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暗巷里的两块饼
芸儿踮着脚,努力伸长脖子。前面领粥的队伍挪得比蜗牛还慢。她吸了吸鼻子,空气里全是酸馊味,还混着一丝从巷子那头飘来的甜腻香气。她知道那是暖香阁的味道。
下一个!施粥的汉子粗声喊道。
芸儿赶紧把破碗递上去。勺子刮着桶底,勉强给了小半勺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谢谢叔。她小声说,护着碗挤出人群。
她没立刻回家。蹲在墙角,小口小口地把热乎乎的米汤喝完。肚里有了点底,她才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往家走。说是家,其实就是窝棚。
窝棚里比外面还暗。娘躺在草席上,咳嗽声像破风箱。
娘,喝点粥。芸儿扶起她。
娘勉强喝了两口,就推开碗,摇摇头。你喝……娘不饿。
芸儿没吭声,把碗底剩的那点硬灌进娘嘴里。她知道娘饿。
我再去看看,能不能找点活儿。芸儿说。
娘没力气说话,只是看着她。
芸儿又钻回巷子里。她漫无目的地逛,眼睛在地上扫,指望能捡到点什么。一个铜板,甚至半块馒头渣都好。可惜没有。
她逛到了暗巷尽头。暖香阁的后墙就在那儿,又高又光滑。一扇小门开着条缝,飘出炒菜的油烟和女人的笑声。那是条过道,通向里面。芸儿赶紧缩回头,心跳得咚咚响。王婆子说过,不能靠近那儿,会被抓走。
她正要溜,门里却出来个人。是个系着油腻围裙的胖厨娘,手里拎着个桶。
厨娘看见她,愣了一下。小叫花子,看什么看!
芸儿扭头要跑。
站住!厨娘喊了一声。
芸儿钉在原地,不敢动。
厨娘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啧,瘦得跟柴火似的。喂,想不想吃饼
芸儿猛地抬头。
厨娘从桶里拿出两个沾着菜叶的、压扁了的饼。喏,厨余垃圾。要不要
芸儿喉咙动了一下。那饼虽然卖相不好,但是实打实的粮食。
要……她声音小得像蚊子。
厨娘把饼塞她手里。拿了快滚。别让我再看见你在这附近晃悠。
芸儿攥紧饼,转身就跑。她能感觉到饼还带着点温乎气。
跑回窝棚,她把饼拿出来。娘!有饼!
娘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哪来的
一个婶子给的。芸儿没说细节,把一个饼撕开,泡进剩下的米汤里,喂给娘。
娘吃得很慢,但终于吃了下去。
芸儿看着手里属于自己的那个饼,咽了口口水。她掰下一小半,把剩下的仔细包好,藏起来。明天还能吃。
她啃着那小块饼,有点硬,但很香。窝棚外,暖香阁的丝竹声隐隐约约传过来。她听着那声音,慢慢嚼着饼。
吃完最后一口,她舔舔手指。心里盘算着,明天要不要再去那条过道附近碰碰运气。就远远的。
2.过道里的差事
第二天,芸儿又溜达到暖香阁后墙根。她没敢离那扇小门太近,缩在一个堆满破筐的角落,眼睛盯着地面,假装在找东西。
门吱呀一声又开了。还是那个胖厨娘,拎着同样的桶出来。
芸儿像受惊的兔子,差点跳起来跑掉。
嘿!又是你!厨娘嗓门很大,你这小叫花子,还真盯上我这儿的剩饭了
芸儿低着头,脚蹭着地,没说话。
厨娘把桶往地上一顿,里面的碗碟哐当响。算你走运。院里洗菜的张婆子扭了腰,正缺人手。就半天工,管一顿饭,干不干
芸儿猛地抬头。管饭
就……就在后院洗菜她小声问,心跳得厉害。
不然呢还想进前厅当小姐啊厨娘嗤笑一声,干就跟我进来,不干就滚蛋。
芸儿几乎没犹豫。我干!
