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旧事如梦,却了无痕 > 第一章

从大夏皇子沦为卑贱太监的第十年,我终于从边境爬回了京城。
曾经与我约定终生的未婚妻,挺着甜蜜孕肚,被人前簇后拥着。
长安街上,我跪在他的脚边,抓起了下人扔掉的半块发霉馒头和半袋桂花酥,
努力的往嘴里塞着。
她眼神瞥向举止粗鄙、满身脏病的我,
扯了扯一旁男人的衣角,满眼错愕:
西河,我怎么觉得这乞丐有些像华朔
转眼间,她又摇摇头:
一定是我看错了。
当年他守城失力,为免受责罚逃出城去。
如今怕是不知道在哪里过着逍遥日子。
我往嘴里塞着馒头的手顿时僵住,眼泪簌簌的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我当时率众赶到城门清剿叛军,
却被奸人下毒,失去了意识。
叛军攻城将我掳走,对我百般折辱,
而罪魁祸首,就是她身旁的那个男人……
那天的定亲宴无疾而终,
我攥紧手中的那袋桂花酥,蓦地笑了。
苟延残喘十年,只为了看一眼,她过得如何,
可这一眼,好像,也不过如此。
01
那半袋桂花酥藏在我的衣襟里,酥酥软软的,却在此刻硌得我心口有些发疼。
身后有个侍女猛地踹了我一脚:
见到首辅大人和夫人还不跪下!
双腿蓦然一软,我控制不住的跪倒在了地上,满身污泥。
却仍旧扬起了个大大的笑容,
原来十年不见,她已经从那个只知道叫我给她买桂花酥吃的小姑娘,
变成了首辅夫人。
好,真好。
这十年来,我一直在担心她的处境,担心她过得如何,
如今,看到她过得很好,
我也能放心的离开了。
顾雪雁看着我那具颤抖的身子,心里突然像是被压了一块石头。
要不,我们把他送到济善堂那边,顺便帮他找找家人
身边的裴西河脸色僵硬了一瞬,他皱皱眉:
济善堂是安置穷苦百姓的地方。
他这一身杨梅疮,看着就不正经,万一传染给了其他人怎么办。
我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拼命的想遮掩住那片脖颈处的红肿。
这是我当初被送进军营时染上的,已经好多年了。
那时,叛军为了羞辱我,将我丢给了最下流的兵痞。
他们拿我当营妓一样玩弄,甚至割掉我的命根,来供他们取乐……
我摇了摇头,想解释些什么,
可是我张张嘴,却说不出半个字。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嗓子,也早就在当时被毒哑了。
顾雪雁顿了顿,
那好吧,夫君,我们还是先走吧。
一会儿还要陪你赴宴,别耽误了正事。
裴西河搀扶着她上了马车,
经过我时,我看见了她腰间系着的那枚月亮形状的玉佩,
心底空落落的。
那是父皇给我们指婚后,我照着我自己胳膊上的胎记模样亲手雕刻的。
她一个,我一个。
那时我说,
有了这两枚玉佩,无论以后在天涯海角,我们都能找到彼此。
可是……十年过去,
我身上的那枚玉佩早就在不知道被谁偷去了。
也难怪,她认不出我来。
看着她们远去的马车,我刚要离开,
不远处的一只野狗不知道从哪里窜了出来,
它的牙齿咬在我的胳膊上,鲜血瞬间染红了那本就破旧单薄的衣服。
那半袋桂花酥掉了出来,
被它衔在嘴里。
我顿时有些着急,
抓起了地上的石子,对着野狗的脑袋,重重地砸了下去。
它惨叫了一声,嘴里叼着地桂花酥却没有半分松动,
我又死死掰住了它的牙齿。
四周聚起了几个看热闹的路人,把我跟那条野狗围在中间。
他们在打赌,到底谁能赢。
突然,那只野狗痛叫了一声,被踹倒在了地上。
我抬眼望去,是刚刚踹向我的那个侍女。
