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姐下毒毁我容貌那日,笑着在我耳边说:
>妹妹且安心做丑女,太子妃之位,姐姐替你承受。
>十年饮恨,我暗中以半部前朝棋谱为饵,
>引得权倾朝野的靖王亲自登门求见。
>他捏着我下巴端详狰狞伤疤,忽而低笑:
>姑娘这盘棋,打算如何与本王对弈
>我抚过案上残局嫣然一笑:
>殿下娶我,臣女以江山为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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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了,那日的灼痛和嫡姐沈月娇附在耳边的低语,仍如毒蛇信子,不时舔过沈未晞的梦境。
妹妹生得这般招摇,姐姐实在寝食难安呢…这碗莲子羹下了点好东西,往后妹妹便安心做个丑女,太子妃之位,姐姐替你承受了。
甜腻的嗓音,淬着蚀骨的恶意。
然后便是皮肉烧熔的剧痛,铜镜里一张遍布紫红瘢痕、凹凸扭曲的可怖面容,以及窗外骤然喧嚣的锣鼓——宫里嬷嬷正将太子妃的聘礼,一抬抬送进嫡姐的院落。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沈未晞抬手,指尖轻轻拂过左颊那凹凸的伤痕,铜镜中映出的半张脸依旧光洁如玉,眸若秋水,另一半却宛如修罗地狱。十年间,她从惊惶绝望的稚女,成了沈家深院里一个无声无息的影子,一个被遗忘的丑嫡女。
而她的好嫡姐沈月娇,早已如愿成了太子妃,凤冠霞帔,荣宠无限。
唇角牵起一丝冷嘲,冰封的眼底终于裂开一丝锐芒。时候到了。
她转身,从妆匣最底层取出一只毫不起眼的陈旧木盒,打开,里面并非珠钗胭脂,而是半本纸页泛黄、边角残破的古籍封皮上,墨迹古朴——《璇玑谋势》,前朝棋圣孤本,失传已久。
她留下的饵。
接下来的日子,京都的文人雅士、朝堂权贵圈中,悄无声息地荡开一丝涟漪——失传百年的《璇玑谋势》残谱疑似现世,线索模糊指向早已没落、仅靠一个太子妃撑门面的沈家。
流言钻入重重深府,自然也钻入了那位权倾朝野、连东宫也要避让三分的靖王殿下耳中。
靖王萧衍,当今天子幼弟,手握重兵,性情乖戾,是朝野上下无人敢轻易招惹的活阎王。唯二嗜好,美人与棋。而《璇玑谋势》,对他而言,胜过世间万千绝色。
饵已投下,静待鱼儿上钩。
这日午后,沈府后宅那片无人问津的荒芜小院里,沈未晞正坐在老槐树下,自己与自己对弈。黑白棋子错落玉盘,杀机四伏。
忽地,院门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管家惊慌失措的阻拦声和某种沉稳步履压过荒草的窸窣。空气无端变得逼仄。
沈未晞执棋的手微微一顿,长睫低垂,掩去眼底一丝了然的锐光。
来了。
院门被毫不客气地推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逆光而立,玄色蟒袍勾勒出凌厉身姿,周身散发着无形威压,几乎将这小院的逼仄空气抽干。男人面容俊美无俦,却冷硬如冰琢,一双凤眸深不见底,扫过院落,最后定格在槐树下那道纤细身影上。
管家连滚爬爬地跟在后面,面色惨白:王、王爷…此乃小女闺苑,您…
萧衍并未理会,径直踏入。他的目光掠过石桌上那局棋,微微凝滞一瞬,随即毫不避讳地落在沈未晞脸上。
那目光带着审视,锐利得能剥开皮肉,直刺灵魂。他一步步走近,玄色靴底碾过枯枝,发出细微碎响,如同踩在人心尖。
沈未晞放下棋子,起身,垂首敛衽:臣女沈未晞,参见靖王殿下。声音平静无波,仿佛来的不是能令京都抖三抖的活阎王,而是寻常访客。
萧衍停在她面前三步之遥,并不叫起。他看着她恭敬的姿态,看着那低垂脖颈露出的一截白皙,与那半张侧脸上狰狞的疤痕形成诡异对比。
寂静在蔓延,只有风声穿过枯枝。
忽然,他动了。
冰凉的指尖毫无预兆地掐住沈未晞的下颚,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迫使她抬起脸,将那张被毁去的容颜彻底暴露在天光下。
瘢痕紫红扭曲,爬满左颊,甚至牵连着眼角眉梢,可怖如鬼。右脸却细腻如瓷,眼眸清亮,仿佛盛着破碎的星光。
极致的丑陋与残存的美艳交织,冲击着视觉。
管家吓得几乎晕厥过去。
萧衍的目光如同实质,一寸寸碾过那些疤痕,眸底深沉,辨不出情绪。他指腹甚至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那凹凸的皮肤触感。
沈未晞身体微僵,却并未挣扎,只任由他打量着,目光不避不让。