跟上。别乱看,别乱摸,干完活拿吃的走人。厨娘转身推开门。
芸儿深吸一口气,跟在她身后,第一次踏进了那条阴暗的过道。过道很窄,两边是斑驳的墙,地上湿漉漉的,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饭菜香、脂粉香、还有淡淡的霉味。
她紧跟着厨娘油腻的围裙,眼睛不敢乱瞟,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过道两边偶尔有门,关着的能听到里面切菜炒菜的声音,开着的能瞥见堆放的杂物。还有人匆匆走过,端着盘子或提着水桶,没人多看她们一眼。
穿过这条不算长的过道,眼前是个嘈杂的后院。一边是厨房,热气腾腾;另一边井台旁,堆着成山的青菜。几个丫鬟正蹲在那儿洗刷。
就这儿。厨娘把她推到井边,把这些洗完。洗干净点,别偷懒。说完就扭着胖身子回厨房了。
芸儿蹲在一个空木盆前。井水很凉,青菜上的泥巴也挺顽固。她挽起袖子,学着旁边丫鬟的样子,开始用力搓洗。
水花溅到她脸上,袖子很快湿透了。但她干得很起劲。这活儿比捡垃圾强多了。
旁边一个圆脸丫鬟瞥了她一眼。新来的以前没见过你。
嗯。芸儿点点头,来帮忙的。
半天工圆脸丫鬟了然,那挺好,至少能吃饱一顿。
芸儿没接话,只是更卖力地洗菜。她得好好表现,说不定以后还能有这种机会。
时间过得很快。她的手被冷水泡得发白起皱,腰也酸了。但看着洗干净堆好的青菜,心里有点踏实。
中午,厨娘端来一个大木盆,里面是杂粮饭和一点剩菜混在一起的伙食。吃吧。干活的才有。
芸儿分到了一碗。她蹲在角落,吃得飞快。饭有点硬,菜也没什么油水,但她吃得很香。这是她这几天吃过最饱的一顿。
吃完,她主动去刷了碗。厨娘过来检查了一下洗好的菜,还算满意。
行了,活儿干完了。你走吧。厨娘摆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铜板,扔给她,赏你的。明天张婆子还不一定能不能来,你要没事,早上再来看看。
芸儿攥紧那枚还带着油味的铜板,心跳加速。哎!谢谢婶子!
她沿着来时的过道往外走,脚步轻快了不少。穿过阴暗,推开那扇小门,重新回到暗巷。
外面的阳光有点刺眼。她摊开手心,看着那枚铜板,又摸了摸终于有点饱意的肚子。
明天还能来。她得记住这条路。
3.过道里的规矩
第三天一大早,芸儿就蹲在了老地方,破筐后面。眼睛紧盯着那扇小门。
门开了。出来的不是胖厨娘,是个脸拉得老长的瘦高个女人,也系着围裙,但干净得多。
芸儿心里咯噔一下,没敢立刻上前。
那女人眼神扫过来,像刀子一样。喂!那个小的!李胖子说你可能来就你
芸儿赶紧站起来,点点头。
进来吧。女人语气硬邦邦的,手脚麻利点。叫我刘嫂。
芸儿跟着刘嫂再次走进那条过道。这次她稍微敢抬眼看了。过道一侧有个楼梯,通向楼上,能听到隐约的笑语和琴声。她赶紧低下头。
后院井台边,堆着更多的菜,还有一堆待杀的鱼。
今天活儿多。刘嫂指了指,菜要洗,鱼鳞刮了,内脏掏干净。井水自己打。
活儿比昨天重。芸儿没说话,撸起袖子就干。打水,洗菜,刮鱼鳞。鱼腥味沾了一身,滑溜溜的内脏让她有点恶心,但她忍住了。
圆脸丫鬟也在,冲她偷偷做了个苦脸。
刘嫂是管厨下的,比李婶凶多了。休息喝水时,圆脸丫鬟凑过来小声说,你小心点,她挑毛病。
果然,刘嫂时不时过来转一圈,用手指摸摸洗好的菜。这里还有泥!没吃饭吗或者踢踢装鱼的盆,血水没冲干净!重新弄!
