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看书 > 都市小说 > 抚我萝裙 > 第一章

我是权臣沈玠最恨的仇家孤女。
他抄我家门,杀我父兄,却独留我性命囚于深院。
每日逼我跪地舔舐泼粥,笑看我与恶犬争食。
我藏起锋芒乖顺如羊,他却逐渐失了控。
夜夜掐着我脖颈逼问:为何不恨我
后来我大婚那日,他杀尽宾客踏血而来。
撕开我的嫁衣瞬间,却惊见我满身孝布与匕首。
沈玠,我笑吻他颤抖的唇,这一刀,为你教我恨你至死方休。
瓷碗砸在青石砖上,发出刺耳的脆响。温热的薄粥混着瓷片渣滓,泼溅开一片狼藉。
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米香,却暖不透这院子的阴冷。
舔干净。
声音从头顶落下,平稳,淡漠,听不出丝毫情绪。
我跪在冰冷的砖上,垂着眼。视线里是那人绣着暗纹的玄色衣摆,和一双沾了些许尘泥的靴尖。
沈玠。这个名字像烧红的铁,烙在心底最溃烂的处所。
四周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凶恶的犬吠。我指尖抠进砖缝,细微的颤栗从脊椎爬升,又被死死摁回腹腔。然后,我俯下身。
额发垂落,遮住了眼前的地面,也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粗糙的石砾硌着膝盖和掌心,我伸出舌,一点点卷起混着尘土和碎瓷的粥液。
咸涩,肮脏,屈辱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
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我知道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背上,像无形的鞭子,缓慢地抽刮着我仅剩的尊严。
这样的戏码,自从我家门倾覆,父兄血染刑场,而我被单独囚进这座深院后,便日日上演。
有时是泼粥,有时是馊饭,有时,是扔进一只饿极了的恶犬,看着它与我在同一只槽里争抢一块沾泥的肉骨头。他总是看得那么仔细,仿佛在鉴赏什么名画古籍。
我总是赢。因为那恶犬或许只是饿,而我,要活着。
舌根被尖利的瓷片划破,血锈味混着粥的寡淡,令人作呕。我吞咽下去,继续着动作,直到最后一点残粥被清理殆尽。
我抬起头,脸上或许沾了灰土,眼神却空茫一片,乖顺地像一只终于被驯化了性子的羊羔。
他忽然蹲下身。
冰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掐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脸。他的指腹用力,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仔细端详着我的眼睛,像要从中挖出点什么。
可那里什么都没有。至少,他看不到他想看的。
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或许都未曾察觉的躁意,随即被更深的冷嘲覆盖。他松开手,取出雪白的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碰过我的手指。
无趣。
他丢下两个字,起身,衣袂拂过冷风,没有再看我一眼。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熬过。
我学着更温顺,更麻木。他让我跪,我便跪;让我与狗争食,我便去争;他偶尔兴起,深夜踏进我这囚笼,掐着我的脖颈将我掼在冷硬的墙上,呼吸间是浓重的酒气混着龙涎香,一遍遍逼问:为何不恨我
说话!为何不恨我!
我窒息着,面色涨红又转为青白,眼神却依旧空洞,断断续续地挤出声音:……不敢恨……
每一次,他都像是被这句话彻底激怒,却又在最后关头猛地甩开我,看着我滑落在地剧烈咳嗽,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然后拂袖而去,留下满室死寂。
他来的次数渐渐多了。
有时什么也不做,只坐在那里,看着我蜷在窗下的影子,一看便是半宿。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人喘不过气,却又比最初的纯粹残忍,多了些令人费解的东西。
他眼底的失控,越来越明显。
直到那一日,院里来了陌生的嬷嬷,捧着大红嫁衣。
姑娘大喜,嬷嬷脸上是程式化的笑,眼神里却藏着怜悯和恐惧,首辅大人亲自为您指的婚事,许的是西郊营的刘把总。三日后便是吉期。
刘把总那个年过半百、以虐杀妾室为乐的鳏夫
我盯着那身鲜红似血的嫁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出月牙似的痕。然后,缓缓松开,接过嫁衣,脸上露出一抹温顺而苍白的笑:谢大人恩典。
嬷嬷匆匆走了,像逃离一座坟墓。
三日后,夜。
小院张灯结彩,却处处透着僵硬的喜庆。宾客寥寥,多是沈玠麾下一些不得志的僚属,气氛压抑得可怕。
喜乐吹打得有气无力。
我穿着那身繁复的嫁衣,顶着红盖头,安静地坐在铺着红褥子的床边。手拢在袖中,指尖一遍遍描摹着那柄藏了许久的、淬过冷的匕首的轮廓。
外面起初是死寂,接着,骚动由远及近。
惊呼,惨叫,兵刃撕裂皮肉的闷响,杯盘碟碗碎裂的刺耳声音,瞬间将这片虚假的喜庆撕得粉碎。
血腥气隔着门窗,浓郁地弥漫开来。
盖头下,我缓缓勾起了唇。
来了。
砰——
