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三岁那年,哥哥在边境冲突中为救傅南嵓牺牲了。
弥留之际,他攥着傅南嵓的手,气若游丝:南嵓,我妹……交给你了。等她长大,要是你们……
傅南嵓红着眼睛,斩钉截铁:放心。我会照顾她。有我一口吃的,就绝饿不着她。
哥哥咽了气,我就此成了傅南嵓的责任。
七年间,他从特种部队的兵王一路升迁,年纪轻轻已是赫赫有名的冷面阎罗特战队队长。而我,从他战友的拖油瓶妹妹,变成了他合法配偶栏上的一个名字。
当然,这婚姻跟他当年对我哥的承诺半毛钱关系没有。
纯粹是因为他二十八岁那年,升迁在即,上头突然要查个人作风问题。好死不死,他那位放在心尖尖上的白月光苏婉清正陷在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涉外泄密案里,沾上就是一身腥。
于是,某个晚上,傅南嵓带着一身酒气回来,把我从宿舍拎到民政局门口,语气跟命令新兵蛋子没两样:签字。最快速度解决我目前的困境,对你也有好处。
我攥着笔,看着结婚申请书上他龙飞凤舞的签名,问了句:傅长官,这对苏小姐……也好吗
他脸色瞬间沉得能滴水,眼神刮过我,像带着冰碴子:这不是你该问的。签字。
我签了。
于是,傅南嵓的履历上,婚姻状况那栏变成了已婚,妻子是个没背景没前途、在部队后勤打杂的小透明。作风问题瞬间清白得像张宣纸。苏婉清自然也完美地从那潭浑水里脱了身。
他保全了他的白月光,我得到了一个法律承认的、永远对我冷暴力的丈夫。
傅南嵓厌恶这段婚姻,厌恶我。他觉得是我占了他傅太太的位置,阻了他和苏婉清的双宿双飞。
所以,他变着法地让我难堪。
结婚当天,他就搬回了队里宿舍,把这套单位分下来的、狭小的两居室扔给了我一个人。他自己除非必要,绝不踏足。
他的工资卡、津贴,我一分钱没见过。所有收入,明目张胆、源源不断地汇往京城——给那位身体不好、受了大委屈、需要静养的苏小姐。
我哥用命换来的那点抚恤金,支撑我读完了部队安排的职校,然后我就开始自己打工挣钱。后勤那点工资微薄,我就利用休息时间接点零活,给人校对稿子、甚至帮食堂摘菜,好歹能糊口。
对此,我从不多言。
吵也没用,闹更没意思。傅南嵓的心是偏的,长在苏婉清身上。我早看明白了。
偶尔他被迫回家拿东西,看见我饭桌上简单的清粥小菜,会皱一下眉,甩下几句:部队饿着你了摆出这副可怜相给谁看。
或者看见我熬夜校对稿子赚外快,会冷嗤一声:缺钱可以说,别弄得好像我傅南嵓亏待了你,丢我的人。
我通常只是点点头:知道了,傅长官。然后继续低头喝我的粥,或者看我的稿子。
他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憋闷,脸色更冷,下次回来的间隔时间就更长。
有时他手下那些兵,一群愣头青,会偷偷摸摸跑来给我送东西。一箱水果,几盒点心,甚至是一些女孩子用的护肤品。眼神躲闪,磕磕巴巴:嫂、嫂子……队长让送的。
我知道,绝不是傅南嵓让送的。是他手下那帮小子,看不过眼,自作主张。
但我还是会收下,笑着道谢:谢谢你们,也替我谢谢你们队长。
他们就会红着脸,挠着头,逃跑似的离开。
大概回去还会跟傅南嵓报告:队长,东西嫂子收下了,挺高兴的!