芸儿抿着嘴,一声不吭地返工。
中午吃饭,还是杂粮剩菜饭。刘嫂盯着她们打饭,眼神锐利。芸儿盛饭时,勺子下意识往下捞了点,想多要点干货。
啪!刘嫂的筷子直接打在她手背上。芸儿疼得一缩。
规矩不懂刘嫂冷声道,每人就面上那勺,不准捞底!干点零活还想吃多少
芸儿低着头,手背火辣辣地疼。她端着碗,走到角落蹲下。饭比昨天似乎更少了。她默默吃着,把委屈和饭一起咽下去。
下午,前厅一个打扮艳丽的姑娘扭着腰来到后院,尖着嗓子喊:刘嫂!妈妈让你熬的冰糖银耳呢快些,客人等着呢!
刘嫂忙应了一声,小跑去厨房看火。
那姑娘闲着,捏着鼻子打量后院,目光落在芸儿身上。哟,这新来的小丫头长得倒还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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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儿不敢搭话,只顾低头刮鱼鳞。
姑娘觉得无趣,又扭着腰走了。
终于熬到傍晚,活儿干完了。芸儿累得胳膊都抬不起来。
刘嫂过来,扔给她两个铜板。喏,工钱。明天……她打量了一下芸儿,明天还来。早点。
芸儿攥紧铜板,点点头。她穿过过道时,比昨天更仔细地看了两眼。她记住了楼梯的位置,记住了厨房旁边那个堆煤灰的小角落。
走出小门,回到暗巷。她没立刻回家。先在墙角数了数铜板。一共三个了。她拿出一个,跑去换了小半块粗粮饼子,藏进怀里。
剩下的两个,她紧紧攥着,一路跑回家。
娘,我今天又干活了。她把铜板放进娘手里,还换了饼子。
娘看着铜板,又看看她沾着鱼鳞和泥渍的衣服,眼圈有点红。苦了你了……
不苦。芸儿说,把手藏到身后,管饭呢,吃饱了。
她心里盘算着,刘嫂虽然凶,但给了工钱。明天还得去。得再小心点,不能让她挑出毛病。那条过道,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
4.过道里的声音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芸儿成了暖香阁后院的临时工,每天清早报到,傍晚离开。那条阴暗的过道,她走得越来越熟,闭着眼都能数出哪里地砖有点松。
刘嫂还是凶,但芸儿学乖了。她手脚更快,洗的菜挑不出毛病,刮鱼鳞刮得飞快,血水冲得干干净净。刘嫂哼了一声,没再找她麻烦,工钱每天两个铜板,雷打不动。
圆脸丫鬟叫小翠,也是穷苦人家卖进来的。两人一起干活,偶尔能偷空说两句话。
你运气好,是零工。小翠搓着衣服,小声说,我们签了死契的,想出这个门就难了。
芸儿不知道怎么接话,只好更用力地刷手里的萝卜。
后院像个小小的世界。厨房的油烟,井台的湿漉,偶尔有前厅的姑娘或小厮匆匆穿过,带来一阵香风或一声呵斥。
芸儿开始留意到那些声音。
过道那头,前厅的喧哗声总是不断。笑声,劝酒声,猜拳行令声,还有咿咿呀呀的唱曲声。有时候,也会有奇怪的响动,像是摔东西,或是压抑的哭声,但很快又会被更大的笑声盖过去。
她更好奇的是另一种声音。从楼上某个房间传出来的,叮叮咚咚,很好听。有时是琴,有时是笛子。弹得不算顶好,偶尔会断一下,但调子是对的。
有一次,她端着洗好的果子穿过过道,要去前厅边门交给一个小厮。琴声又响起来,比平时清晰。她忍不住慢下脚步,抬头往楼梯上看。
看什么看!一声低吼吓了她一跳。是看后门的哑巴老头,正瞪着她,挥舞着手臂赶她快走。
芸儿缩缩脖子,赶紧小跑着把果子交了。
回来时,琴声还没停。她蹲在过道里假装系鞋带,竖着耳朵听。那调子有点忧伤,她没听过。
喂!洗菜那个!刘嫂的吼声从厨房传来,死哪儿去了等着下锅呢!