旁边,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的顾雪雁。
她皱着眉看向我,幽深的地眸子里看不清情绪,
我突然觉得好难堪。
我低着头捡起那半袋被咬烂了的桂花酥,紧紧的揣进了怀里,
想快速逃离这个地方。
却听见顾雪雁清冷的声音响起,她吩咐那名侍女:
白雪。
去给他买袋新的桂花酥。
白雪有些为难,可是大人他……
顾雪雁顿了顿:
生逢乱世,多的是食不果腹的乞儿,我相信,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说完后,她从袖口中掏出了一袋银子,声音很淡:
好好活着。
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落到她手背上。
幼时她从火场中救出我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
十年过去,她还是那样好。
也还是只爱吃桂月斋的桂花酥……
我忍下眼底滚烫的泪,脖子处的红肿,灼的我浑身刺痛。
十年,我们早已是云泥之别。
而我那袋为她准备了十年的桂花酥,终究,是送不出去了……
我转身想跑,怀中破烂的半袋桂花酥掉了出来,被白雪捡起。
我猛地冲了过去,从她的手里抢了过来。
却不小心露出了胳膊上的那颗月亮胎记。
顾雪雁的眼眸骤然一缩,抓住了我的胳膊:
你怎么会有这个胎记
02
我狼狈的抽回手,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她。
我没法告诉她,
此刻跪在她面前满身污秽,布满杨梅疮的男人,
是那个曾经骄傲的不可一世的大夏皇子,
是被所有人敬着畏着的华朔;
是曾经全京城那个最惊才绝艳的少年……
我动了动嘴唇,沉默的想起身离开,却被她按住了肩膀。
她盯着我沉默不语,
像是想透过这副肮脏的皮相,将我彻底看穿。
夫人。
白雪忍不住开口提醒:
您还要陪大人赴宴,耽误不得太久。
顾雪雁的身形顿了顿,松开了我。
临走前,她吩咐道:
白雪,你去找个大夫给他看病。
五日时间,查清楚他的身份。
她离开后,那名叫白雪的侍女不容我拒绝的带我去了济善堂。
沐浴后,大夫看着我脸上的伤,摇了摇头。
光是脸上这伤,至少得有十年了,想要愈合几乎是不可能了。
更不要说身体常年亏空,又染上了脏病,中过毒,还断了一半的肋骨……
他叹了口气:
他怕是活不久了。
我听着大夫的一句句宣判,朝他露出了个苦涩的笑。
我早就知道自己快死了。
只是吊着一口气,想再回来看看他们而已。
如今见到了,也没什么遗憾了。
看着我脸上的笑容,大夫忍不住怔了一瞬,
饶是他平日里见惯了生死,却也在此刻开始频频叹气,
甚至就连白雪的喉咙里都有些哽咽:
公子,你可是的罪过什么人
我的身子颤抖了一下,连忙朝她摇头。
我并没有得罪什么人。
当年叛军突然攻城时,我与顾雪雁正在举办定亲宴。
在场的所有世家贵人都吓破了胆子,唯有我举起顾雪雁当初送我的长剑,
号令御林军,准备去城门应敌。
看着我穿上盔甲,顾雪雁红着眼眶钻进我的怀里,跟我说:
阿朔,早点回来,我还等着吃你送我的桂花酥。
我点点头,在她额心轻吻。
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我们说过,这辈子无论生死,我们都要在一起……
可我率军到了城门处,却忽的从马上摔了下来。
看着口中流淌的黑血,我知道我中毒了。
可我此前什么都没有吃!只喝了一盏裴西河敬上的喜酒!
他是我的幕僚!是我的朋友!是我最信任的人!
当初,是我心疼他寒窗苦读十载,给了他登科入仕的机会!
