怀,霍沉舟的人盯得也很紧。我尽量减少外出,安分守己,扮演好那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替身夫人。
霍沉舟依旧很忙,偶尔回来,也极少跟我交流。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以往我会心痛,会难过,现在,只剩下麻木和急于逃离的迫切。
我甚至不敢去医院做产检。只能偷偷在网上查资料,买最基础的叶酸和复合维生素,像做贼一样藏着吃。
我选定了目的地——陈薇所在的那个南方小城。那里离江城足够远,气候温暖,生活成本低,也方便陈薇照应。
最难的是如何彻底消失。霍沉舟的势力太大,他若真想找一个人,掘地三尺也能挖出来。单纯的改名换姓、换个城市生活,远远不够。
我想到了死。
只有死,才能让霍沉舟彻底放弃寻找。只有死亡,才能斩断过去的一切。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海中成型。
机会来得比预想的快。
霍沉舟要出差半个月,去国外谈一个重要项目。临走前一晚,他破天荒地回了别墅吃饭。
餐厅里很安静,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我低着头,小口吃着饭,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他忽然开口,声音没什么情绪:下周是晚晚的忌日。
我的手一抖,筷子差点掉在桌上。林晚晚的忌日,霍沉舟每年都会去扫墓,独自待很久。以往这个日子临近,他的脾气会格外阴沉。
嗯。我低低应了一声。
你……他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冷淡地瞥了我一眼,没事。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想提醒我,那天别打扰他,别出现在他面前,免得破坏了他悼念心上人的心情。
心口还是被刺了一下。我用力捏紧筷子,指节泛白。快了,就快了。再忍忍。
第二天一早,我站在二楼的窗帘后面,看着他的车驶离别墅。巨大的铁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到房间,锁好门。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背包。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些现金,新的身份证(托陈薇找人办的假证,但足够以假乱真应付日常),还有那几件不起眼的金饰。
手机卡已经被我取出,掰断了扔进马桶冲走。别墅的固定电话线,昨晚半夜起来,被我弄松了接口。
王妈今天请假回老家了。别墅里只剩下我。
我换上最普通不过的牛仔裤和T恤,戴上帽子和口罩。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穿过空旷的客厅。
最后看了一眼那幅油画。林晚晚的笑容依旧刺眼。再见了,我的牢笼。再见了,霍沉舟。
我走到后花园的工具房。里面堆放着一些园艺工具。角落里,放着一个半旧的汽油桶。这是我前几天借口花园除草机要用,让人送来的。
我拧开汽油桶盖子。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我提着桶,回到别墅一楼。把汽油泼洒在客厅的地毯上,窗帘上,尤其是那幅巨大的油画周围。
油画上林晚晚的笑容被汽油浸染,变得模糊而诡异。
我退到玄关,点燃了一根火柴。火光跳跃着,映着我苍白的脸。没有犹豫,我将燃烧的火柴抛向那浸透了汽油的窗帘。
轰!
火焰瞬间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浓烟滚滚。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外面的安保。尖锐的警报声划破了半山的宁静。
我迅速拉低帽檐,从别墅后门一个早就留意好的、监控死角的小门闪身出去。那里紧邻着一段陡峭的山坡,覆盖着浓密的灌木丛。
身后,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安保人员惊慌失措的喊叫声、消防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我毫不犹豫地滑下陡坡,尖锐的树枝刮破了衣服和皮肤,火辣辣地疼。我顾不上,手脚并用地冲进山下的密林。那里,陈薇的丈夫开着一辆不起眼的旧面包车,已经在约定地点等着我。
车子发动,迅速驶离。我蜷缩在后座,浑身发抖,不敢回头看那冲天的火光和浓烟。
没事了,晚晚,没事了。陈薇从前座转过身,紧紧握住我冰冷的手,眼眶红红的。她叫我真正的名字,萧晚。不是那个可笑的霍太太。
车子一路向南飞驰。
一周后,南方的某个小城新闻角落,刊登了一则简短的火灾通报:江城西山别墅区一栋住宅发生火灾,女主人萧某(28岁)不幸身亡,事故原因初步调查为线路老化引发……霍氏集团总裁霍沉舟先生悲痛万分,表示将全力配合调查,并处理好亡妻后事……