房门被一股巨力踹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哀鸣。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一个人影踏着满地的血与尸体,一步步走进来。
玄色衣袍,衣摆浸透了深色,手中长剑兀自滴着血。他脸上溅了几点血痕,眼底是焚天灭地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戾气。
是沈玠。
他踢开挡路的尸体,走到我面前。
红盖头被剑尖猛地挑飞,飘落在地,旋即被血污浸透。
我抬起头,妆容精致,唇色秾丽,看着他,眼里终于不再是空洞,而是某种沉静的、淬了毒的光。
他呼吸粗重,盯着我,眼底的血色翻涌,像是要将我剥皮拆骨,吞吃入腹。
你就这么想嫁他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气。
剑尖抵在我的心口,嫁衣的红帛被割裂开一道口子。
他没有刺下去。
而是猛地伸手,抓住我的衣襟,狠狠一撕——
嘶啦——
大红嫁衣应声碎裂,滑落而下。
露出了里面。
一身缟素。雪白的,刺目的,用最粗陋的麻布制成的孝服。
以及,我握在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满室狼藉,血色弥漫。他站在一片猩红之间,看着我一身如雪刺目的孝服,看着那柄直指他心口的匕首,脸上的疯狂和暴戾瞬间凝固,碎裂,变成一种近乎茫然的震骇。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我笑了起来,唇角弯起绝艳的弧度,眼底却是一片枯冷的荒原。
趁着他这瞬息僵窒,我踮起脚尖,冰凉的、带着胭脂香气的唇,轻轻印在他因震惊而微微颤抖的唇上。
这是一个血腥的,绝望的,淬满了恨意的吻。
一触即分。
我望入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深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清晰得如同诅咒:
沈玠,
这一刀,为你教我恨你至死方休。
话音落下的刹那,手中匕首毫不犹豫地、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他心口——
他反应快得惊人。
几乎是刀刃触到皮肤的瞬间,那只沾满血的手便铁箍般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道大得骇人,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匕首尖已刺破他玄色衣袍,洇开一点更深暗的湿痕。
就差一分。
他眼底的震骇如潮水般退去,翻涌上来的是一片赤红的、毁灭一切的暴怒。那怒意深处,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恨我他低吼,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带着血沫和狂态,你竟敢穿着这身衣服恨我!
他猛地将我掼倒在冰冷的、溅满血污的地面上。嫁衣的红碎和孝服的白麻纠缠在一起,被黏腻的血浆浸透。
沉重的身躯压制下来,膝盖顶住我的腰腹,几乎要将我碾碎。他空着的那只手掐住我的脖颈,不是欲致我于死地的力道,却足以让我窒息,让我仰起头,被迫承受他眼中那场焚心蚀骨的烈焰。
你以为你是谁他俯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呼吸灼烫,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一个苟延残喘的仇家之女!我留你性命,不是让你来恨我!
我艰难地呼吸着,肺叶火烧火燎,却依旧看着他笑,眼底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冰冷彻骨的恨意。
那你……为何……不留一条……听话的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他。
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视线开始模糊发黑。就在我以为真要就此死去时,他却猛地松开了些许,转而抓住我孝服的衣襟,又是一撕!
粗麻布匹碎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室内格外刺耳。
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孝服之下,再无他物。只有雪白的、单薄的肌肤,以及心口上方,一道陈年的、狰狞的疤痕。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疤痕上。
所有的动作,所有的暴怒,甚至那疯狂的气息,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时间仿佛被拉长,只剩下他骤然变得混乱粗重的呼吸,和那双死死盯着疤痕、瞳孔剧烈收缩的眼睛。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难以置信、恐慌、某种被彻底颠覆的认知,以及……灭顶的绝望。
掐着我脖颈的手,无力地滑落。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就在这瞬息之间!
我一直紧攥着、即便被他制住也未曾松开匕首的右手,趁着他失神松力的刹那,猛地挣脱而出!
用尽残存的全部意志和力气,朝着他心口那道旧疤的位置,再次狠狠刺去!