是我带着他结交人脉!让他在京中也能有一席之地。
看着被敌军战火烧红的天,我笑了,笑得苦涩……
后来,敌军破城将我生擒,又嫌我一身硬骨头,叫不出声,便一碗药毒哑了我。
我低头笑笑。
得罪吗谈不上。
可能只是真心错付,命运不公罢了。
不过,我如今见到了想见的人,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我再次艰难地勾起一个笑容,
白雪见我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她临走前,我听见她小声的交代济善堂的总管。
多给他一些吃食,让他养好身子。
若是熬不过冬天,顾府会来给他办葬礼的,
不要随意处理他的尸体,也别叫人欺负了他。
03
原来,我真的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可临死前,我却吃到了饱饭。
我开始感谢老天的怜悯。
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着白米饭,突然间,桌子被人踹了一脚,
饭菜顿时洒了一地。
我茫然地抬起头,才发现四周已经聚集了一群人。
他们的眼神绝对算不上善意。
有个牙黄的男人朝我恶狠狠地开了口:
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不知道要老大吃饱你才能吃吗
曾经的经历让我此刻对这种男人有些恶寒,
却也都抖着手将筷子递过去,被人一手打掉在地上。
呸!你还想让老大吃地上的
下一瞬,一记拳头已经落在了我的后背上。
有了第一下,就有第二下、第三下……
大大小小的拳头全部落在了我身上。
嘴里还夹杂着几句下流的浑话:
死呆子,哪儿搞得一身脏病!
伺候哪个男人去了
要是没病的话高低让你来伺候下小爷!
我蜷起身子,在挨打的空档里,又从地上抓起了两口米饭塞进了嘴里。
可是他们的拳头很重。
渐渐的,我的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我好像回到了十七岁那年,
那年,我还是整个大夏最尊贵的皇子,
有父皇的宠爱,有顾雪雁的心,还有西河,我最好的朋友……
我也以为,我这一辈子,
都会这么肆意浪荡的过下去。
可是后来……
我没有回去给雪雁送上她最爱的桂花酥。
她也没有兑现,一生一世的诺言。
其实,看到她如今过得很好,我是欢喜的。
我怕她遭遇不测,怕她为我苦等多年,怕她郁结难消。
只是,雪雁啊,父皇、母后,你们为什么每个人都像是忘了我。
或者早就以为我死了,却不愿意去寻找一下我的尸体。
直到前几年,我在宫中洒扫的时候才听到有人说,
那年叛军攻城后,只用了一个时辰,援军就到了。
我成了那场叛乱里,唯一死了的人。
我失踪后,坊间渐渐有传言,说我去了江南,过了逍遥快活的日子。
他们明知道我从不喜奢靡,却仍旧信了。坚信无疑。
早些年,我怪过他们。
可也就那一时而已。
如今,我看到他们他们都生活地很好很好,
也就,知足了。
身上地拳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周围没了人,我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顾雪雁和白雪站在我的床前,眉心紧蹙。
04
见我醒来,顾雪雁淡淡的松了口气,脸色也有些好转。
她迫不及待地询问我:
你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
你胳膊上的胎记,又是怎么回事
我低着头,假装听不见她说话。
白雪在一旁提醒道:
大人,大夫说他已经被毒哑了嗓子,说不了话了。
顾雪雁的神色一僵,眼底涌出几分情绪。
给他拿纸笔来。
我抓着自己的手指,迟迟不肯抬头。
过去的华朔确实是京城的第一才子,
可是十年的磋磨,我的双手粗粝肿胀,略微一动便抖得不成样子,
哪里还会写字呢
气氛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僵持着。
突然之间,顾雪雁皱了皱眉头,高耸的肚子开始阵阵抽痛。
夫人……您是不是要生了!