傅南嵓大概会从鼻子里哼一声,觉得我果然还是贪图他那点东西。
日子就这么流水一样过,没什么盼头,但也死不了人。直到那天。
那天我休假,正在家里打扫卫生。门被粗暴地推开,傅南嵓带着一阵风闯了进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径直冲进卧室,打开衣柜最深处的一个旧行李箱——那是我哥留下的唯一一样东西。里面放着他几件旧军装,一些日记本,一枚二等功勋章,还有一块老式的机械手表,表盘有些磨损,但走时依旧精准。哥哥总说,等他出完下次任务回来,就把它送给傅南嵓,谢谢他照顾我。
傅南嵓的目标明确,一把抓起了那块表。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冲过去拦住他:你拿我哥的表做什么
他一把挥开我的手,力气很大,我踉跄着撞在门框上,胳膊一阵钝痛。他眼神闪烁,避开了我的视线,语气却极其生硬:婉清那边出了急事,需要一笔钱打点。这表……我先拿去应应急。
应急我的声音都在发颤,这是我哥唯一的遗物!你要拿它去换钱,给你的苏婉清
注意你的措辞!他厉声呵斥,像是被踩了尾巴,婉清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一块旧表而已,放在这里也是生灰!人更重要你不懂吗
什么人更重要她苏婉清重要,我哥就不重要了吗我几乎是在嘶吼,积压了七年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差点决堤,傅南嵓,你还是不是人!
他似乎被我的激烈反应震了一下,但仅仅是一瞬。随即脸色更加阴沉,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制:这件事我说了算。以后……以后我会补偿你。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我死死盯着他。
他却已经不耐烦再跟我纠缠,攥着手表,推开我,大步流星地朝外走:我没时间跟你耗!婉清还在等我!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震得墙壁都在颤。
我顺着门框滑坐到地上,看着空荡荡的行李箱,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晚上,我接到他手下一个小兵偷偷打来的电话,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嫂子……队长、队长他请假去京城了……我们、我们看他订的机票……好像、好像苏小姐那边遇到了点麻烦,需要人陪……队长他、他把那块表卖给了一个旧货贩子,凑了钱立刻就走……
小兵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
电话从我手里滑落,砸在地板上。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傅南嵓不仅卖了我哥的遗物,甚至等不及看看我会不会崩溃,就连夜飞奔向他的白月光。
他甚至不愿意多花一分钟,来应付我的伤心。
七年的隐忍,七年的沉默,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廉价。
我看着这个冰冷的、所谓的家,忽然就笑了。
笑够了,我抹掉脸上冰凉的眼泪,站起身。
行了,林晚,到此为止。
这烂透了的剧本,老娘不奉陪了。
我冷静地拿出手机,先给后勤部领导发了条短信,申请提前退役。然后打给我职校时认识的一个小姐妹,她如今在南方做电商,风生水起,一直叫我过去帮忙。
妞,给我订张最快去南方的机票。对,今晚就走。
挂掉电话,我开始收拾行李。我的东西少得可怜,一个行李箱就装完了。至于这个屋子里其他任何属于傅南嵓或者我们共同的东西,我连碰都没碰。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那只空了的旧行李箱上。我走过去,把我哥那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和日记本、勋章,小心地放进我的行李箱。
做完这一切,我拿出纸笔,沉吟片刻,写下几行字,压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然后,我拖起行李箱,打开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没有一丝留恋。
……
傅南嵓在京城陪了苏婉清三天。
苏婉清所谓的急事,不过是一场小型的画展筹备出了点资金缺口,她梨花带雨地一通电话,他就火急火燎地赶去,掏钱、打点、安抚,无微不至。
过程里,他偶尔会闪过那天我苍白而愤怒的脸,以及那块手表的冰凉触感。但每次,苏婉清柔弱的哭泣和依赖的眼神,都会迅速覆盖掉那一点点不适。
他是傅南嵓,特战队的冷面阎罗,不该为这些儿女情长、家长里短烦心。林晚是他的责任,但婉清……是他心底不能触碰的月光。责任稳住就行,月光却需要小心呵护。
三天后,问题解决,苏婉清破涕为笑,挽着他的胳膊:南嵓哥,还好有你。
傅南嵓点点头,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甚至隐隐有一丝不安。这种情绪让他烦躁,他归咎于离开队伍太久。
他买了最早的航班返回。
推开家门时,一股不同寻常的冷清气息扑面而来。
屋里干净得过分,甚至可以说……空荡。
属于林晚的那些零星小东西,鞋架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卫生间洗手台上廉价的护肤品,全都消失了。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他几步冲进卧室。