半晌,他忽而低笑出声,笑声低沉,带着一丝玩味,一丝探究,打破死寂。
《璇玑谋势》…他慢条斯理地开口,指尖仍未松开,在你手里
沈未晞唇瓣微动:是。
条件。他言简意赅。
沈未晞直视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映出她此刻狼狈却倔强的倒影。殿下想要全本
萧衍挑眉,不置可否,眼神却已然默认。
沈未晞缓缓抬起手,并未推开他的钳制,只是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石桌上的残局。
殿下,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与冷静,与臣女对弈一局。若臣女赢,她顿了顿,迎着他骤然锐利的目光,嫣然一笑。
这一笑,牵动脸上疤痕,愈发显得诡异惊心,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破碎的魅力。
她缓缓地,一字一句道:请殿下,娶我。
空气瞬间凝固。
管家双腿一软,彻底瘫跪在地,抖如筛糠。
疯了吗!竟敢如此对靖王说话!还提出如此荒谬不堪、堪称羞辱的要求!一个丑女,竟妄想嫁予靖王!
萧衍眸中风暴骤聚,掐着她下颚的手指微微收紧,周身戾气翻涌,几乎要将人吞噬。他盯着她,像是要将这不知死活的女子碾碎。
娶你他重复,嗓音危险至极,凭什么
沈未晞感到下颚微痛,呼吸也有些困难,眼神却亮得惊人,毫无惧色。她另一只手轻轻抚过冰凉的棋盘,抚过那些厮杀的棋子,声音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砸碎一院死寂。
臣女,她看着他,一字一顿,以江山为聘。
话音落下,万籁俱寂。
风似乎都停了。
萧衍眼底的暴戾和玩味瞬间凝固,慢慢转化为一种极深的、近乎恐怖的审视。他紧紧盯着眼前这张破碎而疯狂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
掐着她下颚的手,缓缓松开。
他未发一言,目光却从未离开她片刻,周身那骇人的气压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沉厚,如同暴风雨前最后令人窒息的死寂。
良久,他倏地勾起唇角,弧度冷冽。
有意思。
那三个字落下,小院里的空气彻底凝成了冰。
瘫跪在地的管家连抖都不敢抖了,像是被冻僵的虫豸,只余眼珠惊恐地转动,看着那位权倾朝野的王爷,又看看自家那个疯了似的二小姐。
萧衍周身那股骇人的戾气缓缓收敛,并非消散,而是沉甸甸地压了下去,积蕴成更深的、更危险的风暴眼。他盯着沈未晞,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剖开她的颅骨,看看里面究竟装着怎样狂妄悖逆的念头。
以江山为聘。
好大的口气。好疯的女人。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同于方才的玩味,这笑声里带了几分真实的兴味,却又冷得让人齿寒。
沈未晞。他念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清晰,带着一种研墨的质感,沈家那个…被遗忘的嫡女。
他知道了。他当然知道。踏入这院子之前,恐怕关于她的一切,早已呈在他的案头。
十年不见天日,他踱开两步,玄色衣袍拂过荒芜的草尖,目光扫过这破败院落,最后回到她脸上,那疤痕在晦暗天光下更显狰狞,就琢磨出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念头
沈未晞的下颚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凉的触感和微微的痛意。她脊背挺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不闪不避:十年饮恨,总得寻个出路。殿下说是吗
萧衍停在那局残棋前,垂眸看了片刻,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把玩。那墨玉棋子在他冷白修长的指间,更显沉郁。
出路他尾音微扬,你看本王像是一条出路他蓦然抬眼,眸光如电,还是说,你看本王像是个…替你复仇的棋子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千斤重压,砸下来。
空气仿佛又紧了几分。