白雪焦急着,我猛地起身用手势比划着叫她们快走。
可又瞬间,心中升起一股酸胀。
顾雪雁皱着眉愣了愣,迟疑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继续问我。
白雪忍不住提醒道:
夫人,现在还是您的身体和肚子里的孩子比较重要。
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
皇后娘娘找了最好的稳婆,咱们还是回宫吧。
顾雪雁强忍着疼痛垂下了眼眸,视线落在我的袖口处,
一双眼眸让人看不清情绪。
沉默了几瞬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你接着去查,我先回去。
临走前,她又回过头来看向我:
等我回来。
那神色一如当年我临行前的嘱托,我竟然也有些恍惚。
只是这一次,我们也注定和当年一样,等不到彼此了。
她们两人走后,我穿着那双破草鞋,抱着那袋桂花酥,
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听见有许多人在讨论裴西河和顾雪雁,
大概都是在说他们两个人心善,专门为穷人建了这济善堂;
他们还说,裴西河和顾雪雁,简直是神仙眷侣、天造地设;
我听着那些话,有些替他们开心,又有些难过。
我开心他们二人都过得很好,
庆幸裴西河只是恨我,却终究没有伤及他人。
更高兴父皇母后也找到了依托,
大家都很好。
可我又难过,其实那些夸赞,原本都是来形容我的。
但是现在……
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走出济善堂,穿过街角,一直走到了京城最高地摘星楼。
皇宫的产房外,有父皇、母后、各宫的嫔妃。
还有一直陪着她的裴西河,
可不知道为什么,今日的顾雪雁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近几日,她总能想起年少时期的我,那双明亮的眼眸,似乎能容得下世间万物,
可是又一日,那双眼睛,突然与街边的乞丐重合起来。
顾雪雁忍不住打了个颤栗。
一阵疼痛感从小腹袭来,让她不得不收起了心思。
她强忍着剧痛,跟着产婆的节奏调整呼吸。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终于在产房中响起,她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突然,白雪急急忙忙地闯进了屋子:
夫人,查出来了!
那个小太监,就是大皇子!
但是济善堂的人说,他已经不见了!
还有他当年走失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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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哐当
一声,
顾雪雁放在枕边的玉佩坠落在青石板上,裂成了两半。
床上的她猛然回过头,
白雪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顾雪雁,她的眼睛里一瞬间迸射出光芒,带着极致的喜,
却又迅速转变成极致的慌乱和惊。
当年……
白雪顿了顿,眼睛看向产房,突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当年怎么了
顾雪雁愣愣的问。
白雪低下了头,声音很小很钝。
当年……是大人。
属下问了大人当年身边的小厮,他说大人给大皇子的酒里下了毒,
虽不是剧毒,却能让人身体麻痹,武功尽失!
产房外,裴西河正紧张的踱着步,
听到屋内的交谈声,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眼底闪过一丝慌乱。
脸色白得像张纸。
他定了定神,才进了产房。
雪雁,我来看看孩子。
顾雪雁躺在床上,看着房梁没有动。
很久之后,她才木着脸翻了身,捡起了那枚碎裂的玉佩,
紧紧地攥在手里。
尖锐棱角刺破手掌,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来,
滴在了青石板上。
听到消息的母后终于反应了过来,尖叫一声晕厥在了父皇怀里。
父皇抱着母后,
龙袍下的身子抖得不成样子。
当年我走失后,裴西河挣扎着说他也不知道我去了哪里,
他也找不到我。
所有人便都以为是我胡闹,偷偷跑了出去。
他们派人找了我很久,
却一直没有结果。
因为裴西河平日里跟我关系最好,所以……
所以父皇母后便把他当成了我来偏宠。
却从来没想过,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父皇指着屋内的裴西河,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
好……好得很……
院子里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没人敢抬头。
稳婆抱着孩子跪在地上,怀里的婴儿还在哭,
那哭声本该是天大的喜事,此刻听来却像无数根针,扎得人耳膜生疼。
顾雪雁的目光落在孩子脸上,又猛地移开,
像是被烫到一般。
气氛沉寂了很久很久之后,
她才像是终于回过了神,忍着剧痛下了床。
她拽住了裴西河的衣领,声音压着怒火。
当年……
她再说话时,声音已经颤抖,
你,你为什么要给阿朔下毒!