衣柜敞开着,里面他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但旁边那一半,空了。那个她放了几件衣服的旧行李箱,也不见了。
客厅的茶几上,压着一张纸。
他冲过去,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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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林晚那手清秀却有力的字迹:
傅长官:
哥的遗物,你既已处置,夫妻情分(倘若有的话),至此亦尽。
七年照顾(你定义的),多谢。离婚协议已拟好,签字页在下方,盼速签。
各自安好,不必相找。
林晚
简洁,干脆,没有一丝拖泥带水,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嘲讽的客气。
落款处,她已经签好了名字。日期是三天前,他卖掉她哥手表、连夜离开的那一天。
傅南嵓捏着那张纸,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猛地抬头,环顾这个骤然变得陌生冰冷的房子。
她走了。
不是闹脾气,不是欲擒故纵。
她是真的走了。带着她所有的东西,以及……她哥的那些遗物。
直到此刻,傅南嵓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房子里属于林晚的痕迹其实那么少,少到她只需要一个行李箱就能全部带走,并且走得干干脆脆,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他卖掉的那块表,似乎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或许不是稻草,而是她抽身离开时,决绝地斩断的、与他们之间那可怜联系的最后一把刀。
不必相找
傅南嵓咬着牙,一股前所未有的怒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慌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凭什么
七年,他供她吃穿,供她读书(他选择性遗忘了我哥的抚恤金和我的打工收入),给了她一个安稳的住处(虽然他几乎不回),她凭什么说走就走还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
还离婚她想得美!
他傅南嵓的婚姻,什么时候轮到她来做主了!
他怒气冲冲地掏出手机,拨打林晚的电话。
您好,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提示音像一盆冷水,浇了他一头一脸。
他不信邪,又打去她工作的后勤部。
接电话的是个老同志,语气沉重:傅队长啊林晚同志三天前已经提交了提前退役申请,我们已经批准了……啊她没跟你说吗唉……
手机从傅南嵓手中滑落,再次砸在地板上。
这一次,屏幕碎裂开来,像他现在突然裂开一道口子的认知。
她不是开玩笑。
她是真的不要这婚姻了,不要他这个傅长官了。
甚至,连部队的工作,她都不要了。
她切断了一切与他和过去相关的联系,走得彻彻底底。
傅南嵓站在原地,第一次觉得这个夏天闷热得让人窒息。那纸离婚协议,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里,也烫在了他心上。
他原本以为,林晚永远会在那里,像一件不起眼却必需的旧家具,安静,顺从,无需在意。只要他回头,她一定还在。
可现在,这件旧家具自己长腿跑了。还跑得无影无踪。
愤怒之后,一种更陌生的情绪——恐慌,开始细细密密地啃噬他的心脏。
他好像……弄丢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比弄丢一块旧手表,要严重得多得多。
傅南嵓猛地转身,冲出了家门。他得把她找回来。
必须找回来。
特战队队长的权威和行动力,在找人这件事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却也……毫无用处。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私人关系,查航班、查火车、查高速路监控。
线索指向南方一个蓬勃发展的新兴城市,然后……就断了。
林晚仿佛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用身份证住店,没用实名认证的电话卡,甚至没有使用任何需要绑定个人信息的电子支付。她像是彻底从数字世界里蒸发了。
傅南嵓派去南方找人的人手一批接一批,全都无功而返。
他甚至第一次拉下脸,去问以前从不屑于打交道的三教九流,悬赏金额高得吓人,依旧石沉大海。
林晚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时间一天天过去,傅南嵓的烦躁和恐慌与日俱增。队里的人都发现,他们队长越来越阴沉,训练时下手越来越狠,搞得整个特战队都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
私下里,兵崽子们都在窃窃私语。
还没找到嫂子吗
没呢!队长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活该!谁让他那么对嫂子!苏小姐一有事,跑得比兔子还快,卖嫂子女神……哦不,嫂子哥哥的遗物去填坑,呸!