报纸上配了一张模糊的现场照片,烧得只剩框架的别墅残骸,触目惊心。还有一张萧晚的黑白照片,是霍沉舟提供的,那张我刻意模仿林晚晚的、笑容温婉的侧脸照。
我看着报纸,指尖冰凉,然后,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萧晚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叫林念的普通女人。念,是为了记住,也是为了放下。记住这场漫长的劫难,放下那不堪的五年。
陈薇帮我租了一个老小区的一室一厅。房子很小,但干净,朝南,阳光很好。窗外有几棵高大的香樟树,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在这里安顿下来。拿着那笔钱,在社区附近租了个小小的门面,开了家简单的花店。卖些常见的鲜花、绿植。陈薇有空就来帮忙。花店的名字很普通,就叫小念花坊。
生活简单而平静。每天侍弄花草,修剪枝叶,看着娇嫩的花苞一点点绽放。顾客大多是街坊邻居,买束花装点家里,或者送人。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话不多、做事认真、可能遭遇过不幸所以独自生活的年轻女人林念。
我定期去一家离得比较远的私人小诊所产检。医生是个慈祥的老阿姨,话不多,但很负责。她只当我是丈夫意外去世的可怜人,对我格外照顾。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感受到胎动的那一刻,我捂着嘴,在花店后面的小房间里,无声地泪流满面。这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力量。
偶尔,在电视上或者街边报刊亭,还是会看到霍氏集团的新闻。霍沉舟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冷峻沉稳的商业帝王。关于那场火灾和亡妻,报道很少,似乎很快就被新的财经新闻覆盖。
他大概是真的信了。信我死了。葬身在那场为了毁灭痕迹而刻意制造的大火里。
也好。他应该很快就放下了。一个替身的消失,对他而言,大概只是生活中少了一个碍眼的道具。他或许会去找一个新的侧脸相似的替身谁知道呢。已经与我无关了。
我只想守着我的花店,等着我的孩子平安降临。
花店生意不算红火,但维持生活和产检开销足够了。日子像溪水一样平缓地流淌。
预产期在深秋。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正给一盆绿萝浇水,肚子突然传来一阵紧密的坠痛。我知道,时间到了。
我平静地锁好花店的门,给陈薇打了电话。陈薇和她丈夫立刻开车过来,把我送到了早就联系好的私立妇产医院。
生产过程不算顺利,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当那声嘹亮的啼哭响彻产房时,我浑身脱力,汗水浸透了头发,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是个男孩。小小的,红红的,闭着眼睛,握着小拳头,哭得惊天动地。
护士把他抱到我眼前。我颤抖着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他温热的脸颊。一种从未有过的、汹涌澎湃的情感瞬间淹没了我。这是我的孩子。我拼尽一切保护下来的孩子。从此,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不是孤身一人。
宝宝……我的声音嘶哑哽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幸福,妈妈爱你。
我给他取名萧阳。太阳的阳。驱散所有阴霾,带来无限温暖的太阳。
霍沉舟是在火灾后一个月,才彻底处理完国外那个棘手的项目,匆匆赶回江城的。
迎接他的,是西山别墅那片焦黑的废墟,和一纸冰冷的死亡报告。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烧焦的味道。
他站在废墟前,一动不动。深秋的风卷着灰烬打着旋儿。助理周凯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
确认了霍沉舟的声音很哑,像砂纸磨过。
是,霍总。警方和消防的联合报告都出来了。起火点在客厅,初步判断是线路老化短路引发。夫人她……当时应该在一楼,没能逃出来。周凯艰难地汇报着,递上那份薄薄的报告,遗体……损毁严重,无法辨认。DNA比对……确认是夫人。
霍沉舟接过报告,手指捏得骨节泛白。报告上那个名字——萧晚。他盯着那两个字,眼神空洞。
火灾线路老化那个安静得像影子一样的女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葬身火海了
他以为他会松一口气。那个时刻提醒他背叛了晚晚的替代品,终于消失了。可为什么……心脏像是被挖空了一块,灌满了冰冷的寒风
他去了警局,看了现场照片。焦黑的残骸,扭曲的金属,还有……一些触目惊心的痕迹。法医指着其中一张照片,语气平板:这里提取到的组织残留……符合生前烧灼特征……他别开眼,胃里一阵翻搅。