顾雪雁的眼尾泛着红,带着质问和痛苦。
裴西河的脸唰地白了,他眼神躲闪着,
什么……什么下毒
我,我当年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他一边说,一边眼神躲闪着不敢与她对视,手指死死攥成拳,
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了白。
再说了,我们,我们是最好的兄弟,我怎么可能会害他……
兄弟两个字,裴西河说的有些心虚。
顾雪雁冷冷地看向他,
你说,你们是最好的兄弟
06
顾雪雁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血腥味,
你把他当兄弟,所以便给他下毒,推进火坑
所以便自己穿着他的婚服,占了他的位置,然后娶了我。
所以便挥霍着这些年所有人的疼爱,成为当朝首辅
顾雪雁越说声音越发颤抖,
直到最后,她顾不上自己才刚刚生产完,
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
这就是你说的兄弟……
她的眼尾猩红,声音颤抖。
裴西河,你可真是恶心……
我没有!
那天太乱了,我以为……我以为援军很快就到,我没想到叛军会那么快……
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只是一时糊涂!
他的话越来越乱,眼神躲闪着,死死地攥住了被角。
顾雪雁盯着他,眼底是浓浓的悲哀。
她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百花宴,
当时她穿着绯色的衣裙,拿着魁首的玉牌,笑盈盈的往我手里塞:
阿朔,你看,我赢了!
说好的奖励呢,快给我。
那年的少年笑意明朗,让人恨不得将全世界都捧给她。
可是……可是后来,
当十年后,我满身泥泞地跪在她面前的时候,
她没有认出我。
心脏此时就像一颗被人任意揉捏的面团,
扯来扯去,带着难言的痛苦。
够了!
顾雪雁突然觉得全身无力起来,
她打断裴西河,转身往外走。
至于稳婆怀里的那个孩子……她经过时,没有再看一眼。
孩子的哭声、裴西河的解释,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模糊不清。
她快步踏出了宫门,想快点前往济善堂。
这一刻,她的心里慌乱如麻。
刚刚白雪说,我已经不在济善堂了,
可是……我能去哪儿呢
十年来,我从边境到京城,到皇宫,不过就是为了再见故人一面。
京城有我所有的亲人、朋友……
所以,京城是我的家,
我最后的归宿。
顾雪雁的脚步猛然顿住,慌乱顿时爬满整个身躯。
不,不可能……
她攥紧手指,拼命否定着自己。
阿朔,你等等我好不好……
那枚碎掉的玉佩依旧被她紧紧地攥在手里。
此刻她再也来不及思考其他,只能机械的,朝外冲去。
可她刚冲出宫门,便听见了街上的人在小心议论着什么:
听说了吗摘星楼顶上掉下来个人,好像是个讨饭的乞丐,手里还攥着袋桂花酥呢……
顾雪雁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07
摘星楼是京城最高的楼,当年我最喜欢来这里喝酒。
那个时候,我总觉得站在楼顶能摸到天际的云,
也能看见千里之外的风光。
我也曾经问过她,我说:
雪雁,等我们成亲的时候,我们来这里看一晚上星星怎么样
她的眉眼就像是春山暖日,任由我拉着,
走过摘星楼的每一个角落。
顾雪雁赶到时,楼下已经围了一圈人。
我躺在楼门口的台阶下,身体已经凉透,地上还留着几缕褐色的血迹,
不远处,是散落了一地的桂花酥渣。
有的混着泥土,有的被踩碎,
但是大部分,被野狗吃掉了。
夕阳下,顾雪雁看着我的脸,迟迟不敢触碰。
那脸上疤痕横生,像是被蜈蚣爬过。
阿朔……