沈未晞却缓缓笑了,那笑容牵动伤疤,诡异却又奇异地流露出一丝凄艳:臣女不敢。殿下是执棋之人,臣女…只是想为自己,谋一个上棋盘的资格。
资格萧衍手中的黑子嗒一声轻响,落在棋盘天元之位。一子落,原本僵持的棋局骤然风起云涌,杀机毕现。你的资格,就是那半本《璇玑谋势》,和这张…被毁掉的脸
他的话刻薄至极,毫不留情。
沈未晞的心像是被那枚棋子狠狠砸中,闷痛了一下,但眼底的火焰未曾熄灭半分。她甚至向前微微倾身,目光落在被他改动的棋局上,眸中闪过一抹极亮的光。
不止。她声音依旧平静,却多了一丝锐利,还有臣女能看懂殿下这一手‘困龙升天’的棋力,以及…她抬起眼,直视他,臣女能带给殿下的,远比殿下看到的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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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眸色陡然一深。
困龙升天。他这一手隐秘的气势,寻常国手也未必能立刻看破。她却一眼道破。
他重新审视她,目光从她残损的脸庞,落到那双清亮决绝、燃烧着某种炽热信念的眼睛上。这双眼睛,嵌在这张脸上,竟不显得突兀,反而有种惊心动魄的矛盾之美。
说说看。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太子妃沈月娇,是臣女的嫡姐。沈未晞缓缓道,每个字都淬着冰,亦是十年前,亲手毁我容貌,夺我姻缘之人。
她顿了顿,观察着萧衍的神色。他面无表情,只眼底深处似有幽暗的旋涡流转。
她如今是东宫正妃,看似荣宠无限,但太子性情优柔,耳根绵软,依赖母族将领兵权。而沈家…沈未晞唇角勾起冷嘲,我父亲,沈国公,早已暗中投靠东宫,倾全族之力,欲助太子早日…稳固地位。
这些,或许是萧衍早已知道的,但从她这个沈家弃女口中说出,意义截然不同。
殿下虽权倾朝野,但陛下年事已高,东宫名分已定。太子一旦顺利登基,第一把火,会烧向谁沈未晞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殿下当真以为,能永远稳坐钓鱼台
萧衍把玩棋子的动作停了。
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件突然露出锋芒的凶器。
继续。
臣女要的,是沈月娇身败名裂,是沈家为我十年苦痛付出代价。沈未晞眼中恨意翻涌,却又被她强行压下,化为更深的冰冷,而殿下要的…或许更多。
臣女在暗处十年,看到的、听到的,远比一个风光太子妃知道的更多。沈家与东宫的隐秘,臣女知道埋在何处。她缓缓吸了一口气,《璇玑谋势》是全本,是饵,亦是投名状。而臣女自己,才是真正能帮殿下撬动东宫根基的那枚…楔子。
娶我,殿下得一谋士,得一柄能刺入东宫最柔软腹地的匕首。得一桩看似荒唐,却能麻痹所有人的婚姻。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血和决绝,以及,得到这天下最想看着东宫崩塌的人之一的…全部忠诚。
她说完,微微喘息着,胸腔起伏。将这十年积攒的所有筹码、所有野心、所有仇恨,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个男人面前。
一场豪赌。赌他的野心,赌他对东宫的不满,赌他能看到她的价值。
萧衍沉默了。
他负手而立,看着棋盘上那枚孤零零落在天元的黑子,又看向眼前这个衣衫旧陋、容颜已毁,却有着惊人锋芒和疯狂胆魄的女子。
风卷起枯叶,在小院里打着旋。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就在沈未晞指尖几乎要掐入掌心时,萧衍终于动了。
他并未回答她,而是朝身后随意一挥手。
一名身着玄甲、气息冷硬的侍卫无声无息地出现,躬身听令。
清场。萧衍淡淡道,目光却始终未离沈未晞,方圆百步,不得有耳。
是!侍卫领命,瞬间消失。紧接着,院外传来极轻微却高效的动静,原本候在不远处的王府随从以及那个瘫软的管家,都被迅速且无声地请了出去。
小院彻底寂静下来,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一局被改动过的残棋。
萧衍这才一步步走回石桌旁,撩袍坐下。
他指了指棋盘对面的位置。
坐下。
沈未晞心跳如擂鼓,面上却竭力维持平静,依言坐下,姿态端正。
你说你能看懂棋局。萧衍执起黑子盒,推向她,执黑。让本王看看,你的棋力,配不配得上你的…野心。
他不是要看《璇玑谋势》,他是要亲自试她。