这一次,没有衣物阻隔。
刃尖没入皮肉。
闷响。
温热的血,涌了出来,溅在我苍白的脸上,带着浓重的、铁锈般的腥气。
他身体猛地一僵,低头,看向自己心口,又缓缓抬眼看我。
眼底的疯狂、暴戾、痛楚、所有的一切,都如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空茫的死寂。那死寂深处,竟缓缓渗出一丝……了然的解脱。
他甚至很轻地、极痛苦地勾了一下唇角,像是想笑,却又像是无尽的悲凉。
……原来……是这一刀……
他喃喃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支撑身体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他沉重地倒向一旁,撞翻了旁边染血的案几。
烛台倾倒,火焰舔舐着地上流淌的酒液和血水,倏地蔓延开一小片刺目的光。
我躺在冰冷的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腔剧烈起伏。脸上是他温热的血,身上是破碎的嫁衣与孝服,周围是冲天而起的火光和满地的尸体。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也映照着我空洞的瞳孔。
远处,似乎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和惊呼救火的声音。
一片混乱喧嚣中,我听见自己沙哑的、破碎的笑声。
火焰吞噬着帷幔,吞噬着鲜血,吞噬着这满院的虚假喜庆和深沉绝望。
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我慢慢侧过头,看向身旁一动不动的那个人。火光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明灭,那双向来冰冷锐利、蕴藏着无尽权势和残忍的眼睛,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屋顶,映照着越来越盛的赤红。
再也不会逼问我恨不恨了。
我艰难地挪动手指,碰到他垂落在一旁的、依旧温热的手。
沾满了血,他的,我的,别人的。
然后,轻轻勾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像很多年前,那个春日午后,躲在梨花树下偷懒酣睡的少女,无意识地勾住了身边偷看她许久的少年将军的手指。
那时梨花洁白如雪,落在他的铠甲上,落在她的裙摆间。
火焰终于席卷而来,吞没了交叠的手指,吞没了孝服与嫁衣,吞没了仇与恨,爱与痴。
一片炽烈的红。
剧痛。
并非来自心口那柄几乎夺去他性命的匕首,而是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那道陈年旧疤之下,某个他以为早已随着沈家满门抄斩而彻底死去的脏器。
视野先是血红,继而模糊,最后沉入一片冰冷的黑暗。
沈玠以为自己会就此坠入无间地狱。
可他没有。
意识像一缕幽魂,漂浮着,挣扎着,最终被强行拽回沉重的肉身。
率先恢复的是嗅觉。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药味,混杂着血污和炭火的气息,还有一种……极其浅淡的、几乎被药气完全掩盖的冷香。那是她身上的味道。即使在那肮脏囚院里,与恶犬争食,跪地舔粥,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的冷香也未曾彻底消散。
他猛地睁开眼。
剧痛瞬间攫住了他,心口那一刀的存在感鲜明得可怕。他急促地喘息,冷汗从额角滚落。
入眼是熟悉的床顶玄色蟠龙纹帐幔,是他卧房的气息。而非预想中阴冷的地府。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让他眼底瞬间掀起暴戾的波澜。她竟没能杀了他还是他那些忠心耿耿的走狗来得太快
大人!
首辅大人醒了!
耳边响起压抑的惊呼,是府中心腹幕僚和太医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无法掩饰的恐惧。
沈玠艰难地转动眼珠,目光如淬毒的冰刃,扫过床前跪倒的一片人。他们个个面色惨白,抖如筛糠。
她呢
两个字,从干裂渗血的唇间挤出,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屋内瞬间死寂。所有人伏得更低,无人敢答。
本官问,他试图撑起身,剧痛却让他重重跌回锦褥之中,只能死死盯着最近的那个幕僚,一字一句,裹着血腥气,她、呢
那幕僚头皮炸开,以头抢地,声音发颤:回…回大人……那罪女……那罪女当场便……便焚于大火……尸骨……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铁锥,狠狠钉入他的头颅。
沈玠猛地一僵。
眼前骤然闪过最后那一刻——她脸上溅着他的血,眼底是枯冷的恨意和讥讽的笑,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烈焰,吞噬了她破碎的嫁衣与孝服……
【……这一刀,为你教我恨你至死方休。】
她的话语,她吻上他颤抖嘴唇时那冰凉绝望的触感,她匕首刺入时决绝的力道……瞬间席卷重来,比心口的刀伤更狠地碾碎他的五脏六腑。
呃……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从他喉间溢出,并非因为伤口,而是某种更尖锐的、无处宣泄的毁灭欲。他猛地抬手,狠狠砸在床沿!
滚!
全都给本官滚出去!
声音嘶哑癫狂,骇得众人连滚爬爬逃离内室,生怕晚上一步便血溅当场。
室内重归死寂,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和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他躺在那里,睁着眼,看着帐顶模糊的蟠龙。那龙张牙舞爪,却困于方寸之间,如同他此刻。
她死了。
那个他恨入骨髓,却又囚于身边日夜折磨的仇家孤女。
那个最终穿着一身孝服,以最惨烈的方式告诉他恨你至死方休的女人。
被他逼死的。
被他用抄家、杀父兄、折辱、指婚给虐杀狂……一步步,逼到了那条必须用血与火才能走完的路上。
胸腔内那股无处可去的暴戾和剧痛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殷红的血沫溅上苍白的唇角和下颌。
眼前阵阵发黑,意识再次模糊。
昏沉中,似乎又回到那个春日午后。
梨花如雪,落了满身。偷懒酣睡的少女翻了个身,无意识地伸出手,勾住了他因紧张而绷紧的手指。
温软的,带着阳光和梨花气息的触碰。
他猛地缩回手,心跳如擂鼓,看着她恬静的睡颜,铠甲下的少年心脏,跳得发疼。
那时,她还不是罪臣之女。
他也不是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沈首辅。
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剧烈的头痛猛地袭来,像有钢针在脑中疯狂搅动,将那模糊温暖的画面撕得粉碎。
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尖叫、在哭嚎、在诅咒。
父亲临刑前的怒骂:沈玠!你不得好死!
兄长血溅法场的狂笑:我在下面等你!