顾雪雁的眼泪滚落了下来,滴在我的脸颊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
对着我的发丝,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就像是,
想要把这十年来的所有遗憾全都补上。
很久很久之后,她将我扶了起来。
那一瞬间,顾雪雁才发现我的身体轻的离奇,
肩胛骨落在她的胳膊上,咯的生疼。
阿朔……
她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来了……你醒来看看我啊……
我没有给她反应。
她搀扶着我,
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
街上的行人自动给她让开了一条路。
济善堂的总管站在一旁,手里拿着一张纸,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上前。
眼见顾雪雁快要走出了她的视线,
他才快步追了上去。
大人!这是……
这是公子留下的,上面……有您的名字。
她将那张纸交给了顾雪雁。
顾雪雁打开时,上面只有干干净净的三句话:
雪雁,你要和西河好好的。
父皇母后,也要好好的。
勿念。
只是字迹歪歪扭扭,再也看不出曾经才华横溢的模样。
这是顾雪雁走后,
我看着摆在我面前的纸笔写下的。
顾雪雁让白雪去查我的身份,
我知道,她早晚会查出来的。
可是……
我看看如今自己伤痕累累的模样,
我没有勇气跟他们说话。
但这次回来,我还没有跟你们说一句话,
十年未见,我真的很想好好的,道个别。
雪雁,或许这封信会让你们难过,
但你让我自私这一回,
好不好
顾雪雁将那张纸按在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想起十年前那个清晨,皇帝给我和她赐了婚。
那天我穿着蓝色的衣袍,站在宫门口等她,手里晃着那枚月亮玉佩:
雪雁,我们做个约定,有了这个玉佩,
以后不管在哪儿,我们都能找到彼此。
那时她笑着点头,拉住了我的胳膊说:
生生世世,都能找到。
可是……
阿朔,我真没用,这么晚才找到你……
08
我的遗书被顾雪雁交给了父皇,
当时金銮殿上死寂一片,没有敢开口说一句话。
年近六旬的他,颤抖着展开那张白纸,看着那三行歪歪扭扭的字,突然老泪纵横。
父皇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间救了出来。
他想起我年少时,总喜欢找他要御膳房的点心,
想起我八岁第一次骑马时,磕磕绊绊地摔在了地上,
委委屈屈的,却咬着牙不肯哭:
其实一点都不疼。
想起我十七岁那年,拿着顾雪雁百花宴的魁首玉牌,不好意思的开口:
父皇,我喜欢顾雪雁,要不你给我们赐个婚吧
但是我没有逼迫她哦,我问过她了……
我突然小了声音:
她说她也喜欢我。
母后已经哭晕了过去,
醒来后她抱着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字迹,
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阿朔……
是我们对不起你……
裴西河被禁足在了自己府里,
他和顾雪雁的孩子被抱去了太后宫里。
他躺在冰冷的床榻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哭声,眼神空洞。
他怔怔的看着那张遗书,沉默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突然笑了,
笑着笑着却又开始流泪,
那原本歪歪扭扭的字迹更加模糊不清。
华朔……你怎么到死,都在祝我好……
你应该恨我啊……
恨我啊!
