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四月,柳絮如雪,纷纷飞舞。在这片柔和的春意中,刘家的绣坊却笼罩着一层不安的静谧。
刘祈安坐在绣架前,指尖银针起落如飞,丝线在细白的绢帛上勾勒出繁复的缠枝牡丹图样。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淡淡光晕。坊内只闻针线穿过绢帛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哗。
“小姐,宫里来人了。”老管家匆匆入内,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
刘祈安指尖一顿,银针险些刺错位置。她缓缓抬头,眼中掠过一丝忧色:“请到前厅奉茶,我即刻便来。”
整理衣妆时,她的手微微颤抖。刘家以刺绣闻名三代,作品深受皇室青睐,但这殊荣如今却成了沉重的负担。自从太后注意到她的绣品后,刘祈安便时常预感会有这么一天。
前厅中,一个面白无须的内侍正慢条斯理地品茶,身后站着两个小太监。见刘祈安出来,他放下茶盏,尖细的嗓音在厅中回荡:“太后懿旨,宣刘氏祈安即刻入宫,为太后绣制寿宴礼服。”
刘祈安跪接懿旨,心中却是一沉。太后的寿宴在半年之后,此时便急召入宫,绝非寻常。
内侍仿佛看穿她的心思,补充道:“太后娘娘近日凤l欠安,想着看看精巧绣品或许能舒心些。刘姑娘这就收拾收拾,随咱家进宫吧。”
不容推拒的语气。刘祈安垂首应下:“民女遵旨。”
收拾绣具时,母亲悄悄塞给她一个小锦囊,低声道:“宫中不比家里,万事小心。这里面是些应急的银两和药材。”
刘祈安握紧锦囊,心中暖流涌过,却也更添忧虑。
马车驶向皇城的路上,内侍似是闲聊般说道:“刘姑娘好福气,能得太后青眼。听说前几日还有个县令之女也蒙召入宫,治好了太后的头疼呢。”
刘祈安心中一动:“您说的是王时愿姑娘?”
“正是。”内侍瞥她一眼,“刘姑娘认识?”
“曾有一面之缘。”刘祈安谨慎应答,心中却想起那日诗会上王时愿出众的才情与不凡气度。
紫禁城的红墙越来越高,终于将天空割裂成一方狭长的蓝色。穿过一道道宫门,刘祈安被引至一处僻静宫苑——凝秀阁,这里专为宫廷绣娘而设。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非唯一被召入宫的绣娘。阁中已有十数位女子,皆是京城有名的绣艺高手,其中不乏年长者。
“太后要绣的不是寻常礼服。”一个老绣娘低声道,“听说图样复杂得很,至少要半年才能完成。”
刘祈安稍感安心,若是纯为绣活,倒也不负她所学。
然而当图样展开时,所有绣娘都倒吸一口凉气——那不是寻常的龙凤呈祥或花卉百鸟,而是一幅庞大的万里江山图,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无不精细入微,甚至标有细微的文字注释。
“这这是舆图啊!”一个老绣娘失声惊呼,随即掩口,面色煞白。
刘祈安的心猛地一沉。刺绣舆图乃朝廷大忌,更不必说如此详细的军事地图。太后此举,意欲何为?
监工的女官厉声道:“休得胡言!此乃太后梦中所得祥瑞图样,为寿宴祈福之用。诸位只需依样刺绣,不得多问。”
众人噤若寒蝉,唯有针线声再度响起,却已失了先前的轻快,变得沉重而谨慎。
当夜,刘祈安被单独传唤至一间僻静偏殿。殿内烛火昏暗,唯有一幅未完成的绣品架在当中——正是那幅江山图的中心部分,标注着“北境雁门关”字样的区域。
一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从暗处走出,声音低沉:“刘姑娘可识得此地?”
刘祈安心中一凛,这声音并非日间的女官。她垂首道:“民女不知。”
那人轻笑:“刘家三代为绣,曾为先帝绣过北境防务图,怎会不识雁门关?”他逼近一步,“我要你在这处添上几条隐秘小道,要让得看似自然,如山水纹理。”
刘祈安指尖发冷:“此乃朝廷机密,民女不敢。”
“这是太后的意思。”那人语气转冷,“还是说,刘家想抗旨?”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那人迅速隐入暗处,消失无踪。
殿门开启,竟是王时愿提着灯笼站在门外,见到刘祈安,她略显惊讶:“刘姑娘?这么晚了,为何在此?”
刘祈安如见救星,急忙道:“奉召修改绣样,正要回去。”
王时愿目光扫过殿内,在那幅绣品上停留片刻,眼神微凝,却很快恢复如常:“我奉太后之命来取安神香,正好顺路送姑娘一程。”
返回凝秀阁的路上,王时愿似是随意问道:“那幅江山图很是精致,不知是出自哪位大家设计?”
刘祈安犹豫片刻,低声道:“并非寻常图样,似是舆图。”
王时愿脚步微顿,随即如常:“太后寿宴,绣此江山永固之意,倒也恰当。”话虽如此,她的眼神却变得深邃。
将刘祈安送至凝秀阁门前,王时愿忽然塞给她一个小香囊:“夜寒露重,这个可安神助眠。”指尖相触时,刘祈安感觉到香囊中似乎藏有什么硬物。
回到房中,刘祈安打开香囊,里面除了一些安神药材外,竟有一枚小巧的银铃,铃身刻着细密的奇异纹路。她不解其意,只好先将它收起。
此后数日,刘祈安专心刺绣,那夜的神秘人再未出现,但她总觉得暗处有眼睛在监视自已的一举一动。
她注意到王时愿时常出入宫廷,有时是奉诏为太后诊脉,有时似是与其他宫女交接事务。二人偶尔相遇,只是颔首致意,并不多言。
直到那日午后,刘祈安在御花园采集花样时,无意中听见两个宫女的私语:
“听说北境粮草迟迟未到,许将军怕是撑不住了”
“嘘!小声点!张尚书说那是王爷故意扣下的,要逼太后放权”
“可太后不是病了么?怎么还管这些?”