芸儿跳起来,跑回后院。
晚上回家,她把攒的铜板数了好几遍,藏好。然后对着墙壁,偷偷哼起白天听到的那段调子。哼不全,只能记住一点点。
娘咳嗽着问:芸儿,哼什么呢
没什么,瞎哼的。芸儿说。她没告诉娘暖香阁的事,只说找了个洗洗涮涮的零活。
躺下睡觉时,她脑子里还在响那琴声。弹琴的是谁为什么弹这个她明天得想办法再听听。
那条过道,好像不只是连接前后院的路了。它像一根管子,传过来许多外面世界的声音,有的吵闹,有的好听,有的奇怪。她有点想知道,管子那头到底是什么样。
5.过道里的字
芸儿发现了一个秘密。后院柴堆后面,有个避风的角落,偶尔能捡到点好东西。有时是前厅姑娘们撕碎的废纸,上面可能沾着胭脂,或者写着娟秀的字。有时是破损的毛笔,秃得没法用了,被扔出来。
她像捡宝贝一样把这些收起来。碎纸片展平,秃毛笔也留着。她记得娘以前认过几个字。
一天,她在一片撕碎的纸上,看到一行墨迹:春花秋月何时了。字很好看。她盯着看了好久,偷偷揣进怀里。
晚上回家,娘精神稍好点。芸儿拿出那张纸片,指着上面的字。娘,这念啥
娘眯着眼看了半天,慢慢念出来:春…花…秋月…何时了。她叹口气,这是词句。唉,好久没看了,都快忘了。
芸儿眼睛亮了。娘,你再教我认几个
娘摇摇头,又咳嗽起来。学这些有什么用…不当吃不当穿的…
就教几个嘛。芸儿难得地坚持。
娘拗不过,又看她指认了花、月几个简单的字。
从此,芸儿多了件事干。她每天更加留意柴堆后面和过道垃圾桶。还真让她又找到些写着字的废纸。有的写着曲谱,有的像是账目碎片,甚至还有半张诗稿。
她不认识的就攒起来,等娘精神好时问。娘教得断断续续,但她记性好,居然也零零散散认了几十个字。
她还把秃毛笔拿回来,沾着水,在窝棚的破木板上偷偷练习划拉。写不好,但一、二、三这种,她觉得自己写得挺像样。
在小院干活时,她也留心。有一次,她看见一个清秀的姑娘坐在后院廊下,对着本琴谱发愁,手指虚按,嘴里念念有词。
芸儿壮着胆子,假装扫地靠近了点。她听见那姑娘念:…砌成此恨…无重数…
她心里默默记下了这几个字的音。晚上问娘,砌成此恨无重数怎么写是什么意思
娘惊讶地看着她,最后还是慢慢在地上划给她看。就是…愁恨很多,像砖头垒起来,数不清的意思。
芸儿看着地上那些复杂的笔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愁恨像砖头暖香阁的砖墙确实很高。
她开始觉得,那些弯弯曲曲的字,好像不只是字。它们连着另一个世界,有花有月,也有看不见的愁恨,比暗巷和后院都要大。
那条过道里扔出来的废纸,好像变得比以前重了。
6.过道那头的人
后院的日子也不总是风平浪静。
一天下午,前厅突然闹哄哄的。一个穿着绸衫、满身酒气的客人,骂骂咧咧地闯进后院,后面跟着赔笑脸的嬷嬷和几个慌乱的姑娘。
什么破地方!弹的什么破曲子!扫爷的兴!客人一脚踢翻了一个空木盆,哐当一声巨响。
芸儿和小翠正蹲着摘菜,吓得缩成一团。
爷您消消气,回头我好好教训她!嬷嬷连声说着,给旁边人使眼色。
两个壮实的杂役立刻上前,半劝半架地把那醉醺醺的客人弄走了。
嬷嬷脸上的笑瞬间没了。她冷着脸,快步走向廊下那个常对着琴谱发愁的清秀姑娘。
柳枝!你怎么回事让你弹个欢快的曲子讨李老爷开心,你弹得跟出殡一样!嬷嬷尖刻地骂道,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叫柳枝的姑娘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弱:那曲子…我练得不熟…
不熟吃饭你怎么不忘了我看你就是欠调教!嬷嬷扬手就要打。