沈未晞垂眸,看着那盒墨玉棋子,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她没有任何犹豫,拈起一枚黑子。
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棋局,重开。
黑白棋子依次落下,起初缓慢,继而渐疾。
萧衍的棋风如其人,凌厉霸道,攻势如潮,每一步都带着逼人的压迫感,直取要害。
沈未晞执黑,应对得看似左支右绌,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舟,却总能在最关键处,落下看似平凡却精准无比的一子,悄然化解杀机,甚至暗藏反击的韧劲。她的棋路,诡谲难测,时而温吞似水,时而奇兵突出,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和…一种对敌人弱点的敏锐直觉。
萧衍落子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他看向对面女子的目光,越来越深。
这棋风…不像闺阁女子,甚至不像寻常谋士。带着一股狠劲,一股算计,一股不惜与敌偕亡的决绝。尤其是在劣势下的反扑,刁钻狠辣,完全不顾自身棋形美观,只求有效。
一如她这个人。
一局终了。
沈未晞输了七目半。
实力差距悬殊。但她撑了很久,并且数次让萧衍感受到了切实的威胁。
萧衍看着棋盘,久久不语。
沈未晞安静地坐着,等待审判。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
终于,萧衍抬起眼,目光复杂地落在她脸上,那疤痕在棋局终了后的寂静里,愈发显眼。
棋路刁钻,善忍,善藏,善绝地反击。他缓缓评价,可惜,根基不稳,缺乏系统锤炼。野路子。
沈未晞心下一沉。
却听他话锋一转:但,够狠。对自己狠,对敌人更狠。是块料子。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璇玑谋势》全本,三日后,送至王府。
沈未晞指尖一颤:那殿下…
萧衍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冰冷,却带着一丝应允的意味。
本王从不做亏本买卖。他道,你的命,你的忠诚,你的仇恨,从此刻起,归本王了。
至于婚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的脸,并无厌恶,只有一种审视物品般的冷静,本王允了。
沈未晞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他答应了!他竟然真的答应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竟忘了反应。
萧衍却已转身,玄色衣袍划开荒芜的景致。
走到院门口,他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只留下一句冰冷而清晰的话,随风传来。
准备好。沈二小姐,你的棋局,刚刚开始。别让本王…失望。
声音落下,他人已消失在院门外。
院外的威压顷刻散去,脚步声远去。
小院重归寂静,仿佛方才那权倾朝野的男人从未出现过。
只有石桌上那局残棋,以及对面空位上残留的一丝冰冷气息,证明着一切并非幻觉。
沈未晞独自坐在石凳上,久久未动。
春风拂过,带来一丝暖意,却吹不散她周身弥漫的冰冷和紧绷。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了一下方才被萧衍捏过的下颚。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属于靖王的、冰冷而危险的温度。
然后,她慢慢收拢手指,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眼底,十年冰封的恨意与野望,如同遇火的沸油,轰然炸开,烈烈燃烧。
她成功了。
第一步,踏出去了。
通往复仇和权力之巅的这条路,布满荆棘,通往的或许是地狱,或许是…无人之巅。
她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抬起头,望向高墙之外那片狭小的天空。
唇角,一点点,缓缓勾起一个冰冷、破碎,却锋芒毕露的笑容。
姐姐…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风卷过,老槐树的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应和着什么。