就是!嫂子多好的人啊……
这些议论,或多或少会传到傅南嵓耳朵里。他第一次没有发火,只是沉默,眼神阴鸷得可怕。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林晚最后一次看他时,那双盈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肯落下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绝望和……嘲弄。
还有她哥牺牲前,攥着他的手,说我妹就交给你了时的郑重。
他现在才品出来,林晚那句傅长官,这对苏小姐也好吗背后,藏着多少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残存的希望。而他,当时是怎么用冰碴子一样的眼神和话语,把她那点希望碾得粉碎的。
他甚至开始回想,这七年来,林晚过的是什么日子。
住在他几乎不回的房子里,花着自己辛苦打工赚来的微薄薪水,看着她的丈夫把所有收入乃至情感,都奉献给另一个女人。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又是怎么一次次对他这个混蛋失望,直到彻底死心的
那块表……他怎么会鬼迷心窍,真的拿去卖掉了
傅南嵓猛地从床上坐起,冲到书房,翻箱倒柜地找到那个旧货贩子的联系方式。
电话接通,他几乎是低吼着问:那块表!我卖给你的那块旧手表,还在不在我原价,不,我出十倍价钱买回来!
对方支支吾吾:傅、傅长官……那表……那天下午就、就被人买走了……
谁买走了!傅南嵓的心沉到了谷底。
不、不认识啊……一个挺年轻的姑娘,戴个口罩,看不清脸,出手挺大方,没还价,拿了表就走了……
姑娘戴口罩
傅南嵓失魂落魄地挂了电话。
不是林晚。她那时候已经走了。
所以,他连找回那块表,稍微弥补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真正的失去,往往不是轰隆一声巨响,而是像剪刀划开丝绸,轻轻的,嘶的一声,一切都断了。
傅南嵓此刻,清晰地听到了那声嘶。
他瘫坐在椅子上,用手捂住了脸。书房里没有开灯,一片黑暗,像极了他此刻的心境。
一个月后,傅南嵓收到了一个从南方寄来的快递文件。
里面是一份正式得不能再正式的离婚协议,附带着律师函。条款清晰,要求简单:同意离婚,财产各归各,无纠纷。
寄件人信息栏,只有一个打印体的地址和电话,南方那个城市的某个写字楼地址。
傅南嵓盯着那份协议,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他抓起笔,几乎要把纸张戳破,却最终,在签名栏的地方,颓然顿住。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签过的无数生死任务令、升迁调令,都没有眼前这个名字沉重。
手机响起,是苏婉清。
声音依旧柔美:南嵓哥,我新画了一幅画,你想看看吗最近有个拍卖会……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耐心听着,甚至想办法为她铺路。
但此刻,他听着她的声音,眼前却只有林晚那双清冷冷的眼睛,和那纸决绝的离婚协议。
婉清,他打断她,声音嘶哑得自己都陌生,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和难以置信的抽气声。
傅南嵓没有解释,径直挂断了电话。他望着窗外,特战队的训练场上,士兵们正在挥汗如雨。
他想,他得去把她找回来。
不管用什么方法,不管花多少时间。
他不能就这么失去她。
然而,就在傅南嵓开始疯狂策划第N次南下寻人,甚至打算打报告长期休假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边境紧急任务砸了下来。
性质极其危险,非他带队不可。
军令如山。
傅南嵓咬着牙,将那份离婚协议锁进抽屉最深处,带着一股近乎毁灭的戾气,冲向了边境线。
这一去,就是大半年。
任务艰苦卓绝,几次险死还生。在枪林弹雨和丛林沼泽里,傅南嵓那点儿女情长的痛苦被暂时压抑,转化为对敌人和任务的极端冷酷。
当他终于拖着满身伤痕和硝烟气归来,人瘦了一大圈,眼神更加锐利也更加沉寂时,时间已经又翻过了一个年头。
他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不顾一切地想要继续寻找林晚。
可还没等他行动,一个更沉重的打击悄然降临。
他因为多次在任务中不顾自身安危、留下太多旧伤,加上边境任务时留下的严重内伤未得到及时调理,被军医联合诊断,建议……退役。
晴天霹雳。
傅南嵓无法想象离开部队的生活。他的人生,从少年时代起,就只剩下军队和林晚。
现在,林晚走了。军队,也要放弃他了吗
他抗争过,上诉过,但最终,体检报告上的数据冰冷而残酷。
他傅南嵓,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冷面阎罗了。
退役通知下来的那天,傅南嵓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房子里,喝得酩酊大醉。
地上滚满了空酒瓶。他手里攥着那张早已被摩挲得卷边的、林晚留下的纸条。