芸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这时,刘嫂从厨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锅铲。妈妈,消消火。她声音不大,但嬷嬷的手停在了半空。柳枝姑娘是手生了,回头我让她多练练。前头张老爷还等着您去喝一杯呢,别为这点小事耽误正事。
嬷嬷狠狠瞪了柳枝一眼,又剜了刘嫂一眼,终究没打下去。哼!再出岔子,仔细你的皮!说完,扭身走了。
柳枝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刘嫂一眼。
刘嫂没看她,对着芸儿和小翠吼:看什么看!干活!说完转身回厨房。
芸儿赶紧低头摘菜,心里却扑通扑通跳。她第一次这么近看到嬷嬷发火,那么吓人。也第一次看到刘嫂…好像没那么坏
傍晚下工,芸儿穿过过道时,又听到楼上传来琴声。还是柳枝在弹,断断续续的,这次弹的调子好像轻快了一点点。
哑巴老头坐在过道尽头的小凳上打盹,没赶她。
芸儿放慢脚步,听着那琴声,忽然觉得弹琴的柳枝,和挨骂的柳枝,好像是两个人。一个在声音里,一个在过道那头。
她走出小门,回到暗巷。今天没挨骂,工钱稳稳到手。但她心里却不像以前那么轻松了。
她好像有点明白,暖香阁不只有剩饭和工钱,还有别的东西。像娘说的那种愁恨,看不见,但压在人身上。
她捏了捏口袋里的铜板,硬的,实实在在。还是这个好。
7.过道里的阴影
芸儿发现嬷嬷看她的眼神有点不一样了。
以前,嬷嬷偶尔来后院,眼睛长在头顶上,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这种洗菜的小丫头。现在,嬷嬷的目光有时会像针一样,在她身上停留片刻。
有一次,芸儿正蹲着刮鱼鳞,弄得一手腥。嬷嬷和刘嫂站在不远处说话,声音不高,但顺风飘过来几句。
…模样倒是还能看…就是太瘦,柴火棍似的…再养养…这是嬷嬷的声音。
…性子闷,手脚还算利索…刘嫂回了一句。
…利索顶什么用得灵醒点…回头让前头的姐姐们教教规矩…
芸儿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刀一滑,差点割到手。她赶紧低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但心脏怦怦直跳。
教规矩前头的姐姐她猛地想起小翠的话:…想出这个门就难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冒起来。她不想学前头的规矩。她只想每天洗菜刮鱼,拿两个铜板,晚上回家。
从那天起,她干活时更小心了,尽量缩着,降低存在感。嬷嬷再来时,她恨不得把自己藏进菜堆里。
她也更留意那条过道。以前觉得它只是条路,现在觉得它像一道界线。线的这边,是洗菜刮鱼的她;线的那边,是香风鬓影、也是她听不懂的规矩。
有一次,她看到柳枝姑娘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匆匆从过道那头走过来,裙摆上沾了一块明显的污渍。一个喝醉的客人摇摇晃晃跟在后面,嘴里不干不净地嚷嚷着。
柳枝像受惊的兔子,加快脚步想躲开。那客人伸手要拉她。
哑巴老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挡在了中间,对着客人比划着手势,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客人骂了一句,悻悻地走了。
柳枝松了口气,对哑巴老头感激地点点头,快步回了后院。
芸儿看着这一幕,心里更沉了。过道那头,好像不光有琴声。
她攒的铜板越来越多了,用破布包着,藏在窝棚最隐秘的角落。每天晚上她都要数一遍。这些铜板让她觉得踏实,但也让她害怕。万一…万一哪天嬷嬷不让她走了,这些铜板还有什么用
她得想办法。不能等再养养。
8.过道尽头的算盘
