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阀强占祖宅那夜,我跪在雪地里磕头求饶,
>却从破碎的镜中看见——
>前世自己是怎样轻蔑地下令将这座老宅主人乱棍打死,
>而那个哭求的他,正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军阀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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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没完没了地下,像是要把整个北平裹进一床巨大的、肮脏的棉絮里。沈家老宅朱漆剥落的大门紧闭,门楣上那块诗书传家的匾额,积了雪,字迹模糊,透着一股子行将就木的衰气。
洛文裹紧了身上那件磨得发亮的青布棉袍,寒气还是刀子似的往骨头缝里钻。他呵出一口白雾,望着那匾,心头沉得坠痛。这宅子,这满屋的书,是沈家最后的根基,是父亲咯血前死死攥着他的手,叮嘱万万不可失的祖业。
可这世道,枪杆子就是道理。姓徐的军阀刚进北平城,手下那些大兵就像嗅到腥味的鬣狗,四处踅摸好宅子。不知怎的,就看中了这僻静处的沈家老宅,一纸强令,三天内搬空。
三天这满屋子的书,祖宗几代人的心血,三天怎么搬得走又能搬到哪里去
脚步声橐橐,管家福伯踉跄着从街口跑来,胡须上结满了冰凌,脸色灰败:少爷…徐大帅的人…来了!说是…说是今晚就要清宅!
洛文浑身一颤,最后的侥幸碎了。他猛地回头,看见长街尽头,黑压压一队兵士,皮鞋践踏着积雪,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当先一个副官,马鞭斜挎,脸上是那种常见的、对弱者毫不掩饰的轻蔑。
兵士们粗暴地砸开大门,惊起了院里枯树上几只寒鸦,扑棱棱地飞向灰暗的天空。他们像一股铁灰色的浊流涌进宅院,翻箱倒柜,斥骂声、器物碎裂声不绝于耳。那些被洛文父子视若生命的线装书、字画,被胡乱扔掷出来,散落在庭院的雪地上,顷刻就被污雪和鞋印玷污。
洛文浑身发抖,不是怕,是痛。每一本书被扔出,都像在他心口剜了一刀。
老总,老总!行行好,不能啊!这都是祖传的…福伯扑上去想拦,被一个兵痞随手推搡在地,额头磕在石阶上,洇出血来。
福伯!洛文冲过去扶起老家人,血沾了他一手,温热的,烫得他眼睛发涩。
一阵沉重的皮靴声踏着院中的青石板走来,士兵们自动分开一条路。来人披着一件厚重的军呢大氅,领口的貂毛衬着一张棱角分明、杀伐气十足的脸。他大约四十上下,眼神鹰隼般锐利,扫过混乱的庭院,落在那些散落的书籍上,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撇了一下,像是嘲讽这无用之物的累赘。
徐继祖。新任的北平警备司令,手握重兵,生杀予夺。
洛文放下福伯,踉跄着扑到徐继祖面前,隔着几步远就被卫兵冰冷的枪口拦住。
司令!徐司令!洛文的声音因寒冷和恐惧而嘶哑破裂,求求您!高抬贵手!这宅子您拿去,可这些书…这些书是我沈家七代人的心血,是无价之宝啊!您给我一点时间,一点点就好,我把它们搬走,绝不敢耽误司令!求求您了!
他语无伦次,几乎是匍匐在冰冷的雪地里,不断地作揖,额头一次次磕向积着残雪的地面。冰冷的雪沫沾湿了他额前的乱发,混合着福伯的血,狼狈又凄惨。
徐继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看一只蝼蚁的徒劳挣扎。他缓缓踱步,军靴踩在一本散落的《永乐大典》残页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泥印。
书他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像铁片刮过冰面,乱世之中,填不饱肚子,挡不了子弹,留着何用碍事。
他摆了摆手,厌烦至极:扔出去!烧了!这院子明天我要看到清清爽爽。
不——!洛文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那是心血被生生挖出的惨叫。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撞开拦路的卫兵,扑过去想抢回那本被踩污的典籍。
砰!