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靖王府的聘礼在第三日清晨送到了沈府。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冗长的仪仗,只有一列玄衣侍卫抬着二十四个沉甸甸的朱漆描金箱笼,无声无息地穿过沈家略显破败的门厅,将箱子整齐地码放在正堂。为首的王府长史面容冷肃,递上礼单,对着惊疑不定、强撑笑颜的沈国公寥寥数语,语气平板无波,却字字砸得沈家人心头发慌:
王爷之意,三日后迎娶沈二小姐过门。一切从简。
没有商议,没有问询,只是通知。
国公夫人脸上的笑僵住了,指甲掐进了掌心。沈国公额角渗出细汗,连连称是,不敢有半分异议。整个沈府上下,被一种无声的、庞大的威压慑住,连窃窃私语都不敢。
那二十四个箱笼打开时,珠光宝气几乎要溢出来,绫罗绸缎、古玩玉器、兵书古籍……价值连城,却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与其说是聘礼,不如说是一场交易预付的筹码。
聘礼送入沈未晞那荒僻小院时,她正对着铜镜,细细描画右眉。眉笔划过光滑的肌肤,在疤痕起始处紧慎停住。镜中的人,一半明媚,一半地狱。
她听着丫鬟战战兢兢地汇报前厅情况,眼神未有丝毫波动。
知道了。她放下眉笔,声音平静,将东西登记造册,收入库房。
三日后,一顶看似普通却内蕴奢华的青呢轿子停在了沈府侧门。没有新郎迎亲,没有姐妹送嫁,甚至没有鞭炮声。沈未晞穿着一身靖王府送来的正红嫁衣,面料是极珍贵的云锦,绣纹却是冷冽的玄色蟒纹,华美而威严,穿在她身上,不似嫁衣,更似战袍。
她对着铜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红衣狰狞的女子,缓缓将一枚赤金镶嵌红宝的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了左颊的伤痕,只露出下颌与那双清冷决绝的眼。
由靖王府的女官搀扶着,她走出生活了十年、禁锢了她十年的小院,走出沈府侧门,未曾回头。
轿子起行,平稳地驶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权柄与危险的靖王府。
洞房花烛夜。
没有喧嚣的宴饮,没有闹洞房的宾客。喜房内红烛高燃,安静得能听到烛花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萧衍进来时,带着一身清冷的夜气和淡淡的酒气。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若非屋内刺目的红,几乎看不出这是他的新婚之夜。
他挥退了所有侍从。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走到坐在床边的沈未晞面前,停下。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半张面具上,红宝在烛光下流转着暗沉的光。
摘了。他命令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未晞指尖微颤,依言抬手,缓缓取下了面具。
烛光下,那狰狞的疤痕再无遮掩,暴露在他审视的目光下。她垂着眼,能感受到他目光的重量,冰冷却不带厌恶,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器具的瑕疵。
忽然,他冰凉的指尖再次触上她的伤疤,如同上次在沈家小院一般。只是这次,动作少了些强制,多了些意味不明的描画。
疼吗他忽然问。
沈未晞一怔,旋即明白他问的是当年。她抬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眸子:当时很疼。现在…麻木了。
萧衍收回手,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将其一杯递给她。
喝了。他语气平淡,从今日起,你是靖王妃。本王的人,不容欺辱。
沈未晞接过酒杯,指尖与他轻微相触,冰冷一片。她仰头,将酒液一饮而尽,辛辣感从喉间滚落,灼烧出一片陌生的暖意,却又迅速被更大的冰冷吞没。
《璇玑谋势》全本,在枕下的暗格里。她放下酒杯,直接道。
萧衍似乎低笑了一声,似嘲非嘲:倒是守信。