还有无数沈氏族人绝望的面孔……
最后,全都化作她穿着孝服,手持匕首,那双冰冷彻骨、只剩恨意的眼睛。
【为何不恨我】
他曾那样掐着她的脖颈,一遍遍逼问。
如今,她用最惨烈的方式,给了他答案。
恨。
至死方休。
呵……呵呵……低哑的笑声从他胸腔里震出来,带着血沫和无尽的荒凉,好……好一个……至死方休……
他笑得浑身颤抖,牵动伤口,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染红了寝衣和锦被,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窗外,天色渐渐亮起,灰白的光线透过窗棂,切割着室内浓重的黑暗和血腥气。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一个没有她在世间,无论恨与不恨,都再无她的世界。
沈玠缓缓止住笑,眼底所有的情绪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漆黑。他抬手,抹去唇边的血沫,声音平静得可怕,对着空无一人的内室开口,如同自语,又如同下达一道不容置疑的诏令。
查。
给本官掘地三尺……也要查出当日所有经手婚宴之人。
还有西郊营那个姓刘的……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锦被上凝固的血块,声音轻缓,却字字浸着寒意,他既那么喜欢虐杀,便让他……好好尝个够。
至于她……
他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久久没有下文。
直到那灰白的天光完全照亮他苍白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他才极轻地、近乎呢喃地补完。
……烧干净的地方,给本官一寸寸翻找。
一片碎骨,一缕头发……也不许少。
室内再次陷入死寂。
他重新闭上眼,仿佛又睡去。
只有那紧攥着染血锦被、指节泛白到极致的手,泄露着平静表面下,那早已彻底疯魔、万劫不复的深渊。
首辅大人疯了。
这消息像阴沟里的污水,悄无声息却无孔不入地渗入京城每一个角落。无人敢明言,但权贵府邸紧闭的门窗后,酒肆茶楼最低的耳语间,都流淌着这份战栗的共识。
自那场血腥婚宴后,沈玠便不再是那个权倾朝野、冷厉莫测的沈首辅。
他成了一头彻底挣脱锁链的凶兽。
西郊营的刘把总死了。死状极惨,据说被找到时,已不成人形,仿佛被野兽一寸寸撕碎啃噬,唯有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还能勉强辨认。
当日参与婚宴筹备、守卫、甚至只是路过瞧过一眼热闹的仆役、兵卒、乐师,接连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京兆尹府衙的案卷堆得如山高,却无一人敢查,无一人敢问。
那座被烧成白地的囚院,日夜有穿着皂衣、面无表情的厂卫番子值守。他们真的将每一寸焦土都翻了过来,筛捡着比米粒还小的碎骨和焦炭,装入一个个雪白的瓷坛,呈入那座日益阴森的首辅府邸。
沈玠不再上朝。
皇帝连发三道金牌召见,他只回了一封染着血手印的奏疏,字迹狂乱,言称重伤未愈,邪祟侵体。
无人敢质疑。因为所有试图探视或规劝的王公大臣,皆被他府中那些眼珠浑浊、行动如鬼魅的番子请了出来,有些甚至再也没能回府。
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座弥漫着浓重药味和血腥气的卧房,以及日复一日,对着那些白瓷坛魔怔的独处。
大人,该换药了。
心腹老仆颤巍巍地端着药盘跪下,声音压得极低,不敢看纱帐后那个倚在床头的人影。
沈玠穿着雪白的中衣,心口处隐隐透出血渍。他瘦得脱了形,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黑得骇人,里面是空的,却又像烧着某种不灭的鬼火。
他仿佛没听见,只是伸出枯瘦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床边一个白瓷坛光滑冰冷的坛身。那里面,据说是从灰烬中筛出的、最可能属于她的一小片指骨。
你说,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她那么恨我,魂魄会不会就附在这些骨头渣子上,日日夜夜想着……怎么再杀我一次
老仆骇得魂飞魄散,伏地不敢言。
沈玠却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比哭更难听。
那就好……那就好……他喃喃着,指尖眷恋地摩挲着瓷坛,恨着也好……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换药的过程寂静而煎熬。太医的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将染血的旧绷带拆下,露出那道狰狞外翻、尚未愈合的伤口。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痛,但这痛楚似乎能让他更清醒地感知到某种存在。
他垂眼看着那伤口,忽然问:今日是初几
回……回大人,今日是……是十五。老仆忙答。
十五……沈玠眼底的鬼火跳动了一下,月圆之夜啊……
他挥开太医的手,也不顾重新渗血的伤口,挣扎着要下床。
大人!您的伤不可动啊!老仆和太医慌忙劝阻。
滚开!他厉声道,眼中是癫狂的偏执,备车!去镇抚司诏狱!
夜深了。
北镇抚司诏狱的最底层,水牢。
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腐朽的血腥和绝望的气息。唯一的光源是壁上一支摇曳的火把,将晃动的黑影投在布满苔藓和水渍的石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水牢中央,一个披头散发、身形佝偻的男人被粗大的铁链锁在石柱上,半身浸在散发着恶臭的污水里。他浑身已无一块好肉,气息奄奄。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玠披着厚重的黑色大氅,脸色在火光下更显青白鬼气。他在水牢边站定,目光落在那个囚犯身上,没有任何情绪,如同在看一块死肉。
招了吗他问,声音在水牢里激起空洞的回响。
旁边侍立的锦衣卫千户躬身,冷汗涔涔:回督主,骨头极硬,用了所有刑,只咬定当年……当年顾家通敌一案,证据确凿。
顾家……沈玠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底的鬼火骤然炽盛,通敌……
他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捂住嘴。拿开时,帕心一团刺目的鲜红。
他盯着那血,看了片刻,竟又低笑起来。
证据确凿……好一个证据确凿……
他止住笑,缓缓走到水牢边,俯视着那个垂死的犯人。
李侍郎,他的声音变得异常轻柔,却比严刑拷打更令人毛骨悚然,听说你幼子今年刚满三岁,玉雪可爱,启蒙极早,已会背诵《百家姓》了
水中的犯人猛地抬起头,乱发间露出一双惊恐欲裂的眼睛:沈玠!祸不及妻儿!你有种冲我来!