一声枪托砸在背脊的闷响。洛文扑倒在地,啃了一嘴的冰雪泥泞,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两个士兵上来,粗暴地将他拖开,扭跪在院子中央。
雪更大了,纷纷扬扬,落在他单薄的肩头,落在他因痛苦而蜷缩的背上,冰冷地吞噬着他体内最后一点温度。
徐继祖似乎懒得再看他一眼,转身准备进屋视察他的新猎物。一个勤务兵正搬着一面沉重的梨花木框穿衣镜从厢房出来,镜面蒙着灰,映出庭院里混乱的人影和漫天风雪。
司令,这镜子…
扔出去,占地方。徐继祖头也不回。
勤务兵得令,费力地将镜子挪到院门边,准备稍后处理。镜面斜斜靠着墙,正好将跪在雪地里的洛文,以及他前方不远处的徐继祖的背影,都笼了进去。
洛文咳着血沫,挣扎着想再求。他抬起头,视线因剧痛和绝望而模糊,恍惚间,对上了那面被弃置的、蒙尘的镜面。
破碎的镜框,模糊的镜影,漫天的风雪…景象诡异地扭曲了一下。
跪着的还是他,求饶的还是他。
但镜中那个被求的对象——不再是穿着军呢大氅的徐继祖。
那是一个身穿锦袍玉带、头戴梁冠的古代官宦!身形挺拔,面容冷酷,正不耐烦地拂袖。而那官宦的脸…分明就是徐继祖!只是更年轻些,眼神里的轻蔑和残忍却如出一辙!
而自己…镜中跪着的那个自己,穿着破烂的麻衣,发髻散乱,正被如狼似虎的家丁拖开,哭喊着:大人!求您开恩!那宅子是祖产,那些书…
然后,洛文听见镜中的徐继祖——那个古代官员——用他极其熟悉的、冰冷厌烦的语调,轻飘飘地吐出几个字:
聒噪。乱棍打出去。这宅子,充公。
画面骤然清晰,又骤然破碎!耳边的风雪声、士兵的呵斥声猛地灌回。
洛文僵跪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连背脊的剧痛都感觉不到了。
他猛地甩头,死死盯住那面镜子。
镜子里,只有现实——徐继祖现代军阀的背影,和跪在雪地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刚才那是什么幻觉濒死的错觉
不!那感觉太真实了!那冰冷的厌恶,那绝望的哀求,那锦袍的纹路,棍棒砸在肉体的闷响…甚至比自己此刻的经历还要真切!仿佛那是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在这一刻,因为极致的屈辱和似曾相识的场景,被猛地撬开了一道缝隙!
前世…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进他的脑海。
他眼睁睁看着徐继祖即将踏上前院的台阶。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一股压抑了不知几生几世的悲愤和惊骇,猛地冲破了喉咙。
魏——延——之——!
三个字,嘶哑,破裂,却像一道裹着血冰的闪电,劈开了庭院的喧嚣风雪。
时间仿佛停滞了。
所有士兵的动作都顿住了,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个突然爆发的、不要命的书生。
徐继祖的脚步,猛地钉死在石阶上。
他那宽厚的背脊,肉眼可见地僵直了一下。
然后,极其缓慢地,他转过了身。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那张原本只有杀伐和冷漠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别样的表情——一种极致的惊诧,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触及最深层禁忌的震怒和…茫然
他的目光,利剑一般射向雪地中那个卑微的身影,试图从那张沾满血污和雪水的脸上找出答案。是谁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这个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自己都几乎要在醉生梦死和沙场征战中遗忘掉的…属于某一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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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目相对。
隔着纷飞的大雪,隔着散落一地的珍贵典籍,隔着一段陡然被撕开、鲜血淋漓的轮回时空。
洛文跪在雪地里,不再颤抖,不再哀求。他仰着脸,雪落进他睁大的眼睛里,却无法熄灭那里面燃烧着的、来自遥远过去的惊骇与彻悟。他看着徐继祖,看着那张酷似镜中古代官员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一字一顿,仿佛不是在问他,而是在陈述一个刚刚被证实的、可怕的真相:
…是你…下令…乱棍打死我的
徐继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风雪卷过他的大氅。他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洛文,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腾,碎裂,又重组。那目光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暴怒,有审视,有困惑,还有一丝极力否认却无法压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
庭院里只剩下风雪的呜咽声。
他猛地向前踏了一步,军靴沉重地踩在积雪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跪在地上的洛文完全笼罩。士兵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枪械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
徐继祖俯下身,一把揪住洛文棉袍的前襟,几乎将他提离地面。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洛文脸上,呼吸粗重,带着浓重的烟草和权力惯养出的戾气,喷在洛文冰冷的脸颊上。
你刚才…叫了什么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猛兽捕食前的低吼,每个字都裹着冰碴和怀疑,谁告诉你那个名字的说!