他没有立刻去取棋谱,反而在桌边坐下,看着她:说说你的‘江山为聘’,具体想如何落子本王的王妃,第一计是什么
他的直接,反而让沈未晞松了口气。她要的,本就是如此。
她走到妆台边,从陪嫁的一个普通木盒底层,取出一本看似账册的旧簿子,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这是臣女过去十年,凭借零星记忆和暗中查访,记录下的沈家与东宫银钱往来的一部分暗账。数额、时间、经手人,虽不完整,但几条线指向清晰——通往江南漕运和北地军马贸易。
萧衍翻开簿子,目光扫过上面清秀却力透纸背的字迹,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这里面的东西,足以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
沈月娇善妒,且心虚。沈未晞继续道,声音冰冷,她最怕的,就是当年之事被掀开,最恨的,就是旁人提及我的容貌。殿下可从这两处入手。
比如萧衍合上簿子,看向她。
比如,让太子偶然得知,其钟爱的一位侧妃,近来常得一种珍珠玉肌膏保养,效果奇佳,乃沈家秘方。而沈家…曾有女容貌尽毁,却求药无门。沈未晞唇角弯起冰冷的弧度,殿下觉得,太子听闻此言,会如何想他那‘良善’的太子妃
萧衍看着她,眸中光影明灭。这女子,对人心的把握,精准得可怕。
再比如,沈未晞轻声道,京中很快该有流言了,关于太子妃之位本另有所属,关于十年前那场‘意外’…流言不需证据,只需种下怀疑的种子。
萧衍沉默片刻,忽然道:你需要什么人手
两个身手好的暗卫,听我调遣。一个能出入宫廷内院的嬷嬷,要嘴严,且…恨东宫。沈未晞毫不客气。
准了。萧衍起身,明日会有人来见你。
他走到床边,拿出了那本泛黄的《璇玑谋势》全本,翻看了两页,确认无误。
早点歇息。他走向门口,语气依旧平淡,你的战场,明日才开始。
门被合上。
沈未晞独自站在满室鲜红却冰冷的烛光里,缓缓走到窗边,望向王府深沉如海的夜色。
她的战争,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靖王府多了一位深居简出、常年戴着半张面具的王妃。外人只道靖王娶了个毁容的妃子置于后院,形同软禁,嘲讽有之,同情有之。
无人知晓,每夜书房密烛下,靖王与王妃时常对弈至深夜。棋盘之上,黑白子纵横厮杀;棋盘之下,针对东宫与沈家的罗网,正一丝丝收紧。
沈未晞提供的暗账线索被萧衍手下的人迅速扩大、深挖。流言在京都的茶楼酒肆、深宅后院悄然蔓延,版本越来越多,细节越来越真。
太子宫中,果然因那珍珠玉肌膏和若有若无的流言,起了龃龉。太子看向沈月娇的眼神,多了几分探究和不易察觉的疏离。沈月娇惊怒交加,却查不出流言源头,只能加倍打压宫中妃嫔,反而坐实了善妒之名。
沈未晞调遣暗卫,巧妙地将几封关键密信送到了御史手中。
时机在沉默的酝酿中逐渐成熟。
秋猎大典。
皇家围场,旌旗招展。百官随行,勋贵云集。
沈未晞作为靖王妃,依制出席。她依旧戴着面具,安静地坐在萧衍身侧,仿佛隐形人。直到骑射比武环节,太子意欲炫耀武力,亲自下场,箭无虚发,引来阵阵喝彩。
沈月娇坐在皇后下首,面露得色。
就在此时,一名御史忽然出列,高举奏本,声音响彻全场:臣有本奏!弹劾太子妃母族沈国公,勾结东宫属官,贪墨漕银,私贩军马,罪证确凿!
满场哗然!
太子动作一僵,脸色瞬间难看。沈月娇脸上的血色唰地褪尽。
皇帝脸色沉了下来:证据何在
那御史呈上账册副本及一系列密信证据。矛头直指沈家,更隐隐牵涉东宫。沈国公当场被剥夺冠带,瘫软在地。
太子急忙出列辩解,言辞苍白。
就在一片混乱中,又一名官员出列,却是旧事重提:陛下!臣亦听闻,沈家女德有亏!当年沈家二小姐莫名毁容,疑点重重,外界皆传乃……
住口!沈月娇失态尖叫,猛地站起,指着那官员,浑身发抖,你胡说!休要污蔑本宫!
她这过激的反应,无异于不打自招。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惊疑、鄙夷、探究。
皇帝的目光变得极其冰冷。
沈未晞隔着面具,冷冷地看着她那嫡姐惊慌失措、仪态尽失的模样。十年隐忍,等的就是这一刻。她放在膝上的手,被一只冰凉的大手轻轻覆盖住。
是萧衍。他目视前方,面色平静,唯有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点,带着冰冷的安抚和绝对的掌控。
够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疲惫却威严,太子妃沈氏,御前失仪,禁足东宫,非诏不得出。沈国公及其一干人等,押入天候审!太子,回宫思过!