冲你来沈玠挑眉,语气竟带上一丝天真的残忍,你还有什么可冲的你的命,你的骨头,很快就不值钱了。
他慢条斯理地用那染血的帕子擦拭着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但本官最近,对小孩子有点兴趣。他抬起眼,黑沉的眸子盯着李侍郎,你说,是三岁孩子的骨头软,还是她的骨头更软些
疯子!你这个疯子!!李侍郎疯狂地挣扎起来,铁链哗啦作响,污水四溅,顾家当年是你一手经办!是你罗织罪名!是你赶尽杀绝!你如今装什么——
声音戛然而止。
一根铁钎精准无比地刺穿了他的喉咙。
沈玠握着铁钎的另一端,手腕稳得没有一丝颤抖。他看着李侍郎嗬嗬作响、鲜血狂涌的惨状,眼神空洞,仿佛只是捻死了一只吵闹的虫子。
太吵了。他淡淡地说,抽出铁钎。
尸体软倒,沉入污水中,冒出一串血泡。
水牢里死寂无声,只剩下污水流动的细微声响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锦衣卫都屏住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沈玠扔开铁钎,转身,黑色大氅在阴冷的风里荡开一道沉重的弧线。
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给本官挖出来。他边走边吩咐,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还有他的九族,一并请进来,好好‘照料’。
是……是!千户声音发颤地应下。
走出诏狱,夜风一吹,带着深秋的寒意。
沈玠抬头望去,一轮冷冰冰的圆月悬在天际,清辉洒落,将他苍白的面容照得如同鬼魅。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月亮很圆的夜晚。
那时他刚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意气风发,奉命查抄顾府。他在后院那棵老梨花树下找到了她。
她穿着单薄的寝衣,仰头看着月亮,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听见脚步声,惊慌回头,看到他,眼中先是恐惧,继而燃起一丝微弱的、愚蠢的希望。
沈玠哥哥……她那时还这样叫他,声音带着哭腔,父亲和哥哥他们是冤枉的,对不对你会救他们的,对不对
月光落在她苍白的小脸上,纯洁又脆弱。
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啊,对了。
他缓缓抬起手,用戴着冰冷皮革手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擦去她脸颊的泪珠。动作甚至称得上一丝温柔。
然后,他说:
皎皎,别怕。
沈玠哥哥……送你下去和他们团圆。
记忆中的那张脸,瞬间血色尽褪,眼中的希望碎成粉末,只剩下彻底的惊骇与绝望。
那是他最后一次,叫她皎皎。
冷月无声。
沈玠独自站在诏狱门外,仰着头,许久许久。
直到心口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他才猛地弯下腰,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眼前发黑,咳得浑身颤抖。
殷红的血,滴落在冰冷的石阶上,像绽开的红梅。
他看着那血,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夜里飘散,凄凉又疯魔。
皎皎……
他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你看……月亮又圆了……
你……回来杀我啊……
首辅府邸深处,药味与血腥气日夜不散,几乎凝成实质。
沈玠的伤反反复复,总不见好。太医署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个个战战兢兢,开的方子越来越猛,却始终压不下那心口反复溃烂的灼热和深入骨髓的剧痛。仿佛那柄匕首淬的不是普通的钢,而是某种无药可解的怨毒。
他睡得极少。偶尔昏沉过去,也必被噩梦绞缠。
不再是抄家灭族的血色,不再是朝堂倾轧的刀光,甚至不再是最后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
而是更琐碎,更细微,更折磨人的东西。
梦里总有梨花香。清甜的,柔软的,无孔不入。然后是细碎的脚步声,环佩轻响,少女清脆又带着点娇憨的嗓音,一声声,绕在耳边。
沈玠哥哥,你看这枝梨花,像不像雪做的
沈玠哥哥,爹爹又夸你文章做得好了,真真气人!
沈玠哥哥,你板着脸的样子,好像庙里的金刚……
画面模糊,唯有时而闪过一截素白的手腕,一抹浅碧的裙角,或是一双含着笑意、亮得惊人的眼睛。
他伸手去抓,触到的却总是空。
然后画面陡然碎裂,变成她跪在青石砖上,舔舐泼粥时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变成她与恶犬争食时,眼中一闪而过的、野兽般的凶光;变成她穿着孝服,吻上他染血嘴唇时,那冰凉绝望的触感和眼底枯冷的恨意。
最后,总是定格在心口那彻骨的冰凉和剧痛,以及她那句轻如叹息的诅咒。
【这一刀,为你教我恨你至死方休。】
他总会在这时猛地惊醒,冷汗浸透重衫,心口伤处突突地跳着疼,呼吸艰难,如同溺水之人。
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手指死死抠住床沿,指甲断裂渗出鲜血也浑然不觉。
那双空洞的黑眸里,翻滚着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情绪——暴戾,痛楚,悔恨,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耻于承认的、巨大的荒芜。
仿佛心脏被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嘶嘶漏着冷风的洞,任何权势、杀戮、鲜血都无法填满。
大人,内侍监高贤尖细谨慎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汁,该用药了。
沈玠缓缓抬眼,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处。
今日……是什么日子他问,声音沙哑得厉害。
高贤愣了一下,忙躬身答:回爷,今儿个是冬月初七。
冬月……沈玠喃喃,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迷茫,她最不喜冬日,说京城的风像刀子,割得脸疼……每年入冬,都要生一场小火炉似的病……
高贤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敢接话。
沈玠却仿佛陷入了某种癔症,继续低语:去……把地龙烧得更暖些……还有,她咳症犯了时爱喝的那盏冰糖炖雪梨,让小厨房一直温着……
他的话戛然而止。
室内死寂。地龙其实已经烧得极旺,热得让人心慌。而那盏冰糖炖雪梨,永远也不会再有人来喝。
他眼底那点迷茫迅速褪去,被更深的暴戾和阴鸷取代。猛地一挥手,将高贤捧着的药碗狠狠扫落在地!