棉袍被勒紧,窒息感袭来,但洛文胸腔里鼓荡的却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荒诞至极的冰冷。他被迫仰着头,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主宰他今生命运的脸,与镜中那个古代官员冷酷的面容完美重叠。
看来…司令…听清了。洛文的声音嘶哑,却透着一股异样的平静,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在旁观这出轮回的惨剧。
徐继祖眼底的暴戾之气更盛,揪着他衣襟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老子问你话!哪个混账东西教你的!敢查老子你活腻了!他另一只手猛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动作流畅而充满威胁。
死亡的阴影瞬间迫近。士兵们的枪口微微调整,空气紧绷得如同上满弦的弓。
然而,洛文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双试图用愤怒掩盖惊骇的眼睛。前世被乱棍加身、濒死时的冰冷与绝望,潮水般涌上心头,奇异地将今生的恐惧压了下去。他甚至极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摇了摇头,不是求饶,而是一种悲凉的了悟。
需要人教么…他喃喃,气息微弱,那棍子…打在身上的声音…阁下的呵斥…可比枪声…难忘多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近乎呓语,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徐继祖狂怒的表象之下。他按着枪套的手顿住了,脸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眼前这个卑微书生的眼神,那里面不再是乞怜,而是一种…一种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痛苦和指控,竟让他心脏莫名一抽。
胡言乱语!徐继祖猛地将他掼回雪地里,力道之大让洛文眼前一黑,几乎背过气去。他站起身,掸了掸大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眼神恢复了惯常的冷酷,但那冷酷之下,有什么东西明显不一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和疑虑盘旋在他眼底。
他不再看洛文,而是扫视了一圈庭院。士兵们依旧保持着戒备,等待着他的命令。福伯挣扎着想爬过来,被士兵用枪挡住。
风雪卷着散落的书页,打着旋儿。
徐继祖的目光最终落在那面斜倚墙边的梨花木镜子上。镜面蒙尘,模糊地映出纷乱的人影和雪光。他盯着那镜子,眉头紧紧锁起,仿佛那里面藏着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暴戾:把这小子……拖到厢房看起来!没我的命令,不准他死,也不准他乱跑!
士兵一愣,似乎对这个不准死的命令有些意外,但立刻应声:是!