他突然将桌子上的茶具扔了满地。
我把你推进地狱,你不应该恨我吗
你这样……你,让我怎么活
无尽的悔恨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倒在地上,紧紧的蜷缩住了身子。
裴西河望向窗外的阳光,
觉得身上是一阵一阵的阴冷。
明明当年,我们说好了要公共竞争的,
但是后来,他看着我心不在焉的模样,怎么能起了肮脏的心思呢
自从那之后,
他每天都活在心惊胆战之中,
他不敢入睡,他怕我去梦里找他,可是……我一次也没有。
时间长了,裴西河也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在期望我入梦,还是害怕我回来找他。
阴冷的偏殿里,他抬起手,
狠狠的抽了自己两个耳光。
三日后,管家发现他时,他已经没了气息,
枕边放着半碗没喝完的鹤顶红,
手里还攥着一支早已干枯的桃花。
弥留之际,裴西河眼前闪过那个午后。
他和我相遇在皇宫的高墙上,
一个想翻出去玩,一个想偷溜进来看看宫里的风景。
彼时年少,不知天地,以为人间不曾有伤别;
却不曾料到,因为十年前的一句话,
他的余生都活在悔恨和惊恐之中,
其实他这一辈子,也就做错了这一件事。
毒药带来剧痛,裴西河缓缓闭上了眼,嘴里吐出一口鲜血。
他看着窗外,口齿喑哑不清:
华朔……
我去给你赎罪好不好
09
父皇把我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
棺椁被送入皇陵最深处,与历代皇帝的陵寝相邻。
那送葬的队伍排了十里长,
百姓们站在路边,看着那口金丝楠木棺材缓缓驶过。
他们或许不知道棺材里是谁,
却都听说了那个从叛军军营里逃出来的皇子,听说了这十年的苦楚。
顾雪雁一身素衣,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
她腰间系着那枚碎裂后被勉强拼好的玉佩,
脚步沉重,眼神空洞。
三个月后,摘星楼的房梁上多了一具尸体,
是顾雪雁。
她怀里还揣着那张三行字的遗书,脚下散落着几片干枯的桂花。
其实世人和我都不知道,
那场叛乱之后,她整整找了我七年。
天南海北,人间四处。
直到七年后,年纪轻轻的她已经开生出白发,
裴西河站在她的面前,眼睛猩红。
他说:
顾雪雁,已经七年了。
你还不愿意接受我吗
那时候,她看向年迈的顾父顾母,他们为了她的亲事已经哭的眼睛红肿,
内心生出一股酸胀,
第一次,她对自己的行为有了一丝谴责。
或许她不该这么自私下去了。
于是,她动了动嘴角,喉咙里沙哑地挤出来了一句话:
好,我嫁你。
不找了。
可是现在,顾雪雁有有些后悔了。
她当初,怎么没再坚持一下呢
或许,或许……
结局会不一样的吧。
我的魂魄飘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切。
我看到自己的棺椁被送入皇陵,
我到父皇母后一夜白头,
看到顾雪雁的尸体被从摘星楼抬下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纸。
我看到裴西河的棺椁孤零零地停在角落里,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我看着眼前突如其来地变故,有些发怔。
我恨裴西河吗
我不知道,
如果没有他当初那句话,
或许我现在,已经是顾雪雁的夫君了。
我们会有孩子,会很幸福很幸福。
可是……
心脏像是被狠狠地攥紧,我看到了他此后一生都在诚惶诚恐,
看见他刚刚有了自己的孩子,便被人唾骂。
我也记得,他曾经是我最好的兄弟。
风吹过摘星楼的废墟,卷起地上的尘土。
我想起十年前某个清晨,顾雪雁手里提着刚出炉的桂花酥,
笑着对我说:
阿朔,我们终于快要成亲了。
那时阳光正好,她的笑容比桂花酥还要甜。
魂魄是不会流泪的,可我此刻,却觉得眼眶发酸。
我原本以为,只要回来看看他们过得好不好,就能了却心愿。
可现在看到这满目的疮痍,
看到他们因为我的归来,
原本平静的生活被打乱,所有人都陷入了痛苦。
我忽然觉得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些,似乎都不是我想要的。
那我……
如果我没有从边境跌跌撞撞地走回来,
如果我没有在街角撞见顾雪雁和裴西河,
如果我没有把那半袋桂花酥看得比命还重……
是不是他们就能像过去的十年一样,
安稳地过下去
顾雪雁不会知道真相,
不会活在悔恨里;
裴西河不会东窗事发,
不会在愧疚中死去;
父皇母后虽然会思念我,却至少不会再经历一次剜心之痛。
风又起了,吹得我的魂魄有些摇晃。
我看着那安葬着我和顾雪雁的皇陵,有些失落:
早知道……就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