滚!
瓷碗碎裂,浓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如同泼洒开的毒墨。
高贤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沈玠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伤处的绷带迅速被鲜血染红。他死死盯着地上蜿蜒的药汁,仿佛那是什么极可憎的东西。
许久,他忽然又低声命令,这次是对着空无一人的内室阴影处:去……把西苑那棵老梨树……给本官移来。
阴影里,有人低声应是,悄无声息地退去。
命令荒唐,执行却雷厉风行。
不过半日,一棵枝干虬结、年份久远的老梨树便被数十名匠人小心翼翼又战战兢兢地移栽到了沈玠卧房窗外不远处的庭院中。
时值寒冬,梨树早已凋零,枯黑的枝桠狰狞地伸向灰白色的天空,与周围精心养护的常青松柏格格不入。
沈玠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那棵树。
他时常支起病体,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窗边,久久凝视那棵枯树。眼神空茫,仿佛能透过那些枯枝,看到根本不存在的梨花如雪。
有时夜深,他会被剧烈的咳嗽和心口的抽痛折磨得无法入睡,便让人将窗子推开一条缝。
冷风裹挟着枯枝的尘土气灌入,吹散室内的药味和沉闷。
他就那样靠在窗边,望着月光下那棵老树扭曲婆娑的影子,一看便是整夜。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紧抿的唇线透出某种偏执的孤注一掷。
仿佛那棵树,是他与某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之间,最后的、可怜的连接。
移树后的第三日,夜里又下起了雪。
沈玠发起了高热。伤口感染,来势汹汹,将他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彻底击垮。
意识在滚烫的熔浆和冰冷的深渊间沉浮。
恍惚间,他似乎又闻到了那清冷的梨花香。
这一次,格外清晰。
甚至感觉到一只微凉柔软的手,轻轻覆上他滚烫的额头。
那触感太过真实,竟让他混乱的思绪有了一瞬的清明。
他竭力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床榻边,月光与雪光交织的朦胧光线里,竟真的坐着一个人影。
素衣如雪,青丝如墨,侧影纤细熟悉。
她背对着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面容,只有一段白皙脆弱的脖颈,从衣领中露出,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掉。
沈玠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嘎破碎的气音。
是梦吗
还是……她真的回来了
回来……杀他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病态的渴望瞬间攫住了他。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眼球因高热和激动布满了血丝。
那只微凉的手还停留在他额上,带来短暂而虚幻的舒适。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颤抖地,抬起自己枯瘦的手,想要去触碰那只手,确认它的真实。
指尖即将碰到的刹那——
那身影却如烟似雾,倏然消散了。
额上的凉意骤然消失。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窗外风雪呜咽的声音,更显凄清。
沈玠的手僵在半空,维持着那个徒劳的姿势。
良久,良久。
他眼底那点因幻觉而燃起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绝望的黑暗。
空茫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外。
那棵枯槁的老梨树,在风雪中沉默地伫立,黑色的枝桠像无数只鬼手,伸向无尽的黑夜。
他望着,忽然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唇角。
像一个支离破碎的笑,又像是无声的哭泣。
喉咙里溢出极低极低的呢喃,消散在风雪声中。
连梦里……都不肯让我碰一下么……
皎皎……
你真是……恨透了我啊……
雪下了整夜,将庭院里那棵虬结丑陋的老梨树裹上一层虚伪的洁白。
沈玠的高热退了,人却像被那场病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沉寂得可怕。他不说话,不理事,每日只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那棵枯树。
眼神空茫茫的,映着雪光,深不见底。
心腹幕僚壮着胆子将紧要公文捧进来,他看也不看,只挥挥手。那动作疲沓无力,仿佛连抬起指尖都耗尽了心神。
无人敢劝,无人敢问。
这座权倾天下的首辅府邸,变成了一座比诏狱更死寂的冰窟。唯有地龙还在不知疲倦地烧着,烘得空气燥热,闷得人胸口发疼。
这日午后,雪暂歇了。
一个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年轻男子,被高贤引着,悄无声息地跪在了内室门口。
大人,北镇抚司理刑百户,卫琮,奉命求见。高贤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榻上的人影动了一下。
沈玠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卫琮身上。那目光没有重量,却让久经刑狱、见惯血腥的卫琮瞬间绷紧了脊背,冷汗浸湿了里衣。
说。一个字,沙哑地挤出喉咙。
卫琮深吸一口气,头埋得更低,双手呈上一卷薄薄的案卷:卑职奉命核查旧档,于顾氏通敌一案证物房中,发现……发现此物封存有疑,未录入当年证物清单,特来呈报大人过目。
他的声音稳,但捧着案卷的指尖却微微发颤。那案卷里夹着的,绝非寻常之物。
高贤上前接过,垂着眼,不敢多看,恭敬地放到沈玠手边的矮几上。
沈玠的视线垂落。
那是一本极其陈旧的书册,蓝布封皮,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的毛边。书页泛黄,散发着一股陈旧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几乎被岁月彻底抹去的冷香。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他伸出手,拿起那本书。