芸儿开始她的计划。她变得更勤快,更沉默。刘嫂吩咐的事,她做得挑不出一点错。甚至主动去找活儿干,把后院角落积年的污垢都刮干净了。
刘嫂斜眼看她:哟,转性了想长干
芸儿低着头:嗯,想多挣点,给娘买药。
刘嫂哼了一声,没再多说。
芸儿的目标是哑巴老头。她发现,后门那扇小钥匙,就挂在他腰带上。每天傍晚,是他开门放她出去。
她开始偷偷观察老头。他爱喝两口,有时会揣个小酒壶,趁人不注意抿一下。他喜欢吃花生米。他下午喜欢在过道尽头的小凳上打盹。
一天,芸儿用两个铜板,买了一小包盐炒花生米。下工后,她没有立刻走,磨蹭到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哑巴老头正眯着眼打盹。
芸儿走过去,把花生米轻轻放在他旁边的小凳上。
老头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又看看花生米,露出疑惑的表情。
芸儿指指花生米,又指指他,然后摆摆手,意思是给你的,不要钱。她努力挤出个笑脸。
老头看看她,又看看花生米,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了过去。他捏起一颗扔进嘴里,嚼了嚼,脸上皱纹舒展开一点。
芸儿没再多留,转身走了。
第二天,她又带了一小包花生米。
哑巴老头这次没犹豫,接过去,甚至还对她啊啊了两声,点了点头。
芸儿的心跳有点快。她指指后门,又指指外面,用手比划着开门、出去的动作,然后看着老头。
老头嚼着花生米,看着她笨拙的手势,似乎明白了。他点点头,拍了拍腰间的钥匙。
芸儿稍微松了口气。但这还不够。
她还得搞清楚地形。后门外面那条巷子,晚上有没有人看守拐出去是哪里
有一次,她借口倒垃圾,在后门多待了一会儿。她飞快地瞟了一眼。巷子很黑,静悄悄的,没看到别人。对面是另一堵高墙。
机会可能只有一次。她必须准备好。铜板,路线,还有看门人。
她看着那条走过无数次的过道,感觉它从未如此漫长,又从未如此短暂。
9.过道里的风声
芸儿觉得后院气氛有点怪。
小翠凑过来摘菜,声音压得极低:芸儿,你听说没前头出事了。
芸儿心里一紧,摇摇头。
那个柳枝姑娘…小翠声音更低了,好像冲撞了贵客,被妈妈关屋里了,说是要狠狠教训呢!
芸儿想起柳枝红着眼睛的样子,手下的动作慢了。
还有啊,小翠神秘兮兮地,妈妈这两天脾气特别爆,盯着我们这些签死契的看,估摸着又想找人撒气,或者…又想逼谁去前头学‘规矩’了。
芸儿心里那根弦绷紧了。她感觉嬷嬷最近扫过后院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
中午吃饭时,刘嫂分完饭,没立刻走,抱着胳膊站在那儿,目光在几个年轻丫鬟身上扫过,最后落在芸儿身上。
吃快点。刘嫂突然开口,没头没尾,吃完该干嘛干嘛,别磨蹭。
芸儿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扣进碗里。她感觉刘嫂的话像是冲着她来的。
下午,嬷嬷真的来了后院,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她没理会堆成山的菜和鱼,直接走到芸儿和小翠面前。
她没看小翠,眼睛像钩子一样盯着芸儿。
你,嬷嬷开口,声音又冷又硬,明天不用来了。
芸儿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萝卜掉进盆里,溅起水花。
手脚是不错,但看着就晦气,闷葫芦一个。嬷嬷嫌弃地摆摆手,滚滚滚,看见就烦。
芸儿愣在原地,手脚冰凉。不用来了是被赶走了那她的工钱…
刘嫂从厨房出来,接口道:妈妈,这丫头虽然闷,干活还凑合,后院正缺人…
缺人也不会用她!嬷嬷不耐烦地打断,我说不用就不用!赶紧让她走!