两个士兵上前,粗暴地将洛文从雪地里拖起来。
徐继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踏上台阶,走进正屋,厚重的门帘在他身后落下,隔绝了内外。
洛文被拖拽着,经过那面镜子时,他最后瞥了一眼。镜中只映出他被挟持的狼狈身影,和一片狼藉的庭院。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濒死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
士兵将他扔进一间堆放杂物的冰冷厢房,反手锁上了门。黑暗中,洛文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背脊剧痛,浑身冰冷。但比肉体更冷的,是那颗沉入无尽轮回之谜中的心。
庭院里,风雪依旧。士兵们开始清理院落,动作似乎迟疑了一些。那些散落的书籍,暂时无人再去践踏焚烧。
福伯被允许爬起来,老泪纵横地望着厢房的方向,不知所措。
正屋的书房里,徐继祖屏退了左右。他独自站在花窗下,窗外是灰暗的天空和纷扬的雪。他从怀里掏出一个银质的酒壶,拧开,狠狠灌了一口。火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头那阵诡异的寒意。
他摊开自己的右手,看着掌心粗粝的纹路和握枪留下的老茧。
魏…延…之…他无声地念出这三个字。
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一个属于某个遥远前世的身份。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甚至自己也只在某些极其罕见的、夜深人静的恍惚瞬间,才会模糊地触及一点点碎片般的印象——似乎是某一世,他曾是个文人,是个…官
还有那书生…那双眼睛…
他又灌了一口酒,用力闭上眼,试图驱散那荒谬的感觉。一定是那小子不知从哪个故纸堆里查到了什么类似的名字,临死前胡乱喊出来咒骂他。对,一定是这样。
可是…那眼神里的东西…不像伪装。那不像一个书生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有一种…古老的绝望和洞悉。
还有他自己…在听到那三个字的瞬间,心脏那一下剧烈的、几乎让他窒息的抽搐,又是为什么
徐继祖烦躁地踱步。书房里很安静,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窗外风雪的嘶鸣。他的目光扫过这间雅致的书房,多宝格里放着些瓷器和古玩,书架上塞满了线装书。这些都是他平日最不耐烦的东西。
他的视线无意间落在书案上。那里摊放着几本书,似乎是原主人未来得及收走的。其中一本,书页散开,纸色古旧,上面是工整的馆阁体墨迹。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
他本是个粗人,虽后来发迹也请先生教过认字,但对这些之乎者也向来敬而远之。此刻,他却伸手拿起了那本散开的书。
这不是印刷体,而是手稿。纸张脆黄,墨迹深浓。
开篇第一行字,赫然映入眼帘:
《南园杂记》…魏延之…
徐继祖的手猛地一抖,书册差点脱手落地!
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那三个字——与他记忆中那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分毫不差!
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抬头,目光似乎要穿透墙壁,看向那间关押着洛文的厢房。
怎么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手指有些发颤地翻动书页。这似乎是一本私人笔记,记录的是…明代某地风物杂谈、官场见闻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竖排的繁体字。文字古奥,他读得有些吃力,但大致意思还能看懂。看着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了。
笔记中零星提及了笔者魏延之的一些仕途经历,其时任御史,巡按某地…
而其中一页,清晰地记载着一件事:
…时有余杭沈氏,累世清名,藏书万卷。然家道中落,宅邸为豪强所觊。有显宦欲强占其宅以筑别业,沈氏子子谦,跪门泣血三日,求保祖产藏书。终不为所动,竟遭驱赶,乱棍相加,伤重不治,万卷藏书亦散佚焚毁,良可叹也…
笔记于此,笔触流露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但对那显宦所为,却也只是寥寥数语带过,并未多言。
徐继祖拿着书页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显宦…是谁笔记未曾明言。
但魏延之这个名字,与强占宅邸、乱棍相加这些字眼,以及方才门外那书生嘶喊出的乱棍打死…
风雪拍打着窗棂。
徐继祖僵立在书案前,高大的背影竟显得有些僵硬。银质酒壶从他无意识松开的手中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板上,残余的酒液汩汩流出,浸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散发出浓烈而辛辣的气息。
他浑然不觉。
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的风雪,而是从心底最深处,一丝丝、一缕缕地弥漫开来,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那酒液泼洒的声响,在过分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徐继祖脑中的混沌。可他浑然不觉,所有感官都死死钉在那几页脆黄的手稿上。
*魏延之…
*强占宅邸…
*乱棍相加…
*伤重不治…
一个个墨字,此刻仿佛活了过来,变成烧红的铁钉,狠狠凿进他的眼底,烫进他的颅骨!呼吸骤然困难,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不是巧合。
绝不可能是巧合!