封皮上没有任何字样。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粗糙的布面,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略显稚嫩却工整的小楷,抄录的是《诗经》里的句子。间或夹杂着几句调皮的心得,或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沈玠哥哥板着脸的样子,像不像那只呆鸠】
旁边真画了一只气鼓鼓的胖鸟。
他的呼吸骤然一窒。
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乎握不住那薄薄的书册。
他猛地向后翻。
字迹逐渐变得秀逸流畅,内容也从诗经变成了兵策、政论。而在那些字句的行间,空白处,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另一个人的笔迹。
锐利,锋芒毕露,属于年轻时的他。
那是他早年写给顾尚书的一些策论见解,被她不知何时偷偷拿去,珍而重之地誊抄下来,又在每一段后面,用细细的朱笔,认真写下她的批注。
【沈玠此论虽险,然直切时弊,爹爹亦赞叹不已。】
【此处是否过于酷烈然乱世用重典,或许他是对的……】
【今日见他于庭中与兄长辩驳,言辞如刀,气势迫人。心竟跳得快了些……呸,不知羞。】
最后那句的墨迹略显晕开,仿佛写字的人当时脸颊发烫,匆忙搁笔。
啪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砸落在泛黄的书页上,晕开一小团模糊的水渍。
沈玠僵住。
他有些茫然地抬手,触碰到自己冰凉的颊边,那里竟是一片湿痕。
他……哭了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种荒谬的刺痛。他还会流泪吗这具早已被血污和罪恶浸透的躯体,竟还能流出如此温热的东西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书册合上,紧紧攥在手里,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正灼烧着他的掌心,他的心脏。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比任何一次都要凶猛。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
他仿佛又看见了。
看见那个梳着双鬟、穿着杏子红绫裙的少女,躲在翰林院高大的书架后,踮着脚尖,偷偷抽出他写好的策论草稿,飞快地塞进自己的袖子里,做贼似的左右张望,脸上飞起两团红云,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狡黠和……倾慕。
那时春光正好,梨花落满肩头。
【沈玠哥哥,你将来定会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她曾仰着脸,无比笃定地对他说。
是啊,他成了了不得的大人物。
成了抄她满门,杀她父兄,将她踩进泥淖里肆意折辱,最终逼得她穿着一身孝服、以最惨烈方式与他同归于尽的……仇人。
嗬……嗬……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怪响,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前蜷缩,额头顶着冰冷窗棂,剧烈地喘息。
那本陈旧的书册被他死死按在心口,仿佛要将其摁进皮肉,嵌入骨头里。
原来……原来她曾经……
原来他亲手碾碎的,不止是仇敌,不止是倔强的孤女……
还有这个。
还有这个。
大人!高贤和卫琮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
滚!他猛地抬起头,眼底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声音嘶哑癫狂,全都滚!谁敢进来——杀无赦!
两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房门。
内室重归死寂。
只有他压抑不住的、痛苦到极致的喘息声。
他像一头濒死的困兽,蜷在榻上,紧紧抱着那本书,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不住颤抖。
恨意是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的基石,是他在无尽黑夜中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可现在,这基石猝不及防地塌了一角。
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名为悔的深渊。
他想起她跪地舔粥时空洞的眼神,想起她与恶犬争食时下意识的凶狠,想起她夜夜承受他醉酒后的逼问时那麻木的不敢恨……
每一次折辱,每一次践踏,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刃,回旋过来,一刀刀凌迟着他自己。
她那时……是以何种心情,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默默藏起这本写满他笔迹和少女心事的书册
又是以何种心情,在抄家灭族、身陷囹圄之后,面对他这个她曾倾慕过的、最终却化身修罗的沈玠哥哥
【这一刀,为你教我恨你至死方休。】
她最后的话语,带着血的气息,再次清晰地响在耳边。
不是不恨。
是恨至死方休。
是他,亲手教会了她如何恨他。
data-fanqie-type=pay_tag>
沈玠猛地弓起身,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预兆地喷涌而出,尽数溅落在胸前衣襟和那本蓝布封皮的书册上。
红得刺目。
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他仿佛又闻到了那清冷的梨花香。
看见月光下,她穿着素衣,回过头来,对他极淡地笑了一下。
那笑容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如同这世间,再也寻不到的,最初的那点皎洁。
血的气味在口腔里锈蚀不散。
沈玠在一片昏沉中挣扎,每一次呼吸都扯着心口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痛得钻心。他睁开眼,视线花了片刻才聚焦,落在床顶熟悉的玄色蟠龙纹上。
不是诏狱的水牢,不是烧成白地的囚院,还是他的卧房。
他还没死。