“你懂什么,太后那是装病,实则是要”
话音戛然而止,两个宫女见到刘祈安,慌忙噤声离去。
刘祈安心惊肉跳,不敢多留,匆匆返回凝秀阁。却发现阁中气氛异常,绣娘们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她进来顿时散开。
老绣娘悄悄拉她到一旁:“刚才太后宫中来人了,说要加快进度,尤其是北境那部分。”
刘祈安的手心渗出冷汗。她越发觉得这幅绣品背后藏着巨大阴谋。
当夜,她辗转难眠,索性起身拿出那枚银铃仔细端详。借着月光,她发现铃内似乎刻有极细的字迹,需得极力辨认才能看清:
“绣品有异,勿改原图,速传消息于吴。”
吴?刘祈安心头一震。京城中姓吴的权贵,唯有摄政王府。王时愿竟是吴家的人?还是
她忽然想起诗会上吴淮序与王时愿相谈甚欢的情景。莫非这消息是要传给吴世子?
可是如何传递?她身处深宫,与外隔绝,所有出入物品都要经过严格检查。
次日刺绣时,刘祈安故意“失手”打翻颜料,染污了已经完成的部分雁门关地图。
女官大怒:“蠢货!你知道这要耽误多少工夫!”
刘祈安跪地请罪:“民女该死!愿日夜赶工弥补过失。”
“弥补?这可是要呈给太后的!”女官厉声道,“缺了什么颜料?我让人立即去取。”
刘祈安列出几种稀有颜料,其中有一种名曰“天山碧”的染料,唯有京城吴家的铺子才有存货。
女官不疑有他,立即派人去取。刘祈安暗中将一张字条藏入取货单的夹层中——那是她用隐形药水写就的密信,详细描述了绣品异常及那夜遭遇。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都被躲在暗处的王时愿看在眼里。王时愿微微颔首,转身悄然离去。
当日下午,吴淮序便收到了这份特殊的情报。他展开经过特殊处理后才显形的字条,面色越来越凝重。
“好一个江山图”他冷笑,“这不是寿礼,而是通敌的凭证!”
原来那绣品上标注的隐秘小道,正是敌军可偷袭的路径。若此图落入敌手,北境关防形通虚设。
吴淮序立即修书一封,用密语写就,派人火速送往北境许颂洋处。通时,他决定亲自见一见这位刘家绣娘。
三日后,太后在御花园设小宴,特邀几位京中才女。刘祈安与王时愿皆在受邀之列,吴淮序也以世子身份出席。
宴间,吴淮序借赏花之机,与刘祈安擦肩而过时,悄声道:“多谢姑娘传信。今夜子时,凝秀阁后园。”
刘祈安手中团扇微颤,险些落地,幸而王时愿及时扶住:“姐姐小心。”眼神交汇间,一切尽在不言中。
深夜,刘祈安如约而至。吴淮序已等侯在假山后,开门见山:“那幅绣品现在何处?”
“在凝秀阁正殿,日夜有人看守。”刘祈安低声道,“但我已暗中在几处关键位置让了标记,用的是特殊绣法,平常看不出,遇热才会显形。”
吴淮序眼中闪过赞赏:“姑娘聪慧。可能设法让绣品暂时离开凝秀阁?”
刘祈安沉吟片刻:“三日后是太后查验之期,届时会移至慈宁宫偏殿展示。”
“足够了。”吴淮序点头,“姑娘继续如常刺绣,务必小心,此事关乎北境安危。”
刘祈安郑重应下,正要离去,忽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吴淮序迅速将她拉入假山阴影中,二人贴近隐身。
来者竟是日间那个神秘人,正与另一个身影低声交谈:“既然刘家女不可用,那就换人。务必在寿宴前完成”
“可是太后那边”
“太后病重,已不过问这些。如今是张尚书主事”
“但那王时愿似乎察觉了什么,近日常在凝秀阁附近走动”
“无妨,她若多事,自有办法处置”
刘祈安吓得浑身发抖,吴淮序轻轻按住她的肩,眼神冷静如冰。
待那二人离去,吴淮序才低声道:“姑娘今日所见所闻,千万保密。王姑娘那里,我自有安排。”
刘祈安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那枚银铃:“这是王姑娘给我的,可是世子安排的?”
吴淮序见到银铃,面色微变:“这不是我的安排。”他仔细察看铃上纹路,眼神愈发深邃,“这是药王谷的信物。王时愿她”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夜风吹过,铃铛发出清脆声响。远处立即传来呼喝:“谁在那里!”
吴淮序一把拉住刘祈安:“快走!”
二人悄无声息地穿行在宫苑暗影中,直到凝秀阁在望,吴淮序才停下脚步:“我就送到这里。姑娘保重。”
刘祈安忽然道:“世子,王姑娘她是敌是友?”
吴淮序望向深宫方向,目光复杂:“我也很想知道。”
夜色中,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刘祈安摸着袖中的银铃,只觉这宫廷深深,比那幅万里江山图还要错综复杂。
而远处的王时愿,正站在一处高阁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唇角微扬,轻声自语:
“棋子已动,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