警方询问了别墅的佣人王妈。王妈哭得眼睛红肿:太太那天……心情好像不太好……先生您出差了……她就自己在客厅待着……谁知道会出这种事……都怪我,那天请假回了老家……
王妈的悲伤不似作伪。安保人员也说,警报响起时,别墅后门是锁好的,前门火势太大,根本进不去。一切似乎都指向一场意外。
霍沉舟动用了所有关系,一遍遍核查。结果都一样:意外火灾,萧晚死亡。
葬礼很简单。霍沉舟在江城最好的墓园买了一块位置绝佳的地,给萧晚立了碑。墓碑上的照片,是他选的,一张萧晚侧着脸、有几分像林晚晚的照片。葬礼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多是霍氏的商业伙伴。他们说着节哀,眼神里却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
霍沉舟一身黑衣,站在墓碑前,身形挺拔,面容冷峻。没人能看出他此刻的心情。他只是在想,那个总是低着头、安静地待在角落、努力模仿着晚晚侧脸的女人,真的就这样变成了一捧灰
葬礼结束,回到空荡荡的、临时下榻的酒店套房。没有那座冰冷的别墅,也没有了那个沉默的影子。世界安静得可怕。
他打开酒柜,倒了满满一杯烈酒,仰头灌下。火辣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和……空茫。
他走到窗边,俯瞰着江城的万家灯火。眼前却浮现出萧晚的样子。不是模仿晚晚时的样子,而是她刚嫁进来时,偶尔流露出的、带着点怯懦和倔强的眼神;是他醉酒后把她当成晚晚,第二天醒来时她苍白的脸和沉默;是慈善晚宴上,被人嘲笑替身夫人时,她瞬间煞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手指……
那些被他刻意忽视、甚至厌恶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翻涌上来。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只是一个替身而已。一个可有可无的替代品。死了就死了。为什么……心口会这么闷
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比以前更忙,会议一个接一个,行程排得密不透风。周凯跟在他身边,明显感觉到老板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更重了,眼神也更冷了。
几个月过去了。时间似乎能冲淡一切。
直到那天,霍沉舟在办公室签署一份文件。笔尖划过纸张,沙沙作响。他忽然停住,问旁边的周凯:她的东西……都处理了
周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谁。霍总,夫人的物品……大部分都烧毁了。剩下一些存放在别墅保险柜里的首饰……按您的吩咐,都清理掉了。
嗯。霍沉舟应了一声,继续签字。签完字,他放下笔,状似无意地问:她……平时都喜欢什么
周凯又是一愣,有些为难:夫人她……平时很少出门。在别墅里……好像就看看书或者……打理一下后花园的花周凯其实也不清楚,夫人太安静了,存在感很低。
看书种花霍沉舟皱起眉。他从未留意过。他只记得她必须穿白色的裙子,留特定的发型。
她在江城……有朋友吗霍沉舟又问,自己都觉得这个问题突兀。
周凯仔细回忆了一下,摇摇头:好像没有。夫人很少与人来往。就……以前有个大学同学,叫陈薇的,后来好像也嫁去外地了,没什么联系。
霍沉舟挥挥手,示意周凯出去。
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CBD。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他。
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做了五年妻子的女人,一无所知。不知道她的喜好,不知道她的朋友,不知道她除了模仿林晚晚之外,还有什么。
她的死,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只是微澜,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涟漪却在他心里一圈圈扩大,最后变成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那场大火,是墓碑上那张安静侧脸的照片,是偶尔闪过的、她那双带着倔强的眼睛。
他去了墓园。不是林晚晚的墓,是萧晚的墓。墓碑崭新,照片上的女人温顺安静。他站在墓前,看着碑上爱妻萧晚那几个字(是他让刻的),只觉得无比讽刺。
他蹲下身,手指抚过冰冷的墓碑。这里埋着的,是谁是他法律意义上的妻子,还是一个被他彻底忽视、最终葬身火海的无名氏
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如果……那不是意外呢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脊背发凉。
他猛地站起身,大步离开墓园。回到车上,立刻打给周凯:查!再查一遍火灾!所有细节!所有可能的人!给我掘地三尺地查!