那小子…那姓沈的小子…他叫出的那个名字,他眼里那种古老的、淬毒般的绝望和了然…
徐继祖猛地抬手,扶住沉重的花梨木书案,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他试图稳住自己,试图用他二十年来沙场征伐、尔虞我诈磨砺出的铁石心肠和理智,将这荒谬绝伦的念头狠狠压下去。
幻觉对敌时的疲乏酒精作用
可那手稿上的字迹,那魏延之三个古拙的馆阁体,像三把冰冷的锁,将他试图逃离的思绪死死锁回原处。
他喘着粗气,目光再次扫过那几行关于余杭沈氏子子谦的记载。跪门泣血三日…乱棍相加…万卷藏书散佚焚毁…
门外风雪声中,似乎隐约传来士兵呵斥、书籍被抛掷落地的声响。
与手稿上的文字,与方才那书生凄厉的指控,诡异地重叠交织。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风雪,而是从他脊椎骨最深处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他猛地直起身,胸腔剧烈起伏。不行!他不能被这无稽之谈扰乱心神!这定是那书生的诡计,不知从哪翻出这本破书,编造故事来恐吓他,妄图保住这宅子!
对!一定是这样!
暴戾之气瞬间压过了那诡异的寒意。徐继祖眼中重新凝聚起杀机,他需要立刻去审问那个小子,用刑,撬开他的嘴,问出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然后…
他转身,大步走向门口,一把掀开厚重的棉布门帘。
寒风裹着雪沫劈头盖脸砸来,庭院中的景象却让他脚步一顿。
院子里,士兵们依旧在清理,但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带着几分迟疑和观望。几个兵士正将一些散落湿污的书册捡起来,胡乱堆放到廊下避雪处,而非像之前命令的那样直接扔出去或准备焚烧。带队的副官看到他出来,脸上掠过一丝紧张,赶紧小跑过来。
司令!
徐继祖没理会他,目光如刀,直接射向那间关押沈洛文的厢房。门紧闭着,外面站着一个持枪的卫兵。
里面的人怎么样他声音沙哑地问。
副官连忙躬身:回司令,没什么动静,刚才闹腾那一下估计是没力气了。按您的吩咐,看着呢,没死。
徐继祖嗯了一声,迈步就要过去。
副官却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又道:司令…还有件事…刚才兄弟们清理西厢书房,又…又找出不少这样的手稿旧书…您看…
徐继祖脚步停住,侧头盯着他。
副官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咽了口唾沫,抬手示意了一下。两个士兵抬着一个不大的樟木箱子过来,放在廊下,箱盖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箱泛黄的线装书册和手卷,保存得似乎比外面那些要好得多,纸墨间沉淀着岁月的沉闷气息。
都是…都是一个叫‘魏…魏延之’的人写的,或者批注过的…副官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不可闻。
徐继祖盯着那满满一箱书稿,瞳孔再次不受控制地收缩了一下。
阴魂不散!
他脸色铁青,沉默了几秒,忽然改变了主意。审问那小子不急,他倒要看看,这些故纸堆里到底还藏着多少鬼!