各自安好,不必相找。
呵……安好
没有她,他如何安好
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兄弟死了,老婆跑了,视若生命的军旅生涯也结束了。
他活得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醉眼朦胧中,他好像又看到了十三岁的林晚,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站在他面前,眼睛红得像小兔子,却倔强地不让眼泪掉下来,声音细细地喊他:傅大哥……
那时,他答应过她哥,要好好照顾她的。
他怎么就把她弄丢了呢
滚烫的液体终于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角滑落,砸在地板上,碎裂开来。
与此同时,南方。
新兴的电商之都,灯火璀璨,活力无限。
一栋崭新的写字楼里,林深电子商务的品牌标志醒目而富有设计感。
办公室里,我正和团队们开完最后一个碰头会。
林总,和军方拥军项目的直播带货方案已经最终确认了,那边对接人非常满意我们的策划,特别是引入退伍兵哥做模特的点子!
好,辛苦了。下周的货源再盯紧一点,质量绝不能出问题。
明白!
同事们陆续离开,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
几年时间,我从一个在部队后勤摘菜校稿的小透明,跟着姐妹摸爬滚打,抓住了电商风口,利用在部队积累的严谨和高效,硬生生拼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
如今,林深这个品牌,在拥军优属和国潮领域,已经小有名气。我还特意招聘了不少退伍兵和军属,公司氛围干脆利落,执行力超强。
生活忙碌,充实,更重要的是,自由,有尊严。
我再也不需要仰人鼻息,不需要看着谁的脸色过日子。
手机响起,是合作方的电话,语气热情洋溢:林总啊!下周过来签约,正好有个大型的慈善拍卖晚宴,很多京圈名流都会参加,您一定得来赏光啊!对了,听说还有不少您以前体制内的老朋友呢……
我笑了笑,应酬了几句,挂断电话。
京圈老朋友
我晃动着手中的咖啡杯,眼神平静无波。
去就去吧。
有些槛,总要自己迈过去。有些场子,总得自己去看看。
傅南嵓卖掉我哥手表的那天,那个软弱可欺、只知道隐忍的林晚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林深电商的林总。
拍卖晚宴那天,京城酒店,名流云集,衣香鬓影。
我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丝绒长裙,挽着合作方老板——一位风趣幽默的退伍老大哥的手臂,步入会场。妆容精致,气场沉稳,谈笑自如。
几年商海沉浮,我早已不是那个见到大场面就手足无措的小女孩。
和几位熟人寒暄过后,我拿了一杯香槟,走到相对安静的露台透气。
露台上已经有人了。
一个高大的身影,倚在栏杆上,背影透着一种与周围奢华格格不入的萧索和落寞。指间夹着烟,却没有吸,只是任由它静静燃烧。
似乎感觉到有人来,他下意识地回头。
目光相撞的瞬间。
空气仿佛凝固了。
傅南嵓。
他看起来……变了很多。依旧高大,但那股子逼人的锐气和冷傲似乎被磨平了不少,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难以化开的疲惫和郁色。穿着昂贵的定制西装,却显得有些空荡,仿佛撑不起那份挺括。
他看着我,眼神先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然后是巨大的恍惚,紧接着,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复杂情绪:狂喜、愧疚、痛苦、小心翼翼……
他张了张嘴,喉咙剧烈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手指一颤,烟灰簌簌落下。
我率先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看到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转身便要离开。
晚……林晚!
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明显的颤抖。一步跨上前,急切地拦在我面前。
他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还有一丝酒气。
我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眼神疏离而有礼:傅先生,好久不见。
一声傅先生,让他整个人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苍白如纸。
他眼底翻涌着痛楚,声音干涩:你……你还好吗
很好,劳您挂心。我的语气礼貌而平淡,就像对待任何一个久未谋面的普通熟人,傅先生看起来也不错。
我这句客套话,像一把刀子,狠狠捅进了他的心窝。他不错他怎么可能不错!