这个念头浮起,带来的不是庆幸,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厌弃。
大人,您醒了!高贤的声音带着哭腔,连滚爬爬地凑近,手里捧着干净的帕子和温水,您又呕血了,太医说……说您万万不能再动气……
沈玠挥开他递来的水,目光落在枕边。
那本蓝布封皮的书册静静躺在那里,封面上溅落的几点暗红血渍,像雪地里突兀绽开的毒梅。
他盯着那几点红,瞳孔微微收缩。
昨夜并非全然是梦。那锥心的刺痛,那几乎将他撕裂的悔恨,都是真的。
而这本东西,就是一切的开端,也是终结。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粗糙的封皮,竟微微颤抖了一下。仿佛那不是一本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或是一碰即碎的幻影。
他猛地收紧手指,将书册攥在掌心,坐起身。
动作牵动了伤口,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鬓角。他却不管不顾,只死死攥着那本书,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更衣。
大人!您的身子……
更衣!他厉声重复,眼底是骇人的偏执,备车,去证物房。
北镇抚司证物房,深藏于地下,终日不见阳光,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灰尘、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看守的老吏看到被高贤和侍卫搀扶着、脸色青白如鬼的沈玠时,吓得几乎瘫软在地。
顾……顾氏一案的证物……都……都在丙字柒号架……老吏牙齿打颤,话都说不利索。
沈玠甩开搀扶的人,踉跄着走向那排蒙尘的木架。
架上堆放着许多箱子,贴着泛黄的封条,上面写着顾逆字样,墨迹早已暗淡。尘埃厚重,仿佛多年无人动过。
他站在那儿,喘息粗重,目光扫过那些箱子,最终落在一个角落不起眼的小木匣上。那匣子未有封条,锁头却锈死了。
他伸出手,指尖拂去匣盖上的积灰。
打开。他命令,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侍卫上前,用刀撬开锈锁。
匣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更浓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没有什么机密文件,只有一些零碎琐物。
一支磨损的旧毛笔,笔杆上刻着一个极小的皎字。
几颗光滑的雨花石,用红绳串着,像是小女孩的玩意儿。
一方洗得发白、边角毛糙的绣帕,上面歪歪扭扭绣着一株兰花,针脚稚嫩。
还有一沓已经泛黄脆硬的纸,上面是同样稚嫩的字迹,抄写着诗词,画着不成样子的花草小动物。
每一样,都透着旧日时光里,那种被精心珍藏过的、微不足道的暖意。
每一样,都像一把钝刀,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沈玠早已麻木冰冷的神经。
他拿起那方绣帕。
兰草歪斜,却看得出绣的人极其认真。角落还用更细的线绣了两个小字,几乎看不清。
他凑近了,借着昏暗的光线,辨认——
玠……皎。
他的名,和她的名,紧紧挨在一起。绣得笨拙,却亲密无间。
嗬……
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出来的抽气声,从沈玠喉咙里溢出。
他猛地攥紧了那方绣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手背青筋暴起。
原来……不是没有痕迹。
那些他刻意遗忘、强行抹杀的年少时光,那些他嗤之以鼻、视为弱者软弱的温情脉脉,原来都被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如同收藏稀世珍宝。
在他踩着顾家尸骨一步步往上爬的时候,在他罗织罪名构陷她父兄的时候,在他抄家灭族冷眼看她跌落尘埃的时候……
她是不是还藏着这些东西
是不是还在某个无人角落,对着这些冰冷的旧物,试图拼凑出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沈玠哥哥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更尖锐的痛楚,海啸般席卷了他,几乎将他的理智彻底吞没。
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木架才勉强站稳。
大人!高贤惊呼上前。
滚开!沈玠猛地甩开他,声音嘶哑癫狂,眼底是一片血红的混乱,全都滚出去!没有本官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所有人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合上,将这方空间彻底隔绝。
死寂。
只剩下他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在堆满陈旧证物的逼仄空间里回荡。
他背靠着冰冷的木架,缓缓滑坐在地。
尘埃被惊动,在从气窗透进的微弱光柱中飞舞。
他低着头,看着摊开在膝上的那本蓝布书册,那方绣帕,那些零碎的小玩意儿。
原来恨的尽头,不是毁灭,不是虚无。
是铺天盖地的……悔。
悔不当初。
这四个字,重逾千斤,砸得他神魂俱碎,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搅合在一起,痛得无以复加。
他想起最后那日,她穿着孝服,眼底枯冷,吻他时嘴唇冰凉的温度。
【这一刀,为你教我恨你至死方休。】
她不是来杀他的。
她是来……告诉他,他把她变成了什么样子。
是他,亲手将那个会偷偷绣他名字、会看着他脸红、会珍藏着与他有关一切琐碎物事的皎皎,变成了只剩恨意、不惜焚身以报的厉鬼。
喉咙里涌上强烈的腥甜,他强行咽下,齿缝间却已溢满鲜血的味道。
他颤抖着手,极其小心地、近乎惶恐地,将那些零碎的东西,一样一样,重新放回那个小木匣里。
动作轻柔得不像话,仿佛触碰的是易碎的梦境。
最后,他将那本染了他血的书册,也轻轻放了进去。
合上匣盖。
他抱着那个冰冷的木匣,蜷缩在证物房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发出无声的、绝望的哀嚎。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又暗了下来。
今年的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格外冷。
冷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