周凯被老板语气里的阴鸷吓了一跳:霍总,警方那边结案报告……
我不管什么报告!霍沉舟低吼,眼底一片猩红,给我查!她最后那段时间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银行账户!通讯记录!所有!所有!
掘地三尺的命令下达后,霍氏庞大的能量开始运转。
调查比想象的更难。火灾现场破坏严重,很多线索都断了。萧晚的人际关系简单得近乎空白。银行账户没有大额异常支出。通讯记录更是干净——她几乎没有朋友。
就在一筹莫展时,一个微小的细节被挖了出来。
一个技术员在恢复别墅附近被火灾波及的一个较远监控点的模糊影像时,发现火灾发生前约四十分钟,有一辆很旧、很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在通往山下密林的小路附近短暂停留过。车牌被泥巴糊住了,看不清。
这个发现让霍沉舟精神一振。查那辆车!顺着山下那条路,查所有监控!沿途所有城镇!给我找!
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年。追查一辆旧面包车如同大海捞针。霍沉舟却像是魔怔了,不计成本地投入人力物力。
线索一点点汇集。面包车最终消失的方向,指向南方。一个三线小城——云城。
霍沉舟亲自飞了过去。
云城不大,生活节奏很慢。霍沉舟的人在当地低调地摸排。重点排查这大半年内迁入的、独居的年轻女性。
时间一天天过去。霍沉舟住在云城最好的酒店顶层套房,焦躁地等待着。他几乎不眠不休,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证明什么。证明萧晚没死还是证明那场火灾真的只是意外
这天下午,周凯敲门进来,脸色有些异样。霍总,有线索了。在城南一个老社区,新开了一家小花店,叫‘小念花坊’。店主是个年轻女人,叫林念。大概半年前来的,独居。
霍沉舟的心猛地一跳。林念
我们的人拍了照片。周凯递上一个平板电脑。
屏幕亮起。照片是远距离偷拍的。一个穿着宽松棉布裙子的女人,正在一个小花店门口弯腰整理门外的几盆绿植。她背对着镜头,身形纤细,微微侧着头。
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
霍沉舟死死盯着屏幕。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那个背影……那个侧头的弧度……
即使隔了这么远,即使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即使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做着最平凡的事……
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像毒藤一样缠了上来。
是她!
一定是她!
她还活着!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近乎狂喜的情绪冲击着他,随即被更汹涌的怒火取代。她没死!她假死!她精心策划了一场火灾,欺骗了所有人!她把他耍得团团转!
地址!霍沉舟的声音嘶哑得可怕,猛地站起身,眼中是骇人的风暴,现在就去!
车子在狭窄的街道上疾驰,最终停在那个老旧小区的外面。
霍沉舟推开车门,大步朝那间小小的小念花坊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烧红的烙铁上。
正是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洒在街道上。花店的门开着,门口摆着几盆开得正好的菊花。店里没有人。
霍沉舟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整洁的布置,摆放有序的鲜花绿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店内一个背对着门口、正踮着脚去够高处花瓶的女人身上。
她穿着米白色的毛衣,长长的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因为够东西的动作,毛衣下摆微微上提,露出一截柔软的腰肢。
还有……那明显隆起的腹部。
霍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一道惊雷狠狠劈中!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孩子!
她怀孕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将他淹没!她假死逃脱,就是为了躲起来……生下这个孩子是谁的孩子什么时候的事
在他以为她死了,在他还在那场大火和葬礼的阴影里挣扎时,她却在这里,安然无恙地、甚至怀着孕开始新的生活
背叛!欺骗!耻辱!
霍沉舟猛地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发出急促的叮当声。
店里的女人被惊动,放下手,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萧晚……不,林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是看到了最恐怖的噩梦,瞳孔剧烈地收缩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手下意识地护住了高高隆起的肚子。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阳光从门口斜斜照进来,将霍沉舟高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一步步走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上。
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香气,此刻却带着地狱般的寒意。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冰刃,一寸寸刮过她惊惶的脸,最后,钉在她护着肚子的手上。
然后,他笑了。那笑容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萧晚。他的声音低沉缓慢,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或者说,林念
你真是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那无法忽视的隆起上,眼神陡然变得暴戾。
这个野种……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