一场秋猎,不欢而散。太子一党元气大伤,沈家大厦倾颓在即。
后续的查办雷厉风行。有了萧衍暗中推动,沈家罪证如山,迅速定案。削爵、抄家、流放……显赫一时的沈国公府,顷刻覆灭。
沈月娇被废去太子妃之位,打入冷宫。听闻消息那日,她疯了似的哭嚎咒骂,却再也无人理会。
天牢最深处的死囚牢房。
沈未晞一身王妃品级的大妆,华美隆重,一步步走下阴湿的台阶。狱卒恭敬地为她打开牢门。
牢房里,草席上蜷着一个蓬头垢面、眼神呆滞的妇人,正是昔日风光无限的嫡姐沈月娇。她听到动静,茫然抬头,看到逆光站在牢门口、衣着华贵、戴着半张面具的沈未晞时,混沌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和怨恨。
是你…是你这个贱人!你害我!你害了沈家!她嘶哑着扑过来,却被铁链绊倒,狼狈地摔在污秽的地上。
沈未晞缓缓蹲下身,俯视着她,面具下的目光平静无波。
姐姐,她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刀,十年了。这碗‘莲子羹’的滋味,你可还喜欢
沈月娇浑身剧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咒骂、哀求。
沈未晞只是静静地看着,看了很久。直到对方的哭骂声变成绝望的呜咽。
她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摊烂泥,转身,毫不留恋地离开。
身后,传来沈月娇彻底崩溃的、凄厉无比的尖叫。
走出天牢,深秋的阳光刺眼,却带着寒意。一辆玄黑马车停在那里,萧衍负手站在车旁,显然已等候多时。
他看着她走来,目光掠过她冰冷无波的眼眸。
满意了他问。
沈未晞走到他面前,微微一礼:多谢殿下成全。
代价呢萧衍抬手,指尖拂过她面具冰冷的边缘,你的仇恨了了。接下来,你还能给本王什么
沈未晞抬眼,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有野心,有审视,有对她价值的衡量,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别样情绪。
她缓缓摘下面具,将那半张狰狞的伤疤,彻底暴露在日光下,也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臣女所有,皆归殿下。她声音清晰而坚定,仇恨虽了,野心未熄。殿下之志,方在云端。臣女愿辅佐殿下,登临九五。届时,臣女想要的,是并肩看这万里江山。
萧衍凝视着她残缺却耀眼的脸,那双眼里燃烧的火焰,比十年前更炽烈,更夺目。
良久,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的、真实的弧度。他朝她伸出手。
上车,回府。
沈未晞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依旧冰凉,却有力,稳稳地包裹住她的。
马车驶向靖王府。
车厢内,沈未晞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轻声道:殿下不怕臣女野心太大,终有一日反噬其身
萧衍闭目养神,闻言并未睁眼,只淡淡道:本王既能扶你起,便能掌你生死。你的野心,是本王最好的棋子。
沈未晞微微侧首,看着他冷硬完美的侧脸轮廓。
是啊,他们是同类。是彼此最锋利的刃,也是最懂对方的弈者。
这条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一个人。
**(结局)**
五年后。
太极殿上,钟鼓齐鸣。
新帝萧衍登基,改元昭永。
隆重的册封大典上,新帝亲手为皇后戴上凤冠。
沈未晞身着皇后祎衣,站在至高之处,接受百官朝拜。她依旧戴着那半张赤金面具,却无人再敢非议。五年间,她助萧衍肃清朝堂,平定边患,以惊人的智慧和铁腕,赢得了朝野暗中的敬畏,面具皇后的声名,甚至传遍天下。
无人知晓,面具下的容颜,经这些年萧衍暗中寻遍天下奇药悉心调治,那狰狞的疤痕已淡化许多,虽未完全恢复往日绝色,却已平滑,只余浅粉色的印记,如同某种特殊的图腾。
夜阑人静,昭阳宫内。
沈未晞对镜,缓缓取下凤冠和面具。镜中人,眉目依旧清丽,那侧脸的浅痕,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竟显得柔和起来。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住她,玄色龙袍的广袖垂落,与她皇后的衣袂交织。
还恨吗萧衍低沉的声音响在耳畔,目光落在镜中她的脸上。
沈未晞看着镜中相依的身影,缓缓摇头:恨意已消。如今心中装的,是陛下,是这万里江山。
萧衍低头,一个轻如羽翼的吻,落在她那浅粉的疤痕上。
朕的皇后,无需以面具示人。他道,明日,便免了这规矩。
沈未晞却抬手,轻轻抚上面具,微微一笑:臣妾习惯了。戴着它,能提醒臣妾从何处而来,谨记与陛下携手至何处而去。它已是臣妾的一部分。
萧衍不再坚持,只将她又搂紧了些。
两人一同望向镜中,帝后身影相依,一个威严深沉,一个清冷坚韧,完美契合。
陛下,沈未晞轻声问,这盘棋,可还满意
萧衍低笑,笑声中带着满足与毋庸置疑的强势。
江山为聘,朕收到了。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往后岁月,朕与皇后,共弈天下。
宫灯璀璨,映照着镜中一双璧人。
棋局终了,他们成了彼此最稳固的江山。