刘嫂看了芸儿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没再说话。
嬷嬷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芸儿站在原地,脑子里嗡嗡响。她被赶走了就这么容易她应该高兴吗可为什么心里这么慌
小翠偷偷拉了她一下,眼神里带着同情,也有一丝庆幸。
刘嫂走过来,塞给她两个铜板。今天的工钱。走吧。她声音没什么起伏,以后…别来了。
芸儿攥着铜板,茫然地点头。她习惯性地走向那条过道。
哑巴老头看着她,似乎有点疑惑今天怎么这么早。
芸儿走到后门,老头慢吞吞地拿出钥匙开门。
门开了,外面是昏暗的巷子。
芸儿迈出门槛,心跳得厉害。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条幽深的过道,又看看哑巴老头。
老头冲她挥挥手,示意她快走。
芸儿转身,走进暗巷。脚步有点飘。
就这么结束了她自由了不用再担心学规矩了
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嬷嬷的眼神,刘嫂的话…像是一场急急忙忙的驱赶。
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得赶紧回家。
10.过道外的路
芸儿一路小跑,心在胸腔里咚咚直撞。巷子里的风刮在脸上,冷飕飕的。
她没直接回窝棚,拐了个弯,躲进一个堆满破木箱的死角。她蹲下来,耳朵竖着,仔细听身后的动静。
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她喘着气,慢慢冷静下来。不对劲。嬷嬷那么嫌她晦气,为什么还给她结了当天工钱刘嫂最后看她的那一眼,不像嫌弃,倒像是…催促
她猛地想起小翠的话:妈妈这两天脾气特别爆…又想找人撒气…
一个可怕的念头钻进脑子:嬷嬷不是嫌她晦气才赶她走!可能是找到了更合适的去前头的人,或者单纯心情不好要拿人开刀。赶她走是顺手,但…会不会后悔会不会觉得她干了这些天,知道了些后院的事,不能这么轻易放走
芸儿后背窜起一股寒意。暖香阁那种地方,进去难,出来恐怕也没那么容易。
她不能回窝棚!
娘还在那里!如果嬷嬷反悔,第一个就是去窝棚抓她!
芸儿猛地站起来,腿有点软。她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她攒的铜板!藏在家里墙缝里,必须拿走!还有娘,得一起走!
她像只受惊的猫,贴着墙根,利用一切阴影往家摸。眼睛警惕地扫视每一个巷口。
快到家时,她猛地缩回身子。窝棚门口,站着两个男人!不是街坊,面生,穿着短打,眼神不正,正朝窝棚里张望!
芸儿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来得太快了!
她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窝棚里传来娘虚弱的问话声:谁啊
一个男人粗声回答:找芸儿!她是不是住这儿
她…她还没回来…娘的声音带着警惕和害怕。
那我们等等!另一个男人说,居然直接在门口蹲下了。
芸儿缩在拐角后面,浑身发冷。完了,回不去了。铜板拿不到了。娘…
不行!不能扔下娘!
她急得满头汗,眼睛飞快地扫视周围。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她看到邻居孙婆婆正颤巍巍地拎着个小桶出来倒水。
芸儿脑中灵光一闪!她等孙婆婆倒完水往回走时,猛地从阴影里窜出去,压低声音:婆婆!
孙婆婆吓一跳,看清是她:芸儿你咋…
芸儿飞快地把几个铜板塞进孙婆婆手里,语速急得快咬到舌头:婆婆!求您!门口那俩是坏人!想抓我!您帮我告诉我娘,就说…就说我去城西找活儿干了,让她别担心,我安顿好就来接她!千万别说见过我!求您了!
孙婆婆愣了一下,看看手里的铜板,又看看她惨白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点点头:哎…造孽啊…你快跑!
芸儿不敢再多留,最后看了一眼窝棚方向,转身扎进更深的巷子里。
她拼命跑,不敢回头。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也吹得她脑子越来越清醒。
铜板没了,家没了,只有怀里昨天藏下的半块硬饼子。
她跑出贫民区,跑到一条从没来过的街上。天快黑了,行人匆匆。她缩在一个店铺门口的灯笼照不到的角落里,抱着膝盖。
害怕,孤单,肚子饿。
但她脑子里反复响着刘嫂最后的话:走吧。以后别来了。
现在想想,那也许是句提醒。
她也想起那条走了无数次的过道。阴暗,潮湿,但每次都能通向外面的世界。
现在,她就在外面的世界了。更大,更冷,但没人知道她是暖香阁后院出来的洗菜丫头。
她还有力气,认得几个字,会干活。
她慢慢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朝着有更多灯火的地方走去。
脚步很沉,但一步没停。
过道留在了身后。
路在脚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