他指着那箱子,声音冷硬:抬进来。
士兵们连忙将箱子抬进正屋书房。
徐继祖重新回到书案后,挥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去。书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一人,还有那箱刚刚抬进来的、散发着陈腐墨香和樟木气味的故纸。
他盯着那箱子,像是盯着一个充满未知危险的陷阱。片刻后,他猛地俯身,近乎粗暴地从中抓起一摞手稿。
纸张脆薄,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他强迫自己收敛力道,就着窗外透进来的、被雪映得惨白的光线,翻看。
不再是杂记见闻,而是更私人的东西——书信草稿,诗词咏怀,读书札记。
字迹与那本《南园杂记》同出一源,是魏延之的笔迹无疑。
起初,徐继祖看得极快,带着一种焦躁的、想要搜寻证据驳斥这荒谬轮回说的目的。文字依旧是拗口的文言,诗词多是风花雪月或仕途感怀,他看得似懂非懂,心烦意乱。
直到…他翻到一页没有日期、墨迹显得尤为潒草凌乱的信函草稿。
【…沈氏子事,近日犹在眼前,思之怏怏。其跪泣阶前,状若疯癫,口口声声祖产藏书,聒噪不已。然彼宅院位置佳,格局好,于吾别业规划至关紧要,岂因一二腐儒啼哭而更易驱之便罢,孰料下人手重,竟致殒命…】
徐继祖的手指顿住了。
【…此事实属意外,然终究有损阴鸷。闻其藏书尽焚,亦觉可惜。然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此等细枝末节时人或有微词,日久自散。吾心虽稍有不安,然念及别业成后之畅美,此芥蒂亦可释怀矣…】
噗通…噗通…
书房里安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得可怕。
那字里行间流露出的、一种轻描淡写的残忍,一种将他人性命与心血视作细枝末节的冷漠,一种用畅美前景来安抚自己稍有不安的虚伪…像一面模糊却冰冷的铜镜,隐隐约约照出了某个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灵魂轮廓。
那真的是…魏延之
那真的可能是…某一世的…自己
不!不可能!
徐继祖猛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这可怕的联想。他是徐继祖!是手握雄兵、掌控生杀的军阀!他的天下是枪炮打出来的,不是这些酸臭文章堆出来的!什么前世轮回,都是狗屁!
他剧烈地喘息着,额角青筋跳动。
可是…
为什么心脏跳得如此慌乱
为什么那股寒意挥之不去
为什么那书生绝望的眼神和手稿上状若疯癫的描述如此清晰地重叠
他猛地转身,目光再次落回书案上那本摊开的《南园杂记》。鬼使神差地,他翻到了最后几页。那里的笔迹似乎更加潦草、虚弱,仿佛书写者已心力交瘁。
其中一页,只有寥寥数语,墨色暗淡:
【…夜来多梦,常见一血衣书生携卷帙无数,立于庭前,默然凝视,目光如冰…斥之不去,心绪日益不宁。医者云乃思虑过度,然吾自知…或为沈氏子事之报乎可笑…然其目光…】
字迹到此,戛然而止,留下大片空白,仿佛书写者被某种无形的恐惧攫住,无法再落笔。
哐当!
徐继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翻了旁边的落地瓷瓶。名贵的青花瓷瓶摔得粉碎,碎片四溅。
他却毫无所觉,只是死死盯着那未完的句子。
*…常见一血衣书生携卷帙无数,立于庭前,默然凝视,目光如冰…*
那目光…
方才庭院雪地里,那个被他一枪托砸倒、拖行而过的书生,抬起头看他时,那双眼睛里盛满的,不就是这种…冰冷的、默然的、如同带着无数未言之语的…凝视吗!
不是仇恨的咆哮,不是卑微的乞求,就是那样看着…仿佛早已看穿了他,看穿了轮回,看穿了这宿命般的重逢!
呃…
一声压抑的、近乎痛苦的闷哼从徐继祖喉咙里挤出。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不得不再次扶住书案才能站稳。
前世…报应…轮回…
这些他从不信、嗤之以鼻的词语,此刻却像无数冰冷的藤蔓,从这满箱满架的发黄纸页中疯长出来,缠住他的四肢,勒紧他的心脏,要将他拖进一个无法理解、无法抗拒的深渊。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花窗,再次射向那间紧闭的厢房。
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仅仅是暴戾和杀机,更掺杂了一种极其复杂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的惊悸、审视,以及一丝…被命运捉弄的茫然和骇然。
风雪更急了,疯狂拍打着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徐继祖站在一地碎瓷和摊满手稿的书案前,粗重地喘息着,如同一头被困在无形牢笼中的猛兽。
他原本坚不可摧的世界,就在这短短半个时辰内,因一声绝望的呼喊、一面破碎的旧镜、和这满架冰冷的故纸,悄然裂开了蛛网般的缝隙。
缝隙深处,是前世今生呼啸而来的风雪,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