我……他急切地想要说什么,目光贪婪地在我脸上流连,似乎想确认我过的是不是真的如我所说般好,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哦我微微挑眉,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了然,为了离婚协议吗抱歉,是我疏忽了,后续事宜我的律师应该已经跟您对接完毕了。如果傅先生觉得条款不合适,或者还有什么财产纠纷,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律师。
我从手包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他。公事公办的态度,无可指摘。
傅南嵓没有接那张名片。他的手在微微发抖,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是破碎的光:不是……我不是为了这个!晚晚,我……
傅先生,我打断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远,我们之间,似乎没有熟悉到可以互称小名的地步。如果没其他事,失陪了,里面还有朋友在等我。
我绕过他,准备离开。
那块表!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你哥的那块表……对不起!是我混蛋!我后悔了!我后来去找了,可是已经被人买走了……晚……林晚,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想办法把它找回来!我一定……
我终于再次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的眼神亮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我看着他,看了几秒,忽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傅南嵓,我叫了他的全名,语气里甚至带着一丝怜悯,一块表而已。
我哥留下的东西,不该用来换钱,更不该用来换你的愧疚和弥补。
更何况,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昂贵的西装和价值不菲的手表,语气淡得像一阵风,你现在拥有的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最初……也是用那块表换来的启动资金,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吧
傅南嵓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色灰败,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说对了。
他退役后,拿着不算少的安置费,加上以前的一些人脉,下海经商。凭借在部队里磨炼出的意志和手腕,竟然也做得风生水起,成了京圈新贵。
他从未深想过启动资金的问题,此刻被我一句话残忍地点破。
他如今的风光、地位、财富,起始点,竟然是他当年为了另一个女人,廉价卖掉的、她哥哥唯一的遗物。
多么讽刺。
所以,不必找了。我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那块表,或许本就该在那里彻底结束。你我之间,两清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惨白如纸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形,转身,从容地走回了觥筹交错的宴会厅。
灯光璀璨,笑语喧哗。
我端起一杯新的香槟,微笑着融入人群,再也没有回头去看那个露台上彻底被击垮的男人。
身后,傅南嵓孤零零地站在寒冷的夜风里,望着她消失的方向,望着那片他再也无法融入的繁华。
手里那张律师的名片,被他攥得变了形,尖锐的棱角刺入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比不过这万分之一的心死。
她不要他了。
不是赌气,不是报复。
是真正的,彻底的,不要了。
连恨,都懒得恨了。
她走出来了,走得风生水起,光芒万丈。
而他,还固执地留在过去的废墟里,守着那点可怜的回忆和自我感动,活成了一个她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的……陌生人。
晚宴主持人的声音透过麦克风隐约传来:接下来这件拍卖品,颇具意义,是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士捐赠的……
傅南嵓僵硬地转过头。
台上,礼仪小姐展示着一件拍卖品。
那是一块老旧的、表盘有磨损的机械手表。
静静躺在丝绒托盘里,在拍卖厅璀璨的灯光下,折射着冰冷而熟悉的光泽。
傅南嵓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瞬间停滞!
是他卖掉的那块表!
它竟然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被她捐出来的
主持人还在介绍:……所得款项将全部用于资助退伍老兵创业项目……起拍价,一元。
台下有人举牌,有人加价。气氛热烈。
傅南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他看着她捐掉了他当初卖掉的手表,看着她用这种方式,彻底割断了与过去最后一丝联系。甚至,把它变成了一种善意,一种回馈,却唯独……与他无关。
她不要了。
连带着她哥哥的遗物,连带着与他有关的所有过去,她都不要了。
干净利落,洒脱至极。
而他……
而他呢
傅南嵓望着那块在竞拍中价格逐渐攀升的手表,猛地抬手,捂住了骤然剧痛的心脏。
那里,空空如也。
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绝望,像永夜一样,将他彻底吞没。
他终于明白。
卖掉我哥遗物那天,他彻底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